第一章
“我很抱歉帶回來了壞消息,嘉蓓小姐。”
鄧吉姆不只是抱歉而已,他對自己遠渡重洋帶回來的壞消息難過得要命。在他身後,管家史維悄聲關門離去,給予他們私隱。
瞧見最重禮節的老僕一身的塵土,連乾凈的衣服都來不及更換,嘉蓓就知道情況不妙。她挺直肩膀,準備好面對最壞的消息。
“你見到我哥哥了嗎?”嘉蓓強持鎮靜地道。霍桑莊園的家用收支已經拮据到了極點。如果她的異母哥哥拒絕在金錢上資助她們,她真的無法可想了。
“嘉蓓小姐,伯爵去世了。”白髮蒼蒼的吉姆扭絞著帽子,很清楚這個消息將會帶來的打擊。
嘉蓓銳利地倒抽了口氣,感覺像被人重毆了一拳。她考慮過邁克可能會像她已故的父親一樣慳吝,但絕沒有料到這個。
嘉蓓的父親在十八個月前去世,由長她六歲的異母哥哥邁克繼位為第七任威克漢伯爵。兩個月前,眼見這位新伯爵似乎無意回到英國負起他的責任,嘉蓓只好派遣她的僕人吉姆,帶着她的親筆信函遠渡重洋,到賽倫島去找他。貝邁克大半輩子都住在賽倫島,他的母系家族在島上擁有廣袤的茶園。嘉蓓只在多年前見過他一面,她在信里簡略地陳述了她和兩個妹妹的近況,請求邁克允許——及資助她帶著大妹可蕾到倫敦參加社交季。
當初她派出吉姆時,並不存着太大的希望,然而她已別無選擇。可蕾已經快要十九歲了,她無法想像她美麗聰慧的妹妹被埋沒在鄉下,唯一可以選擇的對象是中年肥胖、鰥居多年的鄉紳古伯特;或是道貌岸然、嚴肅無趣的當地牧師歐斯華。她們的父親去世後,他們就積極追求可蕾。可蕾生性善良,對每個人都同樣親切,但嘉蓓認為她的妹妹值得更好的對象。
“我的哥哥死了?”嘉蓓無法置信地重複,望着忠心耿耿的老朴。“你確定嗎?”
這是個愚蠢的問題,吉姆年紀雖然大了,辦事絕不馬虎——何況是這麽重要的事。
“是的,嘉蓓小姐,”吉姆低下頭,難過地道。“我非常確定。伯爵大人遭到不幸時,我就在他身邊。爵爺加入了一支狩獵老虎的隊伍,那隻大貓突然由樹林裏衝出來。不知道是誰在驚慌中開了槍,流彈誤中了爵爺——而且正中心口。伯爵當場斃命,我們根本無能為力。”
“老天!”嘉蓓閉上眼睛,突然覺得頭重腳輕。自從父親去世後,她一直期望着邁克的歸來——但也有着恐懼。一方面,她希望她的異母哥哥願意負起照顧她們的責任,改善她和兩個妹妹的未來,然而命運也教會了她永遠做出最糟的期待。
但命運似乎對她們特別嚴苛。她的父親雖然貴為伯爵,卻對他的三個女兒慳吝到了極點。貝麥特輕視、痛恨女性,對女兒毫無親情,只會欺壓、詈罵她們,更絕對不會想到為她們找個好丈夫。他甚至沒有在遺囑里留給她們津貼,害她們只能倚賴新伯爵的慷慨維生。
現在,新任伯爵已死,嘉蓓不知道她和兩個妹妹該怎麽辦。邁克去世後,繼任伯爵的將是她父親已故堂兄的兒子貝列斯。她父親生前就一直很討厭列斯,而列斯也同樣憎惡他們。嘉蓓可以想見列斯和他那個同樣討人厭的老婆繼承爵位後的情景:她和兩個妹妹會被立刻掃地出門。她們將被迫永遠離開霍桑莊園,自謀生計。然而,她們唯一能夠找的只有女管家或家庭教師的工作。
但伊莎只有十五歲,而可蕾驚人的美貌則會令每個僱主的妻子卻步,唯一比較有可能被僱用的只有嘉蓓。畢竟,她不但是個二十五歲的老姑娘,相貌平凡,腳甚至還微跛。然而僅憑她微薄的薪水,養活兩個妹妹都很難了,更不可能為她們兩人找到好對象了。
難道,可蕾唯一的選擇只有嫁給古伯特或歐牧師?
突然,嘉蓓想到了個可能性,一絲希望湧起。“吉姆,我的哥哥——伯爵有否留下繼承人?”
“爵爺尚未娶親,因此沒有子嗣,嘉蓓小姐。無疑地,如果他回到了英國,一定會娶個英國淑女,生下繼承人。”
“我想也是,吉姆。”嘉蓓重嘆了口氣,只好認命地承受這個打擊。
“對了,嘉蓓小姐,爵爺留了封信給你。”
“給我的信?”嘉蓓驚訝地問。
“就在他——遭到不幸的前一晚寫的。我追上伯爵的狩獵隊伍,當晚他在帳篷里召見我,而後叫我把這個給你。”吉姆自腰間的皮袋裏掏出兩封信。
嘉蓓打開署名給她的那一封信——
親愛的嘉蓓:
我很抱歉過去一直不明白你們的處境,沒有負起我應盡的責任,照顧自己的妹妹。我答應你可以帶可蕾去倫敦參加社交季,而且你可以自我的帳戶支取需要的金額,將可蕾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另外附上一封指示信函給錢律師事務所,請你轉呈給他們。很遺憾我近期內無法離開,但等過一陣子我處理完事情後,我會回到英國看你們,並期待着認識我可愛的妹妹們。
愛你們的威克漢
嘉蓓看得泫然欲泣。依照信里看來,她的異母哥哥似乎很關心她們,儘管她只曾在小時候見過他一次。為什麽好人偏偏不長命?
她翻開另一封給錢律師事務所的信,信里載明嘉蓓可以動用她所需要的任何額度的金錢。可惜,它現在已經毫無用處了。
“嘉蓓,你在和吉姆說話嗎?”圖書室的門毫無預警地被推開,年僅十五、紅髮微胖的貝伊莎沖了進來。她和嘉蓓一樣穿着守喪的黑衣。
當初管理伯爵錢財的律師事務所甚至不樂意支出她們三姊妹的喪服費用,聲稱依法她們的每項花費都必須徵得新伯爵的同意,包括霍桑莊園的家用。但最後他們還是同意了權宜行事——假定新伯爵應該不會反對。
“噢,吉姆,真的是你!我們的哥哥怎麽說?”伊莎一口氣問道。“你找到他了嗎?你把嘉蓓的信給他了嗎?他說了些什麽?我們能去倫敦嗎?”
“抱歉,嘉蓓,我試著要阻止她,但你知道她的個性。”可蕾嘆了口氣,跟着走了進來。儘管穿着一身黑,可蕾依舊美得驚人。她有着細緻姣好的五官,絲一般柔軟的金髮,白哲如玉的肌膚,身材秾纖有致,窈窕動人。“她就是無法靜下來一分鐘。”
如果可蕾能夠出席倫敦的社交季,一定會有無數家世良好的紳士爭相求婚,她將可以擁有伯爵之女應得的未來……
如果邁克沒有去世就好了……他已經答應讓她帶可蕾去倫敦參加社交季,甚至同意讓她隨意支用任何必要的花費。她的喉嚨哽咽。為什麽生命對她們如此殘忍?
“老天,你為什麽不回答,吉姆?你究竟找到了我們的哥哥沒有?”伊莎追問,像只興奮的小狗繞著吉姆打轉。
吉姆可以說是從小看着她們姊妹長大的,他教她們騎馬、釣魚,甚至比她們的父親還親。
吉姆難過地道:“我是找到了,伊莎小姐,但……”
他無助地望向嘉蓓。她則一逕盯着手上的信,深呼吸,準備說出這個可怕的消息。
伊莎已看到了她手上的信,伸手搶了過去。
“等等,莎莎……”嘉蓓呻吟道,喊著伊莎的昵稱,但她的小妹跳着躍開,不讓她搶回信。
“規矩一點,小妹,”可蕾輕苛,儘管同樣好奇於信的內容。“真不知道你以後會變成什麽樣的野丫頭!”
伊莎忙着看信。一會兒後,她綻開個大大的笑容,望向可蕾。“噢,可蕾,你可以去參加社交季了!大哥說我們可以去!”
可蕾的眼神一亮,雙頰染上興奮的紅暈。“真的,莎莎?”她期盼的眼神望向她們的大姊。“嘉蓓?”
嘉蓓實在無法說出口。她多希望能夠滿足可蕾的心愿!可蕾和伊莎不知道她們的伯爵哥哥已經去世了,如果吉姆沒有帶回來伯爵已逝的消息……
突然,一個可怕的想法閃過了嘉蓓的腦海。
“哪,你自己讀信。”伊莎喜孜孜地將信遞給可蕾。可蕾很快看完信,發出興奮的尖叫。兩名女孩樂不可支,大聲重念了一遍信里的內容。
嘉蓓望着兩個妹妹,做出了決定。她的做法或許大膽了些,但話說回來,她們也沒有什麽可以輸的。嘉蓓在心裏衡量過後,抬頭示意吉姆和她走到遠處。
她的灰眸里散發著堅毅的光芒。“你曾經告訴任何人——在船上,或在踏上英國本土後——這個消息嗎?”嘉蓓壓低音量,瞄向她的兩個妹妹。她們興奮地聊著倫敦的社交季,無暇注意到他們。“我是指,除了你之外,是否還有其他人知道我哥哥的死訊?”
吉姆皺起眉頭。“沒有,小姐。除了你和我之外,全英國沒有人知道這個噩耗。老吉姆不會和別人聊這種事。當然,賽倫島上的僕人知情,但爵爺僱用的都是當地土著,正式的消息傳回來可能要好一陣子。”
“那麽我必須請你幫我個大忙,”嘉蓓道。“我要求你假裝在拿到伯爵的信後,立刻就返回英國,不曾目睹他的死亡。我要求你假裝伯爵仍然好好地活在賽倫島上,假以時日就會回到英國。”
吉姆睜大了眼睛。他迎上嘉蓓堅決的眼神,低聲吹了口哨。
“嘉蓓小姐,我很樂意為你做任何事,但你該知道,伯爵的死訊遲早會傳回英國。我們不可能永遠假裝下去。到那時候,我們又該怎麽辦?”
“總不會比現在更糟——甚至可能會好轉。”嘉蓓堅定地道。“我們需要的只是一點點時間——以及運氣。”
“嘉蓓,你不興奮嗎?我們要去倫敦了!”伊莎興奮地道,衝過來擁抱她的姊姊。“可蕾可以擁有她的社交季,我們則可以去倫敦大開眼界。噢,嘉蓓,我這輩子從不曾離開過約克郡!”
“我們都不曾。”可蕾附和。她的眼裏充滿了期待,腳步輕盈地加入他們。
“倫敦一定棒極了。”嘉蓓回擁了伊莎,強擠出笑容。她望向吉姆,瞧見後者以驚慌的神情望着她,彷佛她剛長了角和尾巴。
“這意味着我們可以擁有新的禮服嗎?”可蕾問。她了解自己的美貌,雖然她並不虛榮,她喜歡漂亮的衣服——儘管那是被她們的父親嚴格禁止的。嘉蓓很高興能夠滿足她長久以來的心愿。
“當然可以,”嘉蓓道,拒絕望向吉姆,將謹慎小心全扔到了風中。“我們全都可以擁有一整個衣櫃的新衣服。”
壁爐里的火焰突然爆出噼啪巨響,火星竄得極高,令嘉蓓嚇了一大跳。她的兩個妹妹仍為突來的好運興奮不已,嘉蓓卻甩不去心中不祥的預感。
儘管她心存好意,為什麽她總覺得自己是和惡魔立下了契約?
兩個星期後,威克漢伯爵家的舊馬車往倫敦出發了。數天前,嘉蓓已經派管家史維和白太太前去倫敦,重開伯爵在倫敦關閉將近十年的屋子。駕駛馬車的是吉姆,他仍然一逮著機會,就對嘉蓓嘀咕表示不贊成。可蕾和伊莎在車廂內興奮得聊個不停,嘉蓓望着逐漸遠去的霍桑莊園,心中不免有一絲悵惘。她從來不曾喜歡過那楝陰鬱的大宅邸,但它畢竟是她唯一的家。
自從做出暫時隱瞞新伯爵死訊的決定後,嘉蓓就一直睡得不好,飽受良心的苛責。她必須一再提醒自己,她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她的妹妹,而且她只是向苛待她們的命運爭取一段時間。一旦可蕾安全地結婚了,她就會適時“得知”新伯爵的死訊,還它真相大白。
“嘉蓓,你的腿還會痛嗎?”可蕾問,轉向她的姊姊。嘉蓓的跛腳不是天生的,而是因為小時候的一樁意外,雖然她只是微跛,但這等於是宣告了她終生出嫁無望。
“你是因為我皺著眉頭,所以問嗎?”嘉蓓微笑道。“我的腳還好。我只是在想着到倫敦後該做的事。”
“你想莎寶姑媽會願意介紹可蕾進入社交界嗎?”伊莎憂慮地問。
“我無法確定,但我希望她會。畢竟,在我十八歲那年,她曾經邀請我到倫敦,由她介紹我進入社交界。莎寶姑媽沒有自己的子女,她一定會更加樂意幫助可蕾。可蕾將會在社交季造成大衝動。”嘉蓓試著樂觀地道。儘管莎寶姑媽的邀請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並且被她的父親直言口拒絕了。貝麥特伯爵殘忍地指出,跛腳的嘉蓓進社交季只會丟臉而已。“你能夠想像她在眾人面前跳舞的模樣嗎?”當年麥特大笑道。他的話令嘉蓓傷透了心,但也從此認了命,將希望寄托在兩個妹妹身上。
“莎寶夫人在社交界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嘉蓓小姐。”三姊妹的伴護施瑪姬女士道。十餘年前,瑪姬跟着可蕾的生母嫁到了霍桑莊園。之前她一直住在倫敦,可以說是在座諸人中唯一見過世面的。
“噢,如果她不願意幫助我們,我們就必須靠自己了。”嘉蓓強作輕快地道,儘管她很清楚莎寶姑媽的贊助是極為重要的。她對倫敦的社交界所知有限,主要是來自於書上看到的、聽瑪姬的描述,和少數來到莊園拜訪的紳士們的談論。
“如果莎寶姑媽拒絕了,我們在倫敦就沒有其他的親戚了?”伊莎好奇地問。
“你是指除了列斯堂兄夫婦之外?”嘉蓓問。“我想一定還有其他親戚,但最好是莎寶姑媽願意幫助我們。你知道的,她曾經是社交界的中流砥柱。”
嘉蓓試著岔開話題。就算已逝的老伯爵還有其他親人,但他們從不曾來到霍桑莊園拜訪,更不用期待他們贊助可蕾進入社交界了。貝麥特是個怪人,他大半時候都隱居在霍桑莊園,極少前往倫敦,甚至連朋友都沒有幾個。最糟的是,伯爵四個子女的母親都不相同,社交地位也不一樣。
邁克的生母梅麗薇是個富有的女繼承人,遠由賽倫島前來倫敦參加社交季,當年她和貝麥特的婚事是社交界的盛事。但婚後兩年,美麗的新伯爵夫人就抱着出生不久的邁克逃回了賽倫島。數年後,麗薇夫人的死訊傳來,伯爵再度前往倫敦尋找新娘,而這次不知情的受害者是嘉蓓的母親韓莎菲小姐。韓莎菲出身高貴,但沒有過人的美貌或財富,三年後在生下嘉蓓時難產死去。伯爵不久後就又娶了可蕾的母親狄瑪雅,她既沒有社會地位,又沒有財富,唯一的優點是驚人的美貌,當時每個人都認為這門親事是她高攀了。她在生下可蕾後不久,就抑鬱成疾而去世。伯爵的最後一任妻子是當地窮牧師的女兒柏瑪藜,她是伊莎的母親。但柏瑪藜後來卻因為由莊園的樓梯失足摔落,頸骨折斷而斃命。幸運的是,伯爵後來在騎馬的意外中摔斷了腿,從此被禁錮在輪椅上,也讓當地的未婚少女不再遭到他的荼毒。十餘年來,霍桑莊園不曾再有過伯爵夫人,嘉蓓負起了女主人的責任,以姊代母,照顧兩個妹妹長大。
“想想,可蕾,明年的這個時候,你可能就是已婚婦人了。”伊莎道。
“我一直在想……”可蕾坦承,憂慮的明眸迎上嘉蓓的。“坦白說,我——我不確定我想要結婚。我不想要離開你們兩人,而且我——我很擔心我嫁的對象——嗯,最後會變得像父親一樣。”
馬車內突然變得靜寂一片,氣氛凝重。
“如果你不想要,你可以不結婚。”嘉蓓堅定地道,而且她是說認真的。儘管想到這麽一來,她的計劃將會化為烏有,就令她的身軀竄過一陣寒意。她只能希望可蕾會在社交季上愛上個英俊迷人、溫柔體貼——並且富有——的紳士,改變了心意。如果不成,她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至於說擔心你未來的丈夫會像父親一樣——嗯,我不認為會有許多紳士像他一樣富有,卻喜愛隱居,毫不關心他的妻子和女兒。”
“的確,”瑪姬由衷地道。“相信我,爵爺在這方面是極為獨特的。”
“或許在你結婚後,我和嘉蓓、瑪姬可以去和你同住,”伊莎咧開個笑容。“這一來,你就不必擔心會和我們分開。”
嘉蓓決定將話題轉移到比較安全的方面,伊莎絕不會知道她正好說出了她的心裏話。
她們在紐瓦克過夜,急於在次日繼續上路。近黃昏時,馬車駛上山頂,遠方的倫敦城映入了眼帘。三姊妹擠在窗邊,驚嘆著倫敦一望無盡的屋頂和尖塔——她們從不曾看過這麽多的建築物擠在一起,泰晤士河映着夕陽,像條銀帶流過市區。
等到馬車終於駛入倫敦市區時,天已經全黑了。幸好月色明亮,三姊妹再度擠到窗邊,爭睹這個繁華的大都會。然而她們很快便注意到路旁的行人大都穿着襤褸,少數騎馬的人也都一臉的不悅。陣陣惡臭由窗子飄進來,她們不一會兒後就找出了原因:路旁的排水溝里漂浮着排泄物和各種不明物品。簡陋的木屋擠在路旁,間以陰暗的小巷,一些相貌猙獰的人出入其中。嘉蓓不由得慶幸他們的馬車外表老舊,伯爵家的紋章也不明顯,才不至於招惹來搶匪。
馬車終於駛進了高級住宅區梅爾菲——瑪姬為她們指出。兩旁的建築明顯地豪華壯觀多了,行人的氣質和穿着彰顯出他們的貴氣,偶爾經過的馬車也都嶄新氣派。
月上中天時,馬車停在威克漢伯爵宅邸前時,車內的人已全無初抵倫敦時的興奮。她們又累、又餓,最糟的是,可蕾一直在暈車嘔吐,弄得車內的氣味糟透了。
吉姆停下車,為她們打開車門,嘉蓓立刻跳下車,大口吸進新鮮空氣。
“謝天謝地。再待下去,我們所有人都要暈車了。”嘉蓓說道。
“現在要終止這個瘋狂的計劃還不算太遲,嘉蓓小姐。”吉姆壓低音量,憂慮地道。
“已經太遲了,吉姆。”嘉蓓堅定地道,直視着他。老僕人的缺點就是他們總覺得可以言所欲言——特別說吉姆可以說是從小看着她們長大的。“我的心意已決,你最好別再拿這件事煩我。”
“小姐,我總是擔心會有不好的結果。”他驀地打住,瞧見伊莎小姐已經精力充沛地跳下車。
“說真的,下次我絕不再和你同車了,可蕾。”伊莎轉頭對車內抱怨道。“你應該在嘔吐前先警告一聲。”
嘉蓓微微一笑,知道伊莎只是說說罷了。她轉身打量著威克漢伯爵宅邸,很滿意自己所看到的。史維和白太太顯然將準備工作做得很周到,外表上看來,它完全不像已經關閉了十年,並似乎一直被照顧得很好。嘉蓓覺得它是周遭屋子裏最氣派的一楝。
“噢,我很抱歉,伊莎。”可蕾虛弱無力地道,由瑪姬攙扶下車。
“伊莎小姐,可蕾小姐會暈車並不是她的錯。”瑪姬指責地道。“還有,淑女是不會提到“吐”這種字眼的。”
“淑女也絕不會吐在她的妹妹身上。”伊莎不悅地反駁。
可蕾一再道歉,吉姆和瑪姬也體貼地呵護着她。
嘉蓓早已習慣了兩姊妹間的吵吵鬧鬧。她再次望向了威克漢伯爵宅邸,心裏充滿了驕傲。磚造的宅邸高達四層樓,周遭環以雕花鐵欄杆。史維和白太太真的很下了一番工夫。宅邸前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大門的黃銅環扣擦得閃閃發亮,幾乎每個房間都燈火通明,彷佛在歡迎她們的到來。
“史維將我們的到達時間算得很准,不是嗎?”伊莎讚歎地道,打斷了她的思緒。
“史維的確將宅邸打理得很好。”嘉蓓附和道,在心裏記得要提醒老管事節省臘燭。話說回來,這種浪費的作風一點也不像史維。深垂的幃幔讓她看不見屋內的動靜,但她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
嘉蓓拖着微跛的腿,小心翼翼地登上石階。伊莎、可蕾和瑪姬跟在後面,吉姆和男僕約翰留下來卸行李。
她們一抵達階梯頂,門就打開了。一名她們從不曾見過的僕役打量着她們——
嘉蓓猜測是史維最近僱用的。他身後的大廳人語喧嘩,彷彿在舉辦宴會。
“嗨,”嘉蓓擠出個笑容。“你應該知道我們要來——我是貝嘉蓓小姐,她們是我的妹妹,伊莎和可蕾小姐。這位是施瑪姬。”
“噢,是的,我們一直在等待着你們,小姐。”僕役深深鞠躬,後退一步拉開門。“要我派人過去協助搬行李嗎?”
“謝了。”嘉蓓道,越過他走進大廳,心裏不對勁的感覺更甚了。宅邸一點也不像是十年不曾有人居住,反倒充滿了生氣。大理石地板擦亮得光可鑒人,水晶吊燈炫目耀眼,牆上的壁紙嶄新如昨,鏡子和名畫的金邊木框彷佛最近才剛更換過,腳下的藍、金色的東方地毯也像是新鋪上的。屋子裏絲毫嗅不到霉味,有得只是水晶花瓶里插著春天花朵的幽香、打臘香,以及晚餐的味道?
史維不可能將她們抵達的時間算得這麽准吧?
嘉蓓脫下手套,秀眉微蹙,隱隱聽到笑語、談話聲自沙龍左邊兩扇緊閉的門後傳來。那應該是餐室吧,她想。
“嘉蓓小姐、伊莎小姐、可蕾小姐,歡迎,”史維展開笑容,自屋後走出來,迎向她們。“嘉蓓小姐,原諒我。一整個下午,我一直在等着你們,我原本想要親自去開門的,但後來我被叫去廚房,解決一樁微不足道的爭吵。爵爺的廚子——你知道法國大廚的脾氣,他們就是無法適應英國的廚房。但我解決得相當好,真的。我希望他的外國口味能夠合你的意,可蕾小姐。”史維慈愛地附加道。
可蕾虛弱無力地回答現在她根本沒有胄口。
“看來你一直很忙碌,史維。你的努力值得讚許。”嘉蓓道,心中的不安更甚。她皺起眉頭。[你剛提到了爵爺的廚子——那是什麽意思?你偷走了某位貴族的廚子?”嘉蓓半開玩笑地道。
“噢,不,嘉蓓小姐。我指的就是“爵爺的廚子”——伯爵由賽倫島帶來的。”史維展開個大大的笑容。“你的哥哥,威克漢伯爵。他現在就在這裏,嘉蓓小姐。”
好一晌,嘉蓓無法置信地看着管事。
“威克漢?在這裏?你究竟在說什麽,史維?”她終於能夠開口問。
同時間,餐室的門打開來,一群盛裝華服的男女說說笑笑地走出來。
“我們去看戲要遲了。”一名金髮女子抱怨。
她攀在另一名男子的臂上,身上的低胸禮服幾乎暴露出了乳頭。高大的黑髮男子穿着剪裁合身的晚宴服,明顯地是這一群人的核心人物。他正低頭含笑望着她。
“爵爺。”史維不贊成地輕咳。
黑髮男子轉過頭,瞧見了她們這群新來者,和其他人一起停下腳步。嘉蓓突然清楚地察覺到成為眾人審視的對象,而且她和妹妹們不但穿着縐巴巴的旅行裝,身上還有着嘔吐物的氣味。
驀地,她想起了這應該是她的“家”,這群陌生人沒有資格這樣大剌刺地盯着她,或令她感到自慚形穢。她挺直肩膀,抬起下頭,直視著那名入侵者。
好一晌,她和那名黑髮男子的視線互鎖住。他的眸子是深邃的藍色,劍眉微挑,英俊的臉龐稜角分明、神情冷硬。他大約三十齣頭,古銅色的肌膚不像是英國的太陽曬出來的,寬肩、窄臀的健美體格包里在剪裁合宜的黑色晚禮服、銀色織錦背心和白亞麻襯衫、黑色長褲之下。
“看來你們終於到了。”他溫和地道,彷佛早認識她們,並且一直在等她們。
他離開身畔的美女。“各位,請給我個幾分鐘,讓我歡迎我的妹妹們。”
嘉蓓怔住了,瞧着他緩步走向她。
“我想你就是嘉蓓吧,”他微笑道,執起她的手,送至唇邊。嘉蓓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歡迎來到威克漢宅邸。這一路旅途辛苦了?”
她實在毫不起眼,卻一直傲然地直視着他,而且那份高傲非常刺眼。她或許是伯爵的女兒,但早已過了芳華正茂的年齡,毫無曲線可言的身軀里在僵硬、微縐的黑色旅行裝里,一點也不像他身邊的金髮美女,平庸的容貌毫不值得他這樣的女性鑒賞家多看一眼。
不過,他只一句話就粉碎了她的高傲,而且她震驚得彷佛被他摑了一巴掌。她的唇顫抖,卻沒有聲音發出來,只是一直瞪大眼睛看着他。他輕吻過的小手冷如冰,她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變得蒼白如死。
就算她沒有料到會在倫敦看到多年不見的大哥,她的反應似乎也太極端了一點。一個念頭問過他的腦海:難道說,她知道實情?
除非她擁有異能,他想着。除了他和極少數人之外,沒有人知道邁克已死。他一路追蹤殺死邁克的兇手到了可倫巴,最後卻失去了他的蹤跡。直覺帶着他來到碼頭,打聽出兇手回到了倫敦。最後他在倫敦一間破舊的出租木屋找到兇手時,後者已經死在屋裏三天了。顯然有人決定殺人滅口,而那名背後主使者才是殺死邁克的元兇,也是他真正的目標。
邁克遇害前不久,曾派人送信給他。“立刻趕來。你或許不相信,但我找到你一直在找的東西了!”坦白說,當時他真的不相信,但他還是趕到了賽倫島。然而,他到得太遲了邁克就在他眼前被殺,也因此證明了他信里所說的可信度。
現在他唯一能做的是,設法逼出在幕後指使殺死邁克的人,也因此他決定假扮成邁克。或許真正的兇手會因此混淆,以為他買兇殺人的計劃失手了,決定再度嘗試。但截至現在,他毫無所獲。他在倫敦社交界到處露面,然而兇手狡猾得很,始終按兵不動。
“邁——邁克?”她的聲音低沈、遲疑,顯得奇異的沙嘎。
“我真的有這麽令人驚訝,親愛的妹妹?”他輕描淡寫地問,放開她的手,微笑望進她大睜的眼裏。它們是清朗、深邃的灰色,彷佛英國永無止盡的雨——而且太過清澈得隱藏不住秘密。無疑地,她只是太過驚訝多年不見的哥哥突然出現,而且他的手中還掌握着她和妹妹們的未來。是的,一定是如此。她不可能知道他不是貝邁克,第七任的威克漢伯爵。
他略微放鬆下來,望向她身後的另外三名女性。她們的表情混合著些許的驚訝和好奇,絕對正常多了。一名清瘦的老婦人眯起眼睛,打量着他,看來像是三姊妹的伴護。她攙扶著一名荏弱憔悴,卻美麗得令人眼睛發亮的妙齡少女顯然她就是可蕾了。另一名稚氣未脫,滿臉笑容,略微豐腴的紅髮少女想必就是伊莎。
“邁克,真的是你嗎?”最年幼的伊莎喜悅地走向前,伸出手要歡迎他。
但大姊嘉蓓顯然已恢復了過來,半途拉住了她。伊莎不睬她的牽制,對他綻開個大大的笑容。
“的確是我,”他回答,握住她的手,回以笑容。嘉蓓不情願地放開了她的妹妹。威克漢伯爵不再理她,望着伊莎。“我想你一定是伊莎了。”
“是的,但叫我莎莎就好。”
“莎莎。”他微笑着放開她的手,望向班家三姊妹中最美麗的一位。雖然他已不再看向嘉蓓,他卻可以感覺到她始終虎視耽耽地盯着他。“你一定是可蕾了。”
可蕾嬌怯地對他微笑,楚楚動人。老天,她真美!他必須謹記她是他名義上的妹妹!
“是的。”
他回以兄長式的笑容,轉向老婦人。嘉蓓依舊在盯着他,令他益發覺得不安,但他決定裝作若無其事。嘉蓓為他介紹。“這位是施瑪姬,多年來一直由她照顧我們姊妹三人。”
他點點頭。“歡迎來到威克漢宅邸,瑪姬。”
“謝謝你,爵爺。”瑪姬的表情放鬆了下來,對他展開笑容,彷佛他通過了某種測試。可蕾和伊莎也在對着他微笑,班家三姊妹里唯一不高興看到他這位“大哥”的似乎只有嘉蓓而已。事實是,她仍然滿懷戒心地看着他。
“不為我介紹你的妹妹們嗎,邁克?”班琳達來到他身邊,挽着他的手臂。她是衛爾子爵夫人。年邁多病的子爵常年住在德佛郡的領地,放任他的夫人每年來倫敦玩樂。儘管喜歡賭博和男人,衛爾子爵夫人仍然到處受歡迎。不久前他在一場牌局中認識了她,而後她就成為了他的情婦。但她的佔有欲開始令他生厭了,她雖然美艷,卻遠不及貝可蕾的清純嬌美。當然,他不會將心裏所想的形之於外。
“衛爾子爵夫人,容我介紹嘉蓓小姐、可蕾小姐和伊莎小姐。這位是施瑪姬女士。”
嘉蓓伸出手,禮貌地低喃了客氣話,但表情絲毫沒有高興的樣子,顯然一眼就判斷出了班琳達是個什麽樣的女人。施女士行禮回應。威克漢伯爵揮揮手,接着介紹了其他賓客。“孟梨莎夫人、艾梅鈴太太、德比爵爺,以及卜牧師。”
管事史維走進來,打斷了這番介紹。“爵爺,馬車已經準備好了。”
威克漢伯爵點點頭。“謝謝你。”他轉迴向其他人,彷佛傲立在烏鴉群中的孔雀。“如果我們再不離開,就趕不上看戲了。嘉蓓、可蕾、伊莎,我們明早再聊。這期間,我相信史維會照顧你們的一切需要。”
賓客和貝家三姊妹道了再見,接過僕人遞來的外套、帽子,走出大門、來到寒意依舊沁人的四月夜晚裏。臨上馬車前,威克漢伯爵再次轉頭,望向他的“妹妹”
嘉蓓,後者也一直在看着他。他們的視線再次互鎖住,直至馬車門關上,截斷了兩人目光的聯繫。
在幽暗的車廂內,班琳達整個人偎到了他的身上,但他對暖玉溫香在懷毫無感觸,不斷想着嘉蓓望着他的眼神——深邃的灰眸里滿盛着無法置信及驚恐。
幾乎就像是看到了鬼魂一般。
“噢,我們的哥哥真是棒極了!”門一關上,伊莎便熱切地道。“你看過比他更英俊、更完美的人嗎?”
“不過,他的出現真是出乎意料——儘管他曾在信里提到會在數星期後抵達倫敦。他人似乎很好,而且很有威嚴。”可蕾的語氣轉為深思,望向嘉蓓。“你想我們可以立刻訂做一、兩件禮服嗎?明顯地,衛爾子爵夫人和其他人都認為我們是鄉巴佬。瞧衛爾子爵夫人的禮服——真的是美極了!你不覺得我穿那樣的衣服也會很美嗎?”
“除非你想要打扮得像交際花。”嘉蓓嗤之。在她原以為已死的“哥哥”離開後,終於恢復了神智。
“衛爾子爵夫人的禮服確實不適合初出社交季的少女。”瑪姬附和。“至於你,伊莎小姐,我說過幾次講話要得體?你的談話會給人不禮貌的感覺。”
“嘉蓓小姐、可蕾小姐、伊莎小姐,史管家剛剛才來通知我們,你們抵達了。”矮小、圓胖的白太太匆匆走進大廳,滿臉的笑容。“誰都沒有料到伯爵會突然回到倫敦。我和史維還以為會被打發回莊園,畢竟,這是個單身漢的住所。但爵爺聽史維說可蕾小姐今年要進社交界後,就讓我們留下來管家了。噢,你們的臉色看起來糟透了。這一路長途跋涉辛苦了,你們一定想要立刻上樓休息,史維會派人送熱水上去,你們可以梳洗一下。嘉蓓小姐,你們想在晨室用餐呢,或是由僕人端上去?晚宴才剛結束,僕人還來不及收拾餐桌。”
嘉蓓勉強打起精神,回答了白太太的問題。
“可蕾小姐需要上床好好休息。”瑪姬堅定地道,拉着可蕾就要上樓,一面轉頭對伊莎道:“至於你,伊莎小姐,你要不要休息就由嘉蓓小姐決定,但容我提醒你,倫敦不會跑掉的。明早醒來後,它仍然會在這裏。”
伊莎懇求地望向嘉蓓。“我現在上床絕對睡不着。可蕾,我無法相信你竟然有辦法睡着。”
“我也不想,但我頭痛,胃也不舒服。”可蕾歉疚地道,跟着瑪姬上樓。
“可蕾,你必須好好休息。莎莎,你也上樓去,至少梳洗一下。我和史管家說幾句話後,立刻就上去。白太太,吩咐僕人在晨室準備些簡便的餐點就好,我用點束西後就休息。如果你明天想要參觀倫敦,我建議你也同樣地做,莎莎。”
伊莎扮了個鬼臉,但還是跟着瑪姬上樓了。等到她們離開後,可蕾問史維。“史維,你們抵達這裏時,伯爵已經住進來了?”
“是的,小姐。爵爺的貼身僕役奈特說他們在兩個星期前回國,並且直接來到倫敦。他們原打算過一陣子後再去拜訪霍桑莊園。”
顯然她的神情有異,因為史維焦慮地問:“有什麽不對嗎,嘉蓓小姐?”
嘉蓓的心念電轉。看來她那些無眠的夜晚和憂慮都是白白擔心了,邁克仍然活得好好的,而且似乎很高興看到她們。
這似乎難以置信。吉姆怎麽可能犯下如此離譜的錯誤?或許她的哥哥只是受到槍傷,現在已經復原。但邁克的氣色極佳,看起來不像最近曾受過傷。
事情不對勁。
“不,沒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史維。”她強擠出個笑容。“我只是很驚訝在這裏看到我的哥哥。”
“的確,我和白太太也同樣驚訝,但爵爺終於回國負起應盡的責任,這不是很好嗎?”
“的確,”嘉蓓道,舉步上樓,但她又停下腳步道:“對了,吉姆在馬廄照料馬車。你能夠派人傳話說我有事找他——立刻?”
“是的,嘉蓓小姐。”
“嗯安排他在方便我們私下談話的地方,再通知我。”
嘉蓓走上樓梯,思緒一片混亂。她試著回想有關她哥哥的一切,但她只在小時候見過邁克一面。當時她的父親突然決定召他的繼承人回國。她見到的邁克是個十七歲的少年,不很高,黑髮、白膚,至於他的眸子——他的眸子是什麽顏色?
當然是藍色的,像晴空萬里時的靛藍。她剛才看到的,不是嗎?眼睛的顏色是不會變的。
但他在其他方面卻改變了許多,一點也不同於她記憶中的樣子。當年那名瘦弱的少年,真的長成了這麽一位高大英俊、結實健壯的男人?
明顯地是如此。
她記得十七歲的邁克相當安靜、怕生,並且喜歡看書。他也一直想回到賽倫島。她曾和他談過幾次話,而他的話題始終圍繞著深愛着他的外祖父及賽倫島。嘉蓓還記得當時很羨慕邁克有着愛他的親人,但不久後,邁克就被接回賽倫島了,她的父親也沒有解釋為什麽。
“嘉蓓小姐,我安排了你住在伯爵夫人的套房裏——如果你不反對。這位是瑪莉,她會服侍你的一切需要。瑪莉,好好伺候嘉蓓小姐。”
白太太的話喚回了她的思緒。嘉蓓抬起頭,瞧見女僕恭敬地拉開門,肅立一旁,低垂著頭。嘉蓓對她微微一笑,帶頭走進房內。
伯爵夫人的套房共有兩個房間,卧室佈置成柔和的玫瑰和奶油色,壁上掛著米色織錦幃幔,四柱床邊垂著玫瑰色的絲料穗邊,壁爐里燃著溫暖的火。另一個房間是穿衣間,壁上懸挂著鏡子,梳妝抬上擺著各種瓶瓶罐罐,她的衣箱已經被擺在了衣櫃前。她注意到房間的另一端還有一扇門,門把是水晶做的。
白太太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解釋道:“這扇門通往爵爺的套房。我想這個套房比較適合你,因此自作主張安排你住在這裏。我想你不會介意和你的哥哥隔房而居吧,嘉蓓小姐?”
嘉蓓極力對白太太保證她不會介意,儘管心裏並不確定。僕人很快將熱水送了上來,她在瑪莉的協助下梳洗換裝,然後才下樓去找吉姆。
史維已經在等着她。“我讓吉姆在圖書室里等你,嘉蓓小姐。請跟我來。”
嘉蓓點頭致謝,跟着史維來到個四壁擺滿了書的房間。她等到史維離開、關上房門,才走向吉姆。他站在爐火前,雙手負在背後,眉頭緊皺。
“你一定聽說了我的哥哥住在宅邸里,”她低聲問。“告訴我,你認為這是可能的嗎?”
吉姆搖了搖頭,顯得和嘉蓓一樣困惑。
“我很確定這是不可能的,嘉蓓小姐。爵爺在賽倫島上中槍被殺,我親眼看見的。”
嘉蓓深吸了口氣。“或許他只是受傷,並沒有死亡。”
“他死了,嘉蓓小姐。子彈筆直穿過伯爵的心口,我絕不會把死者和生者搞錯。我不可能犯下那種錯誤。”
嘉蓓直視着他。“你一定是弄錯了,吉姆——不然現在這個自稱是我哥哥的人不是鬼魂,就是冒牌貨。”
吉姆陰鬱地道:“我不相信鬼魂那一套。”
“我也是。”儘管房間裏的暖意,嘉蓓卻打了個寒顫。“但是說有人假冒伯爵——這也同樣匪夷所思。此外,他知道我們姊妹的名字,甚至一眼就可以叫出我們。”
“他長得什麽樣子,爵爺?”吉姆緩緩地問。
嘉蓓鬆了口氣。對了,吉姆見過爵爺,一定可以分辨得出真假。
“他很高,體格健壯,黑髮、藍眸,非常英俊。”
吉姆顯得懷疑。“噢,我不確定英俊那部分——我想那得由女士們來決定。至於說其他的,倒似乎滿符合的。”
“那麽他一定是邁克。”嘉蓓鬆了口氣。如果她的哥哥真的活着,那就太好了。她將無須訴諸欺騙……
“嘉蓓小姐,無論那名紳士是誰,他都不可能是爵爺——除非他死而復生。”
吉姆的話戳破了嘉蓓的希望。噢,她怎麽會愚蠢得心存夢想?她早該知道命運對她絕不會如此仁慈。
“那麽你必須要見見他,這是唯一能夠確定的方法。”
“我也是這麽想的。”
“他出去了,很可能很晚才會回來。”
“如果你允許,我想要在這裏等,直至聽見他回來,嘉蓓小姐。然後我會溜到大廳,偷偷看看他。”
“我和你一起等。”
吉姆搖搖頭。“沒有必要,嘉蓓小姐。你先去睡覺吧,明早我會告訴你結果。”
嘉蓓堅決地道:“除非我知道結果,我無法合眼。”
他們聽到伊莎走下樓梯,大聲詢問嘉蓓是否下樓了。
嘉蓓嘆了口氣。“我得加入伊莎了。我會吩咐史維派僕人給你送吃的來,等到伊莎上床睡覺後,我會再回來。”
“無疑地,我再爭辯也沒用。”吉姆皺著眉頭。
“的確。”嘉蓓平靜地道。
她離開圖書室,加入伊莎,兩人一起用過簡餐,探索了屋子。伊莎對屋內的奢華佈置驚嘆不已,嘉蓓雖不像她那樣驚嘆連連,卻也同樣印象深刻。最後她表示要就寢,終於擺脫了伊莎和服侍她的瑪莉,很快套了件家常服,回到樓下的圖書室加入吉姆。
吉姆依舊很不高興見到她,試圖勸她回房,但嘉蓓拒絕放棄。他們開始坐在爐火前等待。
一小時過去,又是另一個小時,壁爐上的鐘敲了四下,嘉蓓幾乎要在椅子上睡著了,而後有人回屋的騷動聲喚醒了她。
吉姆也坐直了身軀。他們互相交換了個眼神,聽著大門被關上,腳步聲逐漸走近。
兩人同時站起來。嘉蓓帶頭,躡手躡腳地走向圖書室的門口。
威克漢伯爵拿起放在桌上的燭台,步過走道,高大的身形在地上拉出長長的陰影。突然,另一個巨人般的大漢持着燭台自左邊出現,加入了伯爵。兩人開始低聲交談,但嘉蓓無法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麽。
“那是巴奈特,爵爺的人。我稍早在廚房見過他。”吉姆附在嘉蓓耳邊低喃。
兩人隱在樓梯的陰影下,雙手貼牆,悄悄潛近。嘉蓓可以察覺到自己如雷的心跳,瞧著伯爵和那名巨人在黑夜中密談,似乎有着種危險詭譎的氣氛。
“他是威克漢伯爵嗎?”她低聲詢問,首度懷疑起自己半夜窺探是否明智。
“我一再告訴過你,嘉蓓小姐,他不可能是爵爺。”吉姆搖搖頭。“我還沒辦法看清楚,但我很肯定爵爺已經死了。”
他們依舊貼著牆,在樓梯間的陰影下悄悄前進,室內唯一的光源是伯爵和巨人手上明滅不定的燭抬。嘉蓓在心裏責罵自己。她應該要吉姆在白天確認伯爵的身分,而不是在這種晦暗不明的燭光下……
這一跤摔得突如其來,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外。前一刻她還背貼著牆,下一刻卻絆到了某種束西——極可能是地毯翻起的一角。她腳下一個踉蹌,跛足無法支撐身軀的重量,整個人往前摔倒。
“是誰?”威克漢伯爵大聲喝問。
嘉蓓重重摔跌在大理石地板上,幸好她及時用手撐住身軀,免於最糟的傷害。
吉姆驚呼出聲,不再試圖隱藏身形,飛奔到她身邊,焦急地詢問她是否受傷。
嘉蓓沒有回答,驚恐的灰眸註定着遠端的高大男子和巨人。她驚喘出聲,瞧見了威克漢伯爵的手上握著柄銀色手槍,槍口比着他們。
“噢,原來是你。”威克漢伯爵道,語氣驚訝,但已經比稍早質問他們的身分時溫和多了。銀手槍像變魔術般消逝在他的口袋裏,他將燭台放在桌上,不慌不忙地走向他們。
嘉蓓用力吞咽,不去理睬腳上的刺痛,勉力坐起來,拉好裙子,遮住小腿。她的足踝和臀骨仍然隱隱作痛,無法站立。幸好似乎沒有太嚴重的傷害造成,但她的髮髻在這一摔里鬆了開來,然而她已無暇重新理好頭髮。
她抬起頭,瞧見威克漢伯爵高大的身形矗立在一旁。他的眉頭緊皺,不悅地盯着她和吉姆。他的巨人手下也同樣皺著眉頭。巴奈特有着拳擊師般的體材和兇惡的臉孔,在陰暗的燭光下充滿了威脅性。
“請問,三更半夜的,你們鬼鬼祟祟地在屋子裏做什麽?”威克漢伯爵平靜的聲音響起,聽起來卻比吼叫更嚇人。
嘉蓓迎上他的目光,只覺得嘴唇乾澀。
的確,三更半夜的,她究竟鬼鬼祟祟地在屋子裏做什麽?
在嘉蓓能夠想出個合理的藉口之前,威克漢伯爵已眯起眼睛望着她。
“你在偵察我嗎,妹妹?”他以虛偽的和藹語氣問,令嘉蓓頸子的寒毛豎起。
他的目光註定着她,劍眉挑起。
她深吸了口氣。“一點也不。”她勉強冷靜地道。但在她能夠說更多之前,吉姆已站起來,擋在她面前,一副誓死護主的模樣。
“她才不是你的妹妹,就像我不是一樣!你這個惡棍,我很清楚地知道你絕不是威克漢爵爺。爵爺已經死了。”他氣憤填膺地道。
嘉蓓震驚地張大了嘴巴,看着伯爵的手上突然出現了一把槍,比著吉姆。
“不,不!”她喊道,害怕就要看着吉姆慘死在眼前了。吉姆扶着她站起來,但視線從不曾離開比着他的槍口。嘉蓓按著吉姆的肩膀支撐自己,無視於腿部的疼痛,強擠出笑容。“噢,吉姆是開玩笑的。你這點幽默感都沒有嗎,邁克?”
威克漢伯爵頓了一下。吉姆也明智地保持沈默,明白到在這樣的深夜裏,獨力揭穿這名偽裝者的真面目有多麽不智。事實是,他們可能都有生命的危險。
“會咬人的狗不叫,親愛的。”威克漢伯爵絲般的語氣令嘉蓓全身發冷。“你可以放棄假裝了,嘉蓓。容我這麽說,你是個差勁透頂的說謊者。自從看到我後,你的眼神就像見到鬼一樣。”他輕笑一聲,目光鎖住她的。“現在的問題是,我該怎麽做?”
他的藍眸在燭光下閃亮。嘉蓓的心跳急促,看着他拉開保險閂。吉姆堅定地將她推到身後,決心保護她。
“好了!不管你是誰,夠了就是夠了。”她緊繃地道。自吉姆身後站出來,直視著威脅他們的人。“你盡可以揮舞你的手槍,但你很清楚那隻能用來嚇唬人。我和吉姆並沒有真正的生命危險。”
威克漢伯爵深思地望着她。“是嗎?”他以指輕撫槍身,但槍口依舊比著吉姆。“怎麽說?”
“槍聲會吵醒全屋子的人,”她平靜地指出。“想必你和我一樣清楚。此外,就算你成功除去了我們,你又要怎樣處理屍體?首先,要清除血跡就不容易。再則,你該怎樣解釋我和吉姆的失蹤?人們會大肆尋找我們,你也會因此備受注目,我相信你一點也不希望有那種情形發生。”
“你真是冷靜非凡,小姐。”他的唇角微扯,拉回保險閂,收起手槍,不理睬他的打手低聲抗議。“你覺得呢,嘉蓓?我應該放走你們,以免槍聲吵醒整個屋子裏的人,也或者因為我無法處理兩具——按照你的說法——血淋淋的屍體?”
“我不知道,”嘉蓓淡然道。“我也不在乎。”
“你這個惡棍,明天警官就會來逮捕你了。”吉姆得意洋洋地道,認定危險已經過去了。“如果我是你,我就會儘快夾著尾巴逃走。天知道,他們可能會以你假扮伯爵的罪名弔死你!”
嘉蓓在心裏呻吟出聲。吉姆不必要的挑釁只是火上加油!
假伯爵瞪向吉姆。“坦白說,我開始覺得你們兩個非常煩人了!說真的,我不能放任你們在倫敦亂嚼舌根。”
“讓我代你除去這兩個麻煩吧,隊長。”站在他身邊的巨人咕噥道。“對我來說,處理屍體只是小事一樁。”
“既然如此,我就不必再客氣了。”假伯爵譏誚地望着嘉蓓。
吉姆立刻又將嘉蓓推到身後,同時自內袋中神奇般地掏出一把槍,得意地比著威脅他們的人。
“你給我離嘉蓓小姐遠遠的,惡賊。”吉姆咬牙切齒地道。“小姐,你先離開,將自己反鎖在安全的房內,讓我來應付……”
假伯爵閃電般揮出拳,重重擊中了吉姆的下顎,快得嘉蓓甚至看不真切。吉姆應聲往後摔倒,手上的槍掉落。
巨人走向前,冷笑着撿起槍。
好一晌,嘉蓓只能驚恐地注視著昏倒在腳下的忠僕,而後她指控的眼神轉向了她的冒牌哥哥。假伯爵一臉的平靜,輕輕摩拳著指關節。他的手下收好手槍,輕咳表示不贊成。
“這下你真的是太過分了,”她冷若冰霜地對著冒牌伯爵道。她蹲在吉姆旁邊,確定他仍有呼吸後,抬頭瞪着男人。“無論你是誰,無論你在玩什麽遊戲,這個鬧劇都該結束了。如果你不立刻離開我的屋子——並且帶走你的手下,我會大聲尖叫,引來所有的人。”
“說出你無法付諸實行的威脅是不智的。”他嘲弄地道。
“噢,我無法嗎?”嘉蓓反駁,張嘴就要尖叫。
一轉眼間,他已像撲殺獵物的大鷹般撲向她,一手箝制住她的唇,手臂牢牢鎖住她的腰,令她無法發出任何聲響。
嘉蓓儘可能地反抗,卻輕易被制伏了。下一刻,她被抱離了地上,背部牢牢貼着他的。
“做得好,隊長。”巨人幸災樂禍地道。“現在瞧她還有沒有辦法尖叫!”
“放開我。”嘉蓓掙扎喊道,但出口的話卻被對方的大手堵住,根本聽不清楚。她甚至無法呼吸,唯一能夠做的是用腳踢他,然而她的軟鞋卻無法造成太大的傷害。她拚命扭動,最後發狠朝他搗着她的手掌咬下去,感到快意無比。
“天殺的!”他吼道,放開手。嘉蓓深吸了口氣,打算大聲尖叫,但他快如閃電地將一塊皮革似的束西塞入她的口中。她一口氣被嗆住,拚命試著要吐出它。老天,她快要窒息了!
“活該,妞兒。”他陰鬱地道,瞪視着她。嘉蓓憤怒地掙扎,卻被牢牢地禁錮在他的胸前。她的嘴巴被塞住,呼吸困難,被箝制住的手腳逐漸無力地垂下。她絕望地明白到逃走根本是不可能的。
“帶走他,好好看守他,直至我給你進一步的吩咐。”他指著昏迷不醒的吉姆,對巴奈特道。“目前,我急需要和我……親愛的妹妹好好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