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書房裏,昏黃柔和的燈光流瀉,盈滿一室暖色。
封煦專註地翻閱歷年來他所研究的學術報告。
醫學,他只當興趣,並未下過太多工夫,要說在他的專業領域中找出專長,不是沒有,而是從未想過,因為沒有必要。
如今,為了醫治洛曦晨,他勢必得多花時間,作好一切準備。不同以往,對於曦晨,他只許成功,不能失敗!頭一次,他感到害怕,不是怕毀了自己的名聲,而是他無法允許她在他手中有一絲損傷,習慣了那個傻丫頭的陪伴,不願去想像失去她的日子……他絕對會治好她!
封煦對自己猛然迸發的情緒感到驚訝,從來他就不是激越的人,年少的輕狂歷經歲月已轉為內斂,無論是焦躁心痛抑或是深沉的愛憐,那樣無法控制的情緒,他似乎很久未曾感受了,是否因為這緣故,所以先前他才會努力去排斥,藉由傷害她來說服自己依然自由不受束縛。
輕輕的敲門聲傳入他耳中,他皺起眉頭,放下資料,走到門邊。
張媽飛往法國照料他那生活白痴的母親,此時封家老宅里這麼晚會是誰他可不意外:“洛曦晨——”
他冷臉驅逐不了一顆想要和他在一起的心。洛曦晨縮了縮小臉,可憐兮兮地說道:“我睡不着。”
“別這樣。”封煦嘆氣,“你的身體虛弱不應太過勞累,適當的睡眠是必要的。”白天的工作對她的運動量已經足夠,夜晚該是她休息的時間。
“不行嗎?”曦晨失望地垂眼。她只是想和他擁有更多的回憶,任大哥已經回台灣,不管最後她的病是否會被治癒,離開封煦是最終必然的結果。“好吧,我回房了……”
驀地,她冰冷的小手被溫暖的大手握住,包覆手掌之中。
封煦抬起她失意黯淡的臉龐低喃:“你愈來愈懂得該怎樣讓我屈服。”
“你的意思是答應了?”
“你都做好一切準備了,我若不答應,你豈不是更睡不着?”他失笑地指指她藏在背後的小毯子。
洛曦晨連忙做出保證:“你繼續忙你的,我會靜靜地在一旁看書,如果真的累了,就躺在沙發上,有小毯子,你不用擔心我會着涼。”
“看來我是沒有理由反對了。”他將她帶入書房,安置在沙發上。“無聊就挑本書看,如果累了就休息別逞強。”
“我知道了。”曦晨努力地點頭。
封煦嘆息,再次將全副心力投入手中的卷宗。
洛曦晨滿足地欣賞他俊美的側臉,專註認真的模樣更令人着迷了,她知道他最近正忙着為她着手一連串相關的檢查和治療,大家都說他是天才,那麼,他為了治療她,每晚都在書房挑燈夜戰;為了她,他付出了多少心力?
從前,她年年的願望是能過來年的生日;現在,她容易滿足的心開始妄想,希望能有和他在一起的一天、兩天……每一天……
更希望他能愛她。
又胡思亂想了!洛曦晨笑罵自己,然而,心底的某個角落卻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你怎能愛他,你是個有婚約的人啊!
而且,他愛你嗎?!
洛蹭晨絕塵的容顏泛起淡淡憂愁,走到書架旁,她抽出一本書,不想庸人自擾,她強迫自己將注意力轉移。
如果當年的他未曾發生嚴重的車禍,那女孩不會離開,即使他表面再如何無謂坦蕩,她相信他的心裏仍有一個角落容納那女孩。
也許是小小的一隅,可是誰也取代不了……
擁抱在懷中的小毛毯在不注意時掉落,曦晨想伸手拾取,將開啟的書本暫且放在小茶几上,然而在拾起的同時,她眼尖地發現地上有張白色的小紙片。
大概是從書本里掉落的書籤之類的……她彎身撿拾,目光被紙片上的人兒攫取——
那是一張照片,漫山遍野的花海中躺卧了一個女孩,她雙眸微閉,唇畔隱約地浮泛一抹美艷的笑容,那輪廓是相似的,惟獨那紅潤的臉龐閃動健康的活力,和自己完全不同……
原來世界上會有如此相像的人!她想起他見到自己的第二眼,那混合驚訝怔愣的眼神——她終於明白了。
曦晨憂傷地瞟了心無旁騖的封煦一眼。
是這樣嗎?她和那女孩神似的容顏,他另眼看待的是屬於那女孩的那一面,還是屬於她的那一面?
“怎麼了?”封煦感受到她凝視的目光,不解地問道。看到她臉色蒼白得不像樣,急欲起身探視。
“沒有,只是突然有點冷,蓋上毛毯就好,你別過來了。”她連忙將照片藏在毛毯下,他不喜歡人家探問私事,所以她不能開口,況且,她也沒立場。
他關心的眼神騙不了人,此刻他的心思是在她身上,曦晨告訴自己。
她不介意……即使只有此刻……
窗外吹襲了一陣寒涼的夜風,恰似吹皺她滿懷綿密的情愫,在她尚未知覺的時候,添入了不安和冷冽。
下意識地,她擁緊手中的毛毯,怎麼也想不透為什麼止不了身子的輕顫。
心,也會感冒嗎?
秋日暖暖的午後,封家大宅綠草如茵的庭院,微風吹來,伴隨着陣陣花香,洛曦晨滿足地嘆了口氣。
“幹什麼嘆氣?”封煦安適地把頭靠在她腿邊,正閉目養神的眸子微微張開,慵懶地問道。
“這樣的生活是我從前想也不敢想的。”能夠放鬆心情地過日子,身邊伴着自己喜愛的人,彷彿回到了年少時、她看完童話之後的悸動。
她柔美的神情帶着滿足。封煦飄蕩的視線轉回,投落至深鎖的大門前——
不請自來的閑雜人等又來了。
‘你喜歡這樣過日子?”儷人未曾察覺客人來訪,封煦也只是移動位子,將她攬人懷中。
“嗯!”她邊回想着邊窩進那溫暖的懷抱,“從我有記憶開始,我的身體一直都很糟,別說是把葯當飯吃,半夜送急診更是常有的事,為了不讓我有任何損傷的危險,別說我沒有進過學校,在十八歲之前我甚至可以說沒出過洛家大門。”
懷中人兒縮了縮:“爸爸延請了許多老師到家裏教授,邀請許多朋友到家裏來……爸爸一直儘可能地想讓我感覺自己和別人沒有不同,可是認識的人多了,才發現自己原本就與別人不同。”.
“回憶代表過去,想不想走出牢籠?”封煦撥開垂落額際的髮絲,內心有着微微不舍、心疼的感覺。
曦晨原本愁眉苦臉的嬌顏抬起,轉而是一臉不可思議。
“怎麼了?”幹嘛用見到外星人的眼神看他?
“你的話跟任大哥好像。”
原來……封煦瞟了一眼樹后低頭悶笑的人影:“你很喜歡他?”
“嗯。”她順着他的視線好奇地想回頭,卻早一步被他不着痕迹地轉回,“我渴了。”
“哦。”心無城府的曦晨連忙端持一杯冷飲遞給他,才又說道:“認識任大哥是在某次的聚會中,不像其他人帶有憐憫的目光,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想不想走出牢籠?’很巧是不是?”
“是很巧。”封煦冷哼地笑笑:“渴嗎?”他將杯子裏的冷飲添滿遞給她,
“嗯。”曦晨笑盈盈地點頭,接過玻璃杯,一口一口吸着。
“你的婚約是怎麼回事?”那小子心繫湘泠,又是抱持何種心態訂下這紙婚約?
突如其來的問題飄進耳里,驚得曦晨來不及反應,一口冷飲硬生生地哽在喉中,嗆得她猛咳。
“你怎麼突然提這件事?”幸福蒙住了眼睛,她以為只要不想便不用煩惱,標準的鴕鳥心態。
“我不說不代表不關心。”許多事不用言明,他慣於默默觀察,“你的喜歡已經到了非君不嫁的地步了?”
“我……呃……”在他厲眼迫視下,她局促不安地囁嚅。
她滿溢不安,也充斥慚愧,當初這份婚約是父親先提出的,在雙方家長樂觀其成的情況下,她也一心要嫁給這個允諾帶自己走出城堡的男人。
那是喜歡,可是不是愛,想相伴一生,只有喜歡是不夠的……她現在終於明白這道理了,但,還來得及嗎?
封煦拿走她的杯子,扳開她緊絞的手:“看着我,說出真心話。”
“我……對不起……”她好愛他,但是任大哥溫柔呵護的笑容浮現在腦海,她無法漠視任大哥的感受啊!
“你的抱歉因何而來?因為我抑或是這份婚約?”
“都一樣。”洛曦晨泫然欲泣地搖頭,兩種選擇都令她心痛。
“不一樣。”封煦握住她掙扎的肩頭,要她面對現實,“要我,或是婚約?”
“終究避不開了嗎?”洛曦晨迷濛的眸光凝視遠方,情與愛,如此兩難,叫她如何抉擇?
“你的回答呢?”封煦向來悠然的嗓音摻雜一絲難以察覺的緊張。
他介意的不是那份婚約,而是她的真實感情。曾經,她依賴任迅翔甚深,如今,她真的了解自己的內心了嗎?
“我……”縹緲幽遠的聲音似來自天邊,她遠揚的瞳眸終於有了焦距,深深地凝視這張令她愛戀的臉龐,而後緩緩地閉上眼——
“我愛你,但我必須嫁給任大哥……”
時間彷彿靜止,惟有秋風微寒地吹襲,捲起枯黃的落葉,落在封煦轉身離去的腳步之後……
氤氳的水氣有如來自心底,模糊了隨他離去的視線……她忍不住地掩面哭泣。
心碎,就是這樣吧!
書房中,兩個偉岸男子各據一方,低迷的氣氛自午後持續籠罩,直到日落時分仍未止歇。
“小晨哭得很傷心。”任迅翔終於還是認輸先開口,若非時機不對,他真為封煦的冷靜絕倒,“光瞪我沒用,那婚約只是權宜之計。”
“好戲也看完了,可以把你的詭計全盤托出了?”封煦冷睇好友。
“我以為你應該感謝我,畢竟沒有我,你的真情不會輕易付出。”
“你早在那時就已經算計好了?’’封煦冷靜地陳述一件事實。
“證據確鑿,我好像無法否認了。”任迅翔聳聳肩,面對一頭優雅陰森的黑豹,完全沒有一絲不安與恐懼。
“為什麼?”封煦沉吟,“因為當年我助湘泠那丫頭逃離你?”
“好說。”任迅翔神態優雅地端持高腳杯,凝視琥珀色的酒液,嘴角微微揚起。“當年是我的態度不當,不能完全怪你這個疼惜妹妹的表哥。”
“你的意思是怪我以一個朋友的身份背叛你。”封煦了解,早說他這個拚命三郎怎會悶不吭聲任人擺佈,原來報復早已醞釀,只待時機到來。
“這話有意思。”任迅翔向來很欣賞這個腦筋動得比嘴快的好友,一言一行皆有依據,深思熟慮得叫他難以招架。“多年前嘗到的苦果,醞釀成今日的局面,怎能不叫你也嘗嘗?”
“曦晨也是你的棋子之一?”報復他可以忍受,擋人姻緣算他活該,可為此將一個局外人也拖下水,實在不符任迅翔的磊落個性。
“不完全是。”任迅翔輕啜一口瓊漿玉液。“遇見小晨是偶然,她和莫靖的相似是讓我感興趣的主因,在深入了解之後才知道柔弱的她竟有如易碎的陶瓷,精緻卻不長久。小晨是個值得珍惜的女孩,這點我想你也明白,既然你一心想逃避多年的情傷,遇見了這麼好的機會,幹嘛不耍耍你?”
“我沒有逃避。”封煦瞟了他一眼,“不碰情愛是我覺得有更值得追求的東西,自由可貴啊!”
“不過愛情價更高,為了小晨,你不也拋棄了自由?”想起午後那場逼愛宣言,任迅翔愉快的心情更有調侃人的興緻,“除此之外,幫助她是我給她的承諾,在小晨面前我的確是一個疼惜她的兄長,發自真心。”
“既是兄長就別巴着不放,找個時間解決這個礙人的婚約。”
”放心,不用你說我也會做的。”他的新娘另有其人,至於小晨,安心放她自由飛。
雖然這是必然的結果,但是聽到任迅翔親口允諾,封煦的心頭紊亂總算平息了些,他放鬆身體往後躺去,若有所思,沉思的表情稍嫌凝重。
“不管你現在的表情代表什麼涵義,若是關於小晨,務必要告訴我。”任迅翔斂眉正色道。
“我已經着手準備治療的一切手續,她的病再拖沒有好處,現在是她最適宜的時機。”
“你做事我有何不放心?需要我做什麼嗎?”任迅翔給予好友無條件支持。
“我已將所有利弊都衡量過了,我要帶她去美國。”封煦直言。
“美國?”任迅翔看封煦嚴謹的臉上沒有一絲玩笑意味,這代表他是認真的,“你認為小晨的情況適合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撇開虛弱的身體,小晨要前往的是一個她全然未曾接觸的國家,怕生是她的弱點,她能克服這道心理障礙嗎?
“她可以。”封煦堅定地點頭,想起那日他們首次見面的情形,不由得輕笑,“你未曾看過她的潛質,如果說她的外表是溫室里的花朵,內在就是株渾身帶刺的薔薇;況且,還有我。”
還有我……鏗鏘有力的三個字勝過千言萬語,封煦提出他最誠摯的信諾。
“OK,我會將話帶給洛董。”任迅翔點頭。
“閑事辦完,該說正事了。”封煦盯着他,瞭然道:“你今日來的目?”
任迅翔一愣,隨即笑開:“什麼都瞞不過你。”他自衣內抽出一張精緻的信函,丟給封煦。
“邀請卡?”封煦皺眉,“浪費我的時間——”
“別急着丟!”任迅翔眼明手快地截了回來,“洛董想念女兒,要我今天無論如何帶她回家。明晚,洛家舉行晚宴,你不來沒關係,但想想曦晨,她必須處在一群虎視眈眈的大野狼前——”
“夠了,拿來!”封煦惡聲惡氣,“不愧是好友,懂得用我的弱點威脅我。”
“原來曦晨已成你的弱點了?”任迅翔朗笑,為好友眼中不經意流露的深情感到欣愉,“既然如此,我接下來的消息你更應該聽聽。”
“還有什麼事?”封煦不感興趣地瞥向窗外。
“莫靖也會出席。”任迅翔爆炸性地投下訊息,“她一直在尋找你,我想你也知悉。”
“那又如何?你以為我會在意?”如果任迅翔這麼認為,那就太不了解他了。
“你是不會,不過人家可沒那麼想。”任迅翔莫測高深地道,“莫靖找你的原因不單純,做好心理準備吧,好友。”
“或許,你該警告的是她。”在任迅翔踏出視線之前,封煦如是說道。
洛曦晨坐在床中間,不住地低泣,為自己沒有結局的愛戀,也為封煦的絕然離去。明知這是惟一的結果啊!然而看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她淚如雨下,卻不知該用什麼來喚回他,只悲傷地意識到,自己又成了一抹孤獨的靈魂,墜入深幽的黑暗之中……誰來救救她啊……
封煦一走進門就是洛曦晨蜷曲身子坐在床中央,無助凄然的模樣令人心疼,他無聲無息地走近她,坐下。
印象中,她總是在他背後偷偷地哭泣——他拒絕她時哭,他卸下心防想靠近她的也哭……事事順利的他頭一次有無可奈何的感覺。
唉!“偶爾發泄可以,哭太久可不太好。”
熟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洛曦晨抬起梨花帶淚的臉龐,看向他,投入他的懷抱,抽抽噎噎地開口道:“我以為你生氣了。”他的去而復返讓她的心靈注入一點溫暖,這是否代表他不怪她了?
“我是在生氣沒錯。”他抬起她的小臉,拭去她頰上的淚痕。
“對不起……”好不容易止住的淚雨有再度奔流之勢。
“我不介意你換句話說說。”被人拒絕一次夠狼狽了,尤其是罪魁禍首還在門外偷笑時,他瞪向門外那個悶笑太過火的閑人,“我是生氣,但不怪你。”該死的是他那在房間外頭的好友!
沒關係,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別哭了。”
“好……”他不怪罪她,叫她做什麼都好。
“別老是什麼都好。”粗魯地抓過被角揩去她的淚,封煦出其不意地捧住她的臉,深深地吻住,不若往常的淡然細膩,挾帶着濃厚的狂狷意味,似是宣告着某種所有權……
是他的,他不會放手,如果退一步能夠讓他更快擁有永遠,那麼他的堅持是可以商量的。
激切的吻輾轉了幾乎一世紀,吻得洛曦晨暈頭轉向,嬌喘連連。
冰涼的觸覺自頸項泛開,她低頭一看,自己的頸子不知何時多了一條銀鏈,鏈子的中間串了一隻戒環。
“這是……”戒指上沒有多餘的刻痕,簡單卻出眾——她一眼即認出來這是他的尾戒,“你為什麼——”
“喜歡嗎?”他含笑問道。
他的話里有另一番涵義,她清楚地知道,也明白自己不能接受,感傷地撫摸緊貼肌膚的涼意,她割捨不下。
“在你無法回答之前,同樣的問題我不會再問,逃避不能解決一切,我決定放手,讓你自己去尋找。”
“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我聽不懂……”洛曦晨心頭髮慌,慌忙地抓住他。
“你懂。”封煦點破她,以眼神示意好友進門:“進來吧!”
“小晨。”溫良醇厚的叫喚自她身後傳來。
是任大哥!“你是要我……離開?”不會的,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啊!
“小晨,洛董想念你,跟我回家吧!”任迅翔讓自己無視小晨的哀凄神情,這樁婚約如果要解除,回洛家是勢在必行,不能心軟。
“回去吧!”封煦背過身,看向窗外,“別讓令尊等太久。”
洛蛾晨心碎神傷地轉身,一步步往任迅翅走去,一邊不舍地頻頻回頭,將他的身影牢牢地記在心底。
都是她的錯,他好不容易才接受她,她卻狠心推開。
“走吧!”任迅翔開曰,藏不住陣陣嘆息,“有緣你們會見面的。”
“會再見面嗎?”凝望愈來愈遠去的封家大宅,她忍不住地再次低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