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清晨的旭日像是驕縱慣了的孩子,放肆地將它的光芒任性的從各個角落恣意舒展,從門隙或窗縫間逶迤的鑽了進來,帶着暖烘烘的空氣曬在床上的女孩臉龐。

「雁菱,妳該起床啦,否則待會兒又要遲到了。」傅志邦用他粗糙佈滿老繭的手拍拍女兒的臉蛋,帶着溺愛的眼光看着女兒又再度的拉起被子遮蓋住臉。

「雁菱,再不起來可要遲到啰!」傅志邦索性將被子抓了開來,看着女兒揉着惺松雙眼,睡意仍濃地坐了起來。

「爸,現在才幾點?你每天都那麼早把我從被窩裏挖起來,又沒有什麼事……」

雁菱打着呵久抓着頭,不滿地咕噥着。

傅志邦不以為忤的拍了她的腦袋瓜一下。「丫頭,妳忘啦,今天是妳哥哥文彬要回來的日子,還不快些去梳洗梳洗,等妳哥哥回來看妳這樣子,他不說幾句啊,我就輸給妳。」

雁菱一聽到父親所說的話,兩眼立刻圓睜而且陡然散射出興舊的光彩。﹁對喔,哥今天要回來我都忘了o也!爸,你說咱們要不要去機場接哥啊?」

雁菱說著從衣櫥中拉出一件橘色細碎花點的襯衫和那條洗得有些泛白的牛仔褲扔在床上,趿着拖鞋,伸伸懶腰地向浴室走去。

「文彬沒說要我們去接他,這孩子自從在澳洲機場打電話回來說已經到達后,就再也沒消沒息的。﹂傅志邦嘮嘮叨叨說著,在浴室外的廚房中忙碌地將瓦斯爐點燃。

「我跟他講過好幾次了,這長送電話的錢可省不得,像這樣他也沒說幾時回來,我們就算要去機場接他也摸不着頭緒啊!」

「爸,哥還不是想多省下些錢,下星期就是你的六十四歲生日了,我們已經說好要請你出去大吃一頓。﹂雁菱將口裏的牙膏泡沫吐凈、嘖咋着舌頭的朝外頭喊。

傅志邦將小白菜和豆腐一古腦兒丟進鍋子裏,趁空將電飯鍋中的饅頭拿出來,放到已經放盤榨菜炒肉絲,還有煎得嫩嫩的荷包蛋的桌子上。

「我說丫頭啊,老爸這回又不是什麼大生日,何必出去鋪張浪費,咱們父子三個在家裏隨便吃吃就好,不必麻煩。」他說著灑下些切得細細幼幼的蔥粒,隨即將爐火熄了,把青菜豆腐湯端到餐桌上等着女兒。

雁菱掛好毛巾,朝鏡中的自己做了個鬼臉。「爸,這是我跟哥哥的孝心,你就別再嘮叨了嘛!況且這是我上班賺錢之後,第一次請你吃飯o也。」

將披肩的長發在腦後綁了個高聳的馬尾,然後用毛巾擦着手的坐到餐桌旁。

「哇,爸,你每天,大早就煮這麼多東西喂我,總有一天我會變成像日本相撲選手的。」

「胡扯,妳瞧瞧妳,瘦成竹竿似的,這要是在我們老家啊,送給人家當媳婦人家還不要呢!手爪子細得像雞爪子似的,叫妳幹活八成會要了妳的命。」嘴裏絮絮叨叨地念着,傅志邦接過女兒端給自己的湯,用力地喝得咻咻作響。「嗯,好。」

「爸,你怎麼又來了,哥不是告訴過你——喝湯是不可以出聲音的——要是讓他聽到了,他一定又要給我們上那麼一大堆外國人怎樣又怎樣的課了。」雁菱用不贊同的眼光瞪着父親,嬌嗔連連地抱怨道。

寬容地笑一笑,傅志邦放下碗,看到雁菱將饅頭掰了一半放回去,他不以為然地將那一半再放進她面前的碟子裏。「雁菱,妳要多吃點東西,妳太瘦了。」

「哪會啊,爸,我這樣叫做秾纖合度。人家我們課長的老婆前幾天去減肥中心報名,乖乖,隨隨便便的買了些課程就花了九萬多塊,這還不包括那些什麼減肥的啦,還有什麼除脂、消脂的按摩霜,我們課長一聽都要昏倒了。」雁菱比手畫腳的說著,配上她生動的表情,使她看起來有如稚氣未脫的學生。

傅志邦吃着早飯,看着眼前活潑的女兒。不如不覺中這娃兒都這麼大了,想到當初他孑然一身自軍中退役,根本也不知道該有什麼打算,只好帶着那筆微薄的退役金,背着小旅行袋坐着火車四處流浪。

那年他三十七歲,不上不下的年紀,也沒啥一技之長。硬要湊和着說的話,大概就只會做點麵食類的吃食。這還都是孩提時在灶下看着那些個嫂子大嬸們煮飯時,耳濡目染學會的手藝。他是大家庭中的老么,父親生他時都已七十多歲,而他那做為繼室的母親在他三歲多時就害病死了,在老父也過世后,他這個老么根本就是嫂子們和大嬸們帶大的。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會經常在灶下跟着嫂子們學這些女人家的事兒的原因。

來不及長大就遇到對日抗戰,接連過了幾年苦日子,好不容易日本投降了,偏偏又碰上八路軍一鄉一鄉的洗劫。為了把傳家這條血脈給保下去,六十多歲的大哥咬着牙地將他托給同鄉的親戚一起逃難。誰知在第三天他就跟親戚走散了,結果被好心的人拉去當充員兵,頂替別人的名字,這才在動亂的局勢中有了安身之所,有口飯吃。

那年他才十八歲,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頭。

撤退到台灣之後,他還是一心一意的想着要反攻大陸,早點回老家去跟親人團聚。沒想到一年拖過一年,轉眼間都拖到他成了壯年人,他這才看破退出軍旅生活。

退下來拎個小包包到處拜訪那些早退下來的同袍之後,他不禁心生茫然之感,一個沒有文憑,沒有背景又沒有錢的外省「老芋頭」能幹什麼呢?

在他以前的長官家附近找了間小房子住下,他苦苦思索了幾天之後,決定先從小生意做起——賣包子饅頭。-.

起早趕晚的做出口碑之後,他的長官某天帶了個女孩到他店裏。據說那個本省女孩是個養女,現下她的養父預備將她賣到風化場所賺錢。在他剛聽到本省人有那種惡習時還覺得不可吧議,因為在他老家養女養大了就是跟兒子圓房,叫童養媳。這是他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所以更加不能忍受。

那個長得白白凈凈的女孩叫阿英,她因為以前在長官家幫過佣,所以才在養父帶妓女戶的打手去押人時,跑到長官家求救。

「傅志邦,我的意思是認為你這裏也少人手,阿英我看她倒是挺勤快的。所以呢,我想叫阿英到你這裏幫你,至於她養父那邊,我會把錢算給他的,一個好好的女孩兒可不能送到那裏頭給斷送了,你說是不是?」

「長官說的是,她留在我這是沒啥問題,但那個錢可不能讓長官付,我來付就好啦。」

推辭過一陣子之後,長官才接受由傅志邦出那筆贖身錢的主意,於是阿英就留在他店裏幫忙。阿英不只是勤快,她簡直是把傅志邦當成救命恩人般做牛做馬的報答他。

再三的勸她都不肯聽的情況之下,傅志邦只好給她錢當工資,沒想到她也不肯收。這教他可傷透了腦筋,有一回在街上看到附近鄰居太太們穿的那種漂亮的洋裝,他臨時起意買了兩件送給她。看到她靦腆中露出欣喜的樣子,他突然感到心弦動了一下。

他的好心情沒持續多久,沒幾天就看她換回原先所穿整潔但綴滿補釘的舊衣服和長褲,對於他的詢問,阿英只是支支吾吾地紅了眼睛。

細心的觀察之後,傅志邦從鄰居那些太太的嘴臉中知道了真相。這也難怪,自己跟她兩個人孤男寡女地住在一棟房子裏,省不得就是有些好事者要在那裏蜚短流長的亂嚼舌根。

那天打烊之後,他叫住了阿英,躊躇了半天才吞吞吐吐的把話說出來:「阿英,我是個大老粗,年紀又一大把了。眼下看着是回不去老家,總得為往後盤算盤算,我這小店面是值不了幾個錢,但是要肯做的話,總飢不死的。」

阿英沒有吭氣兒,只是把頭垂得低低的,手腳俐落地刷洗着鍋子、盤子,靜靜地聽着他說話。

若是說到以前在軍中吆喝那些小兵或出操,在在都難不到他,隨便起個頭他就可以訓他個一兩個鐘頭,還意猶未盡。但是碰到這個節骨眼兒上,他就是憋半天也憋不出個屁來,只得坐在一旁干著急的吹鬍子瞪眼睛。

「妳……妳倒是說話啊!」逼急了他也只能催她了。

「說什麼?」阿英仍沒抬起頭,悶着頭地反問。

「說……說說看妳到底有沒有這個意思啊!我們孤男寡女的住在一個屋檐下,人家老是要講閑話,我……我的意思是我沒有老婆,妳也還沒許配人家,所……如果有別的中意人了,那也不打緊,我就把妳當妹子似的嫁出去,沒關係的。」看到她頭垂得更低,傅志邦慌了手腳地一再解釋着自己的打算。

像是沒聽到他說的話似的,阿英只管使勁兒的刷着鍋子,再將一籃籃的碗盤拖到後面用木板簡陋搭起的架上。

「阿英,妳心裏有什麼想法就說出來,否則我……」傅志邦急得口齒不清,含含糊糊的搔着短短的五分頭,有些困窘地瞅着她。

看她仍然沒有動靜,傅志邦心急之下倒也沒想到男女授受不親這檔子事,他伸手扯扯垂頭不語的阿英。她猛然的抬起頭,反倒教傅志邦大吃一驚。

「阿……阿英,妳怎麼哭了呢?」慌了手腳的他,只能在原地尷尬地直搓着手。

「傅先生,我這條命都是你救回來的,你……我……如果你不要我,我就一輩子當你的長工服侍你,我是決計不嫁別人。」阿英哭得梨花帶雨抽抽噎噎地說著,還要跪下去。

「這……這可使不得,快起來、快起來。」手忙腳亂地拉起阿英,但她仍是沒有止歇的用手背抹着直淌而下的滾滾淚珠。「我哪要妳當什麼長工不長工的,就我光棍兒一個人,我是怕耽誤妳了啊!」

阿英逐漸平靜下來,抽着氣兒的盯着他瞧。「傅先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這條命都是你的了。還是……還是傅先生認為我是個鄉下人,配不上傅先生?」

「不,不,哪兒的話。阿英,妳這說的是哪門子的話,我孤家寡人到台灣來,年紀又大妳一大把,妳就這麼的跟了我,豈不是委屈妳……」傅志邦急得滿臉通紅的解釋着,對於阿英,他是打心眼裏的喜歡,這女孩勤快又伶俐。只是,由於彼此的年齡相差太懸殊了,所以他一直沒敢讓那份情愫泄漏出來。

「傅先生,那些我都不在乎,我只要有個人可以依靠,有片屋頂可以遮雨擋風就好了。而且,我現在已經是『賣』給你了,如果你不要我,我養父他們一定又會找上門要抓我押去賣的。」阿英哀怨的盯着自己的手指,幽幽地嘆了口氣。

「妳怎麼不跑呢?」

「跑?能跑到哪裏去?我是個養女,養女有養女的命,除了認命認分之外,還能怎麼辦?」

面前的阿英談吐之間充滿了鄉下女人的認命,而想想自己到台灣也這麼多年了,反攻大陸已逐漸變成愈來愈遙遠的夢想。想到自己年齡已大,卻仍是孑然一身,他當下立即做出了可能是他這一生最好的決定。

鞭炮聲后,只在店面中簡簡單單的擺了幾桌酒席,就這樣結了婚。婚後阿英就如同婚前般的勤快,而且陸陸續續生下了文彬和雁菱兩個孩子,一家四口倒也其樂融融。

只是好景不長,在文彬十二歲,雁菱七歲時,阿英又再次懷孕,在醫院檢查齣劇烈腹痛是由於子宮外孕之際,她已經因為延遲送醫而始死腹中,導致大量出血而死在送醫途中。

那天傍晚,在將近全黑了天際,坐在阿英的墓前,他看着流着鼻水蜷曲在懷中的雁菱,還有蹲在墓碑前挖着泥巴玩的文彬他突然覺得肩上的重擔又加重了幾分。

而十幾年的父兼母職下來,最教他感到欣慰的是一雙兒女都頗為成材,沒有辜負他一番苦心。文彬退伍回來之後到一家汽車公司當工程師,常常奉派出國去參加大大小小的會議,這回他就是到澳洲去開會。

而說起雁菱,那可不是他這個當爸爸的老王賣瓜自賣自誇了,打小雁菱在這街坊鄰居口中可是一等一的乖巧。她一畢了業就到文彬上班的那家汽車公司當會計,兄妹倆每天一起上下班,讓他放心不少。

「爸,你在想些什麼啊?人家都已經叫你好幾聲了。」雁菱伸出張開的五指,誇張地在他面前揮舞地說道。

緩緩回過神來,傅志邦寬容的咧嘴一笑。「沒有什麼,爸爸是想妳跟文彬都這麼大了,等妳嫁出去后,文彬也娶親,爸爸就老了。」

「爸,你才不老呢,人家說人生七十才開始,你現在還只是小嬰兒哩!」雁菱從背後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將頭抵在他眉頭撒嬌。

「去,去,妳這小丫頭就是愛跟爸爸胡扯,快去準備準備,咱們去機場接妳哥哥去。」

「嗯。」雁菱難掩興奮之情,將手邊的碗筷弄得叮噹響之後,這才連跑帶跳的往樓上跑去。

「這丫頭片子,長這麼大個人了,還是毛毛躁躁的。」傅志邦嘴裏念歸念,手裏倒也沒閑着的將洗碗槽里的碗盤都洗乾淨之後,這才嘮嘮叨叨的走出去。

※※※

車子平穩地行駛在高速公路上,雁菱睜大眼睛瞪着外頭,心裏的喜悅就像有群鼓脹肚腩的青蛙般,正此起彼落地合唱着快樂的節奏,怦怦然地響個不停。

身旁的爸爸早已雙眼合閉的夢周公去了,這是他的老習慣了,只要一坐到車子上,數分鐘內即可入睡。

雁菱甩甩腦後的馬尾,從鏡片般的玻璃反映中,她清楚地看到對面排的那個年輕男子毫不掩飾的目光。那是對異性充滿愛慕的眼神,她赧然地垂下眼瞼,咬着唇發獃。

她明白那種神情的涵義,就如同她明白自己有着姣好的容貌一樣。任誰都不能否認傅雁菱的容顏是如此的美好,圓又有神的眼珠亮晃晃,直挺又秀氣的鼻樑,高聳的額配上略方而有型的唇,自幼她就時常被誤認為是混血兒。

而最令人惻目的是她淺琥珀色的長發,混雜粟褐色的平順髮絲飄飄然地垂側臉龐。加諸以上幾點,使她自年幼時起即時常接收到那種訊息。

但對初長的雁菱而言,愛情之於她是如裹着五彩糖衣的糖果般的吸引她,但卻沒有勇氣伸手用力抓一把。因為她來自如此辛苦孤單的家庭,她明白世界沒有白吃的午餐,所有的獲得必然伴隨着付出,只是時間的早晚而已。

現在對傅雁菱而言,最重要的是好好的賺錢。爸爸為了她們兄妹已經操勞得全身都是病,年紀也一大把了,所以她一畢業就暗暗立誓:一定要努力賺錢,讓爸爸過過好日子。

車子從南崁流下交通道,看着那幾棟矗立在那裏青綠色的大樓,她瞇起眼睛地打量着那上頭閃亮的航空公司名字。車子走走停停,雁菱忍不住一再舉起手腕,計算着時間。

往常文彬都會事先通知他到達的班機和抵達時間,但很奇怪的,他這回並未打電話回來,手中的時刻和班機號碼還是她打電話到公司去問出來的。

哥哥可能太忙了吧!雁菱在車子繞過一個大彎道而朝航站大廈駛去之際,如此的告訴自己。

「爸,起來啦,已經到站了。」她輕輕地推推身旁的爸爸,低着嗓門叫醒他。

打着大大的呵欠,傅志邦伸伸懶腰。「已經到機場啦,丫頭,咱們有沒有遲到?」

「沒有,我們先到入境那頭坐着等哥哥吧!」雁菱拉着老父朝入境大廳走過去,裏頭早已經是黑壓壓的一片人頭,看着電子告示板上密密麻麻的班機時刻表,雁菱已經感受到那股躍躍欲試的興奮在心中發酵。

「爸,你坐在這裏看電視屏幕,我到前面去等。」雁菱說著就要往前面的人堆中擠過去,但父親卻拉住她。

「雁菱,妳到前頭湊什麼熱鬧,坐在這兒看電視,等見到文彬出來,再過去不就成啦。」

「爸,人家等不及嘛,哥這回到澳洲出差了一個半月,人家想他嘛。」雁菱說著向後退而猛然轉身的撞到人,她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雙擦得油亮的靴子,順着筆直的褲管直上,那雙寬厚的大手正扶助身勢有些不穩的自己,周身瀰漫著一股濃郁的古龍水和權勢感,她咬着下唇的讓眼光順着那身昂貴的行頭往上望去——那是個神祇的浮雕!她暗暗地在心中低語着。那個人年約三十四、五,微鬈的鬈髮不馴地披在額前,濃眉大眼,直挺的鼻子在鼻樑處看得出來有斷裂過的痕迹,厚厚的唇瓣緊緊地抿着,不,不只是他的唇抿得好緊,連眉頭也皺得緊緊的,順着他的眼光往下瞄,雁菱暗叫不妙地看着他被自己拉在手中的領帶。她趕緊放掉那條領帶。

「對不起,對不起,我一時之間沒有注意到……」雁菱還沒說完,他已經揚揚眉放手轉身就走。

「雁菱,妳看看妳,這麼大個人還冒冒失失的。」傅志邦全看在眼裏,他拉過女兒低聲地數落着她。

雁菱伸伸舌頭聳聳肩。「爸,沒辦法,我就是改不了這個性,你要念等我們接到哥回家之後再念嘛,我到前頭去看哥出來了沒有喔!」

雁菱這下子可不敢再橫衝直撞了,她左右迂迴、小心翼翼的閃過許多伸長脖子,焦急地談論着的人。最後她好不容易擠到一塊大大的透明玻璃板前,喘着氣地張望。

人潮一波波地從那兩扇厚重的門后湧出,再和她身旁的人們招呼,相擁再一起離去。身畔的人們一批又一批地更煥着,時刻表上的時間也一再向後延伸,但她還是沒有見到哥哥文彬。

「雁菱啊,我們都已經在這裏等了三個多鐘頭了,文彬怎麼還沒有出來?」傅志邦納悶地拍拍雁菱的肩膀,以往每次接機都沒有發生過這種情形。

「我也不知道……」雁菱望着手中那張幾乎被自己捏爛了的紙條,奇怪,日期、時間跟班機號碼都沒有錯啊!

「會不會是妳記錯日子啦?」

「不會啦,這還是我們主任抄給我的,不會錯的。」

「那……那怎麼會到現在還沒見到文彬的人影?飛機早就降落,而且人都已經快走光了,文彬呢?」

「爸,你別急,可能哥還在後頭吧!」雁菱自己也沒啥把握的安慰着父親。

「丫頭,會不會是文彬沒趕上這班飛機?」

「爸,嗯……我到櫃枱去查查看好了,你在這兒等我,我馬上回來。」雁菱安撫好父親,三步並做兩步的的朝航空公司的櫃枱跑去。

「哥不可能沒趕上飛機的,他做事情向來都是一絲不苛的怎麼可能沒趕上飛機!」雁菱嘀咕着的翻着地勤人員遞給她的今日所有旅客名單。

※※※

沮喪地拖着腳步,雁菱慢吞吞地朝父親所坐的地方走去。怎麼可能?今日所有自澳洲回來的班機上竟然都沒有傅文彬的名字,那哥哥呢?

這次哥哥到澳洲出差的情況有些奇怪,他不僅沒有打電話回家,也沒有打電話回公司。因為他一向都能圓滿的達成任務,所以公司方面也沒有很積極地去追查他的行蹤,公司里的大哥們認為,他可能是因為每天上課和訓練課堂太繁累了,所以沒有打電話回公司。

但是他沒有準時回來,這似乎就不像是他的慣常作風了。雁菱百思不解地坐到父親身旁。

「雁菱,怎麼樣?有沒有查到文彬什麼時候回來,他到底有沒有回來?」等不及雁菱坐妥身子,傅志邦濃重的鄉音已經迫不及待的追問着她。

雁菱將舌頭抵在兩排牙齒之間想了一下才開口:「爸,今天的旅客名單里都沒有哥哥的名字……」

「那八成是妳弄錯日子了,真是的,我講過妳多少次啦?做事情不要冒冒失失的,這下子可好啦,枉費咱們父女倆起這麼個大清早,結果也沒接到文彬。」傅志邦說著,領頭朝台汽的車站走去。

雁菱對自己做了個鬼臉跟在父親身後,突然一聲清脆悅耳的廣播引起她的注意——「旅客傅文彬的親友,請到服務台。旅客傅文彬的親友,請到服務台。」

雁菱錯愕地和父親對望一眼,然後急急忙忙地跟在父親身旁,匆匆地趕到服務台。

「雁菱啊,妳看這會是什麼事啊?」傅志邦掏出手帕擦拭着額頭上的汗珠。

滿臉疑惑的雁菱搖搖頭,一轉過頭去就感受到那兩道冷冽的目光。她漫不經心的朝他看了幾眼,是他,是那個剛才被自己撞到,而且自己還死命地拽着人家的領帶的男人。雁菱有些心虛地低下頭,不時地偷瞄他幾眼。

只是他幹嘛這樣瞪着人家?我剛才不是已經向他道過歉了,真是小心眼!她皺皺眉扶着氣喘吁吁的父親湊近那個似乎有些煩躁不安的服務台小姐。

「小姐,我們是傅文彬的家屬,請問妳找我們有事?」雁菱帶着好奇的笑容發問。

「呃……妳是傅文彬的……」那位小姐似乎有些困惑的來回望着雁菱和傅志邦。

「我是他妹妹,我叫傅雁菱,這是我爸爸。」雁菱面對她那古怪的態度,心裏也感到有些不對勁兒。「請問到底有什麼事?」

如釋重負地,那位小姐從座位下捧出個小小的方型盒裝物,兩臂伸得直直地將方盒子以最大可能地離開她的身體送到雁菱面前。

「這是妳……呃,請妳在這裏簽收。」她在雁菱接下那個方盒子后,飛快的將登記簿和筆推到雁菱面前。

「這是什麼呢?」雁菱疑惑地上下搖晃着那個盒子,不很重,盒子上有端端正正的「傅文彬」三個字而已。

「呃……小姐,難道沒有人通和你們這件事?」服務台小姐一臉的無法置信。

「這……那你們怎麼會在這裏的?我以為……以為起碼你們會帶法師或和尚來的……」

「法師?和尚?對不起,我實在聽不懂妳在說些什麼。我跟我爸爸是來接我哥哥傅文彬的,請問妳知道他在那裏嗎?」雁菱托着那個方盒子輕聲地問道。

「他在哪裏?」服務台小姐的臉色變得非常蒼白,聲音也高了八度的尖銳得令人難以忍受。「他就在那裏!妳手上拿的就是他的骨灰盒啊,難道沒有人通知你們?」

雁菱的呼吸似乎停頓了一下,她吞吞口水的向前走一步。「妳……妳說什麼?」

「骨灰盒,妳手裏拿的就是傅文彬的骨灰啊!」那個小姐幾近歇斯底里地大叫。

「骨灰?」雁菱茫茫然地將目光定在手中那個咖啡色的方盒子上,一時之間,所有的邏輯思考力量似乎都已離她很遠了,她清清喉嚨想再問清楚。

「妳胡說些什麼?我兒子怎麼會只剩這盒骨灰,文彬他是個孝順的孩子,他不會這麼不孝的讓我白髮人送黑髮人!」傅志邦一把搶過那盒子,重重地放在服務台上氣極敗壞地說。「真是豈有此理!」

「爸,你別激動,也許是哪裏弄錯了。」雁菱扶住氣得渾身發抖的父親,感到恐懼佔據了全身的所有細胞。

「小姐,請問是誰交給妳這盒……這盒……」雁菱只能用顫抖的手指着那個盒子,語聲哽咽地接不下去。

「是航空公司的人送過來的,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麻煩你們先簽收一下好嗎?」

「般空公司?他們有沒有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雁菱絕望地用抖得相當厲害的手簽下自己的名字,心裏還有一絲希望,但願是哪裏弄錯。老天啊,但願是哪裏弄錯了。

「我不清楚,傅小姐,我想妳還是到航空公司的櫃枱去問,或許他們能給妳些什麼消息,很抱歉,我幫不上什麼忙。」

「謝謝妳。」雁菱捧起那個似乎在一瞬間變得有如千斤萬噸般重的盒子,攙扶着老淚縱橫的父親朝反方向走去。

這怎麼可能?短短的一個半月,想起來就像是昨天才送哥哥出國的,想不到今天來接的卻是署着他名字的骨灰。這中間一定有哪個地方弄錯了,這小小的盒子裏怎麼裝得下我那英挺高大的哥哥呢?

一定是弄錯了,哥哥八成是誤了班機或是跟我們開玩笑的,一定是的……雁菱停住腳步,疑惑地抬起頭看着那個擋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又是他!我都已經道歉了,他還想怎麼樣?

「對不起,先生,你擋住我們的路了。」在三番兩次試着想從他身旁閃過去都被他阻止之後,雁菱不耐煩地直視他冷冷地說道。

「是嗎?妳是傅文彬的什麼人?」那個男子一開口倒教雁菱感到有些詫異,因為他說的是純正的中國話,但卻夾雜着一股特殊的口音。

「你認識我哥哥?你是他的朋友嗎?」雁菱一聽到他的話,立即用充滿希望的眼神注視着他。

「我不是他的朋友。」陌生的男人伸手扳起了雁菱的下巴,深邃的眼睛露出一抹感興趣的光芒。「妳說我認識他也好,不認識他也罷,我倒是恨不得親手殺了他!」

雁菱大駭地推開他的手。「你說什麼?」

「年輕人,我兒子跟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你會恨他恨得這麼深?」一旁的傅志邦顫顫巍巍地衝到他面前,喘着氣大口大口地吸着氣。

「因為他毀了我妹妹的一生,所以我饒不了他。可惜的是,他竟然因為車禍而死了。」陌生人言下之意似乎是非常的惋惜。「我就是跟着他的骨灰到台灣的。」

「車禍?」雁菱還來不及問詳細一些,只見身旁的父親腿一軟就要倒下去了。

「爸,爸,你怎麼了?爸!」

「不要動他,可能是腦溢血,快叫救護車。」陌生人攔住雁菱,冷靜而沉穩地說出一大串的指令。

六神無主的雁菱根本已經慌了手腳,幸好一旁的航站警察看到不對勁兒,趕緊叫來了救護車。

「爸,爸!」雁菱坐在急速行駛的救護車中,不如所措地看着昏迷中的父親,懷裏抱着哥哥的骨灰盒,她淚如雨下的只能一再地低呼父親。

「他大慨是受到太大的刺激了。」身旁的陌生人說著,伸手拍拍雁菱的肩膀。

「你是誰?」雁菱像是突然記起他的存在,她躲開他的寬厚大掌,抱着骨灰盒往旁邊一縮,滿懷戒心的瞪着他。

無視於她的反應,陌生人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湊近雁菱。「我是誰有那麼重要嗎?」

「你說了那麼可怕的話之後……怎麼,難道你不敢讓我知道你的名字?」雁菱忍不住出言相激。

「哦?我為什麼不敢讓妳知道我的名字呢?」他將雙手抱在胸前,嘴角逸出一絲冷笑反問。

雁菱磨着牙瞪了他半晌。「因為你剛才說你恨不得要親手殺……殺我哥哥,我可以去告你恐嚇的。」

「就這樣?」陌生人伸手將垂落額頭的髮絲掠到後頭,好整以暇地看着雁菱。

「我不在乎,因為我是真心的如此認為,這麼希望着。」

「你……」雁菱氣得根本不想再跟他搭半句,她轉過頭去,憂心忡忡地觀察着父親昏迷中的容貌。

「妳今年多大了?」陌生人不理會雁菱的沉默以對,他將雁菱的長發在拳頭上纏繞了幾圈,扯緊的髮絲逼得雁菱不得不面對他。

「放開我的頭髮!你到底是誰?你幹嘛一直跟着我家的人!」雁菱怒氣沖沖的伸手想掠開他的手,但卻被他一把抓住而扭到身後去。「你想幹什麼?」

「我不想幹什麼,我只知道要血債血還。」他臉上的線條倏然變得冷峻了起來,緩緩地盯着雁菱蒼白的臉蛋。

「血債血還?你究竟在說些什麼啊?我根本就不認識你……」雁菱沒法子擋住自己背上一根根豎起的寒毛所帶來的寒意。

「妳認不認識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妳是傅文彬的妹妹,他告訴妳多少關於琇芸的事?」

「琇芸?他是誰?」雁菱使勁的想掙脫他的箝制,但他的大手就像是螃蟹的螯般緊緊的扭住她。

陌生人揚揚粗濃的眉毛,嘴角還是帶着那抹充滿譏誚的冷笑。「妳還跟我裝蒜,因琇芸,她是我妹妹,我不相信傅文彬沒跟你們提過他交到個有錢女孩子的事。」

「田琇芸?沒有,我哥哥從來都沒向我們提過這個名字。」雁菱狐疑的望着他。

哥哥交女朋友了,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們幾乎每天都一起上下班的啊!

「哦?想不到他竟然沒有大肆宣傳,那是不是表示他從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對琇芸始亂終棄!」

「你胡說,我哥哥不是那種人!」雁菱怒由心生的強抽回手,想也沒想的就往他臉上甩過去,清脆的巴掌聲之後,她驚恐的看着他臉頰上那漸漸清晰的紅痕。

在她嚅嚅的說不出話之際,她發現自己已經被高高的提起來,陌生人用力搖晃着她,令她覺得自己渾身似乎都要散掉了一般。

「妳憑什麼否認?還是事實被我說中了而做賊心虛呢?」他臉上帶着蠻橫的笑容,表情逐漸猙獰地逼近雁菱。

「我不管你是誰,但是我告訴你,我哥哥絕不是像你所說的那種人,你一定是弄錯了,你弄錯了!」雁菱說著在急診處的醫護人員協助下,小心翼翼地護送昏迷中的父親進急診處。

焦急而又無助的等待,眼見那些醫生護士們匆匆忙忙地進進出出;各種奇奇怪怪的術語代號從他們口中一一說出;許多特殊的儀器針管很快的裝置在父親的身體上,雁菱感到自己似乎被恐懼牢牢地攫住而掙脫不了。

「小姐,請問我爸爸他……」按捺不住之下,雁菱拉住了端着一大盤紗布棉花針筒的護士,期期艾艾地開口。

「妳是病人的家屬嗎?麻煩把這張住院申請書填一下,我待會兒先去幫妳爸爸登記病房,等他開完刀就可以直接到病房休息,不用再排隊等病床了。」護士說著將一些單據遞給雁菱。

「開刀……我爸爸到底怎麼了?」雁菱顧不得填那些文件,她推開護士直接攔住搖着頭的醫生。

「小姐,妳父親的腦中有塊血塊,我們現在先用藥物注射,看能不能讓血塊消掉,如果還不行的話,那就要開刀了,因為血塊所在的位置真的很不好。」醫生拉掉手中的塑料手套,徐徐地說。

「開刀的成功率有多少呢?」背後傳來熟悉的聲音,雁菱迅速的轉過身去,看到他站在那裏好象很理所當然的樣子,忍不往恨得牙痒痒的。

「大概只有五成五的機率,因為他的血塊正好壓在大動脈上,所以手術的風險也很大。」

像是突然置身於冰窟中一般,雁菱渾身發抖的睜大眼睛,下巴顫抖的連聲音都破碎得細細不成語。「如果……如果……我是說如果手術失敗了,那……」

「唔,最壞的結果也跟現在差不多——無意識,必須靠儀器輔助生命系統——植物人。」醫生同情地看着雁菱震驚的表情。「如果開刀的話,或許可以將血塊取出,最樂觀的情況是開完刀之後再加上復健,妳也如道中風的人很少完全痊癒的,至少也要依靠復健。」

雁菱完全沒辦法聽到他所說的話了,一天之內她原本亮麗開朗的天空被接連而來的陰霾所遮掩,她任憑自己被人扶助,怔怔地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

「妳還好嗎?要不要我找醫生開個什麼葯給妳?」那個陌生人彎腰將臉湊到她面前,眼中裝滿關切。

「不,我很好,我……我也不知道。」雁菱伸出手去撫摸着父親的臉,神思似乎已經飄得老遠喃喃地回答他。「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麼還在這裏?」

「我說過我為什麼在這裏了;為了我的妹妹琇芸而來討回公道的。我叫田琰立。」他淡淡地說著,在雁菱的身旁坐下。

雁菱盯着他看了會兒,然後才將他所說的話都前後連貫了起來。「討回公道……你要討什公道呢?哥哥已經死了,爸爸也病倒,你還要討什麼公道呢?你又要怎麼討回你要的公道呢?」她說著幾近歇斯底里的狂笑起來。

「鎮靜一點,妳已經在歇斯底里了。」他握住雁菱的雙手,低啞的嗓子緩慢而冰冷的說著話。「在我到台灣之前,就已經知道妳哥哥死亡的事情了,但那並不能阻止我報復的決定,因為他還有家人。」

「家人……爸爸跟我,現在我爸爸也倒下去了,你應該滿意了吧?我不相信我哥哥會做出任何對不起你妹妹的事,因為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雁菱吸吸鼻子的瞪着他。「現在你心滿意足,可以放過我家了吧?」

琰立的臉上就像戴了一層面具般的令雁菱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他冷冷地笑着開口,聲音中透着令人寒徹心骨的尖銳:「我為什麼該放過你們家呢?傅文彬死了,他的父親中風並不是我的錯啊!他知不知道當我看到琇芸那了無生趣的臉龐時,心有多痛嗎?我為什麼要放過你們姓傅的?最重要的是——傅家還有妳啊!」

雁菱沒來由地打了個冷顫,她驚惶失措地抬起頭。「你說還有我是什麼意思?」

揚起眉露出個邪惡的笑容,琰立托起雁菱的下顎。「傅雁菱、傅雁菱,多美的名字,就如同妳脫俗的外貌般吸引着我……我想,由妳來償還妳哥哥欠的債,那是再恰當不過了,不是嗎?」

雁菱想要別過頭去,但他卻還是用力的扳住她的下巴,使她不得不面對他。「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琰立沒有鬆開手,他用帶着謎樣的眼光緩緩地自雁菱的頭臉而打量到穿着的帆布鞋,又從她的鞋往上的審視到她充滿怒氣的眼睛。「我得承認妳真是件很誘人的補償品,想必我會非常享受的。」

即使再笨的人也該猜得出他的意圖了,雁菱憤怒的推開他的手,連退兩步的瞪着他。「你休想,我不欠你什麼,我哥,我爸,還有我,我們傅家不欠你任何東西。請你立刻出去,否則我要叫人了。」

搖搖頭,琰立露出怪異的笑容。「唔,看樣子妳似乎很兇悍喔,不過沒關係的,因為我絕不欣賞個性軟弱的女人,愈是強悍的女人愈有強盛的生命力,更合我的胃口。」

雁菱害怕得只能用雙手緊緊地將自己抱住,這個人是她所陌生的,可是他所說出的話卻令她感到極端的不安,這種感覺甚至要淹沒她了。「出去,你出去,我不要再見到你了。」

「雁菱,會的,我向妳保證,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而到那時候,我就再也不會任妳這麼的桀傲不馴了。」他說完朝雁菱微微一欠身,邁着大步地朝外走去。

雁菱咬着下唇的目送他走遠,直到現在,她才能將自己綳得緊緊的神經稍微鬆懈下來。在目光觸及病床上的父親時,淚水終於抑止不住的顆顆滾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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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尾熊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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