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陽光大刺刺的穿透扶疏的枝蚜,輕風揚起婆娑的葡萄枝藤。這是個夏末秋初的亮麗假日,熙來攘往的人群使這棟新落成的三層半西班牙式別墅,顯得熱鬧非凡。
“老師,時-蘿老師,剛剛已經揭曉了!恭喜老師,在法國的陶藝賽中獲得金牌獎,而老師最近的一本小說--諜海情鴛,也得到世界推理大賽的首獎。”有個矮胖的男人不住地擦着自額頭上冒出的汗珠,興奮的叫嚷道。
他的話立即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不多時,人們便紛紛往-蘿的方位聚了過來。
今年夏天最轟動的藝文盛事,便是時-蘿為了紀念她的父親--已逝畫家時光,而推出的回顧展;在時光的逝世周年紀念日中,-蘿親自為這座“時光畫作收藏館”揭幕,引領人們欣賞父親不同畫風的轉變。
在人們欽賞的讚歎里,-蘿卻仍是低調的淺笑盈盈。
即便是助手阿傑興奮的報喜,都未能在她臉上激起絲毫漣漪。
是嗎?得獎了又如何,秋風初起,遠處山巔上的楓槭都巳逐漸轉紅,一年要過去了,距離那場記憶中最悲愴的大火都已經一年了,他……在哪裏呢?
擠出個不太自然的微笑,接過一束束祝賀的花束,-蘿明白這些喜悅並未真正的進到心底最深的角落,
磊-,祝磊-,這個名字,還有魁梧如天神般體魄的身影,夜夜總要不請自來的在她夢中流連不去,讓她苦恨朗日高照,為夢境的消散而低回不已。
到底他人在哪裏呢?萬般設法,-蘿曾試圖從藝廊和藝街掮客中找尋他的行蹤,但他們卻大同小異的給了她類似的答案--
“抱歉,目前沒有任何關於祝先生的消息,如果時小姐有這方面的需求,我手上尚有其它雕塑家的作品。”
“祝先生很久沒有新作品推出了,假若時小姐願意多等候些時間,或許我可以自其它收藏家手中,為時小姐找到合意的作品?”
“我們只接受作者本人的委託。很抱歉,我們沒有跟祝先生訂立任何合約,所以,無法得知他的行蹤。”
一次次令人沮喪的回應,並沒有使-蘿失去信心。等待已成了她每日最重要的課題,日升日落間,她忙碌地穿梭在爬滿葡萄藤的花架下,為著父親的紀念展而奔波。
每個月的固定時間,她依然拿到陌生筆跡所簽發的支票,和寫滿內容的購物單,風塵僕僕的重複着和以往相同的路徑。只是,不過短短一年的差別,她的心境卻已是有着顯着的不同。
那是黯淡而又尢滿空虛的日子。將拂過發梢的葡萄藤挪開,-蘿朝那些在會場忙碌着的助手們揮揮手,拎起小皮袋,跳上她的老搭襠--高高壯壯的吉普車。
重新在這條熟悉不過的山路上,不住的以各種不同以往的觀點,再次的認識這個嶄新的世界。
“我會等你回來的,惡魔,無論是要等多久,”朝轉角處的一簇紫紅色酢漿草笑笑,-蘿堅定地告訴自己。
“賀伯伯,您的意思是說?”-蘿詫異得無以復加,她不自覺地捏緊了拳頭,使支票皺成一團。
“我早就想通知你,但你的電話還沒接通,再想想反正你大概也要來找我了,所以就沒先告訴你。”
“他……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前天,我也很意外。因為他大多是打電話跟我聯絡事情,看到他一太早就在辦公室外等我,嚇了我一大跳。”
“他……他看起來……好嗎?”突來的消息使-蘿的心跳陝了好幾拍。他在這裏,他曾在這相同的空間,呼吸相同的空氣!
“他?不錯啊,我看他氣色挺不錯的,所以我不太明白他這麼做的用意何在,把你的監護權交給他,是比我這個老頭子強得多,我相信你爸爸一定也是這麼認為吧!”自抽屜間取出份厚厚的文件,賀伯伯拔下老花眼鏡,不解地遞給她。“你自己看看。”
以最快的速度翻開寫滿密密麻麻文字的第一頁,-蘿的心立即涼了半截,因為斗大的字體,不住在眼前晃動擴大--
本人祝磊-,基於對時-蘿小姐利益之維護,故立此聲明:自即日起,時-蘿小姐之監護權移轉於賀佳年律師……
他要切斷跟我最後的聯繫了!這個念頭一躍進腦海,立時使-蘿為之暈眩不已。
“-蘿?-蘿?你怎麼臉色這麼蒼白,快坐下。”
“賀伯伯,他是不是要離開我了?是不是他不要我了?”恍恍惚惚地接過老人倒的水,-蘿卻只是喃喃自語,連水潑了一身都未察覺。
“這……-蘿,看開點。或許,或許是你跟他之間沒有緣,有些事是強求不得的……”賀佳年朝身後一道微開的門望了望,吞吞吐吐的搓着手道。
“強求不得?賀伯伯,你不明白,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剛認識他時,他像個無賴,插科打諢的硬擠進我的世界,後來,他跟爸爸的關係揭開了,他成了我的仇人,我曾幻想要趁他睡着時殺了他,好救出爸爸。但是在法國,看完了爸爸清醒時所寫的日記,我明白他是為了讓爸爸好好的安享余年。回到台灣,為了要保護我,他堅持跟那些人談條件放我走。我知道這一切的一切,他的出發點都是為我好,這是他愛我的方式,只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把我的監護權轉給你,這已經是我們之間最後的連繫了啊!”-蘿抹乾滾落-淚的臉頰,試圖擠出個微笑,卻在賀伯伯背後的玻璃柜上,看到自己幾哭還難看的表情。
“我想,他對你的心意,應該是沒有改變的,這支票還是存進帳戶就好?”
“嗯,我用不着,一直以為這錢是爸爸給我的,沒想到全部是他的用心,總有一天,我會全部還給他。”
“-蘿,別想太多了。”賀佳年拍拍她越顯纖瘦的肩膀,若朽所思的望着外頭白花花的陽光。“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坐在露天咖啡座里曬太陽,應該是種享受吧!”
她心思紊亂地扭扭微濡的手帕。“是吧!賀伯伯,我回去了,爸爸的畫展很轟動,我得回到會場幫忙。”
“-,你難得下山輕鬆一下,幹嘛急着回去?會場有那麼多的年輕人在幫忙,你就行行好休息個一天、半天的,看看你自己,都快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羅!”
“我……我想忙一點比較好,我走了。”
“-……”看着單薄的身影在光暈下浮動,賀佳年這才轉向微啟的那扇門。
“她走了,我看她受到的打擊很大,老實說,我實在搞不懂你這麼做的用意。”
“正大光明,”頎長的身形由門后閃進來,依舊濃眉大眼,犀利的眼神緊緊盯着攀爬上吉普車的嬌小身影,直到吉普車消失在擁擠的街頭。
“正大光明?”
“我曾經給過她承諾,當我再次回來時,我要正大光明的走向她。沒有過去的仇恨,也沒有曖昧不清的監護關係,就只是我和她,單純的一個男人,以及他所深愛的女人而已。”淺淺地綻露出神秘的笑容,磊-手一閃,出現個小巧的錦盒在手中。
“唔,我以前不怎麼理解時光為什麼要把-蘿托給你,現在我總算明白了。狂盪一生,我要說時光這老小子,這輩子總算是做對了一件好事。”感慨地搖搖頭,賀佳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般的抬起頭。“咦,你不是準備好什麼特別的節日了,可不是遲到羅。”
“不會的,我永遠都不會在-蘿的期盼中遲到的。”
握緊了錦盒,朝賀佳年頷首而笑,磊-立即追出去。
“唉!時光,雖說別人因為不了解你而認定你是糊塗一生,但身為老朋友的我卻不得不說,在做個父親而言,你已經及格了。”放下老花眼鏡,賀佳年以指尖--眉心,恍惚中,彷彿還可以聽到時光得意的狂笑聲呢!
----------------------------------
莫名其-的看着飄揚在行人路上的各色旗海,-蘿詫異地在腦海里搜索着節慶的名稱,但是在時序入秋的現在,也還真找不出個可以如此大肆慶祝的大日子哪!
趁着紅燈的當口兒,她仔細地辨識着旗幟上頭的文字,奈何風勢頗強,令她看了半天也沒瞧出個大概來。
“什麼的婚禮?難道是費加洛的婚禮?不可能啊,沒聽說台北最近有歌劇的演出計畫……到底是誰的婚禮呢?”走走停停,-蘿每每將要揭曉答案,頑皮的風兒就惡作劇的把旗面高掀扭轉,使她為之氣結。
車走在台北最美的道路之一,兩旁蓊鬱的行道樹,將陽光篩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光束,柔柔舒舒地灑滿-蘿全身,她嘆口氣的望着前頭突然停頓下來的車陣。
“該不會是有事故吧?”自言自語地拉起手煞車,她索性閉目養神的等着前面的車潮紆解。
好溫暖,就像是依偎在他懷裏般的舒適……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麼時,她不禁滿瞼徘紅地左顧右盼、雖明知車內沒有其它人,她還是免下了心虛。
望着後視鏡及車身四處,正隨風飄浮的彩色氣球,-蘿訝異得忘了踩煞車,使吉普車如浮木艙的注前撞去。大驚失色的跳下車,-蘿正絞盡腦汁的想茗該怎麼道歉時,猛一抬頭,對面紅磚道上的一幅幅畫作和巨大塑像,卻使她下由自主的停下腳步。
“惡魔的婚禮……天!惡魔的婚禮……”說不上來自己內心激動的心情所為何來,她舉步維艱的撐着發軟的腳,-步步地向那個方向走去。
原來悠閑的露天咖啡座,現在已經被團團嬌艷爭輝的花叢給點綴得熱鬧非凡,在咖啡座和傘篷之間,四處飾有五彩氣球。
洋溢着歡愉的氣氛,咖啡座上的紅男綠女們、怡然自得就如同歐洲寫主畫中的仕紳淑女,漫步在嘉年華會般的歡樂之內,-蘿走到最靠近那個小小舞台的唯一空位。
不待她開口,一杯濃郁沁着香氣的卡布基諾,已經被殷勤地送別她面前。不理會她的疑惑,侍苦笑笑地離去。
“小姐,等人嗎?”
攪拌着香味辛辣入鼻腔的肉桂粉,-蘿沒有搭理背後傳來的搭訕客,她逕自的轉向另一邊,沉默地曬太陽。
“既然如此,那你應該不會介意我坐在這一桌羅。”
沒好氣的抬起頭,-蘿捉着唇的準備要走人了。
“小姐,相逢自是有緣,要不要去看場電影-吃頓飯,再去泡泡PUB、舞廳、你說怎麼樣?”
-蘿仔細打量着對面這個滿臉痘疤的年輕男子,突然有股下耐煩的厭惡感湧上心頭、伸手推開面前的杯子,打算乾脆眼下見為凈。
“小姐,別這樣嘛,要不然我帶你去兜風,或者找送你回家?”眼看-蘿拎起小皮袋,那滿身脂粉味的男子趕忙起身亦步亦趨的說道。
“謝謝,不必了。”連退幾步想避開他的糾纏,-蘿對他的死纏爛打只能無奈的生着悶氣。原先的大好心情,就像那顆突然爆破了的氣球般,頓時消失無蹤。
“賞個臉嘛,我剛換了部咆車……”
“真的不用了,我家很遠。”
“再遠也有個距離,我的新車性能-級棒的喲!”
“謝謝,我家在……”百般不願的閃避杵在面前的大個兒,-蘿正想搬出常用的借口,背後卻已經有人替她回答了,
“離島。”
望進-蘿驚異得合不攏嘴的表情,他展開雙手的迎向-蘿,眼底裝滿了濃濃的感情。
“你……你……你不是已經……已經把我的監護權丟給賀伯伯了?你……你不是不要我了?”原本朝着他跑去的-蘿突然煞住了腳步。站在距他幾尺之遙,-蘿微偏着頭擒着淚光的望着他。
“小姐,如果他不要你的話,我……”旁邊那個小子,不甘寂寞的想要插上一腳。
“閉嘴,你沒聽到她的話嗎?”磊-不客氣的當胸一推,將那二百五推開,邁着大步的來到-蘿面前。“我不知道你這顆可愛的小腦袋是打哪弄來的這麼荒唐的想法?我怎麼可能不要你?在我處心積慮的等了你這麼多年後的今天,我怎麼可能放棄。
“可是,可是你把監護權……”
“我必須避免瓜田李下的嫌疑,畢竟跟自己的被監護人結婚,似乎總躲下掉有‘監守自盜’的嫌疑吧?”
喜悅的泡泡如香檳般的自-蘿心底升起,一顆顆的除去它剩餘的疑慮。結婚,他說到紀婚了呢!她有沒有聽錯啊,他是認真的嗎?
“嗯哼,我打從你剛學會走路就認識你了,等着你長大的這一段時間,可真是漫長吶!”食指在她鼻尖正點了點、磊-語氣里有掩不住的溺寵意味兒。
害羞得扭緊了衣角,-蘿怯生生的牽起他的衣袖。
“你真的等我等了那麼久?”
“嗯哼!”
“那……那你不就像在看百香果叢里的果實般,看着找長大?”
“差不多。”
“你剛才說到結婚?”望進他眼裏和煦的光亮,-蘿只覺得自己就像春陽下的殘雪,快要融化了。
“嗯哼,我記得我曾告訴過某人,等我再回來的那一天,就會讓她當我的新娘。這個諾言一直沒有更改過。”
“你就是惡魔?”
“思哼,有什麼指教嗎?”
“沒有,我很高興是你,我的惡魔。”
“我想也是。那麼,你願意嗎?”
“我願意,我當然願意!”欣喜若狂的摟住他頸子,-蘿全身洋溢着掩不住的愉悅。“我千千萬萬個願意!”
朝她微微一頡首,磊-引領她往那個小舞台後方走去,只見有位和藹的男子已經在那裏等候許久了。
“開始吧,神父,我找到我的新娘了。”將-蘿的手挽在腰際,磊-朝他示意着。
“磊-,他真的是神父嗎?”看那人一派流里流氣的模樣兒,-蘿忍不住好奇的問。
“嗯哼,基本上這個問題挺不容易回答的:他叫神父就如同我名為惡魔,沒有什麼特殊意義,起碼在一般人的世界裏,我們是誰都不重要,不是嗎?”將那枚光彩奪目的鑽戒套進-蘿左手中指,他調皮的眨眨眼。
“是啊!我的天,惡魔的婚禮竟然是由神父主持證婚,真是太瘋枉了!”喃喃地隨磊-由舞台後溜進他的跑車內,-蘿仍似在夢境中般飄飄然。只有偶爾停下來端詳手指上的戒指,才能令她為之清醒些。
“不會太瘋狂,我最親愛的小鈐蘭,只要是與你有關的事,在我眼裏都不會瘋狂。”突然一個大轉彎,車子拋開城市的繁華忙碌,快意暢馳在蜿蜒的山路之中。
感慨萬千的看着熟悉的景緻,-蘿不時的轉過頭去,以滿懷愛意的眼光睇着他。“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哦?”專心駕着車,但他仍分神沖她粲然一笑。
“關於你胸口的那朵鈴蘭花……”
“嗯?”
在他含笑的目光中,-蘿兩頰漲得誹紅。
“到底是誰畫的?我……我想那個人八成對你而言很重要,否則……否則你也下會把他畫的花剌青在身上。”
“吃醋啦?”將車停在佈滿葡萄藤架的大門前,磊-沙啞的笑聲里,有着濃濃的揶揄意味。
“吃醋?我?哼!不說拉倒!”斜睨了他一眼,-蘿趾高氣揚的想要走進有着川流不息參觀人潮的紀念館。
“說你吃醋,還不承認。”他親昵地摟着-蘿,佇立在葡萄花藤架下,他將個顎抵在-蘿頭頂心上。“我等這天已經等太久了,從十幾年前的某一天,我站在遠遠的那邊,看着一個孤獨的小女孩,我就下定決心,總有一天我要讓小女孩綻露笑靨,而現在,我做到了。當初她送我的那朵鈴蘭,跟着我飄洋過海,跟着我負笈他鄉,也領着我再度回到她的身邊。”
低個頭,磊-收斂起弔兒郎當的表情,轉而代之以深情的凝視,“現在,你還有什麼疑問嗎?我的小鈴蘭。”
溫婉地搖搖頭,-蘿將頭枕進他胸膛內,嘴角彎出道完美的弧度。“沒有了,我的惡魔。”
風颯颯地拂過,葡萄花架上的藤葉嘍娑曼舞,架下的款款柔情,輝映遠處山巒間夕照,耀眼無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