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千尋
慕容湄
松蔭蔽日,林中陰寒徹骨,三三兩兩灰蝶盤旋。
五月十五,然而這裏竟完全不似五月天氣。
二哥約束手下不許他們擅入松林,我知道是池楓在這裏設下了陣法,一時難以破解。
然而集嵐院守衛至多不過百人。一旦二哥思索周詳得以破陣,池楓便會再無憑依。敗勢已成定局,池楓如此苦守,也不過只是延宕時間。
我闖入陣來,並不奢望可以破陣而入見到池楓。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想要怎樣,也許我只是不能忍受見他們互相殘殺,也許我只是想在那以前先死在陣中。
我朝着露出一角的飛檐直直走去,我想這條最直接的道路一定佈滿機關陷阱。然而我什麼都沒有遇到,只除了周圍越來越冷。
五月天氣,吐氣竟漸成白煙。
我的手凍得青紫,各處關節幾乎已不能彎曲。無形寒氣如細厲髮絲,刺入全身上下每個毛孔。我在不停發抖,牙關劇顫。漸漸又冷到不再疼痛,只是一片僵硬麻木,從腦到心一直到我的手腳。
但我沒有後退。我一直蹣跚前行,直至我被凸出地面的樹根絆倒在地。我覺得凍成冰脆的四肢彷彿一下子摔得七零八落,再也無法拼合。我伏在地上,抬起頭來,我看見集嵐院的屋檐依然遙遠,彷彿永生永世都不可企及。
周圍一切漸漸模糊虛散。
……
很久以後我聽見琴聲。
眼前月光晶瑩,薄霧似的煙嵐緩緩瀰漫,天地間盈滿流離失所的青色。
我看見不遠處的蓮花池,風前水邊,那青衫的身影。
我靜靜聽他彈琴。
是我從未聽過的曲子。
一曲闌干,琴音哀徹。
……
不久以後他放開琴,起身。
慢慢向我走來。
“為什麼要一個人冒險進來?”他靜靜問我,雙眉微結。
我沒有回答。
我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他眼中的悲傷苦澀令我心碎。
我看見他額上蒼白到幾乎透明的皮膚,他瘦了那麼多,皮膚下的青筋都因此變得明顯。
忽然間我想起我刺他的一劍曾讓他的血幾乎流光,似有萬箭穿心---我猛然伸出手,緊緊緊緊擁抱了他。
我那麼地用力,用力到手臂幾乎痙攣。這一刻即使三界鬼神八部眾生一齊出手,也不能讓我鬆開片刻。即便讓我立時死去,我仍會以漸漸冰冷僵硬的手臂這樣緊抱着他,在我死後,除非以利刃砍斷我的臂膀,否則依然無人可以讓我們分離。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不再說話,沉默地抱緊了我。
我很久沒有辦法出聲。
……
微風掠過,是吹面不寒的五月夜風。我在他耳邊低聲道:“我還以為,會死在陣里,再也看不見你。”
他顫抖一下,將我摟得更緊。
四周岑寂,而天地停息。
我聽見自己喃喃地說:“我不會再走,如果二哥攻進來,我就和你死在一起。”
他輕輕震動。然後他放下手,去拉我的手臂。
我固執地不肯放鬆。
“阿湄,這樣不行。”他聲音溫和。
“為什麼?”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恨我么?因為我是慕容家的人?因為我們毀了紅蓮山莊?因為我刺了你一劍?……”
當我提到紅蓮山莊的時候,他嘴角一下痙攣,他低聲打斷我:“你明知不是……我只是不能眼看你死。”
“那麼你該知道我也一樣。”
他深深凝視着我,他的臉與我近在咫尺。
終於他笑起來,眼中似有什麼閃亮欲滴的東西微微流轉。
“好吧,”他說,“如果是死,就一起來吧。”
我覺得我的心在聽到這一句時猛地跌落,震撼地一痛,卻終於有了實處棲息。
他輕輕敲打我仍緊緊圈住他的胳膊,“現在可以放開了么?”
我順從地鬆開了手。
他向我一笑,伸手入懷,摸索着什麼,不久扯出一方紅巾。輕輕抖開,是我們成親時的蓋頭。
“記得么?我掀了你的蓋頭,我們卻還沒有拜過天地。”他抬頭望望月光,眼色溫柔,“今晚就來補上。”他說。
我點點頭。
紅巾輕輕罩在我臉上。
他沉默了片刻,是在望我。
然後他的手拉起我的,緊緊握住。他拉着我輕輕跪倒。
“阿湄…”他一時卻不拜下,輕聲叫我的名字。
我詢問地轉頭,我眼前只是一片喜洋洋的紅色,我看不見他。
“對不起……”我聽見他說。
我覺得象是忽然失足跌落下萬丈深崖,這時才注意到巾上的淡淡葯香。
我拚命扯下蓋頭。
我看見他正望着我,眼色眷念安寧,如他身後月下池中的冉冉蓮花。
“是醍醐香……”他的聲音彷彿從遙遠蕩漾的水波里傳來。
我覺得如同墮入無底的雲端,整個人在迅速墜落,連聲音都已化去。
“池楓……”我掙扎着握緊他的手。
我心中排山倒海的恐懼是因為我忽然明白,我即將永遠失去身邊此人。
……
單調的響聲,令我無比煩躁。煩躁得整顆心彷彿要炸開。我想要喊,喉嚨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我不停地掙扎,一聲一聲大叫,卻無論如何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終於,我清晰聽見自己的尖叫。
我睜開眼睛,渾身冷汗。
四壁搖晃,我終於明白我們身在馬車之中。那單調的聲音不過是車軸運轉。
二哥正俯身望我,雙眉緊蹙。
我翻身坐起,抓住他問:“池楓呢?你有沒有殺他?”
二哥搖頭:
“他將你置於陣口,我破陣而入就看見了你,但是集嵐院似乎已空無一人。”他目光幽遠,有些出神,“他的機巧之學果然已出神入化。有人破陣便會引發中樞大火。火勢忽如其來,我們折損了若干人手,總算在集嵐院燒成灰燼之前大部退出。”
我的心倏然提起,“那裏真的是空無一人么?”
二哥望我片刻,轉開頭去。
“我不能肯定。”他說。
……
我伸手去拉車門。
二哥擋下我,低聲慢語而又不容置疑:
“火滅后我已仔細找過,並沒發現什麼痕迹。你回去也不過是一樣的結果。何況你已昏迷四天,水米未進。我們此刻距那裏已有幾百里路,我不會讓你就這樣往返奔波。”
他輕輕推過一個托盤,裏面是清粥小菜。
“如果一定要回去,至少要先吃些東西。”
我沒有答話,默默拾起筷子。
完全食不知味。
忽然我抬頭看他:
“二哥,你明明會解醍醐香,為什麼不在當時替我解開?你不敢救醒我,你怕我看見什麼?”
二哥閉緊嘴唇。
“你也以為,他死在了大火之中?”我聲音顫抖,一根筷子失手落下。
二哥彎腰拾起,放在桌上,垂眼望着桌面。“我不知道他是什麼安排,”他終於說,“但是,無論生死,他都已決定要和你分開。”
他抬頭看着我,眼中神色悲憫寧和:“阿湄,你不要忘記,你姓慕容,他姓池。紅蓮山莊毀在我們的手中,他的大哥因我們而死。他如何可以和你在一起,而完全不想起這些?”
我一片茫然。
“阿湄……”二哥嘆息。
......
我終於沒有再回集嵐院。
我其實明白無論生死,池楓都不會為我留下一絲痕迹。也許要我永遠無法斷定他的生死,才是他真正的安排。
車行轆轆,很快已到湖北境內。
那一日忽有人於車前稟報:素空幫總部便在十里以外。
二哥淡淡應了一聲,命令當晚於漢川府住宿。隨即在車中草成一書,差人送走。
當夜三更,我在客房中無法入睡。聽見院中落葉着地般輕輕一響,我心下一驚,知道來人輕功極其高明。
隔壁的房門卻已打開,我聽見二哥的聲音清切怡和:
“丘幫主大駕光臨,蓬壁生輝。”
那丘幫主低低應了一聲,卻立刻進了房門,似乎此行極為秘密,不欲人知。
二哥與他不過談了一盞茶的功夫,即聽房門一響,二哥送他出來。那丘幫主仍越牆而去,二哥卻獨自在院中站了一陣,才自回房。
第二天我們沒有離開。
我問二哥,他只淡淡說有事需多留一日。
到得晚飯時分,忽有人於屋外求見。
二哥出門,與來人低聲交談,隱約聽見某某人已死之類的隻言片語。
不久二哥回來,若無其事地繼續吃飯。
我終於忍不住問:“究竟出了什麼事?”
二哥並不望我,只輕描淡寫地說:“不是什麼大事。”
飯後二哥離開客棧,囑我早些安歇,不必等他回來。明日一早便要啟程回家。
我答應下來,卻在他們離開后不久,暗自綴上。
只見二哥整頓人馬後,直赴城外。不久到達一座山寨,寨門有匾,書寫“素空幫”三字。
二叔和三叔們竟早已帶領秋飛月渡兩部到達。幾百人馬將山寨重重圍困。
寨中火光熊熊,刀兵碰撞,似乎正有人在內廝殺。
二哥並不命人攻入,只是一俟有人逃出即截殺當場。
肅立良久,三叔忽然問道:“你看誰會最後勝出?”
二哥安然垂袖:“池家精銳豈是素空幫能敵?必是池落影無疑。”
“不過也當有不少折損。”
二哥點點頭。
我這才明白混戰兩方是素空幫與池落影所率池家精銳。而二哥則於此靜候,坐收漁人之利。
忽聽二叔道:“丘空言真不濟事,今日酒宴,一劍便被池落影砍去了腦袋。”
我心中一動,想起昨晚二哥見過的丘幫主。
已聽二哥緩緩說:“丘空言此人志大才疏,既貪戀前來投靠的池家人馬,又念念恐其立心不良。昨晚既然前來見我,便該提防池落影得知,竟然毫無防備。委實令人難以置信。”
二叔沉吟:“你見丘空言,不過是故意要令池落影生疑?”
二哥似乎笑了一笑:
“池落影走投無路,本來便擬鳩佔雀巢。這等互有用心的局面,即使無人離間,伙拼也是遲早之事。”
我心底忽一片寒涼。
……
三更時分,幫中殺聲漸弱,不久以後趨於沉寂。
二哥冷冷凝視,一語不發。
寨門忽然大開,數百力戰倖存的池家人馬沉沉而立,池落影血濕重衣,仗劍走出,直向二哥而來。
眾人慾上前攔截,二哥卻揮手阻止。
池落影一直走到二哥身前,忽然一揖到地,朗聲說:
“在下池落影願率手下三百殘部投入慕容門,從此唯公子之命是從,竭盡駑馬,誓死效命。”
二哥眉梢一動,卻只淡然說:
“池門精銳,如何肯投入慕容門下?池總管說笑了。”
池落影神情鎮靜,侃侃而言:
“紅蓮山莊既已覆亡,我等便已無主。此身既成自由,又為何不可擇良木而棲?”
二哥沉思少頃,低聲一笑,
“池總管真好口才,要在下不動心也難。”
忽然劍光一閃,血流噴出,池落影的人頭已經落地。
我幾乎便要出聲驚呼,終於忍住。
卻見二哥退後一步,手中長劍仍光華如水,藍衣上卻一片深黑,是池落影頸中熱血。
我在暗中看見他冷冷眼神有如燭照,心中不覺一凜。
二哥抬頭望着震攝人群,冷冷道:
“貴庄莊主當世英傑,我雖與其為敵,亦敬慕有加。池落影背主求榮,出言無恥之至,今日便替貴莊主清理門戶。”
他目光轉動,語氣忽然和緩,款款道:
“江南慕容較塞北池家一向勢弱,此次如非貴庄莊主奔襲在先,在下又何敢先起紛爭?不過被逼應戰而已。至於紅蓮山莊,乃是貴莊主人自行引爆,此前卻令我等先行撤出。胸襟可佩,頗有恩仇了了之意。”
“如今情勢已定,在下也不想多生殺孽。今日之事,爾等力拚而亡亦無補於全局。不如就此遠離江湖風雨,從此平安度日,豈不遠勝生死無常的江湖生涯?”
說著微一揮手,重圍中讓出一個缺口。有人抬出兩桶酒來,大碗斟出。
二哥朗聲道:“飲此酒者,即清恩怨。從此與慕容門再非敵對,兩下相安。”
說罷大步走去,端起一碗一飲而盡,神情肅然:“慕容瀾先干為誓,飲此酒者立即放行,日後決不再追索。”
……
池門眾人面面相視,一時並無人行動。
二哥卻並不心急,淡然旁觀。
……
很久以後,終於有一人猶豫着離開人群,初時頗為戒備,待見並無異樣,雙手顫抖端起酒碗,一飲而盡,爾後頭也不回地飛身離去。池門隊伍忽如洪水潰堤,砂塔崩散,盞茶之間已近煙消雲滅。
……
四野靜謐,星光低垂,重重圍困下,僅餘五六十人卓立不動。
二哥向他們久久凝望。
忽然目光一漲,輕輕拂袖,低聲道:“殺了罷。”
七百人馬一擁而上。
白刃相接,片刻間生死已判,人潮退回時,那些人已伏屍於野。
……
二哥神情漠然,命令手下將所有屍首全部抬入素空幫總部,偽作內鬨局面,以免引發官府麻煩。
眾人來往之間,三叔低聲問道:“為何放走那些人?”
二哥靜靜解釋:“惡戰之後仍能倖存,當是身經百戰的精銳。若一味剿殺,他們背水一戰,我方損耗也必定可觀。不如網開一面,容那些立場不堅之人離去。他們既飲此酒,便已當眾承認貪生懼死。將來便算仇心不死,也已全失立場勇氣,何以為患?”
忽爾目光一閃,望着面前兩人將池落影的屍體抬走,淡然道:“此人倒的確忠義。假意降我,不過是想最後一搏。”
三叔詫然。
二哥即命人止步,上前舉起池落影右手。只見他五指緊扣,指間晶芒閃動,竟是一手毒針。
三叔凜然退了一步。
我靜聽他們的對答,看見旁邊一人正自撿起池落影的人頭,那人頭雙眼怒目而視,無盡悲絕。
我不由打了一個寒戰。
二哥忽然回頭,望向我藏身之處。冷冷星光映亮他清秀臉孔,不知為何我竟不敢向他直視。
“阿湄,是你么?”
我默默走出。
二哥慢慢離開人群。我默默跟上他。
“看見剛才那些,你很吃驚?”二哥終於站定,背對着我說。
“不……我只是傷心。”
我只是傷心,當我看見從前的二哥正被他自己毫不留情地分分殺死。
他輕輕應了一聲。
山風陣陣,送來草木焦糊的味道與若有若無的血腥。他久久沒有說話。
再開口時,他說:“會習慣的,無論你我。”
終於使我落淚的是他漠然無波的語氣。
……
數日後我們終於重回江南。
四處碧意盎然,鶯飛日暖,已是仲夏時分。
我記起去年秋天的遠嫁,走到這裏,亦見同樣動人的秋色韶光。彷彿無論人事怎生凋零,江南卻可以永遠物華苒苒。
密窟中隱藏的家人剛剛回府。府中多日無人居住,灰塵狼藉,三日清掃方初復舊觀。
六月二十,是重聚后第一次家宴。
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我永遠無法忘記,很多年後每當我想起,我仍會不寒而慄。
那一晚的家宴氣氛低沉。
在密窟中隱藏多日不見日光,人人臉色青白,燭火映照下更見陰鬱。
並沒有人對池家滅門的消息感到興奮,眾人只是沉默吃喝,唯一的聲音只是杯箸交錯。
老夫人坐在首位,她的身邊是二哥和大夫人。她並不常常舉筷,只是怔怔看着廳中埋頭不語的人們。
半年不見,她的老態竟已明顯了許多。
宴至中旬,她忽然轉過頭,大聲問二哥:
“你爹上次沒死,那麼你大哥他們呢?”
眾人都有些吃驚,抬頭看她,見她眼神迷茫,頭臉輕顫。
二哥輕輕搖了搖頭。
老夫人還要再問,大夫人卻從旁道:“娘,瀾兒這次立了大功,便該好好地慰勞他,從前那些事不提也罷。”說著竟倒了兩杯酒,起身走到二哥身邊遞上一杯:“瀾兒,我敬你。”
二哥站起雙手接過,看一眼大夫人,恭然說聲:“多謝。”將酒杯舉到唇邊。
忽聽一個激動的聲音大聲道:“不要喝!”
我轉頭望去,見四姐姐慕容泠已經站了起來,臉色慘白,渾身抖動。
二哥的手一震,沒有作聲,緩緩放下酒杯。
大夫人冷笑:“泠兒,怎麼了?
四姐姐朝大夫人走過去,拉住她的袖子,低聲說:“娘,你累了,我們不要喝酒,這便回去吧。”
大夫人冷冷看了她很久,象是不認識她一般,忽然掙袖甩開她,冷冷道:“我自己回去!”
她步履僵硬地經過二哥身邊,慢慢走到門口。卻在將出門時忽然回頭,尖叫一聲:“慕容瀾!”
二哥一震抬頭。
大夫人冷冷微笑,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微微一動,機簧輕響,無數泛着綠光的銀芒自她袖中激射而出……
一片驚呼。
我猛然轉臉去看二哥,卻萬分心驚地發現他竟未稍有移動。電光石火間我明白,二哥如要閃避,他身後的老夫人必被射中。
一時我覺得時間都似已凝滯不流,在令我窒息的沉寂中我看見二哥緩緩一笑,神情仿若有憾,卻又似明知世事不過如此。
我不由閉上雙眼。
……
一聲凄厲慘叫令我睜開眼來。
我發現二哥竟然並未被射中,他低着頭,臂中挽着四姐姐。
四姐姐前胸的衣服已成一片幽碧。
她竟替二哥擋下了所有毒針。
大夫人仍在歇斯底里地慘叫,二叔和三叔一左一右制住了她。
其餘的人全都奔到四姐姐身旁,她卻只看着二哥一個。
她問他:“你沒事么?”口氣無限焦灼。
“我沒事。”二哥低聲回答。
她放心地出了口氣,凄涼微笑起來。這時她的臉已經升起一團青氣,嘴唇烏黑。
老夫人大哭:“快拿解藥……”
二哥搖頭,聲音低澀:“是翠生寒。”無葯可解的翠生寒。
這時四姐姐含混不清地叫了聲:“二哥!”雙手向空中伸去,她的瞳孔已經擴大,似已不能視物。
二哥握住她的手,深深凝望着她。忽然他俯下臉去,在她的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四姐姐全身一震,整張臉忽然放出異彩,她努力睜大眼睛,掙扎着想要問句什麼,但她的舌頭已經脹大得發不出聲音。
二哥彷彿知道她要問些什麼,點點頭,柔和清晰地說:“是真的。”
四姐姐眼中波光一轉,隨即慢慢暗淡……
……
很久以後,二哥放下四姐姐。
他走到大夫人面前。大夫人已經停止了尖叫,披頭散髮,整個人都已癱軟,掛在二叔和三叔的手臂上。
二哥看着她,一字字地緩緩說道:
“你沒有錯,大哥是我殺的。”
所有的人全都呆住,大夫人也慢慢抬起臉來。
二哥卻聲音平穩地說下去,彷彿他只是一個局外之人。
“出事那天,爹和大哥他們先行啟程,我因突發之事被滯留在松江。事情辦妥后我連夜趕上,到達郁山時,卻看見遍地伏屍,幾個弟弟都已被殺死。天戈幫的人仍在圍攻爹和大哥。我沖入戰團,和他們並肩禦敵,很快天戈幫便只剩四人。”
“就在那時,我聽見爹的怒斥,回頭,正看見大哥一劍砍在爹的右臂上,爹的劍掉在地上。爹對我喊:‘小心,是他跟天戈幫勾結的!’但大哥已朝我撲來,我全力後退,仍是被他划傷。這時爹在他身後以左手劍橫掃他雙腿,大哥不及防備,撲倒在地。天戈幫的人刀劍齊落,向爹砍去,我撲上前,替爹擋下。我不知道我殺了多久,到後來,整個郁山山頂,只剩下我們三個活人。”
“那時候下着大雨,每次閃電,就可以看見地上紅色的雨水,血還在從我們三個身上流下來。大哥坐在地上站不起來,爹捂着右臂,咬牙問他為什麼要害自己的家人,大哥仰天狂笑,就象是已經瘋了:‘你把我當成你的兒子么?我不過是一個被你利用的傀儡。’”
“爹不再理他,轉過頭來對我說:‘殺了他。’我拄劍站着,頭暈眼花,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但是爹對我大喊:‘他勾結外人殺自己的父親和弟弟,這種畜生,還能留他么?殺了他!你去殺了他!去殺了他!’這時我頭頂響起一聲聲的悶雷,爹在雷聲里一直向我喊。我想要逃走,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但等我再有感覺的時候,我看見我自己的劍已經插在大哥的胸口。”
屋中一片沉寂。
忽然大夫人尖叫:“你說謊!源兒為什麼要和天戈幫勾結?”
二哥無限倦然地回答:
“因為爹一直要我替大哥出手,他要藉此隱藏我的實力,借大哥磨鍊我。大哥只不過無法再忍受做這種犧牲的傀儡。”
大夫人靜了下去,她一分分向地面上癱坐。彷彿她的世界已在這一晚徹底崩潰,她已萬念俱灰。
……
夜雨淋漓,二哥在廢園的涼亭坐直至天亮。
我陪着他。
“大夫人其實可憐,她給自己的折磨實在太多。”
二哥一時沒有作聲,片刻他說:“阿湄,你太善良。”他凝望着雨霧,低聲道:“你替阿泠嫁去池家,寫信給池楊揭穿你身份的也是她。”
我為之一凜,卻終覺無話可說,長長嘆息。
……
過了很久,二哥輕聲說:“阿泠三日後下葬。”
胸中刺痛,我慢慢落下淚來。
我聽見二哥的聲音凄寂渺茫得如同亭外夜雨:“她不是爹的女兒,她自己早已知道。”
恍惚間我明白了什麼,這發現讓我心痛心驚。
“二哥,”我問他,“那時……你對她說了些什麼?”
二哥嘴角輕輕一顫:
“我對她說,我全都知道,並且,我和她一樣。”他失神一笑:“我只希望在她死前可以讓她快樂一些。”
我們於是不再說話。
雨夜裏草香幽微,雨聲綿綿無盡。似是很多人荒廢瀝盡的心血,由誰暗中藏了,此時一點一滴,拿來人聽。我在茫茫的雨聲里,憶起四姐姐清麗絕倫的臉,和她哀傷而迅忽的一生。
一時花開----
一時花謝----
……
大夫人在這年冬天死在她被幽禁的春深館內。幾個閣中姊妹在老夫人的安排下陸續出嫁。不久老夫人也一病不起,於第二年初夏離開人間。
奚秀園中的鞦韆板已生滿青苔,有一天我輕輕擦凈,獨自盪起。我盪得那麼高,我看見牆內重檐牆外人間在我的眼中飄起跌落。
來往俱自空塵,寂寞如此這般。
秋天來時竹華尚綠,簾影外有簫聲吹冷日色。
那一日我打開後窗,看見吹簫的二哥正獨自坐在涼亭。我走出門去,默默立於他身旁。
一曲既終,他放下長簫。
“你終於要走了?”他緩緩問我。
我不能夠回答。
他輕輕嘆了口氣,抬起頭,仰望長空。
那時風微雲渺,天色幽藍純寂。我聽見他低聲說:“阿湄,你何其忍心。”
忽然間我淚如雨下。
我知道我走以後,二哥將會如何孤單。
然而即便有我,他的孤單也是一樣。
從他當上慕容門主的那一天起,他的一生已註定如此。
再無人可以幫他。
……
我離開時是秋天。
廢園裏開滿藍色的野花。就象很多年前當我初見二哥,遍地藍花純凈照眼。
那天早上二哥因事外出。我故意選在那天離開,因為我不想與他告別。
當夜我投宿客棧,解開包裹時卻從裏面落下一個油紙小包。
打開來,裏面是厚厚一疊圖紙。細看竟是每處州府的地圖,張張手繪,極盡精美,註解更是不厭其詳。
我雙手顫抖,翻至最後一張,只見那些舒雅秀致的字跡彷彿仍墨痕未乾:
“山河萬里,斯人茫茫,不可不有備而去。予參閱數版州郡圖志手繪而成圖譜,盡其詳,望有所稗益。拗誤之處諒必難免,自參酌之。”
“此行隻身遠涉,唯願心意得償,效彼于飛,則兄懷有慰;然或風霜可慮,倦於漂泊,則蕪園湄居當自無恙,靜待爾歸。
“時值秋雨,夜闌孤燈。鴻雁不來,子之遠行……為之一嘆。兄瀾臨別草字。”
我怔怔凝視,不覺間已潸然淚下。
……
寒涼十月末,雪霰蒙曉昏。
某一個早上,我走回了幼時居住過的村落。
我請人將媽媽的墳墓掘開,把叔叔的骨灰安放進去。一切安排妥當之時,大雪紛揚而下。
我在他們的墓前守了一晚,然後我靜靜離開。
經過村東,便經過了我們從前住過的房屋。屋舍依然舊觀,只是已換了主人。我不由駐足。
我看見院中的水缸,缸前那塊墊腳的石頭居然仍在。我記起很多年前當我站在那裏探身去舀缸中的水,身後忽然叩響,扶籬望我的叔叔多麼年輕。我看見院中的柴堆,我曾坐在那裏為了媽媽的病無聲哭泣,那時曾有一雙溫暖的手將我抱起,帶我去了野外,野地里開放着各色的牽牛……還有東牆下的紫藤架,冬季只留下一架枯枝,積了一滿棚的雪,卻永遠也不會再有人坐在那裏,吹出的曲子凄涼動聽…...
……房中有人出來,是個五六歲的大頭孩子,他遠遠站着,好奇地看我,卻不說話。
我向他笑笑,淚水緩緩流下。
他忽然便怕了,回頭向屋內拚命地叫娘。一個中年婦人出來院中,疑惑地問我:“姑娘……你找誰?”
我向她搖一搖頭,靜靜離開。
我知道我已無法開口。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
二哥畫的那些地圖,已被我做了很多標記。在北方一帶我花費了三年,卻沒有找到池楓。
有時我會想,我大約一生也不會找到他。然而我一生也都還有希望。
我想也許他會在我經過之後搬遷,當所有的圖畫滿的時候,我可以再重頭來過。這樣一遍一遍,我永遠沒有絕望的一天。
……
那一天,我經過河北境內一座荒山,忽然有三條人影自我身邊箭一般掠過。我看着他們拚命攀上山崖,彷彿身後有追命索魂的厲鬼。
我在山路邊站定,冷眼看着他們。
他們很快爬至崖頂,忽然間,有什麼東西寒光一閃,迎頭擊落,三人慘叫相避,兩人摔落山谷,一人狼狽不堪地退回。
他返頭狂奔,經過我,忽然眼中凶光閃過,我猝不及防被他勒緊脖子,一把拖過。他狠狠道:“不許過來,否則我便殺了她。”
山壁上一人飛身躍落,他行動時有清亮的金屬相擊的聲音。我被拖着後退,看見他一步步走來。
忽然我看清了他熟悉的臉,如果不是喉嚨被人扼住,我一定會失聲驚呼。
一條鐵索飛纏而來,掐住我脖子的手忽然鬆開。我向前一縱,逃開了那人的掌握。
回頭,我看見鐵索揚過半空,一端纏縛的人頸骨已斷,鐵鏈一抖,將屍首送入深淵。
三年不曾見過的關荻轉頭望我,問:“你沒事吧?”
我迷茫地搖頭。
他收起鐵索,淡淡解釋:“這三個人是太行三凶,犯案無數。姑娘一人行於山野,以後要多加小心。”
我沒有答話,我凝視着他。
他英俊深刻的輪廓並沒有太多變化,神情卻已有所不同。那從前眉間眼內的陰鬱火焰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平靜與隔膜令我無比陌生。
他神色之中完全沒有認識我的痕迹。
他向我微一拱手,轉身離去。
我想要叫住他,卻終於忍住。
忽然間我覺得永遠不復記憶從前的事情,也許對任何人都是一種幸運。
……
這一年我度過長江,重回江南之地。
在江南我又花費了兩年時間,然而一無所獲。
某一天傍晚,我路過一片小小荷塘。
荷塘位於一座村莊邊緣,不遠處一座三進石屋,青竹籬笆圍了大大一方院子,裏面頗種了些花草。
屋後有清溪流過。
塘中蓮葉田田,數十朵荷花色韻溫婉。夕陽將塘水染上一層淡金,偶爾有紅頭綠蜻蜓漂亮地飛過,輕輕一尾點破,霎那水光離合。
塘邊有一排矮矮的垂柳樹,我靠着樹坐了很久。
天暗下去,有晚歸的農夫自荷塘邊經過,奇怪地打量我,走得遠了,仍頻頻回頭。
天色真晚了,一個良家女子不該此時孤身在外。
我回望不遠處的房屋,窗上不知何時已亮了燈火。看不見屋中人,然而空氣中瀰漫著些許食物芳香。我忽然覺得有些餓,掏出袋裏的乾糧。我想等主人吃完了飯,我或許可以去問問他們是否能答應我今晚借宿。
遠遠地自路那邊,急急走來一個中年女子,到院前,一把推開了籬門。這樣大的脾氣,大概不會歡迎我。我微微失望。
然而我看見她在房前停下,叩響房門。
原來她並不住在這裏。
“楊先生,”那女子邊敲門邊大聲嚷着,“求您去看看水生,這孩子方才回來就嚷肚子疼,飯也不吃,求您……”
房門打開,燈光瀉了一地。
“鍾嫂,”一個聲音說,“我拿了藥箱,這就過去。”
鍾嫂鬆了口氣,連聲道謝。
我看見主人回到房中,我緊盯着他在窗上晃動的長長剪影。
燈火忽被吹滅。
主人走出來,帶上門。和鍾嫂一前一後地離去。
我的乾糧不知何時落在地上,我就那樣獃獃坐了很久。
……
太陽幾乎退得乾淨了,將黑未黑的時候。
青的天空,背後透着暗光,還看得見絲絲縷縷的浮雲。
我站起身,走到青竹院籬的旁邊。
院裏有一棵梨樹,還有一棵杏樹。
院中的花草,我識得幾種,非供觀賞,有明滅的葯香。
熟杏暖香梨葉老,草梢竹柵鎖池痕。我輕輕微笑,眼淚滑落雙頰。
……
他回來時,我仍坐在荷塘邊的柳樹后。
他的腳步驚飛了路上的蚱蜢,它們撞進草叢,蛙鳴便也忽然靜了。我耳邊靜下來,靜得可以聽見塘中冒起了一隻水泡,又波地一聲破裂,許是出水透氣的魚。我聽見我的心跳,象是他腳步的迴音。
我望着他悠然走來,推開院門,回身關好。
然後他放下藥箱,手扶着竹籬靜靜道:“閣下既已光臨,何不現身一見?”
……
我要怔一怔才知道他是在說我,想必他已誤將我當作他的仇家。
我由樹後轉出來,遠遠地看他。
我低聲問他:“你手扶的那裏,是不是機關?”
忽然他鬆手,後退了幾步。
沒有月光,我看不見他臉上神情。
我慢慢朝他走去。
我終於又看見我尋找了千百次的男子,重又看見他清亮雙眼,他的黑髮與青衫。
我走過去,推開籬門。
我向他走去,而他仍一動不動地站着。
我走到他身邊,抬起頭來看他。
我覺得眼前這人是有千言萬語要向他訴說的,卻又其實無從說起。千思萬感,千頭萬緒,也可以一直這樣沉默下去,直到紅塵盡頭碧空落幕,無數天花寂寞飛舞……雨水涼風……
當我終於可以開口時,我卻只是說:
“我很餓了。”
……
那天晚上我吃光了他匆匆出診時不及吃完的晚飯。我看着狼藉碗碟對他說:
“你做江南的菜還是不夠地道,以後我來教你。”
他卻只是微笑着望我。
我指手劃腳地說:“外面荷塘里就有魚,捉一條來,我就可以做西湖醋魚。若有鯽魚的話,奶湯鯽魚我也很拿手。”
他依舊笑而不答。
我忽然為這一直的自說自話覺得累,垂下頭去。
“你不高興看見我?”我問他。
他終於開口,語氣同從前一樣溫和寧靜:“怎會?我只是太過吃驚。”
再聽見他的聲音,我覺無限辛酸。
他起身去房間,回來,遞過一條手絹。等我慢慢哭完,他說:“今晚住下吧。”
我點頭。
他似微微猶豫了一下,又問,“你一人在外,是要去哪裏?”
我怔住,眼淚剎那乾涸。忽然我發現事情沒有如此簡單,找到他並非就是最終的了局。
“我找了你五年,”我說,將目光停留在他的眼中:“找到了你,我哪裏也不必再去。”
我看見他眼底深處有兩叢小小的火焰閃爍跳動,但是他隨即垂下眼帘。
沉默很久,他說:“阿湄…我不可以讓你留下。”
“為什麼?”我十分冷靜。
他忽爾抬頭,神氣平靜蕭然:“家破人亡后,我已萬念俱灰。”
他一片坦然迎視着我,眼底火焰已全盤封存,再不見痕迹。我幾乎一霎恍惚,就要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我站起來,低頭望着他。我緩緩卻清晰地問他:“是真的?”
他移開目光,默默點頭。
我於是知道再也不必追問。
……
當晚我在他客房中睡下,睡得並不踏實,不時醒轉。他的房中卻無響動,但我不相信他能安然睡着。
天色發白的時候他起來,推門出去,我不知他去了哪裏。
然而起床時我看見廚房盆中有一尾游魚。
他跟進廚房來,靜靜站在我身後。
“我更喜歡吃奶湯鯽魚。”我聽見他說。
……
我很快做好四道菜,我們默默無言地一起吃完。
在門后的清溪中我洗凈了碗盤,回頭,見他在門中望我,四目相接,他輕輕掉開頭去。
廚房擦洗得十分潔凈,我默默站了一陣,發現我已無事可做。
我回房拿出我的行囊,走進堂屋,拉開大門。
“阿湄……”他在身後叫我。
我驀然回頭。
他看我許久,卻終於垂下眼:“你要去哪裏?”他問。
我想想,然後我一笑:
“總是有去處吧,至少二哥他無論何時都會讓我回去。”
他緩緩點頭。
“不必為我擔心,”我說,“其實,我也只需要知道你還好好活着。”
再不能回頭看他,我走到院中,推開籬門,沿我來時的路匆匆離去。
……
入夜時我走進那片樹林。
我爬上一棵大樹,割去遮擋了我視線的幾根枝葉。
月明星淡,遠處的清溪閃着碎銀似的光華。
越過他的石屋,我看見荷塘,昨晚我倚過的柳樹。再那邊,是大片的水田。
他的石屋裏沒有點燈。
天快亮時我困了,在樹枝上睡着。醒來是正午,村裏的屋子全都冒了炊煙,只除了他的。
我守望了兩夜兩天,但我完全沒有看見他出入,或是炊煮。
他的院子一片寂靜,他的煙囪也是,彷彿那只是一棟空屋。然而我知道他在那裏。
我終於知道我並沒有猜錯。然而這卻使我的心酸澀濕沉,幾乎要失去跳動的氣力。
……
這一天傍晚飄起了小雨,我離開樹林,到十裡外的鎮上買好了東西。
回來時,雨已停歇。
我推開他的竹籬,直走到房前。院中的機關竟沒有一處啟動。連房門也沒有上閂。
打開房門,依然沒有一絲聲音。
忽然我無比恐慌,我大聲叫他:“池楓!”
卻沒有回答。
我心上劇痛地一掀,連指尖都痛得麻木了,芒刺一般的冷汗剎那佈滿全身。我又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發現自己的腿已經軟得無法移動。
……然而就在那一瞬亮起了燈火。
燈火在我的左側,是我曾經住過的客房。我衝到門口,就看見他手中亮起的火折。
他就坐在我曾睡過的床沿上,在幽暗的房中靜靜望我,他的神情里有一種令我心碎的迷茫。他被微火映亮的臉浮泛出一種古遠的歲月浮塵的氣息,彷彿那個房間,那個人,連同他手中的那一線光焰,都不過是久遠以前留在此間的幻像,吉光片羽,觸手即散。
……
很久以後我走進去,把手中的東西一一放在桌上。我接過他的火折點亮了油燈,在燈下我看清了他憔悴臉容。
一時間我痛怒交加。
“為什麼不吃不喝,難道還嫌自己命長?有人進屋也不察覺,若是仇家,豈非束手待斃?”
我擦掉眼淚,轉身鑽進廚房。拿來碗筷,我打開桌上我帶來的滷菜。用陶罐買來的雞湯麵仍有餘溫,我倒在碗裏。
我把筷子塞在他的手中。
“今天是六月二十。”我說。
他震動了一下,抬頭望着我:“你知道?”
“你的生日,我當然知道。”我平靜地說。
他用力捏緊筷子的手指毫無血色,微微顫抖。
“你還知道些什麼?”
我深深望着他,緩緩說道:
“我還知道你不肯和我在一起,是因為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因為你不能流血的毛病,還因為追殺你的那些池家的仇人。”
我停下,看看他的神情,然後我才接下去:“你不想讓我陪你一起死,所以你讓我走。你想要我永遠也不能肯定你的生死,自己一個人好好地活着。”
他垂下頭,苦澀笑容慢慢浮起: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回來?”
我伸手抬高他的臉,讓他可以看見我的眼睛,我一字字地說:
“我回來,是因為我可以答應你,即使有一天只剩我自己,我還是會高高興興地活下去,只要你希望我這樣。”
他凝望着我,雙眉微蹙,略帶苦惱地將信將疑。
“你記得么?”我繼續說下去,“那一晚就在紅蓮峰下,我們說過,如果喜歡的人想要我們過得開心,不管多麼艱難,我們都會照做。”
他眼底閃過一線幽光。
我慢慢跪在他身邊地上,拉起他另一隻手,輕輕貼上我淚濕的臉。屋中有微風徐來,很暖的果香,樹上的杏子該摘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淡而安寧:
“池楓,”我說,“為什麼你不肯相信,即使是做你的寡婦,我也覺得那是一種幸福?”
……
我感到他的手心灼熱,而手指冰冷,他全身的顫抖都傳到他的手上。他叫着我的名字,我從未聽見過他的聲音里會有這樣多的痛苦和激情。
我低聲答應。
抬起頭,我看見他眼中淚光第一次真正變成淚水……
熱淚滂沱。
……
夜最深時我們在荷塘邊靜坐。
蛙聲成片,蟋蟀琴鳴。
“閉上眼睛。”我說。
他聽話地閉上,終有點不安,微微臉紅。“做什麼?”他問。
我明白他想錯了,然而不知如何我臉上也忽然有些發燒。
我由懷中取出蓋頭,蓋好,端坐。
“行了。”我說。
他很久沒有聲息。
有風迎面,柔軟的絲綢貼緊了我的臉。我在蓋頭裏不耐煩地吹了一口氣。
我聽見他笑起來,然後他輕輕嘆息。
他拉起我的手,這一次我們終於真的拜過了天地。
然後他問:“怎樣掀呢?手邊又沒有挑頭。”
我知道他只是故意刁難,從前那次他又何嘗用過什麼挑頭。
我不會讓他得逞。“樹枝也可以。”我說。
他起身,我聽見輕脆的樹枝折斷的聲音,他輕輕走回。
蓋頭掀起,我看見月光,他手裏的柳枝,和他微笑的臉。
我看見他在微笑,然而他眼裏有層浮動的薄光。
我想我也同他一樣。
……
“你從沒想過要光復池家么?”很久以後,我問他。
他搖一搖頭,聲音苦澀:
“大哥送我去集嵐院時便跟我說過,一旦家中出事,決不要我為他報仇,否則即便九泉之下也不會與我相見。他說萬物循環自有因緣,執着於恩愁,不過百損無益。大哥他已想得十分明白,所以並不曾與慕容門人同歸於盡。”
他抬頭仰望浩瀚夜空,嘆了口氣:“其實百年門楣,興衰有數,豈是一人之過?又或是一人所能挽回?為一己野心,要他人生死追隨,又何忍於心?”
我握緊他手,放心一笑:“原來你如此明白。”
他神情忽無限感傷,凄涼笑影一閃而逝:“明白又能如何?寄蜉蝣於大地,渺滄海之一粟,人生微茫,來日無寄……阿湄,那才是每個人都脫不了的命運。”
我一時無語。
剎那間眼前掠過池楊長劍血衣,紅蓮峰上的蒼茫背影,二哥寂寞藍衫,終年長鎖的眉頭。忽覺心中空洞,一片悵然。
但是我閉一閉眼睛,將所有這些全自眼前抹去。握緊他的手,我說:
“就算只是兩顆粟米,又或是一對蜉蝣,若可以隨波而至五湖四海,又或是任興游於三山九州,又何嘗不是一種快樂?”
池楓望着我,眼神清亮。
我抬起頭,看見頭頂銀河光燦,碧空凈若琉璃,不由片刻出神。
“池楓,即便人生不過微渺,而來日始終無寄,得見如此良夜,又何嘗不值得慶幸珍惜?”
他沉思無語,忽然輕輕一笑,“不錯,”他說,“阿湄,你我其實幸運。”
靜夜生涼,我默默靠上他肩膀,四周蟲鳴安謐。
他伸臂攬住我,我們背靠着柳樹漸漸睡着。
……
天明時醒來,發現我們仍坐在荷塘邊。
有上田的村民經過我們,認識他的向他招呼,奇怪地看我。
他也看我。
忽然他笑,落落大方地介紹:“她是我媳婦兒。”
我目瞪口呆。
我轉過臉去看荷塘,猶自面紅耳赤。
我看見塘上密密層層的荷葉,而清淺初陽正映干葉上宿雨。
微風西來,水面清圓。
一一風荷正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