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遇雪
關荻
大風卷雪,枯木摧折。
正月初七。
池家人馬仍未放棄搜捕,但我們已離開暫時容身的客棧,順利潛入山中。
八百里呼音山千峰雄奇,深谷幽秘,藏匿之處何止千百。我並不為追兵擔心,令我擔心的只是大哥。
大哥傷勢反覆不定,我明白是他心事使然。
多年來我從未見他開懷,卻也從未見他如近日一般傷痛。他心中沉埋往事彷彿一夕之間連根掀起,翻復折磨更勝從前。
而他所以被勾起前愁舊恨,全因助我復仇來此重遇慕容湄。
回思種種,我但覺此生欠他良多,無可報償。
他在那場十年不遇的暴風雪裏救起我,是我們初次相遇。
那一次我欠下他我的性命,還有我整個未來。
他將我救回他的木屋,他幫我獵取用以交換我未來的狐皮,他指點我後來賴以生存的武功。
我永遠記得他在寂寞山林飛掠的身姿,奪目劍光追擊着疾奔的玄狐,白虹黑箭,蒼茫積雪激蕩成煙。血光乍濺時,他倏忽止步,提起獵物,眉間浮起淡漠的憂傷。
那一瞬間我對他崇仰敬慕如同對待傳說中的山林之神。
我並不確知何時是我們的二次相逢。因為在他現身與我相見以前,他已暗中助我多次。再見他的驚喜無以復加,我本不善言辭,但那一晚我們長夜對飲,我告訴他別後經歷,我竟能滔滔不絕。
也許與他重逢,讓他看見我因他而改變的命運,早已是我多年暗藏的夙願。
多年不見他並未改變,一如既往地沉靜溫華,寂寞憂悒。我對他仍然敬慕有加,卻已倍感親近。這個詭譎江湖,眾人眼中,我是來歷不明橫空出世的一個異數,而造就我,知道我,只有他。
第三次相遇是在呼音山中。
那時我重傷,心死,一半的血流出體外,在身邊結為深色寒冰。
就在那時他出現。
即使看見我淪落至此,他的眼光依舊從容,只是當他俯身查看我傷勢時,我才看清他眼中憂色多添了一重。
他帶我逃出生天,帶我重返我出生的山嶺。
他和我同看那片葦湖中生生不息的野葦,仿如看見我們人生的枯榮。
某一個夜晚,清水長天,月色流離。
我難以入睡,起身到湖邊練功。收勢時回頭一望,看見他不知何時已出屋靜立,白袍低垂,如一段落地凝華的月光。
我望着他,心頭霎那翻轉,遠遠叫了一聲:
“大哥!”
那是我第一次這樣叫他。他微微一動,隔着很遠,我依然感到他淡淡笑容。
停了片刻,他才說:“方才練得不錯,只是個別幾處過於心急,再來一遍吧。”
我向著他的方向笑笑,從頭練起。
我心中溫暖,頓時開闊。
因為我知道從此以後,人世風霜江湖夜雨,都有他在。
從此以後,他是我師,我友,我長兄。
然而這於我至關重要的人此刻情形不容樂觀。
他本已退下的高燒重新反撲,今天夜裏更陷入昏睡之中。現有傷葯看來已全不管用,我心急如焚,然而無計可施。
慕容湄向我打個手勢,示意我出洞去談。
“叔叔需要新的傷葯,”她說,“二哥曾告訴我一個藥方,也許有效。但是藥材挑選十分嚴格,我需和你同去。只怕留叔叔一人在此,無人照應。”
事已至此,我們並無他法,我下定決心。
“我們連夜出山,明日定能回來。”
她猶豫一陣,點點頭。
我們回到洞中,設下幾處機關,在火中填足木柴,防備野獸來犯。隨即離洞而去。
大雪初停,朔風未靜。沉沉天空黑如凝墨,唯一光亮來自四周重巒疊雪。
慕容湄輕功不弱,卻內力不足,又無行走山路的經驗,我一路提攜,行來尚不算慢。五更時我們到達鈴雨鎮,鎮中最大的藥鋪懷生堂當街矗立,燈火全無。
風聲忽停,四下死一般沉寂,似是邪祟將出,萬物屏息。我心中明白,但仍以匕首撬開店門。
慕容湄燃起火折,照見靠牆而立頂天立地的幾隻葯櫃,上千抽格令人眼花繚亂。她吸一口氣,上前翻撿。
一隻只抽屜滯澀咿啞地響起,每一聲彷彿都要裂寂靜而後快,慕容湄的手微微顫抖。黑暗彷彿有形,壓榨着她手上抖索脆弱的光焰,只待其略有退讓便要猛撲而上,噬滅這一點異己的光明。
我立於門邊,聽見幾聲零落犬吠,一陣掃蕩街巷的長風。我冷冷一笑,握緊了腰間武器。
她大約花了兩盞茶時分選定稱好了藥材,抬起頭來鬆一口氣,低聲說:“走吧。”
我拉住她手,緊緊一握,她立刻明白,全身一僵。
我另一隻手提起一張椅子,用力向店門擲去。在聽到破門聲以前,我已拉着她由後窗躍出。
後院亦有埋伏,霎那間火光大亮,一瞥之間只見有十餘人已由藏身處湧出,上前夾攻。
為求從速脫身,我下手毫不容情,鐵索橫帶,擊破兩人頭顱,回卷時又纏飛一人,遠遠拋出。
餘人頓感震攝,怔仲不前,我趁機拉起慕容湄躍上房檐。
然而檐上亦有人相候,在我即將落下時刀風呼嘯直掃我雙腿,我在空中險險避讓,腳下落空,鐵索飛出,捲住檐上偷襲之人。
那人凝立相抗,我們借力斜盪,遠遠落上另一處屋檐。手下驟松,那人收力不及乍失憑依,一頭栽下。
腳下屋檐千重,我們提氣疾奔。身後仍有人追來,一時難以撇下,令我暗自心焦。
慕容湄忽低聲說:“讓我用暗器?”
我意外之喜,低聲答應,鬆開她手。她微微側轉,雙手連揚,大片湛然寒芒無聲浮起,襲向追兵。
身後悶哼連聲,已有數人中了暗器,餘人略有遲疑,我拉起慕容湄躍下房檐,沒入曲折小巷,終於甩脫了池家追兵。
到達呼音山口時天已放亮。一路疾行,慕容湄已幾乎力不能支,我放慢腳步,容她調勻氣息。
天空低沉,幾乎要迎頭壓下,東邊一帶隱隱白光,卻被厚雲所沒。眼前萬仞高峰夾一小徑,兩側深淵中亂石穿插,有如怪獸獠牙巨口。
勁風猛烈,席捲峰前積雪撲面而來。然而凜冽的不只是風雪,挾勢而來的細厲殺氣幾乎要逼住我的呼吸。
哨聲尖鳴,數十人一涌而出,霎那間結成劍陣,將我們團團圍起。
劍陣威力奇強,處處克制我的武功。除夕那晚在大陣中我已領教,此時沒有大哥相助更覺應付吃力。
激戰半個時辰,始終無路突圍,反而圍圈漸小,我們已成被困之勢。
我心中寒意漸起,鐵索偶然走空,帶落半空一截枯枝,枯枝飛入劍陣,一名劍手略一遲疑,舉劍招架,劍陣一時微亂。
我腦中靈光閃現,低聲向慕容湄說:“放暗器!”
她心領神會,暗暗由懷中取出暗器,雙手連展,送出一片碧色薄雲。我回索兜住,輪轉送出,射向四周人群。
劍陣霎時大亂,眾人紛紛擊擋,然而他們圍圈而立,倉皇間誤被同伴擊傷者大有人在。激飛至半空的暗器也被我以鐵索卷回,再次送出。
我低聲道:“再放!”
又一片薄雲浮起,我揮索彈出,這一次受傷者更眾,十之八九跌坐於地,一片呻吟。
慕容湄輕輕一笑:“行了,暗器上的麻藥會讓他們動彈不得。”
我拉起她躍過眾人,搶入山口。
忽然間,劍光如雪翻折而起,勢如疾電,直取我眉心。
我后翻避過,退出山口。
一個赭衣中年人一掠而出,數年前與我曾有一面之緣,是池家總管池落影。
方才未曾中暗器的四五人此刻也一同夾攻而上,我更不答話,上前再戰。頃刻間,收拾了那幾人,只剩池落影與我獨斗。
他的劍法凌厲飄忽,高出眾人甚多,我一時難以勝出。
激戰之中,眼前忽大放光明。想是濃雲驟裂,白日剎那噴薄。
池落影正面向東方,猝不及防,劍勢不由一滯。我趁此時機襲向他腰間破綻,他不得已奮身斜掠,我長索橫曳直追。
眼見他已避無可避,他忽於空中發劍,直刺慕容湄。
我一驚回索,將慕容湄斜斜帶開。但她衣襟已為劍氣所裂,被我帶開時,懷中掉出若干物事,飄向路邊深谷。
她大驚失色:“叔叔的葯!”
我聞言掠過,只見一串藥包方自墜下山崖。
一時間我再無心旁騖,唯一心念是決不能失去大哥傷葯。俯身崖邊,長索出手,堪堪捲住藥包。
只聽背後風聲颯然,慕容湄驚呼:“小心!”
我知道池落影必於此時偷襲,但我此時回身,藥包必落入深谷,唯有不閃不避。只覺右背一道透骨深寒長驅直入,然後又迅疾離開。與此同時,我收回長索,取到了藥包。
回身,我正看見池落影飄身退開,神情似笑非笑。我右臂略抬,劇痛勃起,眼前一片昏黑。心下不由冰涼。
忽聽慕容湄道:
“池總管,你放了他我便和你回山莊。不然,我會跳下去。”
眼前黑霧漸漸消散,我看見慕容湄立於崖邊,衣袂當風,似是隨時可能失足。
我想要過去,但剛一動彈,半身劇痛,如要暈去。
只聽池落影喝道:“不要動!”慢慢向她靠近。
她卻又向崖邊退了一退。
“好,我答應你。”池落影沉聲說,緩緩向她伸出手。
慕容湄側頭看他,“此話當真?”
“在下豈敢欺瞞少夫人?”
慕容湄微一猶豫,終於伸手給他。就在兩人相觸的一霎,慕容湄縱身撞入他懷中,雙手連點,池落影頓成木雕泥塑。
她猶不放心,在他身上又加點了幾處穴道,這才奔回我身邊,急切地問:
“你怎麼樣?”
我將藥包遞在她手中,“不必管我,”我說,“把葯送去給大哥。”
她神色倉惶地搖頭,又說了些什麼,我卻已聽不清晰。
風聲與她的語聲忽成稀薄遙遠,煙一般散盡。
代之而起的是一陣柔和輕響,悉悉簌簌,象我初次聽到的江南絲雨落上碧青的原野萬物,又或是四月里雨一般的落花,落在我初來乍到的江南。
我覺得我飄浮起來,四肢輕得不復存在。臉上微涼,眼前一片柔白的薄光。
我忽然知道那是雪。
江南的小雪。
江南也是有雪的,那年我第一次知道。
*********
那一年,是我聲名鵲起的一年。
一個蘇州府三等捕快獨自抓獲了採花大盜高飛。
那年冬天,我在街上例行巡查時瞥見了高飛,他的易容並不能瞞過我慣於追蹤獵物的眼睛。
我看見他進了四海賭場。我並沒有猶豫,脫下官服,尾隨而入。
他在玩骰子,我加入他那一桌,默默觀望。他下的賭注越來越驚人,餘人漸漸收手,只圍觀他與莊家對局。
莊家臉色發青,最後已不敢再接注。高飛冷笑顧盼,預備離去。
我阻住他。
“我和你賭,”我說,解下刀囊,放在桌上。
他收斂笑容:“什麼意思?”
“誰輸了,就在自己身上插一把刀。”
他臉色一變,大約從未試過這種街頭無賴的賭法。
“我為何要和你賭?”
我看看聚攏而來的人群,回望着他,淡淡說:
“因為我知道你是誰。”
他眉棱跳動,目中殺機陡現,卻仍笑說:“好,我賭了。”
我連輸三局。
左腿已插了三柄刀。
唯一可傷之處只在左腿,因為我尚需右腿固定身體,雙臂運用長索。
四周一片安靜,其他賭局全都停下,眾人屏息圍觀。我聽見我的血一滴滴流上地板,發出輕微響聲。
高飛額頭冒出冷汗,擲骰子的手微微顫抖。
我冷眼旁觀,知道綽號“玉蝴蝶”的他對自己身體髮膚一向愛惜,此刻難免緊張,做弊手法遲早失靈。
果然這次他只擲出了三點。我卻擲成一副地牌。圍觀人群一片喧嘩。
我將刀囊推到他面前。他緩緩伸手,微一猶豫,忽然間推翻賭桌,向我撲來。
我與他一場惡戰。
高飛的武功其實在我之上,但是賭局之中他氣勢已餒,此時心浮氣躁,只求奪路而逃。然而我正銳氣如虹,不計生死。拼得受傷七處,我終於以長索鎖住他雙腿,將其生擒。
走出賭場時,圍觀人群讓開去路。
人叢中忽然射出一束流離的光芒,在我身上悠悠一繞,旋即堙滅無蹤。
我心中一動,臉上落了幾點清涼,抬起頭,柔白天光,雪花輕淡如剪碎的白煙,只是一些盈然的影子,萬般虛幻。
是江南的雪了。
我從不喜歡的雪,那一天卻令我生起一陣無名的情緒。
忽然有些疲倦,快樂似的,又有些微悵惘。
想要坐下,在階前,喝一些酒,就這樣看雪,看放晴后的雲天茫茫,不凍的水流,白鷺拍打着鏡面一般的水田扶搖起飛。聽聽入暮時的鐘鼓,誰家高樓飄落的笛聲。
那一霎恍惚,是我十九年中初識的溫柔。
當晚我由府衙回家時,雪仍在下。
傷口已經紮好,我下手自有分寸,不曾傷了筋骨,只是行走有些不便。
我一瘸一拐地走在行人冷落的窄街上,街邊連片民宅,人家燈火,食物誘人的香氣。
身後忽然傳來幾人一致的腳步,咿啞晃蕩的聲響,我不必回頭也知道那是一乘竹轎。我在街邊站定,側身等他們過去。這樣的窄街我們無法並肩通行。
竹轎漸漸接近我,擦身一過的一瞬,微風捲起,依稀香氛,我不由抬頭。
那隱沒在轎中的容顏是一種撲面的感覺,如在深沉長夜裏,咫尺相迎一朵絕艷的花。而那一束目光明媚照眼,彷彿足以映亮世間所有灰牆瓦巷,一切暗夜的靈魂。
同樣的眼光,我曾見過,在四海賭場外,熙攘人叢中。
轎上丟下一個瓷盒,準確地落入我懷中。
竹轎匆匆越過我,轉過街頭,不久后連轎夫的腳步也聽不見。
忽然間整個世界靜下來。
雪花依舊輕輕落着,觸地消融。
殘破的石板街面泥水淋漓,有燈火的地方水光明滅。一切依然如同以往,平凡暗淡,彷彿不曾有任何奇迹在這裏發生。
在家中燈下,我打開那瓷盒,碧綠的水晶一般的膏體,是極珍貴的傷葯。
我看了它很久,並沒有用它,卻將它仔細地收在懷中。
我只想要保留這一份證據,讓我可以確信曾經發生的那些並非只是一場夢幻。
兩年以後,我在暗中搜捕紫背金刀葉滄元。
聲名赫赫的大俠其實是十年前連環血案的兇手。所有證人都已被相繼他滅口,我們手中再無證據。
我所屬柬肅司直隸御前,雷厲風行,並不拘泥成規。向我下達的命令是不必逮捕他歸案,就地處置。
葉滄元如驚弓之鳥,大江南北地躲藏。我追蹤他半年之久,發現他已隱姓埋名成為慕容世家門下賓客。
我直接登門求見慕容家主慕容筠,三次方得接見。
道明來意后,慕容筠大笑不已,斥我為荒謬。他將一枯瘦老者傳來,告訴我這便是我指稱為葉滄元的門下賓客陳福元。
我告辭離去。
半年以後慕容筠猝然謝世,慕容家大辦喪事。我混在弔唁眾人中進入慕容府,發現了唯一一處仍然戒備森嚴的小院,我知道那便是葉滄元的藏身之所。
當夜我潛入院中,擊殺葉滄元。
當我終將鐵索套上他脖頸,他沉重的紫背金刀也破空而下,雷霆萬鈞。
我側頭閃開,刀重重劈入我的左肩。一時間我以為自己會被他劈成兩片。但刀鋒劈裂我的肩胛骨時後力不繼,他已氣絕。
慕容家正在守靈的諸位精英很快趕來,周圍燈火大亮。他們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一時不能決定是否要將我滅口。
新任家主慕容安最後出現,他看一眼地上的紫背金刀,淡然說:
“原來此人真是葉滄元,可惜先父不幸被他矇騙。”又望望我,一笑:“多謝關捕頭為在下家中除去此害,不勝感激。”
他略一揮手,眾人讓開去路。
我一步步走出去,我流出的血如水潑地,我感到陣陣眩暈。我奮力支撐,走出了慕容府的後門。
不知走了多遠,忽聽一個聲音在我身後說:
“你的血比旁人多麼?每次見你,都在跟人拚命流血。”
雖然在說著拚命流血的事,那聲音依然如鳴琴一般動聽。
我站住,回頭。
四周黑暗如冰冷的鐵。
溫暖明亮的只有那兩道目光,熔透這樣的黑暗,如一張漂浮而來的絲網,輕柔光潔,閃爍着熒光。
“這一次,讓我看見你。”我說。
然後我覺得那絲網無處不在地籠罩了我,帶我一同浮遊夜空。
醒來時,我終於看見了她。
她是我一生所見最美麗的少女,她的美麗超乎我一切想像和語言。
看見我醒來,她對我輕輕一笑。她手中玩着那個已用空的瓷盒,問我:
“怎麼你上一次不用裏面的葯?怕它有毒?”
“不是。”我說,不知如何再去解釋。
我望着她,想起她從前驚鴻一瞥的出現,這一次又自慕容家尾隨我而來。我想起聞名江南的慕容家的那個女子,美麗絕倫而又會偶然離開深閨,出沒於市井。忽然我問:“你是慕容寧?”
她一怔,笑起來:“你真的很適合做捕快。”
我搖頭:“不過是你容易辨認。”
她揚眉望我,意似詢問。
我看着她,然後我說:“再沒有別人會象你一樣美麗。”
她忽然紅了臉,轉過頭去,我以為她要生氣了,不會再睬我了,然而我聽見她說:“我從不知道這句話這樣好聽。”
以後的一年是我有生以來最為暢快張揚的時光。我令整個江南黑道切齒痛恨而又聞風喪膽。
我的頭腦從未如此靈活,我的感覺從未如此敏銳,我的信心從未如此高漲,我的武器從未如此得心應手。我覺得自己幾乎可以所向無敵,連負的傷,流的血,都令我覺得是一種無比痛快的快意,不可多得。
我送給她偶然得來的一隻鷂鷹,它卓絕的識人認路本領,使我遠在千里之外也可以和她互通信息。
當我一路跟蹤悍匪於荒山沼澤,蚊蟲毒瘴令我幾日不能安睡,卻抬頭看見渺遠雲層中微如粟米漸而放大的鷹影,霎然間所有疲憊艱辛我都甘之如飴。
在公事的空檔里,我總是馬不停蹄地趕回蘇州,與她在慕容府的廢園中相會。她是這樣言笑靈動的女子,每次總面總不免輕嗔佯怒,淡噱微嘲。然而忽然間,她又會靜下來,並不說什麼,也不在聽我說,望我的眼光迷茫而又溫柔。
“關荻!”
每次離開,她總在我身後叫我。
我站住回頭,她卻又只微微笑着,不再說話。
終有一次,我站在原地,不肯這樣輕易離開。
她四下望望,終於欺身過來:
“將來,我一定要嫁你。”她低聲說,帶着明亮而毫不掩飾的笑意。
然後她轉身飛奔而去。
那晚我沒有叫住她。
我並沒有告訴她我也曾在自己心中重複了千萬遍:
我要娶她為妻。
我要娶她為妻。
我要娶她為妻。
我要娶她為妻,在我結束了這般刀頭舐血的生活以後。
柬肅司的司主已經答應,殲滅了在雲桐山一帶盤踞多年的雲桐七丑,我便可以從此收手。
我已經下定決心,我要殺死川西七丑換取我的未來。我相信自己可以成功,如同多年以前我相信自己可以獵取到那八張狐皮換取來江南的盤資。
整整半年我單槍匹馬在雲桐山中浴血奮戰。
我先後殺死了六丑,最後只剩下最為狡猾的四丑華一蓀。
我落入他設置的陷阱,被尖利的竹刀穿刺得體無完膚。然而更加可怕的是我完全不覺得疼痛,我知道竹刀上必有劇毒。
華一蓀本來可以大獲全勝的,如果他不在我仍有知覺時便迫不及待地現身。
他站在陷阱口瘋狂大罵,後來又轉成崩潰的號哭。
白亮的陽光自他身後射來,令我覺得他是這蒼茫天光里一隻嘈嘈掙動的鬼魂。
他離我這麼近,完全在我鐵索可及的範圍之內。我近乎麻木的雙臂居然仍能運作,我的鐵索無聲揚起,套住了他的頸項。
他的哭罵立刻消失,十分痛快地栽入了他自己設下的陷阱。他的屍體插掛在竹刀上,微微晃動。我在離我寸許的地方看見他凝固暴突的雙眼,忽然覺得萬分疲乏。
那一刻我終於清楚看見,多年來我並非為了所謂正義而出生入死,我所做一切不過因為我不惜一切的改變自己的命運,然而結局卻永遠難以預測。
我在華一蓀的懷中找到了解藥,毒性解除后難忍的劇痛令我昏死過去。
我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如果有人會來救我,那也不過只是命運的另一個安排。
我真的仍有命在,救我的竟是慕容寧。
是鷂鷹給她帶去了我一條染血的碎衣,她才能及時趕來救我。
半年不見,她彷彿變了很多。如果從前她美如一朵粉紅的芙蓉,那麼此刻她的顏色已半轉為深紅。一種沉香的魅艷,令人心悸神奪。過去那一抹粉紅仍在,卻已退到了花葉邊緣,偶爾閃動在她眼底眉梢。
“發生了什麼事?你和從前不同。”我問。
她凝望着我,眼神奇特,然後她忽然恢復了從前的笑容:
“因為你總是這樣受傷,讓我不能放心。”
她拿出一隻瓷盒來放在我懷中,與從前一模一樣的瓷盒,裏邊的藥膏已用去了一半。
“只有這麼多了,”她說,“天下唯有兩盒止血神葯‘碧影露’,全被我從家裏偷來給了你。”她忽然停下,眼中似有薄光浮動,她說:“你總要知道小心。”
“以後我不會再有事。”我低聲說,“這是我接下的最後一樁案子。”
我望着她,以我畢生未有的輕鬆與溫柔。
“嫁給我吧。”我說。
她默默望我,然後,忽然間,她撲在我懷中。
她抱得我那麼緊,令我全身的傷口一時彷彿都要迸裂。但是幸福汪洋般淹沒了我,令我覺得所有那些傷口不過只是些痛楚卻美麗的花開。
我沒有想到她會無聲無息地離開我,當我的傷好了七成時。
我們寄居之處的老夫婦告訴我說,她有要事離開,要我安心養傷,不必心急找她。然而有一種預感令我覺得毛骨悚然。我覺得壓抑而沉悶,呼吸艱難,彷彿重回幼時,那場吞噬了我父親的暴風雪即將來臨。我知道那天會有可怕風雪,儘管我並沒有看見天空中有任何徵兆。
第二天我離開了雲桐山。
在我出山後住下的第一間客棧里,聽見一群行腳商談起近日轟動一時的一場婚事:慕容寧嫁入了塞北池家。
我一生中從沒有象那天一樣失去自控,我厲聲逼問那些小商人完全不顧他們已經體如篩糠。當我相信一切都屬實以後,我胡亂尋了一匹坐騎,日夜兼程地向塞外狂奔。
我到達紅蓮鎮時塵土滿面疲憊不堪,我看見遍地炮竹殘屑細碎金紙,人們告訴我想要湊熱鬧已經太晚,池楊與慕容寧已在兩天前成婚。
我再沒有力氣多走一步,我進了一家客棧,倒頭睡下。醒來時,我覺得胃中如有萬刀翻攪,才發覺我已經記不得有多少天沒吃過食物。
我有生以來唯一一場大病就是在那時。那一段日子在我的記憶中模糊虛浮,唯一確切的感覺是我沉陷於一團無法拔足的粘稠灰漿。
病癒后我搬離客棧,進入了鎮北的山嶺之中,打獵為生。我常潛去紅蓮山莊附近,耐心觀察地勢守備。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有機會再見她一面。
大概就這樣過了三年,那一年的冬天,我看見池楊帶領大隊人馬出庄而去,守備一時鬆弛。我終於在一個雪意陰沉的晚上潛入了山莊。
我並不知道她在哪裏,彷彿有一種天意的指引,讓我走向山莊裏那座紅如硃砂的山峰。
我唯一深愛過的女子就站在峰前。
我在她身後站住。
她慢慢地轉過身來,彷彿早已知道會見到我,她的平靜竟與我不相上下:
“你果然來了。”她的語氣疲憊而淡漠,彷彿已歷盡蒼生,無物可以動心。
我站在原地,默默望她。當我終於問出那句話時,我覺得口中滿是鐵鏽的氣息:“為什麼?”我說。
她無奈地一笑,眉尖有掩抑的深寒,那決不是我所熟知的慕容寧的笑容。
“你仍不明白么?”她說,“我不過是為了我的家族,放棄了你。”
我霎那無言。
其實我何嘗不知她是為了什麼。
我早知慕容世家人才凋落,榮耀門庭其實已岌岌可危,不然他們決不至於冒險收留紫背金刀葉滄元。而以和親與池家結盟,未嘗不是一條最好的捷徑。
我明明事情知道只是如此。
我明明知道。
然而我卻一定要親耳聽她告訴我,聽她將事情交代得簡單明了殘酷清晰。
忽然間我覺出自己萬分可笑,我剋制不住我浮起的笑容。
她輕輕嘆息一聲,“你不該來的。”
彷彿為了印證她的話,黑暗中忽然響起疾掩而來的腳步。數百隻火把亮起,將四周映如白晝。原來池楊率眾而出,不過只是一個誘捕我的圈套。
然而更加可悲的是即使我明知這是一個圈套,我仍然會來。
我對數百圍困我的人不聞不見,我望着火光下忽然分明的她的容顏。那從前煙絲花影中的少女容顏已無處可尋,面前的女子似曾相識,卻因此讓我覺得更加陌生。
她比從前更美,幽沉沉的艷色使人失足,完全成為一朵深紅的蓮花。
我忽然想起這山莊,還有這山峰的名字。
紅蓮山莊。紅蓮峰。而她是這裏的一枝紅蓮。
可笑我現在才想起這些名字早已揭示了她與這裏不解的夙緣。
我看見一名男子站到我面前,白袍,結深紅的絲絛。
他的五官深明如刻,眉目間的光華奪目驚心。
“關荻?”他揚眉問我。
我點頭,我知道他是池楊。
他手中劍已出鞘,卻並未抬起。
“放了他!”我聽見慕容寧在他身後說。
他仍望着我,不為所動。
我緩緩解下腰間長索,握在手中。
風聲漸起,由遠及近。我聽見枯枝斷走敗葉狂翻,大荒吞吐,八面悲涼。眼前一陣蒙昧,銅錢大的雪片傾巢而落,混沌乾坤,蒼蒼莽莽。暗灰色的大雪中,我看見掠起的劍光如雨後長虹,七彩迷離,斬落我所有過往。
我拋索相迎。
忽有一瞬恍惚,曾幾何時,江南薄雪,離合神光,我心中怦然的霎那溫柔。
長索墜地,劍光消失,沒入我胸膛。
池楊凝劍而立,一閃的動容,輕輕退後,長劍拔出。
慕容寧一掠而來:“你放了他!”
池楊側臉望她,沉寂無言。
“你說過會放過他,只要我遵循自己的誓言。”她昂然地說,她的黑髮在灰雪中狂舞,一把把纏進這離亂的夜。
池楊有短暫的僵硬,然後忽然間他大笑起來。
“好!”他說,揮揮手,眾人霍然讓開,暗夜裏分出一條路來。
慕容寧向我走來。
“是什麼誓言?”我問。
她一笑:“是我和他的事,與你無關。”
“碧影露仍在你身上么?”她問,“用了吧。”
我從懷裏取出了兩隻瓷盒,一隻已空,另一隻仍半滿。盒上已染了我的血,我用衣袖將它們一一擦乾。
“從前我留着它們,不過為了保存我們相遇的證據。”我將瓷盒輕輕放在她手上。
她抬頭看我,一臉憂心。
“我不會死的,”我向她低聲一笑,“我的血一向很多。”
轉過身,我走入那條窄窄的通路。
恍惚間,仍是蘇州城裏那條無名的窄街,下着雪。仍會有一頂竹轎從我身後趕來,些微的不似人間的香氣……那側身斡旋時,又終究逢迎的,開在雪夜裏的花。
我一直走入了群山。
我沒有停。
我攀上一座山峰后,又看見另一座更高的山峰。
最後我躺下,深深陷入積雪。
我已身在高峰,離天很近,我覺得整個天空彷彿都在低下頭來,看我安眠。
我看見北邊天際隱隱的一線紅光,是紅蓮山莊的方向,然而我已沒有餘力思考那是什麼,我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兩個樵夫在山中砍柴。
空山無人,迴音歷歷,我聽見他們議論着一場大火,然後我聽見了慕容寧的名字。
我失血過多的腦子一片迷茫,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他們說些什麼。
我破雪而出,我的傷口也同時撕裂。
血流噴薄,我眼前昏花跌坐於地,雲升霧起,兩個樵夫已不知去向。
萬山岑寂。
我看見我的血在雪地里蜿蜒浸潤,艷麗得彷彿隨時可以燃燒起來。
血在燒。
雪在燒。
當我望見北天那片凄艷的紅時,我該知道:
那是火。
那是火。
那是火!
***************
一閃。
燈花墮。
我仍對着火,燈火。
一盞凝滿油膏的白銅燈,在油漆斑駁的桌上。
一名中年女子正低頭望我,面目其實陌生,卻覺似曾相識。
“我是慕容湄。”她低聲說,“我也為你易了容。”
“這是哪裏?”
“鈴雨鎮上東來客棧,幸虧又下起雪來,遮住了我們的腳印。”
我心中一驚,“大哥呢?”
她轉開臉,“我只有力氣帶你回鎮。叔叔的傷應該還可支撐,當務之急是你。”
我心亂如麻,欲待再說,走廊上忽然一陣雜亂,有人挨戶敲門。
慕容湄臉色未變,也許只是因為臉上厚厚的易容。她跳起身拉下床帳,自己坐在桌前。
不久門上有人敲響,她輕輕一動,卻未起身。門響二遍,她才粗了聲音應門。
開門處,幾個大漢走進,手中拿着張紙,上下打量。慕容湄連問什麼事,卻無人回答。
一人忽然推開她,朝床邊走來。慕容湄跟過來,氣急敗壞:
“你們到底要幹什麼?我相公冒了風寒正在捂汗,仔細着了風。”
床帳掀起,一人展開手中畫紙向我看來。看了一會,轉身欲行。
將至門口,忽然又似想起什麼似的,大步走回來,伸手掀被。
慕容湄目光黑沉,左拳緊握,想必已扣了一把暗器。
我也凝力於掌,只待他掀開被子便奮力一擊。
正在千鈞一髮,忽聽門外一個聲音淡淡說:
“不是他們,不必多事了。”
床邊人立刻躬身答應,退至門邊。會同門口幾人,說聲叨擾,閡門退去。
我望向慕容湄,只見她仍立在床前,一動不動。
“好了,”我壓低聲音,“去插上門。”
她一驚抬頭,半晌方才明白。緩緩走到門邊,放落門栓。
然後她回到桌前,坐下,凝望着燈火默默出神。
客棧里不久安靜,想是池家人馬終於退走。我低聲叫她,到第三聲她才聽見。怔仲片刻,她過來揭起床帳,低聲問:
“你覺得怎樣?”
我的傷口火灼般作痛,兩日內斷不能行走。而大哥一人困於深山,我無論如何放心不下。
“明天一早你便自己回去,”我說,“把葯送去給大哥。”
她沉思少頃,嘆口氣,終於點頭。
長夜難眠,慕容湄也一直在桌前枯坐。
我讓她休息片刻,她卻只搖搖頭。
三更時分,門上忽然敲了兩記,便再無聲息。
慕容湄忽然躍起,渾身抖戰。
“怎麼?”我問。
她回過頭來,雙眸放出潮濕異彩,連那張易容后平淡無奇的臉都變得光華灼灼。“是他。”她顫聲說。
我忽然明白,門外便是那方才喚住人們搜查的人。
“去開門吧。”我說。
她迎進的男子眉目秀爽,風儀純靜,與池楊迥然不同,卻依稀可見相似輪廓。
是池楓。
他靜靜望着慕容湄,嘆息似地:
“我知道是你。”他說。
慕容湄呼吸急促,卻一時無言。
池楓轉身,由懷中取出一隻銀盒,放在桌上。
“此葯內服,暫時止痛頗有神效,明早他應該便可以行走。”
想想又道:“我會調走鎮上庄丁以及山口埋伏,你們儘管放心。”
他離開桌邊,專註地望一眼慕容湄,旋又移開目光,輕輕一嘆,走到門旁。
“等一等。”慕容湄聲音顫抖地說。
他回過頭來,微微一笑。
良久他說:“如果你願意,我仍會等你回來。”
他看她的目光淡靜溫柔,仿若看着谷中微嵐自在升起,清風煙蘿,雲滅濤生。
慕容湄夢遊般向他走近,輕輕擁抱了他。
“那麼你等我。”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