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密閉的電梯迅速升向這個城市中最高建築物的頂層,隱約的失重感讓我一陣陣的眩暈。

從近百米的高度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向下看去,整個城市象是就匍匐在腳下一般。

輕質的裝飾材料和明暗交錯的霓虹讓這裏變成漂浮在天與地之間的一座宮殿,它的主人可以高高在上的俯視眾生。

“這裏的感覺……怎麼樣?”在窗邊站了很久,尉典才輕輕將玻璃拉上。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的發襯着囂傲的笑容,半眯着眼睛看向我,很愜意的樣子。

對我的忽然到訪他竟是毫不驚詫,彷彿一切都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易先生不說話,看來是不喜歡這裏了。”他在我沉默的間隙走到房間左側的吧枱上倒了一杯酒,笑容不變地遞到我的手裏:“那我給易先生寄的那些東西呢?想必你應該會喜歡的。”

有些呼之欲出的秘密,就在藏在他咄咄避人的口氣里。

我把酒接過來,一口氣全部灌了進去。

“你為什麼找上我?”一杯酒的溫度而已,蓋過了所有的猶豫,我的思維開始前所未有的清晰。

“因為在智能生物機械工程方面,易先生你有第一流的檢測能力。”

“我想你沒有必要再和我說這種理由了吧……”我打斷他,目光四下看了看:“尤其,在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而已。”

他挑起下巴探究似地看着我。

“我知道,你認識南凌。”不想在這樣僵持下去,我想了想,把句子補充得更完整了些:“甚至可以算得上熟悉?”

“那又如何?”他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大。

“你們之間達成了某項秘密,然後,你一直在威脅他……”我上前一步,對着他的眼睛不讓他的任何一絲變化從眼前漏掉:“而那個威脅的砝碼,與我有關!”

各種表情從尉典的臉上爭相而過,最後定格在比較平穩的那一檔。

“你……還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也難怪葉南凌一直那麼護着你。”

他若有所思的沉默了片刻,重新把頭抬了起來:“看來和聰明人說話,果然省去了很多麻煩!”

我並不發話,只等着他接下去的言辭。

“跟我來吧。”他竟是出乎意料地做了一個很紳士地“請”的動作:“我有東西給易先生參觀一下,相信可以滿足你所有的好奇心!”

在他完美的禮節下面,是掩蓋不住的殘忍而興奮的神色。

只在眼瞳中飛速地一閃而過,卻讓我莫明的心驚。

“參觀”的腳步並沒有如我所想地離開他的辦公室,靠牆的整面高大書架移開之後,赫然就是一扇門。

“請進!”他邊說話,邊隨手摁下了幾個鈕,密閉的金屬房間開始上升——細看之下竟是一部小型的私人電梯。

奢華溫暖的辦公室里居然配備了這樣沾滿了金屬氣息的科技產品。異樣的不協調感讓我的腳步頓了頓——看來事情遠比我想像的要複雜得多。

這部電梯,究竟會把我帶到哪裏?

“易先生,這部電梯現在正在向著天堂而去。”象是看出了我的疑慮,尉典的臉很神秘地湊了過來:“到了上帝面前,你可以更清楚的看清自己……”

我哼了一聲。

是不是去見上帝我不知道,不過對於你,大概是住在地底下頭上長角的那位會更有興趣。

說這些,想威脅我嗎?

閉着眼睛不再理他,暗自算了一下電梯上升的速度和時間。

差不多已經升到整個建築的最高點。他要給我看的東西,藏得竟是如此隱秘。

輕微的一個震動,電梯已經停住。

“天堂的入口到了!”

出電梯口的那一瞬,我聽到尉典在我身後發出冷冷的聲音。

非常大的一間房間,卻被反射其中的金屬光澤照得有些晃眼。

如此的環境下當然不會讓人指望有羽毛漫天飄,外加金色頭髮五短身材的小姑娘長着翅膀到處飛。

只是就算真的是天堂也不會帶給我如此大的震撼。

放眼望去,那些熟悉又複雜的操作儀器……即使是基地里也不曾擁有如此精密的智能生物機械工程實驗室。

“怎麼樣,易先生?見到上帝的感覺是不是很親切?”他的聲音在這麼多金屬中來回碰撞,異樣的不真實。

“你要給我看的就是這些?”

“噓……不要着急……”他神秘地搖了搖頭,把一塊很小的晶片插入了電腦:“易先生想要了解的東西,全都在這裏。”

整個房間的燈光全部暗了下來,只有前方的牆壁上落下了一塊越來越明晰的投影。

時間:20XX年X月

紅色的時間顯示很突兀的標識在整個影象畫面的右下角,算起來,是距今大約一年半的時間。

先是一段嘈雜的聲響和混亂的畫面,鏡頭最終在某個人影身上停了下來。

纖細整潔的身形,看不見正臉,畫面里的模樣似乎是在分外專註的進行着手中的工作。

工作的環境正是眼前的這間實驗室,而那個少年……

只一眼而已,我已經能夠分辨出來——那是南凌。

“怎麼樣南凌,還需要多少時間?我已經沒什麼耐性再等下去了……”低沉的男聲,聽起來有些熟悉,我想了想,驚覺回頭。

尉典微微一笑,示意我繼續看下去。

“生理上的部分應該已經沒有任何問題了,現在只差編寫出合適的記憶程序,就可以把他喚醒……”南凌的聲音從揚聲器里聽來有些失真,毫無起伏的調子完全沒有平日間偶爾流露出來的溫情。

“記憶程序的編寫……那要多久?”

“我儘快在三個月內完成。”

“三個月?南凌你在和我開玩笑?”

隨着從鼻孔里嗤出的一聲冷哼,尉典的身影終於出現在畫面里,慢慢繞到了一直被南凌身體半擋着的那張類似於手術台的長桌前。

依舊不大明白他們之間的對話到底在說些什麼,只是心一陣強似一陣地開始緊跳。

“看來我是太寵你了,才讓你開始學會和我討價還價!”漫不經心的威脅,尉典低下的頭似乎是在研究那張長桌上的物體,可我還是能夠想像得出他說這句話時臉上的表情。

南凌毫無血色的唇抖了抖,卻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你那裏不是有一套編寫完畢的記憶程序嗎?直接給他用就是了,何必重新編寫那麼麻煩?”象是想起了什麼,尉典的臉重新抬了起來,有力的手指重重鉗住了南凌的下頜,然後滿意地看着白皙的肌膚上瞬間泛上的紅色勒痕。

“不,不行的,那套程序已經用過了,人造人的記憶不可以同等複製,不然將會是很大的一場混亂!”在那隻手的鉗制之下,即使疼痛也掙扎着說出的句子。

我驟然驚覺。

人造人?

難怪尉典有那樣的把握來找我,原來……在這間秘密實驗室里,這個項目竟是已經有了成品。

那南凌……你又何苦一直瞞着我?

“混亂?”不屑一顧地嗤鼻之聲,尉典的眼睛危險的眯了起來:“不過存活一年的時間而已,就憑這種連生物都算不上的人造人,你還怕他們造反嗎?”

隨着他垂下的目光,鏡頭一點點的拉近,一直躺在床上的人體終於漸漸的顯現出了臉部的輪廓。

那一瞬間,我的心臟如遭電擊。

這張臉……這張臉!

圓圓的,頑皮又庸懶的模樣……我一定在哪裏見過!!!!!!

“他……”很困難的咽了一口唾沫,才開口卻發現聲音緊得不象自己:“這個人……”

“一個人造人而已……”尉典的目光瞟過我,重新投向影象的畫面:“不過我想易先生應該是認識的。”

我認識的?

好象應該是……

記憶裏面有模模糊糊的片段,可是隔的太遠。想要放開,卻又是揮不去的熟悉和親切。

為什麼,會有這種咫尺天涯的感覺。

“尉典……你在給我一個星期的時間好不好?讓我對那些程序做一點調整和修改。不然兩個記憶完全一樣的人造人對你來說,也完全沒有意義是不是?既然後期檢測是最重要的部分,你也希望一切能盡善盡美是不是?”

連着幾個“是不是”的軟弱詢問,南凌依舊在哀求着,我的眼睛卻再也沒有從那張眼睛緊閉的圓圓小臉上移開。

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我應該就能想起來!

一片模糊的雪花點,眼前的影象卻想是就此截斷。

“等,等一等……”我猛地站了起來,只想把那個畫面留住。

尉典沖我作了個少安毋躁的表情。

片刻之後,畫面再次亮了起來,只是背靜卻象是已經換了地方。

藍色的格子窗帘,淺灰色的牆壁,橢圓行的吊燈……看上去很熟悉的房間,然後那個懶懶守在床前百無聊賴的男人——

是我?

鏡頭慢慢靠近——床上是那張圓圓的臉。

睫毛抖了抖,再抖了抖,緊合著的眼睛一點點要睜開的樣子。

我的拳頭狠狠地拽着,指甲深深地扎進了掌心裏。

那雙在夢裏凝視着我的黑色瞳孔,我記得的,我記得的!

“恩……”他哼哼地睜着眼睛看向了我。

象是透明的陽光達到了萬年冰峰的谷底,溫暖的水流找到了出口,終於一點一點向外滲去。

“龍奈……”我在心底默念了一遍,確定是那種讓我安心的感覺。

“龍奈……”我把身體湊近了畫面重複了一遍。

真好,叫這個名字的時候嘴角總是可以隨着發音裂成微笑的弧度。

龍奈,我竟是把你弄丟了這麼久,很不可原諒是不是?

直到此時此刻才知道,原來那一次次在我夢中讓我反覆尋找的人……就是你。

接下來的畫面里,出現的是我所能想像到的最為美好的一個夏天。

——那是有他陪伴在我身邊的夏天。

我曾以為,人生的幸福不過在於剪輯,再精彩的記憶如果完全鋪陳開來,也不過是冗長乏味的一天一天。可是現在我終於知道,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即使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無法割捨的片段。

我看見他揉着眼睛從夢中蘇醒,然後口齒不清地哼着我的名字,我的夏天從那個時候開始陽光燦爛,幸福之花在他的笑顏中熱烈綻放。

他會睡眼朦朧地賴在我的腳下,看我掛在電腦上和各種程序搏鬥,然後撓着頭拚命說著各種傻話給我解悶;他會打着呵欠很專心的削蘋果,最後雕刻出一個很匪夷所思的形狀滿懷期待地送到我面前。

他會在沖咖啡的時候因為手忙腳亂使得將糖錯放成鹽的幾率達到半數以上,然後再在我一臉黑線的表情下吐着舌頭拿去倒掉;也會自信滿滿地把我推出廚房,丁丁冬冬地弄得瓢盆亂響,最後卻只是哭喪着臉端出的一盤子完全分辨不出本來面目的黑色焦碳……

他記得我隨口說的每個句子,然後在我看不見的時候暗自琢磨上好半天;他不厭其煩的在我耳邊嘮叨,近乎於虔誠地在意着我的反應。他各種笨拙失措的舉動,不過只是想拚命想討我歡喜。

而那個時候,我只覺得頭大入斗,時時刻刻都要提心弔膽他又會玩出什麼讓我措手不及的新花樣,我竟然遲鈍到對他掩飾在嬉笑之間的認真和投入視而不見……最後我就只能敲着他的腦袋說龍奈你很煩呢,你能不能乖乖地坐在那裏不要搗亂?

他嘴角笑得彎彎地說對不起,然後很規矩地坐在我面前表示道歉。

眼底一閃而過的挫敗和受傷的神色,總是在面對我的時候飛快地掩飾起來。

我怎麼會對他說出這種話?

我怎麼竟不知道有那麼一個人時時刻刻地凝視着你,是那麼溫暖的一件事情?

原來我曾經也是那樣沉悶到冷血的一個人。

後來他抱回來了一條狗,有冰涼涼的鼻尖和濕漉漉的眼神,禿掉的尾巴和一身的傷痕纍纍見證了其被拋棄和欺凌的全過程。

龍奈緊緊地把他摟在胸前,很小聲卻堅定地反覆安撫着:“小白,你不用怕,你不會一個人,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

同類之間相互取暖的時刻,對孤單的惶恐和寂寞的委屈只有貼在一起的身體溫度才能稍做安慰。

那是見過的最體貼最本能的溫柔。

只是這些,那個時候我是不會懂的。

所以我毫無餘地地將那隻狗趕了出去。

“小白,卓越只是嚇嚇你,他不會真不讓你進門的……我們數十下,我保證我們數十下,他就會出來的……”

那麼無措地站在樓角,滿心的不確定卻還要安慰懷裏那隻抖得比他還厲害的狗。

我恨我自己為什麼還有閒情逸緻在那個時候穩穩的坐在家裏端菜煮魚,讓他越念越慢的十個音節終於還是很失望地被辜負過去。

“恩……剛才不算,我們再數一次,這次我們數二十下,卓越一定會出來叫我們回去的……”

他坐在了台階上,眼睜睜地看着大門的方向,睫毛隨着數數的節奏,一下又一下的撲扇着。

龍奈……龍奈……

你對我竟是從未放棄過的信任?

很可惜第二輪的數字還是在我披衣穿鞋的慢動作中再次無效地流逝。

“這個……小白,我們再數最後一輪……”

一滴冷汗從臉側流下,底氣已經很不足了。

小白很是懷疑地哼了一聲,然後翻了個白眼。

還好,我總算很爭氣地出現在了他面前。

那時候的我看見他滿不在乎朝我挑眉毛,看見他理所當然抱着小白朝家走,看見他嬉皮笑臉地說卓越你做的菜還真不錯。

現在的我卻能看見他終於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看見他從內心裏泛濫出來的笑顏,看見他貼在那隻狗耳邊低低地說:“小白,我沒有騙你吧,卓越他,他人很好的……”

很好的……

簡單到拙稚的三個字,卻代表了他全部的信任和感情。

他就是那麼容易滿足的孩子,不過是一點點因公而就的溫情,就已經可以換得他全部的感激。

而他感激的方式,就是把他由內而外的熾熱和溫情完整地交還給你。

只是那個時候,即使我能隱約觸摸到他本能般的依賴,卻完全猜測不到更深一層的結局。

他說我愛你卓越。他在一個接一個的打擊以後,選擇了誠實地在我面前捧出他的心。

那麼晶瑩剔透的珍寶,我卻沒有勇氣吻回去。

他只是一個人造人,一年的存活時間而已……而我該愛的,應該是自己的同類。

小白已經死去,而我竟還捨得讓他一無所有得如此徹底。

懸挂在半空的心臟,終於在我們急促地後退着撤手時,崩然墜地。

我的夏天,大概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慢慢褪去了。

再後來——

真相被揭穿,堅持被顛覆,我逃避般的舉措將他最後的信念徹底粉碎。

鏡頭在基地實驗室那個大大的玻璃容器前變換着各種角度,毫無遺漏地記錄著我那段記憶最後的終結。

漫長而深切的吻,上演於整個天與地。

我站起身來,將手指一點點伸了過去。他柔軟的臉頰,即使隔着顯示屏,卻還是溫暖的。

那個時候,閉上雙眼的最後一吻,記憶便隨着合上的雙瞳孔沉沉地睡了過去。

而如今,我可以站在這裏,繼續看完那些象是上個輩子發生的事情。

繽紛絢麗的電火花將點燃的熱烈拉長了又拉長,最後幾乎細不可聞的輕聲一響。

全世界都安靜了。

玻璃容器裏面空空蕩蕩的,只剩下容器外的男人依舊痴痴地緊貼在冰冷的容器上。

其實,又有什麼不同嗎?

變成了粉塵的龍奈,你可以到任何你所希望的地方去——住上一輩子。

包括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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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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