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為什麼要妨礙我?”
“我妨礙你什麼了?”
那人與武靈阿各自駕着坐騎並轡徐行,沒人注意到看似從容友好的兩人實則氣焰凶煞,冷冽相對。
“小丫頭目前住在你家,是我下手的好機會,你卻一再出現在她四周干擾我的行動。這不是妨礙是什麼?”
“我沒那閑情妨礙你。”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是真的被那個假元寧吸引?”
“連我都沒想到自己原來如此浪漫多情。”
那人狠瞪武靈阿懶懶的輕蔑傲態。這小子居然開始學會挑釁?“你最近似乎愈來愈不聽話了。”甚至愈來愈有脾氣。
“也可能是你愈來愈羅唆的關係。”
和武靈阿看似同齡的那人繃著臉皮,握緊了韁繩,一副巴不得勒死武靈阿的德行。“你敢頂撞我?”
“如果你沒先來惹我的話。”
“你不怕我回家跟我阿瑪稟報這事?”
他微微苦笑,不曾正眼瞧過對方,一逕遠望。“回家跟阿瑪稟報……表哥,我自斷奶后就沒再聽過這麼有趣的笑話了。”
“你以為我不敢?”
“把假元寧拉進碩王府里,還是出於舅父的意思。”他不屑地斜睨。“你跟他打這小報告,恐怕會被他譏為馬後炮。”
“是阿瑪他……”怎麼可能?
“再者,她是不是假的元寧,別說得那麼篤定。”
“她當然是假的!”他急斥。“真的元寧早在半年前就被我們雇的人馬給——”
悴地,他駭然噤口。
“給怎麼樣了?”武靈阿森幽低吟。
那人不答,拉起馬韁準備先行撤退,卻被武靈阿快手給輕鬆鉗住,同時還以肅殺的凝睇。
“元寧已經遭到你們毒手了,是嗎?”
“你……你沒憑沒據,少惡意栽贓!”
“若給我逮到證據了呢?”
那人在武靈阿兇狠的冷眸中渾身發涼。憑武靈阿的精明,當然早知道元寧失蹤一事必定是他們在其中搞鬼,只是苦無證據,不得不沉默隱忍。
“你這是幹什麼?”那人故意裝出一副滿不在意的訕笑。“這麼中意元寧格格嗎?你明明只把她當性趣相投的同伴罷了,怎麼,找不到其他合你胃口的娘兒們了?”
“我知道你們會對她不利,但沒想到手段如此狠毒。”
“我們哪、哪裏狠毒了?”哼。
“若再對現在的這個元寧動手,我會讓你見識到什麼叫真正的狠毒。”
武靈阿無聲的呢喃凍住那人虛張聲勢的容顏,悚然目送他孤傲的身影悠然離去。
“真是,百年難得見你發一次飆。”遠遠迴避着的另一名男子駕馬徐徐接近武靈阿,一道前往侍衛馬隊中。“又是為了元寧失蹤的事嗎?”
武靈阿遠眺山巒,狀若亳不眷戀混濁的人間。
“我不懂你的品味,那種彆扭又孤傲的千金小姐有什麼好的。她在人前好象很有修養、很有氣質,可別人一不小心碰觸到她不愉快的話題就馬上翻臉,太難伺候了。”
她沉靜時沉靜,拗的時候又扼拗,和她相處,時時刻刻都得戰戰兢兢。
“我知道她上頭壓着太多完美卓越的哥哥們,讓她從小就受盡冷落,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全天下不是只有她一人可憐,也不是全天下的人對不起她什麼。而且——”
武靈阿淡淡一瞟,他只得不甘不願地中止抱怨。
“情人眼裏出西施啦。若你真那麼喜歡她,我也沒話講。”
“什麼叫喜歡?”
“呃,就是……”可難倒他了。“這不太容易解釋,而是一種感覺吧。”
“感覺是最不可靠的東西。”
“感情的事本來就很不可靠嘛。”他哈哈笑道。“像我,寧可找個紅粉知己也不想找個終生伴侶。女人當朋友和當情人,完全是兩碼子事。我已經受夠教訓,早早學乖了。”
他兀自開心了半晌,才發覺武靈阿的不對勁。
“你是怎麼了?”真的怪怪的。“你好象打從元寧格格失蹤的風波平息后就有些反常。”整個人似乎陷入某種緊繃狀態,氣勢逼人,每條筋肉都處於備戰狀態中。
“是嗎?”
“是啊。”別看武靈阿心不在焉的,憑他倆十多年來的交情,他一眼就瞧出那平淡面容下的心煩意亂。“還是不知該如何抗拒元寧和你的婚事嗎?”
“我沒打算抗拒。”
“可你也不怎麼願意。”
“豪門婚姻,與意願無關。”只關乎血統與利益。
“那也難怪你和元寧都只想享受男女關係,不談感情。”哎,這兩個人說來也挺配的,對感情都很冷漠,對性愛卻很熱中。
“桑圖大人,武備院的人馬已將蒙古王公的貢品安置在駐蹕大營門外,請大人檢視。”一名侍衛駕馬來報。
“武靈阿,一道過去看看吧。你向來比我細心,沒你在一旁助陣的話,我打死都還看不出啥子疏漏。”
武靈阿遠望藍天下遼闊的狩獵圍場,彷佛想越過重山峻岭,飛度長城,魂歸千里萬裡外的關內某處。又倏地收束荒謬心思,皺眉暗忖自己到底是怎麼回事。
“武靈阿!”
桑圖在遠處的呼喊喚回他冷漠的理智,一夾馬腹,就將腦海中呼之欲出的嬌柔身影遠遠拋在身後,奔往無垠天地的另一頭,隱沒在陣容浩大的秋捕營隊中。
她實在搞不懂武靈阿。
齊娃落寞地枯坐在武靈阿的院落中,手裏編着繁複的帶子。
她以為,她和武靈阿應該算是一對親密的伴侶了,沒有人會比他更了解她的一切,可是她卻完全不了解他。前一刻可能才跟她纏綿火熱,下一刻可能就十天半個月地忽然見不着人,說也不跟她說一聲。
她在他心裏究竟算什麼呢……
“齊娃,碩王爺又差人在四處找你了。”小桂一副侍女扮相地竊聲潛入,嚇得齊娃連連噓聲招手。
“快進來,把門帶上,別給人發現了!”
兩個小傢伙戒懼地貼在門板內躲着,等隱約的人聲遠去了才敢吐出大氣。
“好險。碩王爺老想找我去替亭蘭整理舊作,出本詩集。我連大字都認不得幾個,還整理什麼呢?”害她成天提心弔膽,四處逃竄。
“原來你是怕這個呀。”小佳百無聊賴地與她一同靠在門板內席地而坐。“我還以為你怕那些別房的福晉格格們輪番找你麻煩才窩到這裏來。”武靈阿的院落向來是嚴禁閑雜人等踏入的豪華廢墟。
“她們沒有找我麻煩啊。”
“成天拖着你東拉西扯的還不煩哪!”害他想跟齊娃談談心都還得排隊,氣都氣斃了。“你不要老在那裏當別人的聽眾,要懂得適時推拒這種接二連三的騷擾。”
“是、是。”齊娃苦笑,無意點破小桂現在也正從事着相同的騷擾。
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人們就是喜歡找她聊天。大概因為她很懶得發表意見吧,所以便成為很好的聽眾。也可能因為她看來沒啥攻擊性,所以對她訴訴心事挺安全的。
她喜歡聽別人發表意見,可以由此知道對方的心思與苦樂。她的人生太貧乏了,多了別人的分享與傾吐,世界就變得多彩多姿。她會不會有想傾吐的對象呢?有啊,而且是最近才感覺到她有的。一面對他,她就變得好愛講話,拚命做着莫名其妙的解釋,又口笨舌拙地不知所云,但她很想讓他知道她的看法。這實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你小心碩福晉一到瑞雲閣發現你沒在房裏好好靜養,又要訓你一頓!”
齊娃怔怔眨眼,好一會兒,回神甜甜笑起。
“其實,我很喜歡被她訓斥吶。”
“天生欠罵呀你!”
“不是啦,而是被她訓斥時,有種被娘疼惜的感覺,好幸福喔。”
“結果害我連帶遭殃。”小桂沒好氣地大翻白眼。
“四貝勒回京了嗎?”
“聽說後天就回來。不過,你真敢跟他說你只假扮元寧到這個月底嗎?”
“都兩個多月了,若他還是找不到元寧格格,我看他也很難再有其它重大進展。”失蹤一事,勢必成為定局。
“你想他會照付我們銀兩嗎?”
“我壓根兒沒打算拿他一分一毫。”她垂眸編繫着。
“可是這事我們已經出了不少力——”
“我們不為他的任何利益幫這忙,所以才能走得瀟洒俐落。一旦貪圖對方什麼,對方也就會反過來增加要求。”
小桂愀然,垮着臉。“那這下咱們不就白忙一場了?往後的日子該怎麼辦?都沒錢了。”又不能繼續在街頭賣藝。
“總會有辦法的。”
一看齊娃呵呵傻笑的德行他就沒力。她也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吧。“今天……那個大少奶奶還有在追問我的事嗎?”
“我知道她很想問,卻總是很客氣地打住,怕驚動你或又嚇到我。不只是她,寶欽少爺也是這樣。他們為什麼對你這麼有興趣?”
“不知道!”他火氣上沖地倔強撇頭。“他們發他們的富貴神經,關我這賤民屁事!”
“別這麼說嘛。”他們人挺好的。“小桂,最近有在練什麼好聽的摺子嗎?”
“嗯……有啊。”一說到這,他再不爽都忍不住眉飛色舞。“我現在已經唱得大小嗓都有,生旦凈丑各行發聲不同的訣竅也都提到了,還特別在貼旦戲的身段上下了好些工夫。你看,像這樣,回眸的神韻和……這樣,還有這樣,都是很見工夫的!”
齊娃靠坐在門板上一面編織,一面為小桂滔滔不絕的熱切解說捧場,彷彿回到之前在小豆腐池衚衕的平淡生活。
王府生涯雖然炫麗奢華,她卻興趣缺缺,唯一令她留戀不已的,大概……只有那個人吧。
他會不會覺得她的付出有點隨便?可是,她是真的很被他吸引呀。他對人好冷淡、好傲慢、意見強悍、且獨斷,又從容得好象什麼都不在乎,與他滿屋子各項研究、各門雜學形成矛盾。他還是很關注周遭世事的,為什麼卻與所有人遠遠隔絕,排斥親密的牽連?
她好想念他,想他蠻不講理的吻吮,想他愛以粗糙下顎摩挲她臉蛋的惡習,想他糾結的膀臂,想他醉人的濃郁吐息,想他充滿魅力的言行,想他怪異的不近人情……
他到底對她施了什麼魔咒,為什麼有意無意地都會想着他,甚至是一些難以啟齒的綺思妄想?他有沒有像她這樣惦記着她呢?他現在又正在做什麼呢?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小桂的痛罵震了齊娃一下。
“有啊有啊,我有在聽!”
“你有才怪!光看你編的帶子就曉得,你根本心不在這裏!”還有臉裝無辜。
齊娃面紅耳赤地垂望手中絞成一團亂結的五彩絲線。天哪,這是怎麼絞出來的?待會可有得拆了。
“你別妄想飛上枝頭做鳳凰!”搞什麼,每次她一想到武靈阿就滿臉羞答答的甜相,看了就教人不爽!“武靈阿貝勒不是我們碰得起的人。就算你立志要攀權附勢,不惜做婢做妾,也得看看對方要不要你咧!”
“我才……不屑攀什麼權勢……”只想過若這是唯一接近他的途徑,再不屑的事她好象都滿樂意嘗試的。
“你又在逃避重點。”
齊娃縮着肩頭,努力纏着已經夠混亂的線團,無言以對。
“他有說過要留你在身邊嗎?”他的態勢漸趨毒辣。他才不管武靈阿是啥子貴族或大官,齊娃是他的,不是武靈阿的!“我最受不了你們女人的自作多情,以為身子給了對方,你在他心裏就有了分量。別笑死人了,男人有時需要的只是具肉體,不是個女人。更何況他早知道你是冒牌貨,一個不值錢的小老百姓,卻有着妖嬈的身子和元寧格格的臉蛋,乘機享樂一番,省事省錢又養眼,玩過就算,你還作個什麼春秋大夢!”
“你講話好難聽。”任齊娃再怎麼好脾氣都忍不住不悅。
“因為忠言逆耳,是你不肯面對現實。”
她被堵死了半晌才找回些許聲音反擊。“武靈阿才沒有在玩弄我。他、他是真的拿我當元寧格格看待!”
“哇,他好厲害呀。他怎麼發現的啊?”小掛歹毒地假作興奮。
“因為,我和元寧格格在相同的地方有一樣的痣,我們有些秘密的習性也很一致……”
“那就能證明你是元寧嗎?”殺了他算了,荒謬透頂!
“我們還、還長得一模一樣!”
“也許你是她失散多年的孿生姊妹吧。”
小桂這一惡聲譏諷,兩人同時愣住,愕然相望,好一陣子都發不出聲響。
老半天的沉寂后,齊娃僵硬的笑聲不自然地緩緩揚起。
“什麼孿生姊妹呀……又不是雙黃蛋,街上隨便挑挑就碰得到。我看你戲本背太多,腦子有些迷糊了。”
“你聽說過孿生子的習俗嗎?”
小桂幹嘛陰森森的,害她覺得有些涼意。
“一胎雙胞可不是什麼好事,多少有些惡兆的意味在其中。所以,有些地方的習俗是丟一個、留一個,省得一個福分被剖為兩半,孩子會養不大。”
“你、你、你亂講,碩王府里的大貝勒和二貝勒就是雙生子,他們不也照樣活得好好兒的。”
“可是一個在京為官,一個卻遠戍邊關,符合了一個丟、一個留的狀況。”
“你不要這樣講話,像是什麼……鬼故事似的。”大白天裏密閉的廳堂都變得有些幽暗了。
“通常被丟的那個,都會當做是惡兆的化身,留下的那個就是豐豐富富的福分,所以大家都會略掉那個被丟棄的,不提他、不管他、不認他,當他是完全不存在的。”
齊娃被這話激起了寒顫,不太願意細想這一切和她的人生多麼吻合。
“你都沒想過嗎?一個長相相同的人是多麼難找,四貝勒的人馬為什麼兩、三個月的工夫就追查到你身上來,拉你入府?”
“你會說愈離譜了。”
“事情顯然不單純。”
“也沒那麼複雜吧。”她不喜歡這種圈圈套套的感覺。“不管怎樣,我就只扮元寧格格到十月底為止,下個月就走人。”
“武靈阿貝勒呢?”
齊娃的果決頓時委靡不振。“我、我不是說過了嗎?他認為,我就是,就是元寧格格。”
“我問的是你的看法!他扯他的,難不成你也跟他一起胡塗,真把自己當元寧格格看來?”
她實在很不喜歡小桂的說法,卻發覺自己的沉默不像憤慨,倒像困窘。
“你可別假戲真作了。”他繼續殘忍。齊娃的身子給武靈阿奪去之事,他尚可容忍,畢竟他們這種低賤的百姓沒有清白的權利,可齊娃的心不能也丟給武靈阿!那是他的!“他們那些豪門世家,多得是本錢可以揮霍,可我們沒有。我們一不小心,就什麼都沒了,直直往社會的最底層墮落。”
“我不會是墮落的那一個。我——”
“你已經是了!”他不給錯愕的齊娃任何反駁的空隙。“你用自己的身子來換取榮華富貴,不叫墮落叫什麼?”
她慌亂得不知該看向何處,努力拚湊混雜的思緒。“我才……我從來沒有這念頭,我也不希罕什麼榮華富貴……”
“誰會相信你的狡辯?我都不信了,你以為武靈阿貝勒會信?”
我不相信你。
武靈阿曾當著她面說的這句話,狂悍地在她腦中震蕩。他不相信她,而且始終擺明着這立場,卻在佔有她的身子后再也不提這話。這能代表他就此相信她絕無攀權附勢的邪念嗎?不見得,他只是沒再把他的不信任說出口而已。
“我不管他信不信我,或……對我有什麼其它的看法,難道就沒有別的可能性嗎?”
“例如?”
她無言以對,卻紅透了臉。
小桂冷哼。“你以為他那種男人會對你這種女人動感情嗎?”
“我只是說,或許會有這、這種可能性。”
“就算那樣,他喜歡的人也不見得就會是你。你自己說說看,你有什麼特別吸引人的地方嗎?”
她給小桂這一問,忽然沒來由地恐慌起來。是啊,她有什麼過人之處嗎?
“我從他侍女那裏串到另一項重要消息。”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底牌亮出來,早早教她死心!“武靈阿貝勒的舅父一家,已經在私下準備他和千佳郡主的婚事。”
齊娃當頭被潑了整桶冷水似的,愕然凝住。
他和千佳郡主?怎麼可能?
“千佳郡主是他舅父的掌上明珠,他們表兄妹倆又門當戶對,是元寧格格以外的最佳人選。”
胡說!若真有這種事,她怎會完全看不出來?她……多少也算挺了解武靈阿的。
“武靈阿貝勒的母系家族那方,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似乎早就看守你是冒牌貨,也根本不認為元寧格格會有被找回的一天。所以她和武靈阿貝勒的婚約,形同虛設,不會有成親的那天。”
“但也不見得這個新娘人選就會由千佳郡主頂替。”她虛弱地頑固抗辯。“因為……根本看不出他對千佳郡主有意思嘛,加上這事他又還沒親口同意……”
“他也沒有反對。”小桂凌厲反擊。“況且他在王爺、福晉心中向來是個孤僻卻聽話的兒子,父母之命,他哪會反對!”
話是沒錯,但她認為情況一定不會如此,一定不會!可是,她也找不到理由證明她的堅持是正確的……
“承認吧,齊娃,你在他眼裏根本算不了什麼,只是個床上的玩伴罷了。”
她才不這麼認為,她也不接受這麼廉價的角色。式靈阿對她,有可能是真心的!
“你為什麼還看不出你在他心中分量有多輕?”小桂轉而苦口婆心起來。“這府里的人都知道他隨皇上秋圍狩獵去了,為什麼唯獨你,他交代都不交代一聲?”
“因為、因為他……”
“不是因為他怎麼樣,而是因為你。”他打斷齊娃企圖圓場的機會。“貝勒爺出外辦事,有必要特地告知下人一聲嗎?”
齊娃僵住。
“為什麼他的親朋好友都知道他的行蹤,他卻什麼也沒跟你說過?”小桂故意放她好長一段時間沉默思索,而後假意長嘆。“你還在這裏天天苦等什麼?你跟那些在小跨院裏等他寵幸的侍寢們又有什麼差別?”
齊娃靜靜的,沒有什麼反應或表情,有如神遊太虛,只留着空殼在這裏。小桂也不動聲色,以狩獵的眼神盯着她的側面。
“武靈阿真的決定改和千佳郡主成親嗎?”
“至少他們已經交換庚帖了。”
聽得這句,齊娃已不再多做任何錶示,寂然起身,毫不猶豫地回她的居處去。
已經交換彼此的八字了……這婚事,哪還會有轉圈餘地?
“寧寧,你這是做什麼?”碩福晉沒想到一踏進齊娃暫居的瑞雲閣,就看到她正收拾細軟的景象。
“我想,我該回去了。”
“我不是說了嗎?病沒養好前,你哪也不去。”她悠悠笑着按手在齊娃冰涼的柔手上。
“我已經全好了。”
“你這孩子。”福晉當她是在使性子似地假作訓斥,彎着美眸朝她連連甩着食指。“既然你身子好多了,就到我那兒去,陪我聊聊。我叫小廚房準備了火鍋,還有又酥又脆的烤鵝和酸奶,都是你愛吃的。”
她不想去,只想儘快遠離。可是辜負她一片真心的是武靈阿,不是碩福晉,她不能把情緒發泄在一直對她很好的人身上。
溫馨而熱呼的午後火鍋小宴,有碩福晉的熱情與疼惜,有大少奶奶和寶欽少爺的溫柔話題及和煦笑語,但沒有一樣點亮得了她鬱鬱寡歡的容顏。
地努力適時牽起嘴角,想辦法聽進這些友善的字句。但……不曉得自己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她很難對外界的一切產生任何反應。
寧寧,來吃片山雞肉。
好。
元寧,喜歡昨兒個我們點的那齣戲嗎?
喜歡。
今年天冷得好早,還沒冬至就得生白爐子取暖了。
是啊。
眾人的笑語,為什麼聽來這麼遠?連她自己不知所云的流利回應,也感覺好遠。恍惚中,倏地一句耳語極親近、極清晰、極具震撼地傳入她靈魂里——
“武靈阿今天就會回京返家。”
聽見她一直躲避的那個名字,被壓抑住的情緒差點翻湧上來。
“他回不回來,已經不關我的事……”
“怎麼,他不回來時你天天追問,他一回來你反倒冷淡起來?”碩福晉笑得眉眼彎彎,實在喜愛孩子們為情彆扭的神態。
不行,她絕不能在他們面前落淚,不能再引發任何關切。
“對不起,我先離席了。”她果決起身。
“寧寧?”
“謝謝福晉您這段日子的照料,我才能這麼快康復。既然我身體沒事,也不好……再多打擾,就此告辭。”
“你不等着見見武靈阿嗎?”
她倔着溫弱的小臉,把顫抖的下唇緊緊咬在齒內。“對不起。”
“寧寧!”
齊娃丟下一屋子人的錯愕呼喚,旋身奔離。
這裏不是她該存在的世界,那就別留下太多人情牽絆。要割捨,就一起統統割斷,不要拖泥帶水的,最後傷到了始終關愛她的人們。
“齊娃?”候在遠方庭角的小桂愕然追上來。“怎麼樣?”
“我們走吧。”
看她勇往正院方向前行的快步,他忍不住興奮地試探一下。“回四貝勒府邸,還是直接回小豆腐池衚衕?”
“回衚衕去。”她一刻也不停歇,瞠眼直視遠方,不肯落下任何感傷。“武靈阿貝勒既然決定和別人成親,就不需我再假拾元寧格格維繫兩家姻緣。”
“你總算想通了。”他輊快地跟着,同她一道速速離去。
過了一進又一進,正要出角門,齊娃霍地被一旁襲來的力道悍然攫起,符着她的右臂抓入偉岸的胸懷裏。
“我以為你應該是在廳里迎接我回來。”
她猛地抬望這聲咬牙低吼的來處,就對上令她自尊飽受挫擊的英武容顏。
還裝得好象他有多在乎她,背地裏卻和其他女人談婚論嫁。
“放開我。”她淡道。
武靈阿微微皺起眉心,審視她嬌弱的敵意。“這個時候才想撤退,不嫌太遲了?”
“我早說過我只會假扮元寧格格到十月。”
“現在離月底還有段距離。”
“但你也沒有權利阻止我離開你家。”
“因為你不只打算離開這裏,還想乘機離開這整個遊戲。”
齊娃愕然。他怎麼看出來的?
“我曾警告過你,要收手就趁早收手,不要把爛攤子搞大了才丟給別人收。”他以冷眼沉沉逼迫着她。“事情演變至此,你已經沒有一走了之的機會。”
“這話只有四貝勒有資格對我說,你無權命令我。”
“就憑我是你丈夫,我就有這個權利。”
“你不是我的丈夫!”她終於放聲嬌嚷,打破陰沉的低聲交戰。
“我們的婚約可以證明我是。”
“我不是元寧,你的婚約與我沒有關係!”
“你是元寧。”斬釘截鐵的氣勢沉穩有力地擊潰她的抗議。
他瘋了是不,還是他在耍弄什麼整人詭計?“你放手!你這樣……讓我根本沒法子好好談事情!”
“武靈阿貝勒,請放開格格。”小桂悍然挺身對峙,即使懾於強大對手的迫力,也不肯退讓。“格格大病初癒,經不起您如此折騰。”
武靈阿看也不看他,似乎也沒聽進小桂的話,一逕怒瞅着鼻尖前蒼白的固執嬌顏,甚至不曾眨眼。
小桂卯了。這也未免太藐視他的存在!“你敢對我家格格如此無禮,不怕我向四貝勒告狀去?他若知道你這樣惡待他的寶貝妹妹,你以為他還會幫你促成這樁婚事嗎?”
“小桂!”
武靈阿轉眸冷瞥向小桂的剎那,齊娃快聲制止,還是無法使小桂免於受到驚嚇。
他只想着如何逞口舌之快、搭救齊娃,卻忽略了觸怒狂獅的下場。
“小桂說得沒錯!”齊娃急急嬌斥,以轉移武靈阿的注意力。“就算他、他不去跟四貝勒告狀,我也會去說你的不是。所以,你最好趕快放開我!”
“你以為他有權左右我們的婚事嗎?”
齊娃被他凶煞的寒眸與低語懾得啞口無言。
“我讓你看看誰才是真正有影響力的那一個。”
“武靈阿!”她被他拖着她就大步殺往王爺書齋方向的悍勁嚇壞。“你有話用說的就好,別這樣——”
“放開格格!你要帶她去哪?!”小桂沿路又追又吼,七手八腳地企圖奪回齊娃。
“武靈阿!”她根本是雙腳離地地被他鉗着跑。“你冷靜一點!我、我不喜歡這麼粗暴的舉動,你真要和我把話講清,只要……就可以……”
他完全不想浪費唇舌去解釋,直接採取行動,才是最有效的方式。
“你放手!”她不要被拖去見王爺!她已經決定撤退了,不想再惹是非。
“武貝勒?”沿途的侍從與僕役們全驚呆了。“王爺在書房和人談論要事,交代不許打擾——”
“滾!”
下人們急急退往兩側,沒膽阻攔。就連長年在府里服侍的老總管,都不曾見過平日孤僻的武貝勒會有這大的脾氣。
“這是怎麼著?”循聲趕來的碩福晉見狀不禁大愕。
“武哥?!”追來的寶欽看見他暴戾的神情與齊娃恐慌的淚眼也怔住了。
“把人放下來!她不是牲畜,也不是你的東西,把她放下來!”小桂幾乎是整個人纏吊在他左臂後頭,死攀着尖聲嘶吼。
“武哥!”寶欽給小桂這一吼,才震回心思,連連追擋住武靈阿的沖勢。“有話好好說,你先放開元寧——”
他話還沒勸完,就被武靈阿前行的悍勁衝撞到一旁,傾跌在地。
“寶欽!”碩福晉心疼大嚷。
“武貝勒?”書房門前的肥壯侍衛們一愕。
“閃到一邊去!”
“但王爺交代——”
武靈阿不曾停下腳步,左右揮掌就把侍衛打飛到老遠去,摔進草叢裏。大門撞開的爆響聲隨着他的腳步一同殺入,激起屋內狂暴的怒喝。
“誰讓你進來的?!”
“孩兒有事稟報!”武靈阿以暴制暴,與父親斥聲相向。
“我說過我在與客人商談要事,不許打擾!”
“噢,姊夫,你就讓他說嘛。”席上留着灰白鬍須的中年男子悠悠笑道。“難得武靈阿這麼活潑,聽聽他到底有啥子趣事要稟報吧。”
碩王爺氣得拳頭喀喇響,又不得不咽下胸中團團火球。
“你有什麼事就快說,說完馬上給我退下!”
“舅父來做什麼?”武靈阿冷冷盯着那名中年男子的閑散笑容。
“你呢?”他搔着鬍髭,揚着嘴角。“你又是來做什麼?”
“我來要求阿瑪讓我和元寧在月底前完婚。”
什麼?齊娃在他糾結健臂的挾持中呆住。
“喔,我也是來張羅婚事的。”
“什麼婚事?”武靈阿微眯冷眼。
“當然是你和我的寶貝丫頭千佳羅。”
“我和元寧有婚約在先。”
“但是她失蹤了。”中年男子挑眉聳肩。
“現在她人在這裏。”
“冒牌貨,不、算、數。”呵!
“什麼冒牌貨?”
“她不是元寧。”
“你這笑話一點也不好笑。”他狠睇舅父。
“你說呢,齊娃?”
她渾身血液凝為冰雪,不敢接受剎那間聽到的關鍵。
他叫她什麼?她是不是聽錯了?
“也多虧武靈阿告訴我這條線索,不然我還真查不出你和你弟弟的底細呢。”中年男子的悠哉笑語證實了她的夢魘——
這事是武靈阿告訴他的。
我們私下在一起時,你可不可以叫我齊娃?
那是她在纏綿之際的枕畔耳語,羞怯的坦白,痴心的期待。他喚都不曾那樣喚她一聲,卻不吝於對舅父透露這項殺頭秘密。他到底在想什麼?
儘管投映在她眼瞳中的武靈阿,也是一臉震愕,可再也挽救不了她對他已然破碎的信賴。
是他泄的密,是他揭穿了她誠心吐露的底細!
“我剛才差人四處傳你,就是想找你來解釋這事。”碩王爺老大不爽又有些無奈地一屁股重重入座。“現在你既然來了,就讓大夥聽聽你的說法吧。”
他老了,也實在倦了,這些孩子們的把戲,他已經疲於周旋。講了幾百次進出書房得先徵求他同意,但從來沒一個孩子把他這老子的話當回事,遑論其它亂七八糟的爭執了。
“要我……說什麼?”看到碩王爺對她絕望透頂的神情,她心口的無形刀刃倏地刺得更深。
“說說你和你弟弟平日都在鼓樓東街如何賣藝吧。”中年男子溫柔地笑着將一切局勢推往地獄谷底。
“賣藝?”正從門外跨入的碩福晉及寶欽等人登時白了臉色。
完了,一切都完了。
齊娃僵忤在眾人眼神的圍剿下,有如被宣判斬首的囚犯。
“告訴他們實話吧。”武靈阿的冷冽低吟挫殺了她唯一的生機。
是的,是該供出一切實情了。她心灰意冷地閉上雙眸,思緒歸回平靜。欺耍八旗貴胄、假冒豪門千金、貪占王府優渥享受……這些罪名,怎麼躲也躲不過。
“你是誰?”
齊娃靜默良久,才緩緩睜眼。“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