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看她滔滔不絕的模樣,他彷彿見到自己年少的時代,單純地懷抱着夢想,說著聽來可笑的願望,做着旁人覺得沒用的事。他也有過幫助世人的青澀理想,痛下苦功研讀治河之理,試圖紆解擾民數百年的河患。曾幾何時,治河濟民的理想淪為朝臣互斗的工具,敵我的角力更重於百姓生死。
「你呢?武靈阿,你想做什麼?」
「做事。」琥珀雙瞳中流轉着沉凝的陰影。「可是在朝堂上,講究的是做人。」
「別擔心,你的這份心一定會被人發覺到的。」
「你想得美。」看她笑得那麼坦率,他也忍不住咧嘴。
「不要小看我的見解。想做事的人和想做人的人,在人前擺出來的模樣,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來。當然啦,想做事的人會比較吃虧,但是你很聰明,不會虧到哪裏去的。」
「我謝謝你了。」說得還真洒脫。
「別這麼孩子氣嘛。我知道你很有擔當,吃點虧也不會怎樣,只會讓你變得更強、更耐、更悍。」
「這擔當不是你用嘴巴說說就有的。」他蠻橫地卷過她的身子,伏壓在他仰躺的身上。
「是嗎?」她別有用心地以食指戳着他的胸膛笑。「大少奶奶今天跟我道謝,說很感激我勸小桂與她相認。」
「哇,你好厲害喔。」他隨便敷衍,便哼地一聲甩都不甩人。
「我一直跟她否認我有勸過小桂,她還當我是謙虛。請問,到底是誰在我背後偷偷做濫好人?」
「對啊,是誰?」
「還裝蒜!」她笑着作勢揪起他的衣領。
「你打死我,我都不會招的。」
「如果我吻你呢?」
「不招。」
「真的?」她被他挑起玩性,輕輕啄了啄他性感的雙唇。「招不招?」
「大丈夫敢做敢當,豈會這麼容易地被你屈打成招!」
「好,我看你能嘴硬到幾時。」
結果兩人邊吻邊笑,邊笑邊彼此探索起來,沒一會兒便轉為激切的唇舌糾纏,雙手急迫地摩挲着對方的身軀,衣衫逐漸凌亂。
「武貝勒,出事了。」
屋外一聲傳報,立刻打散他們短暫的浪漫。
「四貝勒他……我、我四哥他……失蹤?!」齊娃在眾人云集的碩王府大廳驚嚷。「他不是奉旨出京查案嗎?」
「案是查妥了,可是回京的路上卻繞了一個大彎,在西域沒了蹤影。」碩福晉傷腦筋地揉着額角。「這孩子顯然是有預謀的,早打算到西域跑一趟。」
「那應該沒什麼問題吧。」齊娃自我安慰着,心卻狂跳。
「失蹤是比較溫和的說法。」武靈阿一到人前,就板起公事公辦的疏冷神色。「信使真正的意思是,你四哥可能遭遇不測了。」
「你胡說!」齊娃嬌斥。
「所以我說‘可能’,因為他只是斷了固定的倍息,還沒發現任何更進一步的證據顯示他的確實處境。」
「對、對!」這個說法她比較能接受。只是,她不太能控制心頭強烈的躁動與渾身冷汗……
四貝勒出事了,他真的出事了!
這股莫名的意念不斷地、強烈地、急遽地,打擊着她的腦門。打從聽見他下落不明的消息,她的心思便持續地遭此意念震蕩。
這是直覺,還是妄想?
「寧寧,你的意思呢?」
齊娃回神,愕然望向碩福晉。「什、什麼?」
「要不要現在就回敬謹親王府去?」
「當然!」她急道。
「好,武靈阿,你就陪她走一趟吧。」
「是。」
「武靈阿不必陪我,我自己去就……」
「別還嘴。」他低聲打退了她的主意。
的確,若非武靈阿同行,她恐怕會被敬謹親王府內肅殺且哀凄的氣氛給淹溺。
府里除了下人對她必恭必敬,幾乎沒人對她的回府有任何熱絡反應,最激切的,大概是傷心到神智不清而斥責她為災星的敬謹福晉吧。
若說她是災星,她有可能確實是元寧的雙生姊妹,被當做噩運的象徵而自幼被丟出去。長大后,在某次意外中傷了腦袋,然後又被找回來更替遇害身亡的元寧出嫁……
或者,她本來就是向來不被家人看重的么女,出府遊玩時遭人襲擊而傷了腦袋,忘記身世,流落民間長達半年,而後被四貝勒尋回,送入碩王府履行婚的……
兩種說法,都有破綻,也都有可能。時至今日,她才顫巍巍地回對自己一直逃避的事實——
她究竟是誰?
「小心。」
所幸武靈阿及時拉住她,否則她現在早被四貝勒房門檻絆倒在地。她怯怯地、緊緊地順勢抓住他的衣袖,突然沒有勇氣跨進這間人去樓空的雅緻院落。
「幹嘛這樣緊張兮兮地嚇唬人哪!」跟在一旁的女裝小桂怪叫。「四貝勒既然留有口信說我們倆有權第一個進他房裏拿取任何需要的東西,就該好好把握機會!」
反正附近也沒旁人在,小桂受不了齊娃的恍恍惚惚、心不在焉,乾脆一馬當先,闖了進去。
一屋子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冬陽微微灑進,映出一片暖意。優美的廳堂瀰漫著一股靜謐、安定的氣息,彷彿主人才剛出去一會兒,馬上就會回來。
小桂收斂了些粗魯的舉止,感覺似乎有點褻瀆到這屋裏清逸的氣質,玷污了那份縹緲的空靈。
「進去吧。四貝勒既然交代過你有優先進入的權利,就表示他一定準備了什麼在這屋裏要給你。」武靈阿冷道。
「可我覺得,那封信很怪……」好像他早預知自己會出事,抑或是他故意安排自己出事?
「你站在屋外,也想不出答案。」
說得也是。她忐忑不安地垂首,仍在猶豫。
「你進去探查清楚后,我們立刻就回碩王府。」他努力以疏離的口吻壓下心中的疼惜,同她一道進去。
陪齊娃來敬謹親王府一趟,他才意識到小桂說得沒錯,齊娃被冷落得十分嚴重,有如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或許這就是元寧平日的處境,難怪她最容不得別人忽視她,拚命作怪,突顯她的存在,卻又茫然不知自己要的是什麼,不知在才華洋溢的家人中,一無所長的她又算什麼。
「齊娃,沒有銀子。」在四貝勒房裏快速搜尋了一趟的小掛悲慘地宣告。「他明明說要付我們銀子的。」
「我想,他的確付我們錢了。」齊娃怔怔忤在琳琅滿目的多寶格前,瞪着一大塊麒麟玉佩下壓着的信件。
「我跟他說我不要票子要銀子的!」怎麼這麼不守信用?
「這好像也不是票子。」齊娃艱困地拿着信箋以眼神向武靈阿求援。「我知道票子長什麼樣,我覺得它……好像不太像。」
「是詩。」他接過信箋替齊娃展讀。「不是普通詩作,是預測吉凶的卜卦之……」
「怎麼樣?」齊娃雖不識字,還是在他身畔踮腳引頸,努力瞻仰內容。「都寫了些什麼?」
小桂也擠在一旁搶着觀賞,什麼也看不懂,還是很興奮。「有說銀子藏在哪兒嗎?」
武靈阿無有回應,陰冷地直瞪着信箋,煞氣四射。
他真不該看這信。他極力逃避多年的事實,竟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被這信一舉搗破。他知道自己遲早得面對殘酷的現狀,但……難道他就不能稍稍耽溺在和樂幸福的假象里嗎?
「武靈阿?」
不只齊娃,連小桂也察覺他的不對勁,微微退開他一步。
「武靈阿,信上寫什麼?」為什麼臉色變得這麼難看?「這是他留給我的信,你快告訴我內容,我有權知道。」
「這信不是留給你的,這個,才是他留給你的。」他森然將原先壓在信上的麒麟王佩擱到她手中。「他寫着,這是給小娃的見面禮,算是做舅舅的一點心意。」
「誰是小娃?」
武靈阿心思紛亂,無暇處理她的任何質疑。
四貝勒為什麼要這樣逼他?他和齊娃好不容易才穩定下來,為何又要逼他陷入動蕩?
「武靈阿,他到底寫了些什麼?」齊娃慌了。他的狀況不好,彷彿瀕臨崩潰,卻又強自鎮定,壓抑洶湧情緒。
她凝神審視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