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二十分鐘后,喬依把車在輕語泉商業區的一處停車場停好。她走上行人路,轉進噴泉廣場那藏於棕櫚樹蔭下的進口,這是一個高檔的戶外購物商場。莉雅坐在一家咖啡店外、遮篷下的一張小桌旁等她。

莉雅照例是冰藍和銀色的組合,極短的頭髮是白金色,與長長的假指甲搭配。她的眼睛也是很少見的銀藍色。高而苗條的她,恍如時髦的服裝模特兒。她穿着淺冰河藍的絲質襯衫,和飄逸的白色絲質長褲。銀與藍寶石的飾物在她的喉間和耳上閃閃發光。

喬依並不確定莉雅真正的歲數。她的朋友從未主動提起,而莉雅的某種氣質讓你不敢多問私人的問題。喬依假設大概四十多,但她也不敢賭是或不是。

在另一個時空,莉雅可能是住在巴黎的流放貴族,喝着苦艾酒,記錄著她對一些即將出名之人士的觀察。她就是一副見多識廣、看盡人世滄桑的樣子。事實上,她原來是一位很有成就的財務管理人。

莉雅面前有一小杯濃縮咖啡,另一杯冰茶是要給喬依的。附近的桌位都沒有人坐。

喬依把她的大包包放在一個空位上,第無數次的感覺到,自己和這位朋友的強烈對比。表面上,她們沒有任何相同之處。她自己的頭髮是較深的赭紅色,眼睛是一種模稜兩可、難以形容的金綠色,結果駕照上寫的卻是榛木色。而且她跟莉雅不一樣,她喜歡明亮、鮮艷的顏色。

她們或許完全相反,喬依想着,但是她們的關係之密切,有些親姊妹都比不上。

她短暫的瞥視自己的手指,它們終於不再發抖了。好現象!

莉雅白金色的眉毛微微地皺起來。“你還好嗎?”

“沒事,最可怕的已經過去了。我是太過意外,才會那樣驚慌。我老早就該知道,我不可以那樣漫不經心地闖進一個房間。”

喬依拿起面前的冰茶,感激地喝了一大口。隨這種事出現而大量分泌的腎上腺素正開始消褪,但要全部離開她的身體,還要一陣子。事件的後遺症會使她焦躁不安,而且特別的餓。

“我點了凱撒沙拉。”莉雅說。

“那很好,謝謝。”

侍者送來麵包和有迷迭香味的橄欖油,他放好東西后離開。

喬依撕下一大塊麵包去沾橄欖油,再撒上一點鹽,就趕緊塞進嘴裏去。

“你真的沒事嗎?”莉雅仍然不信。“不是要惹你生氣,但是你的臉色真的很不好。”

“我很好,”喬依吞下麵包說。“麻煩的是,現在我要怎麼辦?”

雖然附近並沒有人,莉雅仍傾前低聲說:“你十分確定這位姓馬的傢伙殺了他的妻子?”

“我當然不可能確定,”喬依又咬了一口。“我沒有任何方法可以知道那房間裏面發生過什麼事,我只是感受到那個事件遺留下來的情緒,而非事件的本身。但是我敢說,一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她打一個哆嗦。“而且是最近才發生的。”

“你那些怪異的感覺可以告訴你這麼多?”

“是的。”她回想最當初的印象。“不只這樣,我還有一些證據可以支持我的結論。至少我認為可以。”

莉雅追問:“什麼樣的證據?”

“法庭不一定會承認的,不過卧室的床不見了。”

“卧室的床?”

“他宣稱是他的前妻帶走了。”

“也許真的是她帶走了,一張失蹤的床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是失蹤的不只是床,整片地板都有點褪色,但是床前一塊長方形的地方卻沒有。”

“因為那兒原來有一張小地毯?”

“嗯──哼,”喬依繼續吃着麵包。“地毯也不見了,可是馬先生並沒有說他的前妻拿走了。而且那房間最近剛上了一層完全不對的白漆,馬先生說是他自己漆的,看起來也像,因為漆得很爛。住在那種高級社區的闊佬,根本不可能走近任何油漆桶,這種粗工一定會找工人來做。”

“嗯。”莉雅白金色的指甲在咖啡杯上輕敲。“我承認這有點問題。”

“我關心的是那個鮮明的白色,那是一種象徵,好像想拿最白的來蓋掉最黑暗的。”

“我懂你的意思。”

侍者送來沙拉,喬依開始據案大嚼。

“不幸的是,他真的想僱用我幫他裝潢。”她在咀嚼食物之間抽空說話。“魏海倫顯然說了我很多的好話,我星期五還要見到他。”

“你可以取銷啊?就說你手上的大案子使你忙到沒有時間見他。”

喬依覺得好玩。“不錯的藉口。你真是很厲害,你知道嗎?”

“只是?”

“只是我感覺如果我拒絕,這位馬先生會非常不高興。他急着要重新裝潢,也許他的下意識也感覺到卧室里不好的東西了,或許他的罪疚感使他認為重新裝潢會改善一些什麼。不管怎樣,我就是感覺到我若拒絕接這個案子,會有很難看的場面出現。”

“他能怎樣?去消費者協會告你?”

“說得也是,他能怎樣?如果他心中有鬼,就更不願意把事情鬧大而吸引不必要的注意。”

“既然如此,你為何不拒絕周五的見面?”

“你知道的。”喬依吃完最後一口,靠向椅背。“萬一他的妻子真是被他所害,怎麼辦?”

“你到目前為止所知道的,只是卧室裏面發生了不好的事情。”

“是的。”

莉雅審視她良久,終於投降地嘆口氣。“你就是你,不可能不管。”

“要忘掉這種事情很困難。”喬依的口氣里有些歉意。

“好啦、好啦,我了解。”莉雅吃着自己的沙拉。“我們先要想個徹底再作決定。”

“有一件事是確定的,我不能做最合邏輯的事情:報警。”

“那當然。”莉雅立刻同意。“想都不能想,如果你去找他們說,你在客戶的家裏感受到不好的能量,他們會當著你的面笑掉大牙。”

“我能不能匿名報案,假裝我看到那房子有可疑的事情發生,請他們去調查一下馬太太目前的行蹤。”

“如果沒有人去報案說馬太太失蹤了,警局也沒有人會理你的。”莉雅回答。“你又不是她的家人,你甚至沒有見過那位女士呢!”

“說得也是。就算我能說服警方去搜索馬先生的住處,也找不到任何證據。這我知道,我自己今天早上就看過每一個房間,包括放毛巾、床單的柜子。”

“也有可能發生在卧室的事情跟馬先生無關,也許是他買這房子之前就發生了。”

“當然可能。只是,馬先生說他婚後不久就搬來了,而那是一年半以前的事情。可是卧室里的事件是最近發生的。”

“你真能確定?”

“倒也不能,”喬依承認。“真正強烈的情緒會存留很久。”

“所以也有可能是馬先生搬進來以前的事。”

“不錯,”但我不認為如此,喬依無聲地加上這一句。她雖然說不出精確的差別,但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會有不同的質感。她在馬家這個房間裏感覺到的東西很新。“嘿,要弄清楚馬太太是否生龍活虎地健在着,應該不難。如果她正高高興興地在法國南部做上空日光浴,我就可以放心的相信她丈夫並未謀殺她了。”

“對啊!”莉雅多少鬆了口氣。

“我需要一個私家偵探,”喬依說。“一個很有經驗的偵探應該可以上網去查查找找,半個小時就可以給我答案。”她突然跳起來。“我立刻回來。”

“你要去哪裏?”

“去裏面找一本電話簿。”

她匆匆走入咖啡店,在櫃枱的電話旁邊看到一本似乎很多人用過的電話簿。她向店員借,後者聳聳肩要她自己拿。

她拿着電話簿回到外面,放到桌上打開來。在“徵信”這個行業底下只有兩家公司。

第一家是“雷氏保全公司”,廣告佔了一整面,說明他們所提供的服務,包括代為調查

員工的背景與出勤狀況、公司安檢課程、公司與社區警衛,以及最新的網路調查技術。

第二家“杜氏徵信社”小小的廣告大概只有兩寸長一寸高,只說明它在輕語泉執業已有四十年,並保證保守所有客戶的機密和私隱,接着是電話和位於高柏街的地址。

“看來我必須在強調公司規模之大,和強調公司歷史之久的兩家徵信社之間選擇其一。”喬依研究着杜氏徵信社的廣告。“這可能是家一人公司。”

“挑大公司,”莉雅建議。“消息來源會比較多,也比較可能有懂得上網找東西的人才。不過,費用可能也會比較昂貴。”

“這麼簡單的找個人能有多昂貴?”喬依把電話從包包里挖出來。“我只想要知道馬珍妮夫人最近有沒有使用她的信用卡,或進出她的銀行帳戶。對任何調查員都是小事一樁吧?”

她撥了雷氏保全公司的電話,立刻有一位好像很專業的接待員接聽了。她很快的查詢費用,才剛得到答案就立刻掛斷。

“怎樣?”莉雅問。

“就算是馬後炮吧,不過我真是天真得可以。看來這種調查其實很貴,不但以小時計費,而且最低起價是三小時?”

莉雅聳聳肩。“顯然他們不歡迎小客戶。試試另一家吧,也許他們比較飢不擇食。”她停一下。“可能也比較不會把事情變得太複雜。”

喬依看着她。複雜這兩個字不必解釋,兩人都很清楚這件事如果沒有小心處理,可能會惹來她們很不希望得到的注意。

“好,我打給杜氏,”喬依再次拿起電話,盡量保持着積極樂觀的口氣。“這或許是對的,他既然開業四十年,想必會有不錯的關係,更容易從警方打聽到消息。”

“他只要記得,絕對不可以提起你的名字。”

喬依等着對方接電話,一邊又看看那則廣告。“他保證替客戶保守機密,我相信他的名聲也是靠這個建立起來的。”

“他哪有什麼名聲,我們翻開電話簿之前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可見他多麼低調。”可是一直沒有人接聽電話的事實,令她皺起眉頭。她耐心地又等了一會兒,終於放棄。

“出去吃午飯了?”莉雅嘲諷地說。

“大概吧!高柏街離這裏不遠,我們吃完后,我過去找負責的人。”

“你確定要這樣做?”

“對。”她合上電話簿,拿起沒喝完的冰茶。一股滿意感穿身而過,令她精神大振。不過那也可能是食物和咖啡因的功勞。“嗯,我感覺很好,僱用杜氏徵信應該是正確的,我知道。”

“真的?”

“真的。”

莉雅搖搖頭,塗著銀色唇膏的嘴露出少見的、略帶疲憊的微笑。“喬依,你的樂觀總是讓我驚訝。若不是對你一清二楚,我會以為你對宇宙這種不合理的觀點,是因為嗑了葯。”

“我是那種杯子半滿的型。”

“而我則為凡事都朝最壞方向去想的人,真不懂我們怎會這麼合得來。”

“因為我們合起來剛好平衡,而且我們是同一所母校畢業的。”

“敬我們那老好‘仙那度’(譯註:比較負面的香格里拉,有逃避現實之場所的意思。)吧!”莉雅舉起她的濃縮咖啡輕碰喬依的冰茶,短暫的憤怒在眼中一閃而逝。“但願它被一座海底火山淹沒,永遠的消失。”

喬依收起笑容。“這句話值得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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