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隔天上午十一點,喬依放下她用來為客戶畫客廳裝潢之平面圖的鉛筆,看着邦妮。
“你一定很無聊。”她說。
邦妮合上一直在閱讀的羅曼史小說,微笑着說:“別擔心,我一點也不無聊。事實上,能和另一位成年女性相處其實相當愉快。我在輕語泉認識的人還不多。”
“搬到一個新的社區總是會有很多困難。”
“兒子學校的活動,我都盡量參加,這方法頗有幫助。但是我真正想做的是找一份兼職的工作。幸好有我丈夫的保險,經濟上我們還過得去,可是我需要更經常離開住家的屋子。”
“相信我,我真的了解。找工作的事,你有任何想法嗎?”
“結婚以前,我曾在圖書館工作,”邦妮說。“但我離開那個領域好一陣子了。不過我打算向輕語泉公共圖書館和本地社區大學圖書館遞交申請書。”
“聽起來已經是個計劃了。”喬依說。
“你是如何進入室內設計這行的?柯佛瑞把你送進燭湖庄之前,你就是設計師了嗎?”
“不是,我拿的是美術研究的學位。我認識培登時,正在一所小型的美術館工作。他對一位我們都很喜愛的畫家很有興趣,問了些問題。接下來我所知道的就是──”她停了下來。
“你談戀愛了,開始計劃婚禮的事。”邦妮作下結論。
“沒錯。”
“德魯和我也是這樣。”邦妮略帶沈思地嘆口氣。“他去世的第一年對我來說簡直像是地獄,但最近這幾個月,我開始認為我的婚姻彷彿是很久以前的事。”
“另一輩子的事。”
“嗯。要不是艾森,一切會非常困難。尤其是那兩個男孩。”
喬依無意識地轉動着鉛筆。
邦妮看着她心不在焉地亂畫一陣子。
“你正在猜想,為什麼艾森和我不曾從我們現在的關係再更進一步,對不對?”她問。
喬依清了清喉嚨。“你們看起來真的很親近,他對傑夫和席奧的疼愛也非常明顯。”
“艾森和我永遠都會是好朋友,但也僅止於此。”
“你好像非常肯定。”
“有些事你一開始就知道了。我幾乎把他當成我從來沒有過的哥哥,他也是。艾森視我為妹妹,而不是未來的妻子。”邦妮盯着“夜風樓”的照片。“你拍的嗎?”
“是的,那天我剛好帶着相機。”
“拍得很好。那房子好像存在於與我們平行的另一個宇宙,很像在另一個世界。你也拍人像嗎?”
“我沒那麼專業,攝影只是個嗜好。”
“不只吧,至少由‘夜風樓’這些照片來判斷,不只如此。你的道行已經頗像艾森解決陳年謀殺案的興趣了。”
“他昨晚跟我說了。”
“那樣對嗎?”邦妮專註地看着她。“那是否給你一種怪異的感覺?”
“不,它給我的印象是非常的艾森。”
“非常的艾森?”邦妮格格笑了起來。“沒錯,它也的確是這麼回事。”
“艾森需要追求答案,使天秤平衡,就像其他男人開快車或是去尋找黃金一樣。這是他的一部分。”
“這和德魯以前說的話,幾乎完全相同。”邦妮坐在椅子上,上身前傾,雙手環抱膝蓋。“艾森的前妻沒有一個能了解他的這一部分。”
喬依皺皺鼻子。“如果你不介意,我寧願不要討論他的前妻。那會使我想起,因為我的緣故,他很快就會有第四個前妻。”
“不一定。”
喬依眨了眨眼。“請你再說一次?”
“長久以來,艾森會為他的客戶做很多事,但他從來沒有和任何一個結婚。”
喬依把這訊息揮到一邊。“也許是因為他第一次碰到這種情形,我的案子畢竟很不尋常。”
“艾森辦過太多不尋常的案子。還有你該知道的,他也從不和客戶上床。”
喬依開始覺得進退兩難。“話是不錯,但我倒不至於就此自欺欺人而說我們正在交往,那不過是許多事情之一吧!”
邦妮沒有說話。
喬依感到一股不明所以的驚慌。
“呃,”她放下鉛筆,站起來。“我不知道你怎麼樣,但我得喝些咖啡。轉角有個小地方,我們何不散散步走過去?”
“好主意。”
◇◇◇
柯辛格在兩點鐘時出現。
喬依很感興趣地發現邦妮似乎突然顯得更為有活力,幾乎就像有許多多餘的能量在她的體內流竄。就辛格那方面來說,他似乎很難不看她,因此顯得慌亂得有些怪異。
他轉向喬依。“看來直到下班時間,都由我陪伴你。之後我會送你到‘夜風樓’。”
“好的,”喬依說,儘力讓自己顯得高興一些。隨時有個護衛這件事已經快讓她受不了了,真不知莉雅是怎麼跟施哈利相處的。然而,“相處”也許並不是最恰當的詞。
辛格輕咳兩聲。“艾森邀請我和你們共進晚餐,聽說我們要叫披薩和沙拉的外送。”
“只是基本的食物。”邦妮向他保證。她拿起肩背式的皮包,找到車鑰匙。“我該上路了,免得我接傑夫和席奧會遲到。稍後在‘夜風樓’見。”
◇◇◇
五點鐘,喬依鎖上辦公室的門,把掛着沈重門鈕的鑰匙圈扔進大包包。
“我需要到我的公寓拿些東西。”她告訴辛格。
“沒問題。”
他們一起走到辛格停放他那輛休旅車的小停車場。他很有紳士風度地替她拉開乘客座的門,然後才坐進駕駛座,發動引擎。
“這個隨時有人陪伴的主意快讓你受不了了,對吧?”他說,倒車開出停車格。
“你怎麼猜到的?”
“我知道如果我是你會有什麼感覺。”他安慰地對她笑一笑。“別擔心,我不認為這種情形會維持很久,艾森很快會把事情解決的。”
“也許吧!”
“你和艾森要給你們的婚姻一個機會嗎?”
太好了,他竟然挑上她今晚最不想談的話題。
“那怎能說是一個婚姻?”她故作活潑地問。
“不然要怎麼說?”
“艾森式處理緊急事件的變通方法。”
“艾森說你們簽了證書,也舉行過儀式,所有該做的都做了。”
“那也無法使它變成真的。”
“這我倒沒辦法和你爭辯,”辛格說。“不過它至少是合法的。”
“這使得整個情況非常奇怪,而且愈來愈怪異。”
“你和艾森在賭城時,我和邦妮談過。我們都認為你們倆就某方面來說,非常適合對方。等這一切結束,何不讓事情順其自然一陣子?反正你又沒有什麼損失。”
那種驚恐的感覺再次出現,應該改變話題了。
“這裏左轉,”她斷然地說。“你可以停在那扇綠色鐵門前面。”
“好。”
辛格照着指示做。她趕在他繞過來之前,自己開了門,從高高的乘客座跳下來,快步走到綠色大門,從她隨身攜帶的大包包中掏出鑰匙圈。
辛格注視着黃銅的門鈕。“你這鑰匙圈的裝飾倒很特別,整天放在包包裏面帶着到處跑,不嫌有點重嗎?”
“習慣了。”
她開啟大門,領先經過小花園,打開樓下大廳的門。
“你在這兒等一下,”她說。“我幾分鐘就下來。”
“不急,慢慢來。”
她很快地上樓,一邊想着所有要帶去“夜風樓”的東西。她到達樓梯頂,轉身進入走廊。她停在自己的房門口,將鑰匙插入鎖中。
她身後那扇前往垃圾棄置間的門突然開啟。她受驚嚇地轉身,準備面對某個剛丟完垃圾的鄰居。
當那人從小房間大步衝出、一把抓住她時,她才發現對方根本不是鄰居。
是朗文。
“逮到你了,賤人。”
他伸臂箍住她的脖子,截斷她的空氣並且捂住她的嘴,她根本沒有機會大叫警告辛格。
另一個男人從左側沒有人住的公寓門口出現。
朗文所到之處,阿尼必定會跟隨。
“把她弄到裏面,”阿尼小聲說。“快一點。”
“別緊張,”朗文將她拖進她的公寓。“鄰居都不在。”
她掙扎着,企圖抓住門框的邊緣。在她視線所及儘是黑暗。
“有個人在樓下大廳。”
“針筒拿了嗎?”朗文質問。
“當然,但是先要把她弄到可以私下處理的地方。”
她這時突然注意到手上抓着的鑰匙圈,和弔掛其下的黃銅門鈕,它使她的精神立刻集中起來。她拎着這玩意兒到處跑不是沒有理由的,她提醒自己。她的腦子立刻清醒了些,而一些她在自我防衛課程里所學的終於可以派上用場了。她幾乎能夠聽到教練給自己的指示:思考而後行動。
她儘力把手臂往後甩,將門鈕對準朗文的頭,並祈禱她不會打到自己。
她不是很確定目標,不過她確實打到了朗文身體的某個部分。
“該死的!”他猛地反身一扭,短暫地鬆開對她喉嚨的箝制。“她手上有東西。”
“辛格!”她出聲叫道。
朗文再次箍緊她的喉嚨,把她弄得好痛。她擺動了第二次,要不是阿尼即時閃開,應該也會中鏢。
“小賤人,”朗文在她耳邊說。“等我們把你帶回燭湖庄,綁到那張床上,你再等着瞧。”
“你抓緊她了嗎?”阿尼緊張兮兮地問。
“我抓緊了。你快下手,快點!該死,有人來了。”
阿尼迎過來,手上拿着一枝針筒。
喬依又狂亂地甩了一次門鈕,想要打阿尼的手臂,好把針筒從他手中撞掉。
公寓的前門砰地打開,辛格吼叫着衝進房間。
“放開她!”
他抓住阿尼,拖着他繞一圈,然後揍了他一拳。阿尼撞到牆壁。
“滾出去!”朗文兇狠地對着辛格大叫。“她瘋了,我們來帶她回醫院。我們是醫務士。”
“對,她很危險,老兄。”阿尼抓着下巴爬起來。“我們必須帶她回醫院。”
“一派胡言。”辛格說。他轉向朗文。
“我們是醫療專業人員。”朗文咆哮。
喬依再次甩動門鈕,打中了某個堅硬的東西,可能是阿尼的肋骨。
“你這瘋女人。”
朗文突然將她放開,她因此而跌倒,膝蓋落地。
“我們走。”朗文對阿尼大叫。
阿尼沒有回答,自己朝門口衝去。辛格一把將他拉回來。他撞上朗文,兩個大漢像保齡瓶一樣連續倒下。
“我們出去!”辛格抓住喬依的手,拉她站起來。
他們一起跑到走廊。辛格轉身用力把門關上,還把門鈕拉了兩次,確定門已緊閉。
“打九一一,”他大聲喝道。“然後打給艾森。”(譯註:九一一是美國的緊急專線。)
她從掉落的包包里挖出電話,開始敲入數字。
◇◇◇
他們在泳池旁的露台吃冷掉的披薩和沙拉。傑夫和席奧在艾森送喬依和辛格去警局做筆錄時,已經先用過晚餐。他們回到“夜風樓”時,兩個男孩已經躲在小戲院,用大螢幕看電視。
艾森的心情不大好。
“我們聽到警笛的時候,他們已經從我的卧室窗戶逃了出去。”喬依告訴邦妮。“但是辛格和我看到他們進入一輛車,我們向警方報出車型和汽車牌照。”
“朗文和阿尼才開上街,警察就到了。”辛格又拿一片披薩。“他們在兩個街區之外被抓到。”
“他們從監獄打電話給賀亞昂,”喬依用力吞了口紅酒,站起身,開始在泳池前的露台來回踱步。“希望他跟警方說他們是受過訓練的醫務人員;如果你能相信。他們要他向警方解釋,他們是受他指示來帶我回去的。”
“賀亞昂當然否認一切。”辛格津津有味地嚼着披薩。“他立刻告知警方,清楚地聲明朗文和阿尼早就不是燭湖庄的工作人員。”
“是這樣嗎?”邦妮盯着喬依,然後轉向艾森。“他宣稱他已經把他們開除了?”
“據賀亞昂所稱,”艾森緩慢地說。“那兩個醫務士是自己行動的。”
“要是沒人付錢,他們何必這樣大老遠地跑來抓喬依?”
“好問題。”艾森說。“賀亞昂的官方解釋是說,喬依和另一位不具名的病患逃跑時,跟他們結下了私人恩怨。賀亞昂說他們想報仇。”
“是嗎?”辛格充滿興趣地問。“你們倆突破重圍、衝出燭湖庄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喬依停了下來,望進池底。“我用滅火器重擊朗文的頭,莉雅則替阿尼注射了高劑量的鎮定劑。”
“真酷。”辛格評論道。
邦妮微笑。“的確很酷。”
“沒有任何人控告任何人,那次事件也不曾報警,因為賀亞昂不想讓他的客戶知道莉雅和我已經不再受制於他。”
“了解。”辛格說。
“但是現在你要提出告訴了,對不對?”邦妮問。
“噢,沒錯。”喬依吞了另一口酒。“例如攻擊、破壞和擅闖家園。”
辛格看着艾森。“你認為朗文和阿尼是自己行動的嗎?”
“起先不是,”艾森說。“我挺確定賀亞昂在找到喬依的去處后,的確派他們來帶她回去。但在知道她已經結婚而不會被限制在燭湖庄后,他可能也曾試着和他們聯絡,要取消計劃,不過那時已經來不及了。”
“因為那時朗文和阿尼已經到了輕語泉,而且滿心渴求報復?”辛格問。
“你不要用‘渴求’這個詞,好不好?”喬依抗議道。
“抱歉。”辛格充滿歉意地看她一眼。“但是這才足以解釋為什麼他們用這麼,呃,私人的方式威脅你。”
“這──”她暫停了一會兒,然後對艾森皺眉。“你想他們有可能是殺害葛雷恩的人嗎?”
艾森把手肘靠在鋪着粉紅色海綿墊之海灘椅的扶手,伸長了雙腿,沈思這個問題。
“有可能,”他說。“警方追查過他們的行蹤。他們抵達輕語泉的時間和葛雷恩死去是同一天,可是他們似乎並不知道他也在鎮上。他們訂了一間汽車旅館的房間,然後監視喬依的公寓,等她出現。那顯然是他們唯一有的地址。等了她一下午之後,那天晚上他們去酒吧放鬆休息。隔天他們回到喬依的公寓,闖入她房間隔壁的空房。他們似乎沒有足夠的殺人動機。”
“除非賀亞昂也曾指示要他們除去葛雷恩,因為他形成問題。”辛格說。
艾森搖頭。“就像我說的,他們那晚在酒吧喝酒。我有預感他們的不在場證明不會有問題,他們唯一的目標看來就是抓到喬依。”
喬依渾身一顫。“可惡的傢伙。他們會被判刑嗎?”
“應該會,”艾森溫和地說。“也許要好幾年。雷警官告訴我,他們都有攻擊他人的前科,而朗文幾年前還曾因為強暴罪嫌而被捕。”
“正是賀亞昂會僱用的正直員工。”喬依咬着牙說。
邦妮畏縮了一下。“我甚至無法想像你和莉雅在那裏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她們離開了,”艾森平靜地說。“再也不會回去。”
邦妮點頭。“了解。”
他們在靜默中解決了剩下的披薩。夜晚輕柔的蟲鳴唧唧和啼叫由山谷傳來;在有段距離的地方,一隻郊狼嗥叫着。上方,星星以一種只有在沙漠天空才可能出現的方式閃耀。
過了一會兒,邦妮看看她的表。“嗯,很晚了,我該帶孩子們回去休息了。”
她起身,開始朝落地窗走去。
“我也該走了,”辛格也從粉紅色海灘椅中站起來。“好好享受披薩,艾森。”他朝現在已在客廳的邦妮看了一眼。“還有同伴。”
“沒問題。”
艾森和喬依跟着辛格走過屋子來到門口玄關。喬依停下腳步,等待邦妮和兩個男孩。
艾森和辛格走到前院,站着看停在車道上的車。
“我欠你一次。”艾森說。
“不,你沒有。”辛格把他的大手塞進口袋。“你僱用我當臨時保母,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該死的!認真而論,我甚至沒有做好。喬依上去拿東西時,我應該和她一起上樓的。”
“你及時趕到,那才是最重要的。”
“也許吧!”辛格格格一笑。“我應該要告訴你,她用那個大門鈕把那兩個傢伙修理得好慘。”
“二比一的情況下,她也只好拚命。謝了,辛格。”
“應該的。”
他們身後的門打開來,跟在邦妮身後的席奧和傑夫一臉的不情願,拖着腳步走出來。
“我們一定要現在回家嗎?”席奧嘀咕着說。
“是的,你們必須回家了。”邦妮說。
傑夫看着辛格。“媽媽說你今天打敗壞人,救了喬依。”
“喬依自己也有功勞。”辛格告訴他。
“媽媽說你是英雄。”席奧宣佈道。
辛格的眼睛在鏡片后眨了眨,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哪有!”
“是啊!”邦妮說。“你是英雄。”
“她說得沒錯。”艾森說。
喬依從通道中出現。“他的確是。”
“酷。”席奧說。
“你會告訴我,你是如何救出喬依的嗎?”傑夫興奮地問。
“我該回家了,”辛格慢慢地往後移向他的車。“晚安了,各位。”
他猛然轉身,匆匆進入車內,立刻發動了引擎。
“我們讓他不好意思了。”邦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