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酒館裏瀰漫著揮散不去的濃濃煙霧,空氣里盈滿著異國情調的音樂。嘈雜、歡樂、輕鬆、迷濛的氛圍,讓人不由地脫離了現實的壓力束縛。
“這裏好詭異喔!”亞凡張著大眼睛好奇地張望。“這是我頭一次和這麼多外國人如此接近,我們好像置身在國外喔!”
她語氣興奮地說,然後興緻勃勃地拿起酒杯,大大喝了一口,壓根不會喝酒的她,身體忍不住抖了一下。“哇——這酒好像苦藥,怎麼有人要付錢喝這玩意兒
偉成喜歡看到她驚異歡樂的表情,總覺得像她這樣一個純真的女孩,不該老是慘淡著臉,青春應該和活力畫上等號,而不是灰色的空洞和失落。
他和她聊得很投機,亞凡對他的一言一行總是抱持高度的興趣和肯定,讓他隱約產生一種不適切的雀躍。他們之間,似乎有一條隱藏的線,無形地牽引着他們。
她有一顆如赤子般天真的心靈,一切平凡的事物在她眼裏,卻都充滿了新奇與艷麗。他就是忍不住有那麼一股慾望,強烈希望自己就是那個為她開啟世界之門的人。
“喂,想什麼想得這樣專心啊?”她嬌柔巧笑地問。
“美人當前,我還能想什麼?”他玩笑道。“
“哎呀,你好討厭喔!誰看得那麼仔細啊!”她撲哧地笑出聲來,臉蛋紅得象蘋果。
“他們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麼,我們來幫他們取綽號。”他左右張望,煞有其事地說:“嗯,前面金髮的,我們就叫他金毛獵犬,就是電視廣告上那隻搶滷蛋吃的狗,還有還有,右邊那個禿頭的,我過去在他頭上打一巴掌,你就可以叫他戈巴契
“拜託!”她咯咯笑起來。
“那邊那個紅髮的,如果給他綁個馬尾,是不是很像在後腦勺上掛了一根胡蘿蔔?”他故意正經八百道。
“不、不要再說了!”她笑不可遏,聲音清脆響亮。“你看吶,那個紅頭髮的一直在瞪着我們看耶,說不定他聽得懂中文喔!”“如果他來抗議、挑釁,我們就使出美人計,由你出面協調解決。”他喜歡逗她笑,他要聽她銀鈴般的笑聲。
“耶?為什麼要我出面?我又不是什麼美人,”她嘟著嘴不依,可是任誰都看得出來她很開心。
“你當然美了,誰敢說你不美?我去揍他。”他揮揮右勾拳,一副很英勇的模樣。
“那——,我大姊和我,誰比較美?”她輕柔的問,雙眼亮燦燦地看着他。
偉成聞言,心一緊。
“嗯——我不是說過了嘛!”他為難道:“兩個都很美。”他閃避着她哀怨的目光。
“我覺得自己好無聊,問這什麼傻問題啊?你是我姊的男朋友,當然覺得她最美。”光彩霎時從她臉上消失,她語調哀傷,表情難堪地喃喃道,然後猛地連續灌下幾口酒。
“你根本不會喝酒,不要喝得那麼猛。”他伸手想阻止她,卻被她一手揮掉。
“不要你管!你只要照顧好我那永遠最好命的大姊,我的事不勞你操心!”她又是一大口地灌下去。
“別孩子氣了,待會兒你就真醉了。”他不安地說,“我們等一下還要去接你大姊,她若看到你這樣,我鐵定會挨罵。”
“你活該!”她一口喝完杯里的酒,然後又去搶他的。“耶?這酒怎麼愈喝愈好喝呢?”她連聲打了好幾下酒隔。
“別鬧了!”他一把搶走她手裏的杯子,莫可奈何地看着她。
“我沒鬧——我很乖——我一直都很聽話——”她喃喃自語道,然後整個人趴在桌上。
“亞凡?亞凡,你醉啦?”他趕緊拿出手帕,沾點冷水后,溫柔地在她臉上輕拭。
“沒醉,我沒醉——”她像個孩子般呢喃。
他用手輕撥她額前的劉海,卻看到她孩子般天真的臉龐掛著兩行清淚。
看着她隱然脆弱的表情,他無法遏止自己的心痛和潮湧般的罪惡感。
他驚慌地認知到,他是如此在意她的悲傷與快樂。
“喔,這樣啊?那也沒辦法嘍!她還好吧?你趕緊送她回去,我自己可以叫計程車,你放心,我會注意的。拜拜!”亞亭愀然地掛上偉成的電話,正低頭沉吟時,背後男人突然沒預警地出聲,害她幾乎驚跳起來。
“怎麼,護花使者今晚沒空?”張書逸似笑非笑地問道。他雙臂交叉,神色怡然自得地斜倚著牆,正眯着眼凝視她。
“你會害我心臟病發作!”她沒好氣地瞪他一眼,然後趕緊移開視線。他們已經很有默契地迴避彼此好些天了,只要發現他站在東邊,她就故意走到西邊,而他也不會無緣無故地走到她這裏。
雖然,她的視線總像麥牙糖般,偷偷黏着他的身影轉。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他簡短地強調。
“我為什麼要回答你?”看他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樣,她忍不住要跟他賭氣。一想到他下午和那些幾近裸露的女子嬉戲調笑,現在對她又一副淡然無辜的態度,她就一肚子的怨氣。
“火氣幹麼那麼大?”他不解又好笑地問。“我只是在想,也許你需要搭個便車,反正,你家就在我家隔壁。”
“你確定你那輛破機車今晚不會‘超載’?下午那個穿着紅色比基尼、臉上塗得像調色盤、從頭到尾沒沾到半滴水的那個老女人,你肯定她現在沒躲在某個角落等著撲上來?”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
“喔,你說她啊——”他故意將尾音拉長。“你不覺得她很迷人嗎?跟你的身材比起來,她是有點過熟啦!但你可不能說她老喔!”他低吟沉思道,“她或許臉蛋不夠漂亮,不過那身材——咻——”他竟然發出一聲長口哨,一副讚賞有加的模樣。
“那個叫‘巨乳症’!你沒聽說過這個醫學名詞嗎?那是一種病!沒有一個正常女人可以有那樣的身材比例!”她勉強從牙縫裏擠出這些話來。“我還以為你什麼女人沒看過呢!這樣的女人也能讓你流口水?哼!”
“喂,你不必一副酸溜溜的口吻,你也不錯啊!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嘛!”他輕佻地說,眼神還故意在她身上掃來掃去。
“你——你幹麼說到我身上來!”她又氣又羞,急得兩隻手拚命在胸前揮舞,恨不得能阻擋他的視線。
“好啦,跟你開玩笑的。”他收回目光,表情變得正經起來。“我保證安分守規矩地護送你到家,可以嗎?”他又露出那迷死人的笑容,溫柔地看着她。
所有的憤慨和不滿霎時煙消雲散,亞亭發現自己又不由自主地回以他同樣的笑容。
“好吧,謝謝你!”她害羞不安地低下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怕泄露了自己的心事。
“準備好了嗎?我要騎了,抓好!”張書逸英氣十足地發動車子,然後加速地駛向山下。
此時,蜿蜒的山徑在星空下顯得異常寧靜,亞亭抬頭望着無數發光的星子,然後偷偷凝望張書逸近在咫尺的臉龐,她突然百感交集。
她的前胸因為座位傾斜的設計,正緊緊貼住他寬闊強壯的背,她可以感覺到他的體熱正從那兒傳過來。
為什麼他總是那麼吸引着她?她在心裹暗想,卻馬上忍不住一陣苦笑,又有哪個女孩能抵擋得了他的魅力?
但這不是他的錯,他不必為別人的感情負責,自己才是那個應該坦然面對的人。她覺得懊惱,也很羞愧,因為她傷害了另一個無辜的男人,那個在他人眼中她應該愛的黃偉成。
“你還好嗎?”張書逸把安全帽的透明罩掀開,略偏過頭大聲問道。風在他們耳邊呼嘯而過。
“很好。”亞亭喃喃回應道。
“什麼?”他聽不到她的回答。
“我說,我很好!”她趨近想對着他的耳朵大喊,兩頂安全帽‘咚’地撞在一起,他們倆一起笑了出來。
這時刻,除了高掛夜空的星斗,這世界似乎只剩下他們兩人。
“想不想去一個地方?”
“好!”她不假思索地呼應。
只要是有他在的地方,天涯海角她都願意跟隨。
張書逸點點頭,又繼續專心往前騎,不一會兒,他把車子駛進一條山間小徑兩邊荒煙蔓草、枯樹橫生,看起來人煙罕至,令人心生恐怖。
然後,他們騎出了小徑。
星光下,一個舊時的三合院古厝霎時立在眼前。
張書逸把車子停了下來一隻土狗汪汪叫地跑過來,對着他猛搖尾巴。
“這裏是?”亞亭吃驚地看着四周,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見他彎下身子和狗玩著。
“小黃!”他把脖子靠過去溫柔地與它廝磨,逗得狗開心地嗯哼著。
“來,”他終於把頭轉向亞亭,“這是我朋友的狗,那是他的家。”他舉手環指四周。
“小黃,握手!”她調皮地命令道,沒想到它真的舉起右前腿。“哇!”她開
心地在它脖子上兜摸。
“我看它滿喜歡你的嘛
“那當然!”她得意地說,然後腦中突然升起一個疑問,她轉頭四處看,沒看到任何燈光。“你朋友呢?這不是他家嗎?怎麼沒看到他人?”
“他去巴黎參加一個老朋友的攝影展,順便敘敘舊,三個月後才會回來。”他聳聳肩回答道。
“他也是玩攝影的?”亞亭好奇地問。
“嗯!”他點點頭,然後指向前面草地上一些用石頭簡單搭造的石桌椅。
“走,我們過去坐。”
亞亭一邊和狗玩一邊跑向那兒,張書逸在後頭蜇步跟着。
“哇——”她的眼前突然開展出一片霓虹,最璀璨、繁華的都市夜景,出其不意地在她腳底下閃爍。
她雀躍、驚奇地跳着,欣喜全在臉上。
“躺下來。”張書逸柔聲說道。
“什麼?”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躺下來,擺出令你最舒服的姿勢。”他眼底有一絲淘氣。
“不、不會吧?”她心跳了一下。
“你想到哪裏去了?”他似笑非笑地問。“來
亞亭狐疑地照着做。一躺平,城市的霓虹立刻在眼帘消失,她發現自己竟然被無數的星星籠罩着,一顆美麗的流星正好在眼前畫過。
“啊!”她倍受震撼地張開雙臂,忍不住輕吟。
“怎麼樣?不后侮跟我來吧?”他的聲音隱隱有笑意。
她沒有回答,沉醉在宇宙的浩瀚中。
完全沒有光害的星空,竟是如此撼動人心。
“我在紐約打工、流浪的時候,除了我母親之外,最想念的就是這個地方。我可以在這裏自在的笑、自由的哭,不必管別人的眼光,不必在意世人的想法……”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是亞亭了解他的心事。
“這座山我爬了無數次,怎麼就沒發現這裏?”她偏過頭來問他,“你是怎麼認識這個朋友的?”
“嗯……”他輕吟一聲,然後就閉起雙眼。
亞亭以為他不想多說,正想轉過頭時,卻聽到他又深沉的開口。
“那時候我太年輕氣盛了,每天不是打架鬧事,就是遊手好閒,渾渾噩噩過日子,有一天,我在前山跟人家打群架,為了躲避那幫青少年的追砍,誤打誤撞跑進這裏……”他頓了頓,“一個中年人就突然出現了;不,應該說我突然跑到人家的家裏去才對。”他苦笑道。
“他不問我為什麼身上有傷,我也不想對他解釋什麼,他只是邀我一起喝茶,還請我吃晚飯,就像對待多年的老朋友。後來,我就常往這裏跑。”
“你那時候心裏一定很不好受!”她心疼地說。“大人只知道責罵,從來也不肯停下來聽聽我們的心事和苦悶,好像完全忘了自已也曾經年輕過。幸好,你遇到了生命中的貴人。”她有感而發地說,好想伸手為他拂去臉上的風霜。
“遇到他確實是我生命中的轉折點!”他的語氣充滿了感情。
“那你也玩攝影,是不是受到他的影響?”她問。
“可以這麼說。”他點點頭。“是他引導我走向攝影創作的路,他讓我發現到,原來專註在創作的過程中,可以紆解情緒和困惑。至少,那可以是個人的事,毋需別人的干涉。年輕的時候,真是看什麼都不順眼,徒有滿腔的憤慨和精力。”他笑笑的說,但笑容里有淡淡的愁悵。
“現在想想自己的青少年時期……唉,還真是苦悶啊!”她也跟着重重嘆了一口氣。
“他鼓勵我到處走走,多看、多聽、多嘗試,既可以發泄精力,又能多見見世面,了解世界、宇宙之大,人才懂得謙卑。流浪的日子是很艱苦的,但精神上卻前所未有地富足。他總是對我說,年輕人更需要多開闊視野,更要勇於走出去!”
“聽你這樣形容,我也好想認識他喔!”亞亭羨慕道。
“那當然沒問題!”他真心地笑了。
亞亭快樂地把頭埋在草地上,她深吸一口氣,清新的草香立刻滲入她的肺,她覺得整個人都神清氣爽極了。
今晚真是神奇的一夜。她覺得夜晚的星星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遙不可及,似乎只要一伸手,星子就能勾落到手上。
亞亭的心情好愉悅。
張書逸今天有意無意地對她展露那迷死人的笑容,讓她一整天都心花怒放。
當她抬頭又發現他的目光時,她忍不住露出嬌羞的神情。
“你昨晚為什麼那麼晚才到家?”偉成意外地出現,一見到亞亭便問道。
“我……”她驚懼地轉過頭來,不知所措地呆望着他。她已經完全忘記了偉成的存在。
“我一直擔心着,看你那麼晚都還沒到家,簡直要急死了!你到底上哪兒去了?”他焦躁地責問道,面露憂戚。
“喔,我……真的好抱歉!”亞亭愧疚地說。從昨晚到現在,她整個人一直徜徉在幸福的氛圍襄,完全忘記偉成這個人。“我應該先打個電話給你才是,害你操心老半天,我真是不可原諒!”她懊惱地直跺腳。
“好啦,別自責了,沒事就好。”他安慰道。“可你昨晚到底上哪兒去了?我和亞凡等門等到半夜,要不是隔天我還要上班,她要我先回去,我還真不知道要等多久呢!”
“也……也沒去哪襄啦!”她囁嚅的道。最後,像是下定了決心,她脫口而出,“我昨晚搭張書逸的便車回去。”
“他家在你家隔壁,不是嗎?”
“我們……我們還去了一個地方……”看他愈是坦誠不疑,亞亭愈是心虛輿慚隗,她不得不對他坦白。
偉成是個善解人意的好人,要這樣傷害他的感隋,筒直比刀割還讓她難受,但是,愛情不是施捨,感情不能欺騙,她必須儘可能地據實以告。
“什麼地方?”他一臉的興味盎然。
“什……什麼?”偉成完全沒有吃醋的跡象,亞亭沒料到他這種反應,結巴地反問。
“就是你們去什麼地方玩啊?”
他似乎還挺高興的?“我們沒去哪裏玩,我們只是順道去看一下夜景……你不生氣?”她試探地問。
“那兒夜景棒不捧?人多不多?”他竟也迥避着她的問題。
這樣虛虛實實、迂迥婉轉的對話,根本不符合亞亭率直、誠實的個性,她懊惱、掙扎、不知所云。
“不要管什麼夜景了,”她蹙著眉道。“我有話想跟你說!”她扭頭率先離開。
“我想,我也有話要對你說。”他緊跟在後,若有所思地喃喃道,表隋終於有一絲沉重。
他們相偕走到停車場,卻看到張書逸正騎在機車上準備發動引擎。
他淡然地看着他們走過來,臉上表情深不可測。
四周空氣霎時凝結起來。
亞亭好想跑過去跟他說說話,他卻把頭一甩,罩上黑色安全帽后,立刻呼嘯而去。她和偉成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解開這僵局。
“你不曾忘記他,對吧?”偉成率先開了口,他的語氣溫和平順。
“對……對不起!”話才說完,她的淚就流了下來。
“沒有廾么對不對得起的事。”他低頭喃吟道、然後拿出手帕為她擦掉淚水。“別哭,不必為我傷心,也許上天就是故意這樣安排的,它要籍由你來讓我認識另一個女人、或許她才真正需要我的呵護。”
“你是指……”亞亭淚眼汪汪地問。
“你的妹妹——亞凡。”他的語氣充滿堅定。
“亞凡?”她訝然。
“嗯!”他露出了釋然的笑容。“其實我一直知道你根本不需要我,你是這麼熱情、獨立又率真的女孩,你的天空何其廣闊,不可能和我這樣一個保守,拘謹的男人,死守着一個小小世界。勉強留住,其實卻是在慢性扼殺你的熱情,但是,我從來也不願意麵對這個實情,因為你終是如此耀眼,用你的熱力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
“我……亞凡她……你……”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如何啟口、事情發展得太讓她訝異了。
“你不必說什麼、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他知道她的心意,雖然無法成為愛侶,但他們始終都是最知心的朋友,他溫柔告訴她,“我想,你現在要操心的恐怖是那個打翻醋罈子的男人。”他促狹道、想把氣氛弄得輕鬆點。
“是啊,他可不像你那麼善解人意!”她笑了,眼眶卻盈滿了淚水,那是祝福與交心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