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門開了,幾個小廝捧着盒子走進來,然後是月三月七,最後是月重華。

司馬流雲微微張張嘴,有點奇怪,月重華不是要放了他嗎,為什麼還在這裏?而且為什麼……他沒弄錯的話……是在給他拔毒。

就是因為是在拔毒,才覺得自己是回了宮。只是怎麼還在這裏?

月重華臉色煞白,卻看都沒看司馬流雲一眼,走進來就停在左邊牆的石床邊。

小廝們把盒子打開,東西一樣一樣的取出來擺在桌子上。

司馬流雲看他們擺出各種瓶子,擺出一套上百根的金針,然後月七上前,分別把金針浸泡在不同的藥水裏。

月重華在一邊看着,月三親自捧了清水讓他凈手。

所有人都悄無聲息,都當司馬流雲不存在一般。

可是司馬流雲覺得看這個樣子,明明就是為了他準備的。

月重華要替他拔毒?

他覺得奇怪,想要問,張了嘴卻說不出話來,僵硬的縮在藥水裏。

月重華凈了手,用細巾仔細的擦乾,坐下來。

月三走到池子旁,把司馬流雲拎起來,一張暖暖凈布把他整個包起來放到床上去。

司馬流雲終於忍不住:「這是做什麼?」

沒人理會他。

月三隻顧擺弄他,將藥水擦乾,讓他背對着月重華坐着,低聲說:「抱元守一,不要動真氣。」還拿了一張細巾疊好讓他咬在嘴裏,自己與月七一邊一個抵了他的手。

司馬流雲正迷惑不解,立時便是劇痛。

彷彿是最柔軟的地方被針剌一般的劇痛,促不及防直透入脊椎一般,痛的連頭皮都麻了。差點跳起來,雙手卻透進來柔和真氣,將他壓了下去。

那是曉風明月樓獨門內力,引導他體內藥性流轉。

司馬流雲還沒緩過神來,便是接連的劇痛,月重華運針如疾風,司馬流雲緊緊咬住嘴裏的布巾。

原來是這麼回事。

運了針,月重華手按上司馬流雲頭頂大穴,緩緩運功。

強大的真氣流轉,痛楚一分分褪去。

待月重華收了手,取了針,僵硬的司馬流雲勉強回過頭去,見他臉色透着青白,額上有細密汗珠。

月七月三也是精疲力竭。

「樓主……」

月重華不理他,甚至看也沒看過來,彷彿這裏根本就沒這個他剛剛不惜耗損內力為他拔毒的人似的,只是站起來,淡淡吩咐手下:「換藥水泡。」

便走出去,月七月三緊隨其後。

司馬流雲待在床上,更僵硬了。

小廝們換了池中藥水,又把司馬流雲泡進去,然後還送進來內服的葯。

當頭的小廝道:「公子請服藥。」

葯碗旁還有個小小盒子,裝了半盒桂花糖。

那小廝把葯碗給了他,便捧起盒子:「糖公子只能含着,不能吞下去,拔毒這些日子不能進食。」

司馬流雲疑惑的說:「這是樓主吩咐的?」

那小廝道:「是。」卻也不肯說更多。

司馬流雲只得服了葯,只是……苦的嘴都麻了。

糖盒子恰到好處的送到了面前,甜入四肢百骸。

月重華……這是怎麼了?

可是沒人給他解答,月重華接下來的三日都沒有露面,每日都是那幾個小廝來,換藥水,送葯,還有吊命的參湯--他還是不能進食。

可是身體很輕鬆,一日比一日舒服,只是心中,卻一日比一日焦躁,問了又問,那些小廝卻都什麼也沒說。

葯一日比一日苦,卻都在葯碗旁擱了糖,桂花糖、雪片糖……每日一種,含在嘴裏便覺甜在心裏。

過了三日,月重華又來了,還是如當日一樣的療程,而且還是沒有看他一眼。

他的目光低垂,司馬流雲連尋找他眼中神色的機會也沒有。

他收了針,站起來往外走,司馬流雲忙道:「重華!」

月重華頓了一頓,沒有回頭,然後繼續往外走。

「重華!」這次大聲些。

可月重華這次頓都沒有頓,直接就走出去了。

司馬流雲轉去看善後的月七月三:「樓主在生氣?」

還是沒人理他,那兩人也轉身走了。

司馬流雲縮成一團。

月重華知道他是誰了,所以不理他了,不要他了……

為什麼還是不行,他明明說過自己已經還清了,卻還是不要他了。

怎麼還他,怎麼讓他出氣,他也不會要司馬流雲的,司馬流雲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

原來一直都是自欺欺人,抱着那樣一個希望,以為還清了他隨風就可以在青天白日裏見他了。可是……司馬流雲就是司馬流雲永遠也變不成隨風。

司馬流雲用盡全力叫出的「重華」永遠無人答應。

這麼痛苦的忍耐都沒有用,司馬流雲終於不能變成隨風……

司馬流雲委屈的縮在池子一角,不再覺得溫暖了,只覺得冷,只覺得絕望。

小廝又送了葯來,月重華替他拔毒只是因為他曾經是隨風吧,所以還是不想要他死。

他喜歡的只是隨風,只是隨風,為了隨風甚至肯救司馬流雲……

司馬流雲在藥水裏大哭起來。

為什麼他就不能是隨風,為什麼月重華只要隨風,隨風隨風隨風……他要殺了隨風!

捧着葯的小廝不知所措的看着他突然哭起來,半點沒有喝葯的意思。

還是只得道:「公子請服藥了。」

卻見司馬流雲不理睬他,一邊哭一邊從池子裏就要爬出來。

那小廝連忙把葯碗遞給身後的人過來阻攔,跟在後面的小廝有乖覺的已經跑出去叫人了。

司馬流雲全身酸軟,剛爬了一半就被按了回去,那小廝勸道:「公子不能起來,這藥水要泡足二十一日。」

司馬流雲換個方向繼續爬,還是哭,傷心已極,看起來又悲慘又狼狽。

那小廝又跑過來把他按回去,不停勸他:「公子,你身上毒沒拔清,不能起來。」

司馬流雲抬起紅通通的眼睛瞪他一眼:「走開。」

那小廝被他一瞪,下意識的退了一步,但立刻又回過神來繼續阻攔他。

司馬流雲爬了幾次爬不起來,更委屈了:「走開,我不要你們救,我不要拔毒,放我走,放我走。」

那小廝有些急更有些不知所措,一個不小心,竟被他爬了起來。

司馬流雲全身濕淋淋的,也不去擦,扯了床上的布巾胡亂裹上,就往門口去,布巾太長,拖在地上跌跌絆絆的。

剛走到門口,迎頭撞上一個人,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是誰,已經被一手抱起來,拎回池子裏去了。

司馬流雲在池子裏站穩了,才看清來的是誰,剛才那囂張氣焰一下子就不知到了什麼地方去了。

月重華!

月重華站在池子邊上居高臨下的看着他。

那小廝連忙跪下:「樓主。」

月重華擺擺手:「沒你的事。」

那小廝也乖覺,立即便退下了。

司馬流雲縮回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就怕了,那麼委屈也不敢說什麼,所以就更委屈了。

月重華端起桌子上的葯:「過來吃藥。」

司馬流雲乖乖的過去吃藥,可是委屈的不得了,眼淚就這麼滾進碗裏。

月重華不理他,卻盯着他吃藥。

看他喝完了,把糖盒子給他,便轉身走,才走了一步就停下來,低頭一看,司馬流雲拉着他的衣角,眼巴巴的望着他。

月重華皺眉:「放手。」

司馬流雲不放,緊緊的攥着衣角,可憐兮兮的問:「重華,你……你不要我了?」

月重華卻只道:「放手。」

司馬流雲猶豫了一下,鬆了手,縮回藥水裏去。

月重華走了兩步,停了下來,似乎很不情願的說:「流雲,乖一點。」

司馬流雲睜大了眼睛,看着月重華走出去。

得了月重華那句話,就那麼簡單幾個字,司馬流雲果然就乖了,大概這輩子也沒那麼乖過,當然裝的不算,這次是真的乖了。

因為那一日見到的月重華,那樣的表情那樣的語氣,司馬流雲知道他在生氣。哪裏還敢不乖。

乖乖的吃藥,乖乖的泡在池子裏,身上的痛楚幾乎感覺不到了,實在窮極無聊,便時時揣測月重華為什麼生氣,到底有多生氣,要怎麼樣才能讓他不那麼生氣。

這般生氣,無非因為他是司馬流雲,以隨風的身份騙了他許久,可是他也不想想,不騙他司馬流雲敢見他嗎?早已有多遠躲多遠了。

乖了三日,月重華果然又來了,仍是月三月七隨侍身側,司馬流雲身體精神都已經好了很多,見月重華進來就眉開眼笑的想要爬出池子:「重華。」

月重華臉色還是青的,瞪了他一眼。

那眼神彷彿是實物一般,司馬流雲隨着那眼光一縮,不敢往上爬了。

月重華對身邊的月三微一示意,月三便如往常一般把他拎起來放好。

司馬流雲扁嘴,委屈又不敢說,目光閃閃爍爍的瞄着月重華,看他臉色不好,一句話也不敢說。

雖然不知道月重華為什麼這陣子都這麼生氣,可是生氣還是看得出的,司馬流雲本就最會察顏觀色,此時自然就乖乖的做小伏低,看起來乖的讓人憐愛不已。

他原本蒼白中透着毒素的青色的面孔已經好了許多,青色褪去,蒼白也漸漸轉成了月白,每日精心的飲食補品讓他幾乎崩潰的身體養回來許多,皮膚漸漸潤澤,長回來一點肉了,精神好了,眼中光彩重現,流光溢彩。

月重華在心中嘆口氣,看流雲委屈的撇着嘴角,彷彿一個被大人冷落的孩子般偷偷的瞄他,就好像一隻惹出了大禍事卻不太明白,只是因為主人的生氣偷偷躲起來的貓。

很想打他一頓屁股,卻又捨不得他疼。

月三月七把他擺好,月重華催動內力流轉,開始下針。

餘毒總算就要拔清,還是……捨不得他疼。

收針的時候,月重華看着垂頭坐在眼前的流雲,心裏的火又似有點按撩不住的跳,自己總是萬般的捨不得,他自己卻毫不知愛惜自己。

實在是狠狠的打一頓都不解氣,何況還捨不得打。

連罵也是捨不得的,可是心中卻又火起,於是只得避而不見。

月重華內力流轉一周天,有點力竭,氣血紊亂,頻繁的下針實在太耗內力,半月來下針五次,早已過了極限,至少得休息三個月以上方能再動針了。

月重華惡狠狠的想:更好,不能給侯爺施針也怪不了自己,反正流雲已經不用施針了,只要再泡三日藥水就好了。

勉強鎮住紊亂的內息,正欲起身,衣袖卻被拉住,低眼看,是流雲可憐巴巴的拉着他的衣袖,濕潤的眼睛看着他。

小聲說:「重華,陪我一會兒。」

他看月重華的樣子有點惡狠狠的,有點兒害怕,可是又實在捨不得他走,鼓着勇氣又說了一句:「就一小會兒,我身上疼。」

月重華只覺內息流竄的更加難以控制,極欲回內室調理,不想在這裏嚇了他,咬着牙道:「放開。」

司馬流雲委屈的眼淚在眼裏亂轉,又不敢不鬆開手。

月重華站起來,一陣昏眩,腳下發軟,就往一邊倒去,月七連忙扶住他,失去意識前,只看到司馬流雲驚恐的雙眼。

很想伸手去摸摸他,叫他不用怕,卻只覺眼前黑暗,什麼也看不到。

能看到的時候,依然是司馬流雲的面孔,緊緊抓着他的手,眼睛哭的腫起來。

見他睜開眼了,連忙抹抹眼睛,連聲問:「重華,你醒了,好點了嗎,有沒有哪裏痛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喝水,餓不餓?……」

真是又急又快,幾乎轟炸一般,月重華幾乎聽不清楚,想要抬手拍拍他的頭,卻被流雲緊緊抓着,只得放棄,說:「沒事的。」

一邊的侍女已經送上一盅羹湯,流雲忙小心扶了他略微坐起來,接過來喂他,月重華說:「不用,我醒了就沒事了。」

流雲哪裏肯,固執的要喂他,看起來想哭又用力忍住的樣子。

月重華微微笑,果然,他的隨風就是這個樣子,又固執又愛哭,又愛照顧他又愛賴着他,真是一隻可愛的貓。

這些天心裏的怒氣幾乎無影無蹤,靠在柔軟的大枕頭上,心安理得的讓他喂。

流雲還是那個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重華,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了你,嗚,重華,都是我不好……」

反反覆覆的說,一遍又一遍,後悔的要死。

月重華雖然覺得他眼裏含着大大的眼淚的樣子很惹人憐愛,卻又捨不得他這樣,趁他這會沒抓着他的手,便抬手拍他的頭:「乖,都沒事了,不要哭。」

於是眼淚終於滾下面頰。

月重華只得把他手裏的湯盅端走,遞給侍女,張臂把他抱進懷裏,輕輕拍着他的背:「噓,不哭了不哭了,我好好的。」

流雲伏在他懷了,一抽一抽的,卻把他抱得很緊。

等他不哭了,才放開他,命人:「叫月三月七進來。」

等他們進來請安后,月重華道:「誰告訴流雲的?」

月三月七對看一眼,跪下,月三道:「是屬下據實以告司馬公子。」

月重華哼了一聲:「掌嘴。」

月三立刻掌嘴,第一聲響過,本來還獃獃看着的流雲就反應過來,撲過去抓住月三的手,對月重華說:「這是幹什麼。」

月重華皺眉:「沒你的事。」

「怎麼沒我的事,是我要他說的,你不能罰他。」

月重華眉毛豎起來:「我的屬下我不能罰?」

流雲道:「他又沒胡說,為什麼要被你罰,明明是你不對,你瞞着我,你還怪別人。」

月重華又好氣又好笑:「是你瞞着我還是我瞞着你?」

說的司馬流雲啞了口,眼珠一轉,用力把月三月七扯起來,推他們出門,一邊說:「就算我瞞着你久些,你也不能怪別人,你打我好了。」

月三月七何等機靈,知道這個時候當然順着司馬公子最好,不會吃虧,於是輕輕一扯就起來了,被推出去。

月重華看到他們掩門的時候,眼睛笑的彎彎的。

不由的又哼了一聲。

司馬流雲扁着嘴:「你打我吧。」

月重華便招手:「過來。」

司馬流雲老老實實的過去,被月重華一把壓在腿上,手高高揚起輕輕落下,打在屁股上。司馬流雲大哭。

月重華笑:「你就裝吧。」

司馬流雲爬起來抱着他哭:「都是我不好,總是惹你生氣,你為了我都這樣了,嗚嗚,重華,你打我好了。」

月重華嘆口氣,摸着他的頭:「我捨不得打你。」

司馬流雲哭的更厲害,月重華輕聲說:「我不告訴你是怕你難過,因為,我看你受苦,心裏會難過,所以怕你看到我不好。」

司馬流雲仰起淚眼:「我明白了,你要是痛我會更痛,我要是痛你也會更痛,都是我的錯,我不該瞞着你,我該什麼都告訴你的……嗚,我今後不會了。」

月重華又打他屁股一下:「還以後?再有下次你給我試試看。」

司馬流雲又哭又笑:「我都會乖乖的,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月重華拿絹子給他擦眼淚,笑道:「不哭了,哭的花貓一樣我都沒地方親了。」

司馬流雲連忙努力不哭,只是抽噎:「你真的沒事了嗎?」

「嗯,我好了,先前只是力竭而已,這段時間不用內力好好調養會好的。」

司馬流雲有點放心又有點狐疑,不過還是乖乖靠在他懷裏,捨不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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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雲逐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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