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阿爾薩蘭守在沉睡的虹恩身邊,彷彿失去靈魂的空殼。
“我聽不太懂,你的意思是,虹恩沒受傷?”
“完全沒有。”月嬤嬤冷然回應安神父。
“可是她流了一地的血——”
“那是她天癸來了的關係。”她不耐煩地解釋。“就是女人的生理期。”
“但虹恩說她沒有生理期,怎會一下子流出像流產似的大量血跡?”
“因為她的穴道被人打通了。”阿爾薩蘭將臉沉在雙掌中嘆息。安神父不明所以,但感覺得出阿爾薩蘭面對的重大打擊。
“有人……可能在虹恩小時候就替她封死了穴道,讓她的生理期無法來臨。而教堂那名陌生男子的一擊,正是准准地打通了她后
腰上被封死的穴道。”
“怎麼打通的?”安神父不解。
“只要一顆小石子就可以辦到。”月嬤嬤陰沉地凝視虹恩。“蘭福晉醒了。”
“虹恩!”阿爾薩蘭心疼地坐在床邊輕撫她的臉。
“我……怎麼在家裏?”她迷迷糊糊地環視四周。
“你的天癸來了。”
她在阿爾薩蘭扶她坐起的勢子下一楞。“我……我的天癸來了?”
感覺到她在坐起動作中下體的不適與怪異感,她整個人驚呆了。她的生理期來了,她成為一個完整的女人、成熟的女人了?
“薩蘭,我……。”她突然驚喜得不知該說什麼,無法控制幾乎喜極而位的神情。她現在是個真正的女人,她可以懷孕,可以擁
有薩蘭的孩子,可以建立一個完全屬於他們倆的家庭。
她再也忍不住笑着讓淚水奔流而出。
“薩蘭,我的祈禱應驗了,我可以擁有我們的孩子!”
她激動地在他懷裏又哭又笑。“拜託,千萬別讓這是一場夢,我願意用我的命來交換,讓它變成真的!”
“你的確得用你的性命交換。”
虹恩在他這句冰冷的回應下停住歡笑。他為什麼臉色這麼難看?
“薩蘭,你……不高興我可以擁有我們的孩子嗎?”他不回話,只是頹廢地望着她,宛如失去一切希望。
薩蘭看她開始被凝重的不安感染。望至一旁的月嬤嬤和安神父時,惶恐的壓力逐漸襲來。“你們是怎麼了?不祝福我的天癸終於來了嗎?”
“它不是自然來,而是被人破解。”她緊張地望着薩蘭怪異的肅殺語氣。
“你小時候可能被人封住穴道,使天癸不到,早上教堂里那名陌生男子的突襲,正好打開了你被封死的穴。”
“所以我的經期就來了?”她認真地凝視他。“這不是很好嗎?說不定我還得謝謝那個人。不過為什麼要封我的穴,是誰封的呢?”這樣整人,未免無聊。
“虹恩,你確定你沒受傷嗎?”安神父仍放心不下。
“你昏倒之前明明說你很痛,是不是背後被人襲擊的部位受傷了?”
“不是。不是。”她連忙笑着解釋,原來他們在擔心這個。“我不是被打中的地方痛,是頭很痛。那時候突然頭前痛得像被千根
針札到似的,差點痛裂了腦袋。”
她原以為大夥也會輕鬆一笑,可是沒有,他們的表情反而使室內氣氛變得更寒冷。
“你們到底是怎麼了?”
薩蘭落寞地凝望她許久,遞上一面小鏡。“看看你頭上疼痛的部位吧。”
她遲疑着,張望他們好一會兒才怯怯接過鏡子。今天大家是怎麼了,喜從天降的一刻,竟然個個像要辦喪事似的。難不成天癸一
來,她就丑成了大妖怪?
這麼一想,她在翻過鏡面之前倒真有些害怕。光潔鏡面翻轉的剎那,她倏地閉起雙眸,而後才敢慢慢打開。
沒有變成醜八怪,也沒有變成大妖怪,沒有一下子變得特別成熟嫵媚,也沒有失去以往的嬌美風采。只是眉心多了一顆痣,一顆
殷紅如血的痣。
“這是什麼。誰替我弄上去的?”擦不掉?那這就不是被人塗的了。
“這是印記。”月攪嬤接口。
“什麼印記?”
“好比有的人小時候有跆記,長大后就會自然消失。而你的印記則是在長大成人之後,自然浮現。”
“是嗎?”她好奇的盯着那顆鮮麗紅痣,愈看愈有趣。
“挺可愛的。”
“虹恩,還記得元卿的少女陣嗎?”
薩蘭為什麼突然提這個?“啊,這次應該是我上第十位少女子吧。可是現在離朔日不是還有好一段日子嗎?”他只在每月朔日才
替少女陣出任務。
“還記得我斬殺的都是什麼對象?”
“不就是什麼年方十六、痣在眉心的……。”一陣頓悟赫然穿透她身體。年方十六、痣在眉心的少女?
她下意識地顫抖撫向自個兒眉心。
她是年方十六,可是之前她並沒有痣在眉心。“這……是有人惡作劇的吧。”她僵硬地笑着,像要襪掉一粒污點似的擦着眉心。
“不是惡作劇,是有人以周嚴的計劃暗暗封住你的印記,不讓人識破你的秘密。”“我……我的秘密?”
“你將是統御'四靈'那群亂臣賊子的中心人物。”
“怎麼可能,我根本……我甚至完全不明了'四靈'究競是什麼,怎會統御他們。”“這到目前為止,也仍是個謎。”月嬤嬤說道。“但依據元卿的盤算,你終究與他們脫不了關係,遲早會影響大局。”
“所以要殺掉我?”虹恩艱困地強顏歡笑。“我……不可能的,你們想也知道我沒那個能耐。”
“或許吧,但擺在眼前的事實是,少女陣為的就是要取下你的腦袋。”阿爾薩蘭的話比刀鋒更加犀冷,劃過她心口。
“不一定是我啊,天底下多得是痣在眉心的少女——”
“可是有幾個會像你一樣,被精妙的巧計層層守護着?”
虹恩渾身發冷。“這……只是巧合而己。如果這真是種守護,為什麼現在會突然破解,不再守護我了?”
“也許的確是巧合,也許是你的守護者改變心意,有很多種可能的也許,但都改變不了事實。”
她就是薩蘭要斬殺的少女!
虹恩無法接受事實地楞着,想說些什麼,卻找不到自己的聲音。薩蘭、安神父、月嬤嬤,看來如此熟悉的人,一下子全變陌生。為何一覺醒來,物是人非,整個世界徹底翻復?
“你是說,你要砍我的頭了?”
她不確定自己是否真有說出這句話,因為她並沒有從自己顫抖的唇上聽見任何聲音,薩蘭也沒有任何反應。
“薩蘭。”安神父實在不忍看虹恩被嚇壞的模樣。“你不會斬殺虹恩,對吧。”
他不回話,始終盯着她,彷彿面臨與她訣別的剎那。“你不會的!”安神父甚至帶有譴責的意味。“你不是說你其實並沒有殘殺
那些無辜少女嗎?你當然也就不會殺虹恩。”
“我會,她就是我真正要砍的唯一腦袋。”虹恩眨着無法回應的大眼,感覺自己在逐漸凍結。她的血液凍結,渾身動彈不得;她
的肺凍結,無法呼吸;她的心凍結,無法感應。
她完全淪陷在扭曲的異境裏。
“你唯一要砍的腦袋?那你之前砍的算什麼?那些無頭女屍的腦袋在哪裏?”安神父忍無可忍。
“在我身上。”
一時間,安神父還以為這是漢文的某種成語。他聽得懂,卻無法理解。
“她們的頭,一直放在我身上。”
薩蘭空茫地凝視着虹思,由衣襟里抽出一張如信函般的符紙,朝下一倒,掉下八、九個白紙剪成的小小人頭,頸口邊都是俐落的
刀削痕迹。
“這……這些是……”安神父和月嬤嬤都呆住。
“這就是元卿布的陣。”
阿爾薩蘭砍的全是紙人?
“衙門仵作那裏的九具無頭女屍又是怎麼回事?那些可是貨真價實,由多名仵作親手檢屍的血肉之軀啊!”月嬤嬤驚叫。
“元卿佈陣的關鍵很簡單,就是不要相信你的眼睛。”薩蘭冷道。
“那……,你也可以用這個方法保虹恩一命。”安神父雖不贊同這些奇招異數,但眼前救人要緊。
“我能怎麼保?現在連我們都確知虹恩就是該斬殺的目標,元卿豈會不知道?”阿爾薩蘭終於火氣爆發。“如果我有辦法,我會不救她嗎?你們誰有更好的主意,你們來教我吧!”
他憤恨的擊掌打得桌面杯碗叮噹響,惱怒的身影背着大家,氣焰逼人。
虹恩的心被他的怒火消融,化為一股暖暖熱流。
薩蘭不願殺她,捨不得殺,卻不得不殺。如果他對她沒有感情,就不會如此痛苦;如果他夠狠,就不會有這些掙扎。
“若我真的註定得被斬首,我會根慶幸你就是那名劊子手。”
薩蘭不確定自己聽到什麼似地回頭,攢眉瞪視。她與他對望,望人彼此的靈魂,猶如面對着鏡子。她的心底映着他的孤單,他的靈魂映着她的脆弱。
“我覺得我已經很幸福了。成為你的妻子后,我所有的願望都實現了。我……有自己的家、有親人、有朋友,還有了可以生孩子的夢想。”她硬生生地揚起堅強笑容。
“就算現在就離開人世,我也沒有遺憾。我想要的,全都得到了。”
“虹恩。”安神父無法忍受。“別說這種喪氣話,事情還沒有走到盡頭,多得是轉目餘地,不要就此放棄希望!”
“事情哪還有轉圜餘地!都已經擺明了王爺除了殺她一途,無路可走。”月嬤嬤低喃。
“你可以不殺,你可以帶着虹恩逃!就趁現在事情尚未鬧大,趕緊帶她逃吧。”
“沒用的,安神父。虹恩無論怎麼逃,都逃不出籠罩着整座京城的陣法結界。”薩蘭痴望着榻上脆弱的小身影,“我若不殺你,
死的就將是元卿。”。
“蘭福晉是你的妻子,你當然捨不得,可元卿那隻狐狸又不是你什麼人,還顧忌什麼!”月嬤嬤巴不得砍了那傢伙。
“他救過我一命。”薩蘭堅定地向虹恩聲明。
虹恩深深地望着他,緩緩放下了所有怯、擾慮,綻放令他為之目弦的笑顏。
他幾乎不敢相信他在她眼中看見崇敬的光芒,彷彿他是高貴聖潔的英雄。她的引以為傲,她的痴心仰慕,全都毫不保留地展現在
那雙晶燦大眼中。
他的意識差點被胸中一波波熱瀾溺斃。從沒有人給過他如此珍貴的無形冠冕,也沒想過這徽不足道的眼神會帶給他這般強烈的沖
擊。
虹恩,虹恩!
他亟欲搜尋適當的字眼,告訴她他此刻的感覺,可是他該怎麼說?他要說什麼?那份意念隱隱約約,無從捕捉。
“難道虹恩真的非死不可嗎?連個躲的地方都沒有?”
安神父的感嘆打醒他的心。
“最能保護她的就是蘭王爺,偏偏非殺她不可的也是蘭王爺。”月嬤嬤無奈哼笑。
“還有人可以保護她。”薩蘭一句話楞住所有人。虹恩痴痴等着他的下文,那份全然的信任、全然的依賴,讓他緊握鐵拳痛下決
心。
“你回克勤郡王府去吧。”
她有如當場被他一斧劈為兩半。“你……要我回去?”
這就是他的答案?
“她娘家有能力保護她嗎?”安神父懷疑有人能與薩蘭的身手相抗衡。
“她娘家那窩鼠輩或許沒本事,但她大哥的能耐,綽綽有餘。”
“我不去!”虹恩堅決聲明。
“虹恩……”安神父婉轉相勸。
“我嫁進來之後,就是蘭王府的人。這裏就是我的家,我沒別的地方可回。”
“別在這時跟我耍脾氣。”薩蘭漸漸沉下臉色。
“我不要靠別人保護,我要跟你在一起。萬一……我真的出了什麼事,我最後一刻只想要你陪着我!”
“你除了顧慮自己的感覺,也想想我的立場好嗎?”他咄咄逼進。“你要我如何天天面對一個會死在我手裏的人?你要我如何殺自己手無寸鐵的妻子?”
“可是……我不要離開你。”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任性。”他的暴喝震得她整個人一跳。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她抖着小手強作鎮定。
“可是患難夫妻,就是要在一起,才能共渡難關。我不能丟下你一人去面對……”
“你如果真為我着想,就該儘快趕往克勤郡王府,別擾亂我的立場。”
“我沒有擾亂……。”
“你既是我妻子,又是我任務上的眼中釘,是我必須斬殺的對象,又是我非得保護的人。你說,我到底該如何自處。”
“我知道你的處境很為難,可是……。”
“我從你醒來的對候就想問你,你的出現到底是不是某種刻意的巧妙安排?”
“薩蘭?”
“這如果全是巧合,未免巧得太離譜。如果是預先籌劃好的計謀,則真的十分高明。能把我逼到今天這種兩難地步的人,我實在
佩服。”
“你別把事情想得太複雜……。”
“為什麼我要娶的人會臨時更替,為什麼我會娶到一個被人暗中掩飾身份的奇怪少女,為什麼我會這麼湊巧地娶到我最該殺的
人,你不覺得巧合太多了嗎?”
“薩蘭……。”
“你的出現讓我想到一句話:愈是危險的地方,愈是安全。我覺得隱隱之中似乎有某種計謀,正是跟着這個方向走。所以你會被
嫁到這最危險的劊子手之家來,因為這裏最安全。”
“我知道你只是想逼我回去,但……”
“是不是有人料准了我絕對對你下不了毒手,恩!你是不是也為了這個目的而拚命引誘我,製造我的不忍心?”
“我沒……”
“虹恩,巧合是當然的,但過多的巧合,就象徵著某種陰謀。”
“別這麼說!事情……”
“你最好暫時離我遠點,讓我重新思考這整個騙局。你在這裏,對我只是干擾。或者這正是你執意留在這兒的目的?”
“我不要回去,你騙不了我的,我就是不回去。”她強硬地哽着喉頭瞪視他。“你是故意用話欺負我,我不會上當,我絕對不
走。”
縱使她眼眶滿是被他刺傷的水光,依舊死守立場,堅持不退讓。
“你留在這裏除了帶給我庥煩,還有什麼作用?”
“就算我沒用,你不想看到我,我還是不走。”
“你為什麼這麼惹人厭,一定要黏人黏到這種地步?你就不能讓我一個人冷靜冷靜?”
“我發誓我絕不會打攪你……”
“我突然可以理解你為什麼一再被人轉送。說是逃避官差查緝也許只是個借口,受不了你的任性和無理取鬧才是事實吧。我甚至
現在就有這種感受。”她完全怔住,被他擊中最脆弱的部分。
“虹恩,告訴我,你是不是在每次被送走之前,都這樣死纏着人家不放?”他眯起殘酷的質疑雙眸。
她失去意識地獃獃瞪着他,耳邊逗盪着童年的哭鬧不要把我送走,我會乖乖做你們家的女兒!我發誓我會乖!我不要走!
幾乎每次被寄養人轉手,她每次都會如此拚命懇求。每個對她溫柔的家庭,最後都以殘酷收場。
讓我留下來,我不要再被送走了!我會乖乖的,讓我留下來!
凄厲的孩童哭喊衝破回憶的屏障,搗毀她小心翼冀的刻意遺忘。薩蘭為什麼要把這些挖出來?為什麼要重新在她的傷疤上補一
刀?
“你是不是每次都在收養期間熱心地裝乖假巧,好在人家家裏窩下來?”
“你是不是總把人家搞得很受不了?”
“你是不是被送走時都會這樣一哭二鬧三上吊?”
“你是不是每回都不擇手段地拚命委曲求全,讓自己被留下來?”
“你是不是老拿這套死纏爛打的功夫和一廂情願的想法,逼得別人煩不勝煩?”
“虹恩?”
“住口!”她瘋狂地哭喊着,衝到薩蘭身前狠捶猛打。
“你是故意這樣說的,你只是想逼我走!你住口!”
“你幹什麼?”他厭惡地一把推開,她卻又打回來。
“你又不知道我過去的事,憑什麼隨口亂說!你根本是在胡說八道,我才不聽你的!”
“虹恩!”他惡狠狠地抓住她的狂亂小拳,涼涼一笑。
“何必這麼反應過度?難不成我全說中了,嗯?”
“住口!我不要聽你說,我不要聽。”
“看來我說對了。”
“不管你怎麼講,我都要留下來!我不走!”
“真是醜態畢露,也難怪你會一再被人送走。”
“住口!”她狂喊着,淚水糊亂整張臉。她無力地垂頭滑坐在地上痛哭,兩手卻仍高高地被他箝着。
是的,醜態畢露,她活像一條邋遢的狗,什麼招數都使盡了,仍得不到任何一家收留。一家接着一家地轉手,她一家接着一家地
哀求。她以為這一次不會再被送走,永遠都不會了。
她恨薩蘭,為什麼要這樣踐踏她?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她狠狽地哭着。這是她的家,她不應該會被送走!
“虹恩,別這樣。”薩蘭蹲跪下來,捧起她的小臉吻啄安撫,“你總得面對現實,這沒什麼好哭的。”
“我不走,我不走。”她凄楚地哽咽大喊。
“我知道,就像你以前說的,你每到一個新家庭,就好像有份使命,得為他們做點什麼。你在我這兒也是,你為我做了許多許
多。”他輕聲呢喃着,環抱她的小身子搖着拍哄。
“我不要離開你,我不要離開我們的家。”
“我知道。”他以臉頗摩掌她淚濕的容顏。“你的確是個可愛的天使,用小小的使命改變這個家。可是,你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這裏暫時不需要你。”
她猛然自他的溫柔中掙脫,愕然瞪視。
“別激動,我說的是暫時,所以你還是有機會回來的。”他善良地勾起嘴角。
“我不要。”
“虹恩。”
“不管你說什麼,我的答案都是一樣。”
“是嗎?這可是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還記得你在新婚之夜欠我一份人情嗎?”
神警戒地帶淚看他卸掉偽裝的硬面孔。
“現在是你還我這份人情的時候了。”他粗暴地箝住她的雙臂逼近他的切齒。“你當初已經答應會信守承諾,現在就做給我
看。”
“薩蘭?”
“給我滾出去,永遠都別再踏進我蘭王府一步!”
※※※
事實證明,阿爾薩蘭的顧慮是對的。
虹恩被確認是少女陣斬殺的目標后,蘭王府立即被御貓的人馬接收,監控每一個管道,搜查相關人等。江湖上甚至私下流傳,活捉虹恩者,重賞五千兩。
“虹恩,有個叫月嬤姨的人偷偷來探望你。”禧恩帶者老婦一塊下到密室里。
月嬤嬤簡直不敢相信虹恩會被她娘家藏在這種地方。
“你住這裏?回娘家這些日子以來,都住這裏?”
“月嬤嬤……。”虹恩尷尬地請她坐下喝茶。
禧恩房裏的地下密室,原為儲物之用,四面是牆,陰冷黑暗。裏頭僅有一張簡陋的床、暫當小桌用的大衣箱,凳子兩張,油燈一
盞,別無長物。
“外頭風聲再緊,也犯不者把你像關犯人似地藏着吧!”月嬤嬤惱火怪叫。
虹恩馬上比個贖聲手勢。
“月嬤嬤,我額娘這麼做不是為了防外面追捕我的人,而是肪我大哥。”
“你大哥?不正該是他來守護你嗎?”
虹恩苦笑。“正好相反,我甚至不能讓他知道我就在府里,省得他拿我去威脅薩蘭。”
“他不是你大哥嗎?”
“他已經不認我這個妹妹了。”虹恩茫然凝視燭火。
“薩蘭說對了,我錯嫁到蘭王府的事,的確是件陰謀,只是我自己不知情。”
“什麼?”
在一旁沉默的禧恩不自在地咽咽口水。
“是我回來之後,額娘和禧恩姊勉強告訴我的。”否則她們不知該如何解釋不能讓大哥發現她存在的理由。
“她們怕大哥拿我當對付薩蘭的工具,所以乾脆設計讓我嫁過去。正如薩蘭所說,她們的確是抱着'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的念
頭,才這麼做。”
“嗯。”月嬤沉吟。“我看她們不只怕你大哥拿你當對付蘭王爺的工具,也怕你淪為'四靈'攻擊'四府'的武器。”
“什麼?”
“沒什麼。”反正太複雜的事這娃兒也聽不懂。“說回代嫁的事,雖然她們設計你成為新娘,你大可抵死不嫁啊,幹嘛任人擺佈?”
“這……”
“因為我們早看透了虹恩的性子,料准了她一定會挺身而出。”禧恩插嘴。
“是啊,這就是家人,利用得還真徹底。”哼!
“月嬸嬤,別這麼說,她們這麼做完全是為我好,我很感謝她們。如果不是這項安排,我可能永遠都不認識薩蘭,永遠都……”
虹恩突然說不下去,小手抵在嘴前。不斷眨巴的大眼,似在阻止什麼決堤而出。
月嬤嬤斜看她許久,受不了地一嘆。
“問吧,何必再閃閃躲躲呢?”
虹恩深呼吸了好幾回,才怯怯開口,“薩蘭……好嗎?”
“糟透了,不然我幹嘛冒險跑來。”不等虹恩追問,她直接招供。“現在蘭王府簡直可以改叫御貓別館了,到處都是御貓的人
馬。二總首和府里那幫死忠於王爺的人,甩都不甩他們,就被遣散出府。”
“薩蘭呢?他怎麼樣了?”
瞧她急的!“已經不拄蘭王府了,現在成天潦倒在西郊一間破廟裏。”
“為什麼?”虹恩的心兒乎擰碎。
“'四府'不信任他,不指派任何任務給他,這麼明顯的排擠,他哪還忍得下去!”
虹恩呆楞地僵坐椅上。分別的這段時日,她在這兒備受保護,他卻得面對外頭的狂風暴雨,無處可躲。
“其實王爺也用不着自暴自棄,江湖上有多少人重金等着他接下委託,二總管他們也在等他重新登高一喝,讓他們繼續追隨。可
王爺不知怎麼著,一直頹廢,萬念俱灰了似的。”
一道熱淚倏地劃下虹恩臉龐。為了苟活,兩人不得不分離,結果竟成了一種折磨。
“我一直覺得是我害了王爺。”月嬤嬤沉重說道,“他是因為收留我,才連帶受到朋友的懷疑。所以如果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
的,儘管說,我捨命奉陪。”
虹恩破涕為笑。“不用捨命。”
“蘭福晉?”
“只要帶我去見薩蘭就好。”
※※※
當阿爾薩蘭在暴風雪席捲京城的夜裏,看見虹恩出現在殘破的小廟,不禁猛然再灌一大口酒。
他經常可以看見虹恩的幻影,只是今日的幻影有着溫暖的手心,輕撫着他滿是胡碴的臉頰不斷輕笑着,臉上卻掛着淚。
“你不要命了,來這裏做什麼?”他頹然癱在角落,被烈酒泡啞的嗓子滿是疲憊。
虹恩什麼也沒說,只是用小小的力量將他緊抱在懷。嬌弱的馨香環繞着他,令他不自主地痛苦回摟着。言語已是多餘,蕭條的蔽
廟只聞凄厲風聲,將兩個孤單的靈魂圍困在雪夜裏。
突然間,阿爾薩蘭狠手推開她。
“回去!誰讓你跑來這裏!”他怒斥,彷彿忽而由醉中清醒。
“薩蘭……”
“不要跟我羅唆,滾回你家去!”他粗暴地拖着她起身。
“我已經回家了,我的家就在這裏。”
“別跟我胡說八道,滾!”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滾!”他一個使力不當,虹恩當場摔倒,擦破臉皮。他既懊惱,又心疼。想出手,又覺得不該軟下態度。想挽留,又不得不考
量她的安危。千頭萬緒,全由一個憤恨的低吼結尾。
她自己爬起來,望着他落寞的背影良久。
“薩蘭,我已經由安神父施洗,成了女教徒。”
“關我屁事!”
“薩蘭,你知道嗎?”她不為所動地甜甜笑道。“如果我們照洋人的方式在教堂成親,我們就必須宣誓。”
他蹙緊極度不悅的眉頭,怒視跑到他前頭的小人兒,任她將他厚實的巨掌分握在手中。
她在幹嘛?
“你假裝這裏是教堂……。”
“我沒興趣跟你玩遊戲!”他猛然甩開雙手,震退虹恩。
她不死心地笑着走向他,再次牽起他的手。“你假裝這裏是教堂,安神父就站在我們前面,我們在聖壇前——”
“你到底來這裏做什麼?是誰把你帶到這兒來的?”他像受不了她碰觸似地厭惡抽回手。“事實證明,你確實是有預謀地嫁給
我。你的任務若是分化‘四府’,恭喜你,你徹底成功了,‘四府’之中已經沒了蘭王府!”
她堅強地撐著笑容,卻不知該如何掩飾嘴角的顫抖。
“你還想要什麼?要我做你的侍衛,保護你的項上人頭,還是想從我這兒探查'四府'內幕,或是專門來看我有多落魄!?”
她突然忍不住掉出眼淚,卻咬緊牙根不讓情緒湧出來,努力擠出微笑。
看她哭笑交融的可憐神態,他的心揪成一團。他為何要對她殘忍?她究竟犯了什麼錯?為何一面對她,總會情緒失控?
他閉眼深嘆,語氣中滿是無奈。“你還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
“薩蘭,你假裝這裏是教堂的聖壇前,安神父就站在我們旁邊……”當她再次牽起他的雙手時,笑容完全崩潰,泣不成聲。
他鞋靜地看她強自從抽噎中恢復平靜,看她竭盡全力地揚起笑容。
“假裝我們……正要結婚。”她成功地克服了一個哽咽,輕柔一笑。“然後我們就要宣誓,回答神父的問題。”她沉寂好一陣
子,彷彿在默禱,祈求勇氣。
“安神父會問我:虹恩,你願意嫁給阿爾薩蘭,依從神的旨意,終生陪伴他嗎?我會回答:我願意。他又會問我,虹恩,你願意
無論健康或疾病、痛苦或快樂、貧窮或富足,都一樣愛他、伴他、安慰他,一輩子相互扶持嗎?”
他愕然看着她堅定不移的凝眸。
“我會回答:我願意。所以,我來找你;所以,我在這裏。”
他不敢相信地痛苦閉上眼眸,幾乎捏碎握在他掌中的小手。她冒着大風雪來,冒着生命危險來,就只為了告訴他這些話,就只為
了傳達這份小小的力量。
“然後安神父也會以同樣的問題同你,你會回答什麼?”
他無法睜開眼,只能不斷地咽着喉頭。
“薩蘭?”
他幾乎承受不住內心的洶湧狂潮。“我願意。”
“好,然後新郎就可以吻新娘了。”
他沒有吻她,而是猛然將她緊緊押入懷中,用力得幾乎要將她融為自己的一部分。他不要虹恩看到此時的他,不要她聽到此刻的
他,他身上無法自制的顫抖,卻說明了一切。
她任他摟着,與他孤立於滾滾紅塵中。屋外溢漫白雪,冉冉物華休。
相擁許久,方聞她細語悠悠——
“薩蘭,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砍下我的頭吧!”
※※※
朔日子夜,蘭王府內燈火通明,阿爾薩蘭橫抱着熟睡中的虹恩仁立大廳。
當他和虹恩在破廟中被捕時,即被囚禁於府里,直至行刑這日。御貓照阿爾薩蘭所要求,給虹恩最尊貴華艷的衣裳,將她扮成最
隆重的盛裝模樣。她安然沉睡在薩蘭臂彎里,嬌美的睡顏惹人愛憐。
“為何要對她下藥?”御貓冷睬。
“別讓她在驚恐中離開人世。”
御貓低笑。“是別讓她看到被你親手斬殺的景象吧。”
如今的阿爾薩蘭僅是一頭無路可退的困獸。一切的希望全成絕望,除了被逼上他們替他鋪好的路,別無他途。
“薩蘭,如果你無法下手,不必勉強。”元卿低喃。
“我不會讓任何人碰虹恩。我寧可親手斬,也不用你們多事!”
元卿只是挑挑眉,不多做表示。
他蒼茫環視四方,四、五十名侍衛團團守在大廳外。他可以帶着虹恩殺出重圍,逃到天涯海角,但能逃多久?又豈能丟下自己救
命恩人的生死於不顧?
“我明白你在我和虹恩之間不得不痛下抉擇,我為此也深感抱歉。”
“我不需要這些無意義的言詞。”薩蘭悍然截斷元卿。
“真要表示歉意,拿出實際行動來!”
“除了放過虹恩這一項,我定會儘力做到。”
薩蘭憤惱地磨着牙根。望向虹恩的睡顏時,好不容易痛下的決心差點瓦解。
“我要自由。”
元卿微怔,御貓則傲然不屑一顧,不耐煩地盤算着時辰。
“不管‘四靈’或是‘四府’,我兩邊都不想再有任何接觸。我只想過我的日子、做我的事,過往恩怨就此一筆勾消,從此你我
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來。”
元卿沉寂許久,才輕揉着額角開口,“你是打算與我們徹底了斷了?”
“這已經是我最大的慈悲。”薩蘭眯起寒冽狠眸。“否則殺妻之恨,教我怎麼忍!?”
“其實你不必親自動手——”
“不是殺了自己的妻子,就是毀了自己的朋友。你給我這樣的絕路,還想施捨什麼順水人情!”
元卿隱然動怒。“聽來你的不幸,似乎全是我造成的。”
“至少你是最大功臣。”
“那可真是抱歉了。”他森然一笑。
“他要走就讓他走,天下好手不獨他一個。”御貓輕哼。
“除了還我自由,我要你就此終結少女陣,停止這個荒謬的邪門歪道。”
“等你砍下虹恩的腦袋,陣法任務自然就終結。”
“我不要它自然終結,我要你親手將它終結,以示誠意!”
元卿陰沉地搭起十指。“很有趣的條件,似乎其中可以玩不少把戲。”
“你自己決定。因為我不相信你,正如你不相信我。”薩蘭強勢主導。“你答應,我們就照原計劃斬了虹恩,同時還我自由,終
結少女陣。你不答應,我現在就帶虹恩走,你的死活,恕我無法干涉!”
“元卿,子時已近三刻,時辰所剩不多,該動手了。”御貓提醒。
“或者還有第三種辦法。”薩蘭說道。“你現在就收了少女陣,如此你不會有生命危險,虹恩不必被斬首,我不用在兩難中做抉
擇。三方全勝,何樂不為?”
“不可能!”元卿的重喝連御貓也為之一楞。追了近一年的重要關鍵,如今近在眼前,怎能放手。
“你為何要做此無謂堅持,元卿?”
“我有我的理由。”他不再跟薩蘭牽扯。“你的條件,我接受。只要你懷裏的人頭落地,我立刻終結少女陣!”
“只要我懷裏的人頭落地——”
府邸後方隱然傳來的嘈雜聲分散了大廳的凝重氣氛。
“出了什麼事?”御貓立刻質問侍衛。
“似乎是後方失火。”有濃濃黑煙燃起。
“薩蘭。”元卿低斥。
薩蘭痛苦的閉上雙眸祈求。如果有奇迹,請就此發生,如果世上真有公理,請伸出援手。他原本不信佛,此刻卻衷心懇求。
“你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嗎?”御貓殘酷逼近。
阿爾薩蘭不得不將虹恩置於椅上,仰着純美無邪的嬌顏,看不見一切醜惡,聽不見一切污穢。
“貝勒爺,后廳被人縱火,火勢愈來愈大,恐會蔓延至此,請儘快離去。”
“你們就不會派幾個人去滅火嗎?”御貓痛斥。
“沒方法,因為大部分的人手都集中在前門阻擋宮府的人馬侵入。”
“宮府?”所有人皆調過視線一怔。
“克勤郡王府的大貝勒率眾多官兵,打算強行攻入,說是有確定證據證明今晚在此將有少女斷頭。”
“該死!”御貓突然明了這些亂子是誰惹的。“我早該先宰了月嬤嬤那老婆子。”
“阿爾薩蘭!”元卿冷然一喝。“別忘了你的任務!”
一把沉重大刀霍然出鞘,散放冰雪寒光。剛猛的刀身囂張宣示殺人無數的氣勢,噬血的陰氣濃烈地瀰漫大廳。
過去他用這把刀斬好除惡,今日卻要用它手刃虹恩。
“貝勒爺,濃煙已經漫過來了,請速速躲避。”
“你還不快砍了她的腦袋!咱們砍了就走,照你說的,從此老死不相往來。”御貓怒罵。
元卿同時在地上四方定陣,以花瓶內的水畫上咒文。
“我已經準備好了,你準備好了嗎?”
元卿一句刺中薩蘭要害,他盯着虹恩,手心一片濕冷。怎會如此?他見識過多少大風大浪,怎會在此刻猶豫不決?
“我會的,我會親手砍了虹恩。”
元卿卻聽出其中的不舍,一比手勢,御貓立刻拔刀備戰。
“子時就快過了,你還要拖到何時?”
薩蘭,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砍下我的頭吧!
可是面對這張摯愛的容顏,他該如何下手?
“阿爾薩蘭,你死期到了!”大貝勒霍然突圍沖入,雙方侍衛立即拉開混戰,御貓登時飛刀攻向阻撓者。
“快動手,你這白痴!”御貓兇狠地邊戰邊罵。
“你敢動手傷了虹恩,我馬上挖了你的心肺!”大貝勒已然棄王法於不顧。
“阿爾薩蘭。”元卿再一次警告。
他憤然扛起大刀,咬緊牙關揮掃向虹恩頸際。
薩蘭,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
“不——”
劇烈的怒吼震動整座大廳,薩蘭猛然收勁,將刀勢轉掃至地,重重切入地磚里。
“我不能殺虹恩,我不能!”
一道閃電般的冷光猝地由後方切入,俐落狠猛地將椅上沉睡的容顏掃落。頭顱飛旋之際,於空中灑下一弧紅雨。
“虹恩——”
大貝勒瘋狂嘶吼,沖向身首分離的小人兒。
濃煙霧時由后廳撲往前方,兇猛沖入混亂的廳堂。御貓優雅冷冽揮甩刀上血跡,重聲下令:“撤!”任務終結。
※※※
整場血腥混戰,三日之內即乾淨收尾。原本足以將元卿與御貓兩貝勒逮捕治罪的少女斷頭事件,卻因九具無頭女屍竟化為一堆白紙,無法定案,九名少女也已莫名其妙回歸各自家中,帶來不小騷動。
一件離奇血案,烏龍收場。
唯獨在蘭王府斬殺的,是貨真價實的少女。經仵作檢屍,竟也無法將御貓治罪。因為屍身在被斬殺之前,己身亡近三個時辰,卻
狀若沉睡。御貓斬的是死人,而非活人,如何定殺人之罪?
最切身的當事者阿爾薩蘭,早在那日的混戰消失無蹤,下落不明。重重疑點,無法勘破。直到元卿蒲地頓悟其中巧妙,發覺被人
擺了一道,不禁大笑,因為他終於想起一項重大疏漏——
月嬤嬤的眾多江湖把戲中,尤其擅長易容術。
果然,御貓在那顆虹恩腦裝底下,剝出了張陌生的臉皮。也許是被買來的屍體,也許是被盜來的屍體,結論都一樣:她不是虹
恩。
不論“四靈”或“四府”,雙方激戰的人馬全栽在一個小女娃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