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知道那夜到底有多少人聽到她恬不知恥的哀號。虹恩沮喪地在荒涼頹廢的花園中漫步,一個人賞雪,這次也沒法子再縮在棉被裏逃避現實。因為阿爾薩蘭已經提出聲明,倘若敢再這麼做,他會燒了她的錦被,由他的身子來接替,替她暖床。
“野蠻人。”
輕柔的白雪細細拂掠她火紅的粉頰,無聲無息,融入大地。
他是不是想把她訓練成像風花雪月的女人?他當年是不是正是如此對待她們?當她好不容易硬著頭皮,向一直對她疏離排斥的風
花雪月請示這點時,立刻引起公憤——
“你什麼意思,特地拿這事向我們炫耀嗎?”
“少故作虛心求教狀,你骨子裏明明就打着特地上門示威的主意,還敢裝白痴。”
甚至還有人被她氣哭了。
“別以為王爺對你特別,你就可以獨霸他一輩子。你對他而言,不過是個新鮮貨,熱頭一過,遲早會膩。”
“你何必專程來譏笑我們這些可憐人?名分你有了,王爺你也占走了,還想怎樣呢?”
就這樣,把她七葷八素地給轟出來。不明白的事,她還是不明白。
這個家的每個人,似乎都很排斥她。她一直努力地想要改善,結果弄得滿頭包。屢敗屢戰,當安神父這樣鼓勵她時,她還志得意
滿地表示頗有同感,而現在,她的力氣已經快要枯竭了。
她以為這裏會是她長居久安之所,她真正的家、最終的歸屬。她是不是想得太美了?遠方長廊角落邊的一個佝倭身影引起她的注
意。
“二總管?”
他像被逮着的偷兒似的,立刻自腳爐上跳起來。
虹恩看看腳爐,瞄瞄二總管。他一想到之前曾悍然打退她替下人加頓消夜、多髮腳妒炭結的提議,立刻狼狽地惱火大罵——
“我只是年紀大,天一變就犯手足酸痛的毛病才用腳爐取取暖,沒別的意思。”
“我也沒說你有別的意思。”她有氣無力地垂頭嘆息,準備轉身。“對了,二總管,這幾天我家裏有派人上門來過嗎?”
二總管繃著臉瞪她許久。“不知道。”
“那有沒有人託了什麼東西來給我?”
“我哪曉得。”
“你不是總管嗎?”
“我只是總管,又不是玉皇大帝,什麼事都一清二楚!”
虹恩也懶得再教育,說了只是白費力氣,微微點頭便向冷清的枯林離去。
“呃……”二總管原想說些什麼,卻在她回頭的剎那全吞了回去,僵出一副冷傲表情。
“要治酸痛,光用火烤沒有用,你有空差人到城西石家藥鋪,請石五哥來替你推拿吧。他推拿手藝很好,對風濕極有效。”
“我又不是什麼名流巨賈,哪請得到那種京城名手替我推拿。”哼。
“告訴他,是蘭王府的虹恩請他來、他就會到。”
二總管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小小的身影便已落寞遠去。他不是不肯告訴她娘家親戚上門的消息,而是王爺有令,誰也不敢違逆。
更何況,人現在正在王爺書房裏
“虹恩要你替她弄這些做什麼?”
一整包修改過的精綉錦袍被阿爾薩蘭開腸剖肚地癱在桌上,彷佛企圖搜出其中私藏的罪證。他冷淡地一張張抽換着手中丑不拉嘰
的圖稿,全是教人如何梳理髮合。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照虹恩交代的去做。”禧恩抖成一團地回應。
“她就交代你這些?沒別的?”
“沒有,真的沒有。”禧恩快被他輕柔的質詢嚇出肥油。“她上門那天我早就睡了,話是托我家者門的僕役傳達。她就只這兩樣
而已,其他的我全不知道。”
看着桌上一件件修改為虹恩嬌小尺寸的衣袍,憶及上回帶她出門前對她儀容曾有的抱怨,阿爾薩蘭驀然頓悟——
裁現在已經是蘭福晉了,我不希望目為自己處置不當,而害你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雞婆的小丫頭,盡會多管閑事!
禧恩被他突然憤甩圖稿的狠勁嚇一大跳,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真可怕,要不是虹恩捨身代嫁,這個恐怖男人就是她丈夫了。一輩
子跟這喜怒無常的猛獸在一起,一輩子被籍制在她陰森邪門的氣焰下……禧恩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你想托虹恩探什麼消息?”
禧恩當場僵住,瞪向他面窗遠眺的巨大背影。
“沒……沒探什麼消息啊,就只是替她送東西而已。”
“是嗎?送得還真是時候。”
他怎麼知道?“哪有……這……這些衣服和圖稿花了我好大心血——”
“才能趕在初一前夕特地送來?”他側臉悠悠一笑,令禧恩渾身血液凍結。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那就說些你知道的吧。”他漸慚沉澱回慣有的冷魅態度——每次一思及那個小苯娃,就搞得他情緒失控。
“每月初一,斷頭殺手總會砍下一名少女的腦袋,這事你大哥應該說過很多遍了吧?”
“我……不清楚我大哥的事。”
“卻很清楚他要你傳達給虹恩的回信。”他沉下溫和的笑容,眼神一銳。
“說。”
禧恩抖得差點癱軟在地。“我大哥……只說……要虹恩留意一下身邊的人。他很想念她,也……很擔心她,所以想找機會見見
她,順便和她談談家裏近來的狀況……”
留意身邊的人?
阿爾薩蘭轟走禧恩,立刻沖往虹恩的院落。
那一家子全是無恥廢物,成天盡想利用虹恩替他們的臟事護航。偏偏那個小混蛋一腦子爛豆腐,給人賣了還熱切地替人算錢,白
痴一個!
行經大半庭院,一陣警戒湧上心頭,似乎有什麼不對勁。
虹恩不在府里,他直覺地感應到。人呢?
“來人!”阿爾薩蘭沿着虹恩的院落方向一路怒喝,不見此處隨從上前因應,反倒招來遠處的護院趕來應侍。不必進入虹恩房
里,他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被塞在暗處的隨從屍體已然說明一切。
他還是慢了一步!
※※※
“你們確定能及時送我回來嗎?雲這麼厚,恐怕快有大風雪了。”虹恩在疾馳的馬車內焦急追問。
“格格別擔心,一切大貝勒自有安排。”快馬馳騁的侍衛們一邊哄勸,一邊火速趕路。
大哥到底有什麼“生死攸關”的事,竟花錢買通蘭王府侍衛趕投胎似地帶她出來?是不是阿瑪的身體又出狀況?還是額娘出事
了?或者是她出嫁后家中無人負責打點年節送禮的人情程序,使得家人得罪了同僚,惹禍上身?
“奇了,怎麼還出不了城?”
五名護在馬車周圍的侍衛愈奔馳愈納悶,似乎老在同一處荒郊野地打轉。
細雪紛紛落下,逐漸綿密,融在地上的雪水像泥沼般黏抓着一行人的馬蹄,拖得他們無法加速前進。
“不行,照這樣下去咱們會繞不出去,回克勤邵王府請大貝勒另行定奪吧。”
另外四人應聲同意,便決定掉個方向離此詭異之地。
“怎麼了?”馬車突然轉個大彎,晃倒虹恩。
“格格請放心,小的現在正要——”
一陣似風的呼嘯聲襲來,彷彿伴隨着吹落球果的微響,一切又歸於寧靜。
“你們正要怎樣?”怎麼不說話?
她奇怪地聽着馬蹄,卻不聞回應。
“喂!”
為什麼都不出聲音了?她焦急地掀起帘子,只見前方馬夫姿態怪異的背形。哪有人這樣騎馬的,整個上身都伏到馬背上去了,這
樣怎麼看路?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她才向處伸出小手,立即被側邊一隻大掌將她整個人猛然拉出馬車外,狂暴而迅速地卷至另一匹飛馳的馬背上,硬被埋頭壓入一
副硬黑胸懷。
放手!這是在做什麼?是誰?
她頑強地推打反抗着,拒絕如此無禮冒犯的舉止。雖然不具任何攻擊效用,卻使得馬匹馳騁得愈發暴躁。
“不要亂動,虹恩!”
阿爾薩蘭?完了!
她慌亂地在他胸膛的壓制下咕噥解釋,否則他的疑神疑鬼,鐵定會惹出另一波戰役。
“放開我,我快不能呼吸了。”難過的嬌嚷全悶在他懷裏。
“別看。”他硬將她往胸懷深處壓下,快馬奔騰,無視風雪的狂舞。
他在幹什麼?虹恩的腦門快被憋爆了。
直到十多哩路之後,阿爾薩蘭才放慢馬步,鬆開虹恩讓她喘息。
她發誓,如果他再這麼動不動就整她以溢心頭之恨,她絕對會……她一定要……嚴正地對他發出強烈警告,這已是她所能想出最
激烈的抗議行動。
“你這麼做……實在很過分。”咳,喉嚨干嘶得幾乎出不了聲。“我這次可沒有不告而別,我在房裏留了張字條,也交代過侍衛
要轉告你——”
“閉嘴!”想到自己的下屬竟然背叛他,突然間,全世界的人都變成了不可信任的混蛋。“我不要再聽你屁話連篇。”
她拒絕接受他的任何威脅。“你必須要聽,因為我說的是實話,我從沒騙過你。”
“你聽不懂我的話嗎?”他粗暴地籍住她的下巴。
“是你聽不進我的話。放我下去,我要跟他們去見我大哥。”
倏來的火氣差點沖爆他的額上青筋。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老被她攪亂了情緒與步調,也許是她太笨,是他見過的人中笨得會令人吐
血的絕頂愚蠢,才會讓他如此反常。
“你不會去見你大哥。”
“我會。”見他冷靜平和下來,她趕緊乘勝追擊。“我是光明正大的去和他談要事。”
“什麼要事?”
“喔,我也不知道,可我大哥傳來的消息確實是說有生死攸關的要事。”
他慢慢地握回馬鞭,省得雙掌會掐在她脖子上。
“什麼樣生死攸關的事,必須讓你逃往京城外的荒郊去談?”
啊,對呀。這一張望,她才發現他們正由城郊返回城中。“這……我就不清楚了,不過我大哥做事向來不按牌理出牌,也許他只
是一時興起——”
“也許是別有用意,嗯!”他幾乎額頭抵額頭地狠眼輕問。
“有可能……”,他這樣……好可怕,為什麼不幹脆對她發脾氣?
“我以為我上回講得夠陰白了,你和你大哥已經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干。”
“薩蘭,別這麼殘酷,他是從小最愛我疼我、和我一起長大的兄長。”
“對,一個和你毫無血緣關係的男人。”
“你在想什麼?”她驟然不悅。
“想你跟這個從小最疼你愛你的男人究竟是什麼關係。”
“阿爾薩蘭——”她的憤吼登時轉為驚叫。
“小心哪,我們現在可是在馬背上。”他慵懶地拉住差點往後翻倒下馬的小身子,卻不拉她坐直,將她上身危險地箝在半空。
“快……拉我坐正好嗎?”剛才他是故意的!要不是他突然抽走一直讓她背靠着的鐵臂,才不會如此狼狽。
“我還以為你一直很想推離我遠一點。”
虹恩難堪地氣漲了小臉,掙扎地抓着馬鞍爬起未,自己努力坐穩。
“我原諒你,薩蘭。你沒有和家人相處的經驗,自然不能諒解我的用意。”
“我謝謝你了。”還真寬宏大量。
“可是你必須要收斂你這種蠻橫自我的行為,也得試着接納我的家人。你如果不學着接納他們,你當然也就無法接納我。”
“我幹嘛要接納你?”都已經住進他府里、成了他的人,還談什麼接納!
“因為我是你的……家人啊。”她打死都不會讓他聽出她被那句話刺得有多深。“當然了,不只是你要改變自己,我大哥他們也
得試着調整心態,不能老把你當仇人看。這事我會好好和他談。”
“你是不是真的太閑了?”他眯眼瞪她的神情,活像面對一盤發餿了的麵條。“你就不能找些別的事來做嗎?為什麼一定要事事
牽在我身上轉?為什麼非得拿這些屁話跟我談?”
“這樣……會令你很困擾嗎?”
困擾?是啊,應該是很困擾,接下來他只消一句話,就可剷除她對他死纏爛打的惡習,從此再也不會被她干擾,再也不必聽她無
用的嘮叨。可是——
矛盾的靜默持續着,虹恩甚至聽見自己生硬咽下口水的聲響。
“我明白了……”她從沒想到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會是個爛人的聒噪婆娘。“我會慢慢改進的。”
她明白了什麼?他甚至什麼都還沒說!
接下來的路程上充滿難以忍受的寂靜。他身前的虹恩垂着頭,不知是何表情,不知是何心情。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卻很
明白這該死的不是他要的狀況。那他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那個……”虹恩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一抬頭,就愕然對上他惱怒的神色。
“幹什麼?”
“喔,沒什麼。”她馬上低下頭來咬嘴唇。“我只是想到……我好像忘了謝謝你特地出來找我。沒事了。”他很想告訴她,不必
連說句話也小心翼翼,不用這麼委屈地噤聲不語。可是心裏奇怪的感覺轉移了他的注意力,從沒有人如此向他道謝。
這根本無所謂謝不謝,他只是出來追討他的所有權,又不是什麼震古爍今的英勇事迹,這句感謝既無聊又多餘。
但他卻不由自主地收緊手臂、將她密實地貼在懷裏。蘭王府外重重包圍的官兵卻打斷了這份寧靜。阿爾薩蘭不動聲色地將馬轉入
另一側衚衕,抱着虹恩蹬上連綿的屋頂,觀望對面的蘭王府動靜。
“薩蘭……”
“噓!”全被包圍了。照這六、七十人的陣仗來看,他們是打算把鬼府整個給掀了,勢必逮到他們要抓的人。原來這就是虹恩大
哥打的主意,先將她掉走,再來逮他下獄。哼!
“你大哥還真會替你設想。”
“什……什麼?”“你自己不會看!”他這一轉眸,才發現箝在身旁的小人兒臉色一片慘白,抖個不停,兩隻小拳頭緊緊環抓着
他的衣袍。“怕嗎?幹嘛不早說?”
她已經抖得無力和他辯白。傍晚的冷風在她四周呼嘯狂卷,似乎想將她掃跌下去,摔個稀巴爛。
“看你大哥乾的好事,先是拐人,后是圍捕。你要我認這種人做親戚,豈不是教我去送死?”他故意忽略她的極度驚恐,繼續觀
看。“我們今天是無法進家門了,走吧。”
他單手扛起虹恩,在屋頂上飛奔。虹恩死命抱住他的頸項咬牙閉眼,不敢想也不敢看。
他輕靈的身手像風,敏捷如影,一閃即過。她只感覺到入夜漸狂的風雪,一直轉向奔躍的疾速,除此之外,沒有聲響,沒有落地
的腳步,若不是他熾熱的體溫,她真會以為自己現在正被鬼扛向冥府。阿爾薩蘭以哨音喚來遠方坐騎,直奔西安門。
“薩蘭?出了什麼事?”正在教堂後用餐的安神父大驚。
“蘭王府被官兵包圍。”
安神父一時震住。“你的身分……被發現了?”
“不是,是虹恩她大哥為了少女血案的事要逮捕我。”
“人真是你殺的?”
“殺……殺什麼?”虹恩欲昏欲吐的低吟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
“先坐下來,虹恩!”安神父連忙翻找架上瓶瓶罐罐,抓了個小盒子在她鼻前抹抹。“你是怎麼把她弄成這樣的?”
“帶她上屋頂觀測一下敵我情勢罷了。”
鼻前與腦門清涼的香氣壓下了她的嘔吐感,暈眩漸漸消散,元氣也耗竭大半。
“薩蘭,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飛檐走壁。你單獨行動時,任性無妨,當你身旁帶個人時,就得多為對方想想。”
“虹恩,真有那麼難過嗎?”他癱在大椅上仰頭冷睬,一副流氓判官審案的調調。
“我還好……”只是氣若遊絲。
“你看。”他馬上向安神父無賴地挑眉。“我可沒有強人所難。”
教堂前方拍門的聲響中斷了安神父的教誨,一開門,立即閃人一個黑影直衝薩蘭跟前。
“王爺,事情不好了。”是二總管。
“我知道官府包抄的事。”
“更糟的是,御貓貝勒、無卿貝勒的府台外也有官兵埋伏,一有可疑人物現身,不僅會當場被捕,還會牽連兩位貝勒爺。”
阿爾薩蘭終於沉下臉色。
“對方是怎麼知道他們倆與這件事有關?”
大夥的視線不約而同斜視至虛脫的虹恩身上,她尷尬得不知如何辯解。
“王爺,怎麼辦?您若無法和元卿貝勒取得聯繫,一切計劃就全完了。”
為避免走漏消息,壞了少女陣的法陣,阿爾薩蘭向來都在初一當夜,才得知要砍的是哪家少女的腦袋。如今他進不了元卿府第,
如何探知目標為何?憑他的功力,潛入元卿府第不成問題,麻煩的是,這等於讓對方有機會證實他們確實是一夥的。
“你們要不要改天再行動?”虹恩忍不住插嘴。
“好啊,改天行動,隔日就可以替元卿送終。”
“什麼?”她不懂薩蘭到底在密謀什麼,但這副自嘲的淡漠笑容顯示着事態嚴重。
“王爺初一若不按時行動,元卿貝勒的法陣就會被破解,後果就是佈陣的人會喪命。”
虹恩不懂什麼法陣、什麼計劃,但詭異的邪氣已然瀰漫四周。阿爾薩蘭每月初一究竟在做什麼?真如大哥所說的,在砍人頭嗎?
“這一切,全托你的福啊,虹恩。”
虹恩大驚。“我並沒有把你們的關係告訴大哥!”
“我也沒這麼說。不過我很慶幸沒聽你的吩咐,接納你大哥那個王八蛋,否則我現在早被他逮人牢裏,嚴刑逼供。”
“他不會那麼做,除非……”她的喉頭突然異常緊繃。“人真是你殺的?”
整座偌大空間充斥着這句再輕柔不過的細語。
她不敢問出回,他卻已由她的眼瞳看見疑惑。告訴她吧,讓她見識一下現實的殘酷,讓她自天下太平的美夢中清醒,讓她再也沒
有蠢笨的活力、滿腦子無聊的使命,讓她徹徹底底看透世界的醜惡與劣根性——最後,變成和他一樣的人。
“我不希望因此害元卿喪命。”
虹恩一愣,看見薩蘭臉上有着同樣的錯愕,彷彿也被自己突來的坦誠震懾。
這份回應如火光般點亮她的心。
“因為……他是你的朋友?”
“我們稱不上朋友,只是行事上的夥伴。”他厭惡地站起身望向幽暗窗外,拒絕多談。
阿爾薩蘭還是有感情的,否則他不會在意朋友的安危,不會在她每次出府時都急急將她追回。雖然這只是小小的在乎,卻可能成
為日後深深的牽絆。
“我幫你聯繫元卿貝勒。”
“虹恩!”安神父沒想到她會一同牽扯進來。“你不明白事情狀況——”
“我的確不明白。”她老實一笑。“可是我和薩蘭的朋友有危險,總不好袖手旁觀。”
“你難道還聽不出來他們的計劃根本是慘無人道的……”
“你打算怎麼和元卿聯繫?”阿爾薩蘭巍然霸立她跟前。
“放心,我自有辦法,絕不會走漏半點風聲。”她笑着使勁在額邊抹上更多清涼藥油,辣得她眼睛刺痛。需要一點東西來鎮定神
經。
阿爾薩蘭只瞄了二總菅一眼,他立刻傾身上前。
“蘭福晉,小的跟您一道去,有個照應。”
“也好。”她趕緊趁自己還沒後悔之前動身上路。
“啊,我……有件事得特別聲明。我可以替你幫忙聯繫你的朋友,可你也得答應我,別出手傷害我大哥。”
阿爾薩蘭瞪她許久。“行。”
“那……我走了。”她勇敢地朝他牽起嘴角,似乎在期盼什麼似地巴在門邊。
他無意給她任何無聊的回應,卻在瞥到她嘴角微抖的剎那,忍不住傲然丟下一句:“自己小心。”
真是愚蠢的叮嚀。更愚蠢的是,他竟對她霍然舒展的眉頭感到滿意。看到那副嬌小背影離去時,忽然想一把抓回的衝動是怎麼回
事?他不想讓這些臟事沾污她雙手的念頭又是怎麼回事?
他閉眼深呼吸。他的自制力又開始混亂,彷彿某種難以根治的絕症,一思及虹恩就開始發病。
“你要把天使也拖到地獄去才甘心嗎?”
阿爾薩蘭憤然狠瞪安神父,他卻不驚不懼,默默凝視回去。
“虹恩一心一意要給你全新的生命,你的回應就是拉她一起陷到你的罪行里。”
“我沒有要她替我做任何事!”
“她卻願意為你捨命。目前她還搞不清楚你犯的罪,痴痴傻傻地全力幫你,如果她搞清狀況了呢?你要她如何面對自己的良
心。”
“她所做的抉擇,由她自行負責。”
“她真誠地將一顆心雙手捧給你,你卻如此踐踏在地。”
“省省你的口水吧,我不是來這裏聽你訓我人生大道理!”
安神父凝望他的背影,彷彿透視到他焦躁的心。“你跟那些丟棄她的家人一樣可惡。”
“少拿我跟克勤郡王府的混蛋相提並論!”
“可是你們全都一樣鄙劣。她的家人拿她當代嫁到鬼府的工具,你則拿她當代替你下地獄的犧牲品。她想要的不過是個家,這個
夢想卻被你們利用得徹徹底底。”
“我沒有利用她,而且我也已經給她一個家。”
“你並沒有給她一個家,而是給她衣食無虞的牢寵。”安神父更加逼近。“薩蘭,快點收手,否則你所犯的罪孽,都會報應在她身上。你要如此對待一個愛你的人嗎?”
這句話,凍住他的靈魂。
同時間,虹恩正火速趕往克勤郡王府,搬出禧恩助陣。禧恩約略聽了她的計劃,立刻興奮地答應,將虹恩改裝為丫環,送往元卿
貝勒府邸。
“我忘了今晚的幽會?”元卿在文士滿座的廳堂外愕然一驚。
“是啊,外頭那位丫環是這麼傳話,說她家格格等您好久了。”小隨從恭敬稟報。
“是嗎?”這可奇了。他原本只覺得有趣,一到大門聽着來者聲音,即知大事不妙。
“元卿貝勒,我家格格一直在西安門洋教堂等您,都快亥時了還不見您人影,怕是您忘了,特地差我來一趟。”薩蘭怎會差虹恩
來?不論如何,事情一定出了差錯。
“我的確忘了。小順子,將外衣拿來,我要出門。”
“喳。”衣裳之外,自然也照他暗示地把該帶的東西附上。
一抵達教堂,元卿立刻與阿爾薩蘭進入內房密談,虹恩只能守在外頭,無法參與。
子時一刻的梆子聲才響起,大批人馬殺往教堂的喧嘩立即湧上,在教堂門口爆出巨響。
“開門、開門!再不開門老子就撞門了!”
“大哥?”虹恩一聽這陣怒喝,差點嚇破膽。“他怎會追到此處?我明明已經很小心——”
“蘭福晉,快隨我來。”二總管馬上將她拖入密室。
“可是——”
“去吧,這裏由我應付。”安神父在門前一笑,安撫了她的心,乖乖離去。
“叫你開門,拖拖拉拉地在摸什麼?”門才開了個縫,大貝勒當場猛然一踹。“我已經將這裏團團包圍了,你們誰也別想溜出
去。”
“請問深夜來訪,有什麼事嗎?”
“你不用再裝了,洋教士,我的人馬確實盯見了元卿貝勒鬼鬼祟祟上你這兒來,你的陰謀已經完了!”
“我沒有什麼陰謀——”
“還敢狡辯!我有確切證據,元卿貝勒、御貓貝勒正是少女斷頭事件的主謀,而你,八成就是共犯!”
“我?”安神父張口結舌。“我並沒有——”
“搞不好正是你這邪教在行妖術,所以濫殺無辜為祭品!”大貝勒兇猛一喝。“給我搜!把這教堂里的人全押進地牢裏。”
“喳!”轟然振奮的巨響突然被內房裏悠然的淺笑聲打斷。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哪兒來的不識相傢伙,如此壞人雅興?”
“乖乖束手就擒吧,元卿貝勒!連同你房裏的人,也一塊給我滾出來!”看他還能嘻皮笑臉到幾時。
“怎麼,擺出個逮捕犯人的陣仗歡迎我,也太給我面子了吧。”優雅的身子緩緩步出,飄飄然仁立門前,一杯美酒掬飲在手。
“你繼續裝胡塗吧,老狐狸。看我大刑伺候之後,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逮捕人總得有個理由。請問,你的理由為何?”
“你今夜在此密商的陰謀就是理由!”
“我的陰謀?”
“阿爾薩蘭,滾出來!躲在別人背後算什麼英雄好漢!”別以為搬個貝勒爺擋在前面他就不敢動手。
“手腳放乾淨點。”元卿不悅地揮開大貝勒打算縛住他的大手。大貝勒這一閃,才愕然發覺這傢伙武功底子不淺,輕輕一揮就攻
向他腕骨要穴。
“既然如此,休怪我無禮。”大貝勒手勢一比,官兵們立即抽刀包圍,準備決一死戰。
“元卿貝勒。”安神父慌了。
“我投降。”無卿悠哉舉起雙掌。
全場人馬一愣。
“啊啊啊,等一下。”他好心阻止官兵們轉而闖入房裏。“別這麼粗魯,我替你們把人請出來不就得了。”
“少跟老子玩花樣!我早已……”大貝勒見到房裏人影現身時,失神咆哮。“禧恩?!”
房裏的人怎麼會是他家的死胖妹?
“哎,都怪我出門不小心。才會被你大哥盯上,壞了咱們的好事。”元卿不勝感慨地擁着圓圓的小身子入懷。禧恩的表情和腦子一片空白,榮登極樂仙境。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把話給我說清楚!”大貝勒幾乎吼翻整座教堂。
“我倒想請你把話說清楚。”元卿摟着禧恩邪邪勾起嘴角。“你說,我和禧恩格格幽會犯了哪條王法,得派大批人馬圍捕?”
大貝勒啞口無言的瞬間,阿爾薩蘭已在城南砍下第八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