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準噶爾族的大批突擊隊伍日夜兼程,廿多天以來馬不停蹄,以防赫蘭泰得知消息后率軍回防,後果不堪設想。

“將軍夫人,用膳吧。”準噶爾軍隊中一名貴族副將領札德命士兵們送午膳,擱在草地上。

“統統拿走,我不吃你們的東西!”雪格格高傲地斥退士兵們,端坐在地上。

札德一笑。“沒想到夫人竟和赫蘭泰將軍一樣強悍不屈,但這豈不是連帶害慘了將軍的小妾們?”他特別專註於另外擄來的兩姐妹中格外嬌小清艷的那一個。

“我們不接受你們的任何施捨,拿下去!”玲兒房間把姐姐藏在身後,不讓札德窺見。

當初他們劫走人質后,逕自認定雪格格就是傳言中赫蘭泰將軍最重要的女人,另外兩個衣着沒她華麗,氣勢沒她高傲的女子,應該就是他的小妾。

“你們再這樣挨餓下去,小心死在半途,會被棄屍山野喔!”札德半開玩笑半脅迫地笑着離開這群女人,留下食物擱在原地。

“雪格格……”瓔珞自玲兒身後探出頭。

“噓!”雪格格狠狠回瞪她,等到札德走遠了才低聲開罵:“你非要掀了大家的底嗎?說好不準叫我雪格格的,你竟還刻意搗蛋!”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瓔珞也為自己的魯莽感到歉疚。“可是我們為何每次都要兇悍地斥退人家?”而且罵走人家以後還偷偷藏起一、兩塊麵餅,留着一大盤食物,假裝根本不屑吃他們的東西。

“你有點骨氣行不行?”雪格格不悅地低吼着。“要不是不吃東西會沒力氣逃走,打死我也不願接受他們的施捨。”

“喔。”瓔珞德行接過雪格格分給她們姐妹倆的麵餅。

瓔珞倒覺得那位副將領並不笨,他明知道她們是強撐着面子故作蠻悍,可是從不戳破這點,也算是替她們留點尊嚴吧。

“雪格格,謝謝你一路上一直替我頂着‘將軍夫人’的名號。”瓔珞知道在這種非常時期,第一個會有危險的人質就是地位高的人。

“免了。”雪格格不領她的情。“我只是回報你沒以背上的傷在赫蘭泰面前告我一狀。”

“而且還可以過過‘將軍夫人’的乾癮。”玲兒老實不客氣地諷刺她。

“玲兒!”瓔珞慌張地扯着妹妹的袖子,“對不起,雪格格,你別介意,玲兒畢竟年紀小,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我怎麼會不知道!”玲兒惱火地壓低音量。“我們是被抓來做為威脅赫蘭泰將軍的籌碼。如果真要說危險,會是我們兩個,不是頂着‘將軍夫人’名號的女人!”

“玲兒!”瓔珞真會被玲兒尖酸刻薄的嘴巴逼死,連日來的兼程奔波已經耗盡她的體力,外加不安與恐懼,她實在沒力氣夾在玲兒和雪格格之間當炮灰。

“我們究竟會被帶到多遠的地方?”任雪格格再怎麼堅強,也不可能不怕。

“聲音!”瓔珞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

“你說什麼?”玲兒和雪格格都不知道她在回答什麼。

“你們聽不見嗎?”瓔珞極力側耳確認。“有一種……由地上來的共鳴,嗡嗡作響的從那邊傳過來。”

大家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片了無人跡的山谷,沒有動靜。

雪格格非常不高興地轉頭瞪瓔珞,感覺自己好像被她耍了。

“姐,我知道你希望清軍趕快來救我們,但是請你堅強一點。與其妄聽幻想,不如思考一下我們該如何逃跑。”玲兒對瓔珞的妄想癥狀也有點無奈。

“啊,呃……對不起。”瓔珞沮喪的垂下頭啃麵餅,為自己其實也不太確定的直覺感到羞愧。她的確有期待,非常非常的期待看到自己的心上人,有時想到連做夢或現實都不分,抓着床邊的人就叫着心裏惦記着的名字:赫蘭泰。

“將軍夫人,準備啟程了。”

準噶爾族士兵這一催促,她們又得騎上馬開始沒命地趕路。

雪格格和她的侍女共騎一匹馬,瓔珞則坐在玲兒身後共騎另一匹,她們的馬韁均由札德牢牢牽引着,難以逃脫。

“副將,狀況有異,大將請您快速前往右翼,有緊急軍情商議。”

一下子整支隊伍的氣氛凝重起來,馬匹奔走的步伐帶着不安的躁動。

“這是怎麼回事?”玲兒差點被身下腳步混亂的馬兒摔下草地。“姐姐,你抱緊點,別摔下去。”否則會被馬兒亂腳踩死。

“玲兒,真的有聲音,而且就在很近的地方。”雖然瓔珞也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音,但她直覺認為那就是令人準噶爾族人馬不安的原因。

“是清軍!我們中埋伏了,快退!快!”前方準噶爾族將領第一個看清狀況,立即高聲下令。

“西側也是清軍,我們被包圍了!”一時之間,準噶爾族士兵隊形大亂,慌張失措。

“往北,渡河退避!”前方將領的明確指示,將所有重心調往同一個方向,快速撤離。清軍的襲擊來得太突然,氣勢哪暴風驟雨,準噶爾軍在毫無警訊的狀況下根本備戰不及,只能先撤退以穩住陣勢,再做反擊。

“等一等!你要帶我們去哪裏?”雪格格頑強地抵抗牽引着韁繩的士兵。“清軍已經到了,休想我們會乖乖地跟你走。”

“雪格格,我不是準噶爾兵,我是赫蘭泰大人的手下。”剛才接替札德牽引馬韁的士兵連忙公佈身分。“屬下是奉命牽引你們避開戰場的。”

“你沒憑沒據,要我們怎麼……”

雪格格還沒吼完,逃避不及的敵軍與衝鋒陷陣的清軍立刻殺成一片,呼聲震天,場面一片混亂,處處刀光劍影。

“格格,請你們快跟着我避開!”無奈不論士兵如何牽引,雪格格硬是寧死不屈。

“跟他走!他是赫蘭泰手下的親信,快跟他走!”玲兒在戰火熾烈的喧鬧聲扯着嗓門大吼。再不快走,她們恐怕真會死在兵荒馬亂之下。

“玲兒,你……”她怎麼會知道那是赫蘭泰的親信?可是瓔珞被四周混亂的場面及刀光劍影嚇得縮頭縮腦,深怕遭到波及,根本無法詢問。

“快!格格快點!”那名士兵騎在馬上拚命拉着她們的坐騎前進。

“快!格格快點……”雪格格一邊急急控制馬韁,一邊努力穩住身子。“馬被嚇壞了,根本不聽我使喚呀!”

“把馬頭蒙起來!快脫下你的外褂把馬頭蒙起來!馬兒看不見戰火就會乖乖地跟你走,快!”玲兒大聲叫喊。

“玲兒……”瓔珞抱着玲兒的身子嗆咳着。她是她們這一行人中最末尾的一個,被戰火熏得七葷八素。

瓔珞在一陣陣劇烈的咳嗽之後,猛然抬眼就看到左側一名中箭士兵連人帶馬地向她們倒來。

“玲兒,小心!”瓔珞在她身後驚慌尖叫。

玲兒身手俐落,掉開馬頭就避了個方向,瓔珞卻在她身後重心不穩,整個人摔下馬。

“姐姐!”玲兒發現地上插着一把斷箭,正對瓔珞的背後中心。

她什麼也不敢看,緊緊閉起了眼睛。

聽見玲兒那樣凄厲的叫喊,瓔珞知道自己完了。她不敢想像自己的死狀有多慘烈,心中只有一個遺憾:她見不到赫蘭泰最後一面。

“赫蘭泰……”這是她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句呼喊。

她昏厥過去,聽不見喧嘩震天,看不見戰火連綿,也不知道自己在被地上斷箭刺穿背部之前,就被一隻大手猛然拉進懷裏。

她的意識一片空白,身子也像羽毛般飄逸輕盈。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感覺到強而有力的暖流包圍着她,緊緊地擁着她。有張熾熱的唇貼在她臉頰邊,不斷喃喃喚着她的名字。隨着緊密的親近,她聞到熟悉的男性氣息——混合著馬革、草原以及粗獷豪邁的迷人氣息。她還來不及想起曾在何時何地聞過這氣息,就墜入了更深、更遠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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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戰役,清軍告捷。

這次與準噶爾族的征戰歷時三個多月,行軍千里,一路上大小戰役十餘場,終於在赫蘭泰的佈陣與圍剿之下大獲全勝。準噶爾軍隊損失慘重,主帥及將領們僅率數百騎兵倉皇逃走。

歷經數十個擔驚受怕的日子,瓔珞終於等到他凱旋歸來。

她只知道在清軍攻打敵軍,而她不慎落馬之際,是赫蘭泰殺出重圍趕來救她。清醒時她已返回塔密爾的途中,而赫蘭泰卻早往西北方向繼續追擊準噶爾軍。

她當時甚至沒機會見他一面,就再度分離三個多月。

清軍凱旋返回塔密爾當日,瓔珞足足在草原上等了一整天,任誰拚命地勸,她也不肯回營。等到清軍的隊伍出現在遠方時,她再也按捺不住眼淚,發了狂似的奔進隊伍中,搜尋赫蘭泰的身影。

“赫蘭泰!”她流着眼淚拚命喊着、找尋着,像個迷路的小孩。“赫蘭泰!”

“瓔珞格格,將軍在中間部隊。”士兵們紛紛為瓔珞指點赫蘭泰所在的方向。

“赫蘭泰!”她一路喊,一路跑着掉淚。淚水任她再怎麼抹也抹不盡,總在眼眶中打轉,摸她的視線。

“瓔珞!”費英東按住她的肩頭。“你怎麼跑到這裏來?我們只差一點路程就回營,你這樣闖進行軍隊伍中很危險的。”

“赫蘭泰呢?赫蘭泰在哪裏?”她抓着費英東的衣袖詢問時,嗓子已經哽咽得變了聲。

“他很安全啦,你別瞎操心了。”思麟站在另一側直搖頭,打個手勢命令隊伍繼續行進,別慢下速度。“我們馬上就回營了,你急什麼嘛!”

“費英東,你放手!”他一直壓着她肩頭,不准她闖進其他隊伍中。“我要赫蘭泰!我要見他,你不要抓着我!”

“瓔珞,你這樣胡鬧了,赫蘭泰知道了會生氣的。”費英東擋住她,死命勸着。

“我只是要見他!我要赫蘭泰!”

“你先回營,等會兒就見到了,幹嘛在這裏胡鬧?”思麟不高興地罵著。赫蘭泰的軍紀是出了名的嚴苛,他不想再因為她的緣故而莫名被罰做卑賤的勞役。

“赫蘭泰!”她還是不死心的拚命哭叫着。

“他沒事的,瓔珞,他很平安。”任費英東再怎麼著苦口婆心都沒用,她還是照哭照喊。

“沒有什麼死亡惡兆啦,他還是活得好好的。”思麟真服了她,一點都不在乎自己如此狂亂的態度有多丟人現眼。

“我只是想見他……”她心碎而無力地蹲下身埋頭痛哭。她再也沒有力氣對抗這些阻攔,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她的意志力已經完全枯竭了。

她要見赫蘭泰的這份急切與死亡惡兆無關,也與戰勝的喜悅無關,她只量想念他、想見他,想到幾近崩潰的地步。

為什麼大家都不懂?為什麼還要阻攔她?她畢竟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可以擺脫一再分離的痛苦?

“赫蘭泰……”她想見他,好想見他。

“瓔珞……”費英東看好蹲在地上痛哭抽噎的模樣,心都揪成一團。“思麟,怎麼辦?”

思麟也被她打敗了,重嘆一口氣。“好了,起來吧,我帶你去找赫蘭泰。”他豁出去了,會被除數赫蘭泰處罰就任他罰吧,總比看着瓔珞傷心成這樣來得痛快。

思麟要伸手拉起瓔珞的大掌還來不及碰到她,就被莫名其妙的力道突然拍開,他在毫無防備的狀況下被打得整條手臂發麻。

“赫蘭泰?”思麟和費英東這一怪叫,瓔珞立刻抬起錯愕的淚顏。

“再讓我看到你碰我的女人,斷了手腳別怪我心狠手辣!”赫蘭泰站在瓔珞身前,狠狠瞪着思麟,一旁的費英東心中大嘆阿彌陀佛,還好他剛才沒伸手扶起瓔珞。

“赫蘭泰!”瓔珞倏地起身衝進他懷裏,無視周遭驚愕的眼光,緊緊抱着他放聲痛哭。

連赫蘭泰也愣住了,他不是不想瓔珞,他同樣的也快被相思折磨到發狂的地步。他也想緊緊地摟抱着瓔珞,感受到緊擁她纖弱嬌柔軀的熟悉觸感,可是理智告訴他不可因為個人情感而失掉大將之風。

“你跑來這裏做什麼?”他這一怒吼,連思麟和費英東也嚇到了。

“我終於見到你了……”嬌小的她在他懷裏抬起一片迷濛的淚眼。“真的是你,赫蘭泰。這終於不是夢,你終於不會再消失了……”她再度埋首,抱着他,無法自制地哀切痛哭。

每夜她都夢到與他重逢,但清醒后的現實不斷打擊着她,每天醒來的剎那總要承受乍然分離的劇烈心痛。

“別在這兒妨礙士兵回營,給我回去!”可是赫蘭泰無法推開她,不知為何,他居然下不了手。

“赫蘭泰,你別凶瓔珞,她只不過是……”

思麟拉住費英東,示意他少羅嗦。他拖着一臉莫名其妙的費英東歸隊,率領各部人馬繼續行進。

“思麟,你這是……”費英東忍不住嘀咕。

“人家小倆口談情說愛,你杵在中間插什麼花嘛!”他和費英東各自翻上馬背領軍,放着身後站在原地的兩人不管。

“什麼談情說愛!你沒看到赫蘭泰那傢伙對瓔珞……”費英東邊騎馬邊指責,一回頭,差點愣得摔下馬去。

赫蘭泰無視身旁大批朝營區行進的士兵,緊緊擁着身前的小人兒。兩人像是石像一般,一動也不動地擁抱彼此。

“嘴巴別張這麼大,小心口水滴下來。”思麟坐在馬上嘲諷的笑着,笑容卻慢慢轉換為感嘆。“我想,該是回北京老家的時候了。”

“準備討媳婦嗎?”費英東想也不想便問。

“討你個頭!咱們仗都打完了,我還留在這兒做什麼?”思麟也想留在這片天地間,過着自在的日子。可是他有出身世家大族的包袱,不容他任性過度。“其實……我是有點想討媳婦了。”

尤其在看到赫蘭泰和瓔珞對痴情人之後。

“哎,我也是。”費英東明白單身男人的芳心有多寂寞,“有個人痴心等着自己回來的感覺,應該很不錯吧。”

赫蘭泰卻二十多年來從未嘗過被人等待的滋味。有個人在等待自己時,自己的心思會不自學地跟着懸念起來。然而期待、焦慮、沮喪、不安……一切混亂而折騰人的情緒,全在相逢的剎那間迸裂潰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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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軍回營后的這段日子,瓔珞老愛黏着赫蘭泰,思麟返回北京老家后,費英東更是孤單。日子就此平平淡淡地過着,春去秋來,不知不覺中,已緩緩進入深秋。

“瓔珞,上床去睡,別老黏在我身邊。”赫蘭泰不耐煩地翻閱着軍情卷宗,好像很專註于軍務,其實心思全在身旁靠着她打瞌睡的人兒身上。

“不要……我還不想睡。”她嘴裏的話喃喃無力地都黏在一起。

“眼睛都睜不開了,還說不想睡。”罵歸罵,他的語氣卻輕柔得像是十分無奈。

“我陪你。”她靠在盤腿而坐的赫蘭泰身邊,死纏着他的手臂不放。“你最近的卷宗好像特別多,上面好多漢字,看不懂。”對於漢文,瓔珞只會說,卻一個大字也認不得。

還好她看不懂,這裏頭全是重要軍務。其實她看得懂也無妨,因為每個認識她的人都知道,瓔珞腦子裏只塞得下赫蘭泰,其他再天大的事她也不在乎。

“你有空就找點事作,不要成天凈跟着我打轉。”像小狗一樣。

“我有啊。”她打了一個大呵欠。“我現在正跟着玲兒替士兵們做些簡單的雜務。”

“什麼雜務?”她是他的女人,怎能放下身段去伺候別人?

“只是替士兵們縫縫補補衣袍而已。連我都是最近才發現,玲兒早就在替他們做這些小雜活兒,也和他們混得挺熟。”她這個做姐姐的似乎只顧着一個男人,把整個世界全拋在腦後了。

“幹嘛做這些下人的工作?”剛剛是他要瓔珞找點事做,現在卻老大不高興地找起碴來。

“不做點事卻白吃糧食,會遭天譴的。”

“我要你做的不是這種雜事!你有空可以多學點漢文,吸收有用的常識。去向軍醫學好配藥也行,向玲兒學馬術也行,好好鍛煉自己的反應也行,不要笨手笨腳地凈會等人來救你。”他講得夠白了吧?她總算可以聽懂了吧?

“喔,好。”她明粲粲的眼眸閃着誠懇的光芒,教他生氣也不是,高興也不是。

到底該說她笨,還是該說她純?好像只要是他下的命令,她就一定會無條件地服從到底。

“三天後我得奉召入京,會離開一陣子。”

他話一出口,瓔珞馬上變了臉色,原本半睡半醒的眼眸立刻因驚恐而變得清晰。“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他轉頭處理軍務,答得毫不猶豫。

“為什麼?我只是想跟你去,我保證絕不會打擾你。”她不要再有任何的分離,老天,如果真的仔細算一算,他們到目前為止,分離的日子甚至多過相聚。

“我是奉皇上這命回京,不是去玩。”

“我也不是要去北京玩,我要陪你。”

“我不需要人陪。”

“可是我不要離開你,我必須守護着你。”她拉着他壯碩的手臂苦苦哀求。“赫蘭泰,我也要去。我真的不會妨礙你,就是讓我偷偷地躲在你身後也行。”

他的情緒沉落谷底,閉眼不語。

瓔珞的病又犯了。思麟說的沒錯,瓔珞的心思太脆弱,脆弱到承受不起一點點分離的打擊。縱使只是短暫小別,也會引起她嚴重的不安與焦慮,好像他只要一離開她的視線範圍,就會有生命危險。

他要如何救她脫離這種病?要如何才能讓她安心?

“北京之行不是出征打仗,我不會有任何危險,也不需要你來守護。”他盡量心平氣和地開導她。如果這樣真能慢慢改善她莫名其妙的焦慮,無論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時光,他都願意。

“不,赫蘭泰,你不明白。”她是唯一看得見未來陰影的人。“這次你遠征西北雖然平安歸來,但惡運仍未解除,在你過完二十八歲最後一天之前,仍有生命危險。”

“不要再說什麼預兆的事。”他捺着性子一個字一個字的低聲警告着。“我不相信,也不想聽到那些話。”

“那你帶我一起去北京,好不好?”既然再勸也沒有用,她只好採取最務實的作法——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

“我跟你說這麼多,你為什麼就是聽不進去?!”他一掌擊在矮桌上,卷宗散落一地。

“你也聽不見我說話啊。”她在聲勢上柔弱可憐,但這句話形同正面的頂撞。這些日子相處以來,她已經習慣了他的憤怒與狂吼。“你不相信我說的話,我不勉強你,但是我一定要跟你去。”

“你憑什麼跟我去?”他最恨有人正面頂撞他。雖然會這麼做的多半是關心他的人,為了他好不惜撕破臉講實在話,但他就是厭惡。

他的死活,不需要別人來雞婆。

“我是奉皇上之命,征戰有功而進京的將軍,你是什麼人,有什麼資格跟着我進京?”他怒目瞪着瓔珞,冷冽地問。

“我只是關心你,不是要去沾你的光,我對皇上的宣詔也沒有興趣。”她只是想守護他,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一件事他都不讓她做到?

“你若真的關心我、為我好,就乖乖待在塔密爾,不要出去讓我丟人現眼!”他受夠了瓔珞所謂的關心守護,他是一個成年男子,一個出入沙場的戰將,根本不需要一個弱女子的保護。

“丟人現眼?”瓔珞的血液逐漸凍結。

“你開口閉口惡運死兆,把死纏爛打當作是萬全守護,逢人就說那些荒誕不經的前塵往事,你要鬧到什麼時候才罷休?還要我怎麼做你才能清醒?”

“我……我一直都很清醒……”不清醒是應該是大家,可是為何她才是大家眼中最愚蠢、最迷糊的怪物?

“喝醉的人永遠都說他沒醉,瘋了的人也不會承認自己是瘋子。”他受夠了,“你為什麼一定要逼我說出這種話才甘願?”

瓔珞倏地雙手掩口,淚水幾乎衝出眼眶。

她以為赫蘭泰之前罵她瘋婆子是說氣話,從沒想到他是打從心底真的這麼認為,原來她在他眼裏真是一個瘋子,一個見人就說瘋話的瘋婆子!

“你一直……把我當瘋子看?”難道她在他眼中的形象始終都是個瘋子的模樣?

他無奈地嘆口氣,帳內充滿沉悶的氣息。

“別再說那些我一再警告你噤口的話。”他雙手緊緊扣住她的肩頭搖晃着。“只要你別再提起那些話,沒有人會以怪異的眼光看你。”

大家一直都以怪異的眼光打量她?她不知道,也從沒注意到,她只專註於如何讓別人了解赫蘭泰的危殆,幫她拯救他,其餘的事她從不曾費心注意過。

瞅着她空洞的大眼睛,赫蘭泰心中一陣苦澀。“別哭,只要你努力,沒有人會再認為你腦子有問題。”他以粗糙的手指抹去瓔珞臉上滴滴落下的淚珠。“我只去北京幾天,很快就回來,你不用擔心。”

這樣的溫柔低語,這樣的款款深情,正是她夢寐以求的願望,可是所有的溫柔在此刻卻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插進她心裏,一點幸福的感覺也沒有,一點甜蜜的感覺也沒有,只有痛!

她一直眨着無神的雙眼,每眨一下就多流兩行淚。

“我真的是瘋子嗎?”她無法控制嗓音的顫抖。

“好了,去休息吧,夜深了!”他起身,輕柔地拉起瓔珞。

“你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把我當瘋子看的?”

“睡覺去,別再想這些事了。”

“我做了什麼事,讓你和大家都以不正常的眼光看我?”她只是說出赫蘭泰未來不可避免的危機而已。“我沒有誇張,沒有故弄玄虛,也不是藉此圖名牟利,我只是想保你……”

“夠了,不要再說了!”他憤然甩開原本牽着她的和。瓔珞重心不穩,立刻跌坐在地上。

為什麼為什麼瓔珞一再逼他到失去自制力的地步?他快崩潰了!

他狂亂的揮掃着帳內的所有東西,能摔的、能砸的,全都被他甩得粉身碎骨,劇烈的聲響連帳外老遠處都聽得一清二楚。

“赫蘭泰……”瓔珞嚇壞了,縮在地毯上顫抖,她第一次看到他瘋了似的發怒。

“為什麼?為什麼這種事一定要發生在我們身上?”他的咆哮連同重拳狠狠擊在矮桌上,木桌被這一拳擊破的爆裂聲嚇得她掩耳尖叫。

一切困難不都過去了嗎?危機不都解除了嗎?他和瓔珞經歷了這幾番折騰,不是終於可以長相廝守,過着平凡日子了嗎?為什麼她的心病反而在這時候變成他們之間的阻攔?

“為什麼”紅木櫃被擊碎的聲音和他的憤恨一同震撼着瓔珞,任她再怎麼掩耳,也無法逃避駭人的聲響。

“為什麼……”他突然失去所有力量,頹然坐在卧榻邊掩面低喃。他心痛得想哭聲,卻掉不下一滴眼淚。他想做些什麼來挽救瓔珞的心病,卻發現自己什麼也做不到。

老天爺,他什麼都沒有。沒有家人,沒有親情,沒有溫暖,也沒有安全感。往往出征一戰,根本就在乎是否能活着回來。沒有人會等他,也沒有人會為他擔憂。他除了作戰殺敵外,什麼也沒有。

可是現在他有瓔珞。他終於有了心動的感覺,明白被愛的感覺,被她珍惜、被她重視、被她依賴。他什麼也沒有,只有瓔珞,老天卻為何硬在她身上下此毒咒,讓她神智錯亂到令他束手無策的地步?

為何要逼他眼看唯一心愛的人陷入瘋狂境界?

“為什麼……”這是他今生今世,第一次感到無助。

瓔珞嚇呆了,蜷縮着坐在地上的身子卻慢慢停下了顫抖,讓她不再害怕坐在卧榻邊埋首低喃的猛獸。

好以為赫蘭泰會打她。真的,剛才差點令她嚇破膽的原因,正是她以為赫蘭泰下一個要擊毀的目標就是她。可是很奇怪的,現在她眼中所凝視的赫蘭泰好像很孤單,彷彿一個被丟在荒野的幼小孤兒,無助而傷心,孑然一身,什麼都沒有,甚至連可依靠的對象都沒有。

“赫蘭泰……”她鼓起勇氣爬近他,輕撫他掩住沉痛面孔的雙手。

當他順着手背上傳來的輕柔感觸抬起頭,看到的是一張擔憂而略帶畏怯的小臉,長長的睫毛上還閃着未乾的晶瑩淚光,他的心幾乎要被擰碎了。

“對不起。”他緩緩抱住跪在他兩腿間的小人兒,深深地擁她入懷,恨自己的蠻橫,也恨自己的失控。

他的心意透過擁抱的體溫,漸漸滲入瓔珞心裏。

“赫蘭泰……”她難以置信地睜大了雙眼,眼眶裏重新盈滿滾燙的淚。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赫蘭泰的感情,她終於突破重重藩蘺,看見他盛滿無盡痴情的心。她終於在剎那間領悟到,赫蘭泰的痛苦在於對她的不舍,他捨不得她變成人人眼裏的女瘋子,他心疼自己唯一的寶貝變得神智錯亂,他的無助在於他放不下瓔珞,縱使她是一個瘋子,他寧可痛苦地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也不願放開她。

“是真的嗎?”她回摟住他頸項的雙手不自覺地顫抖,奇妙地漸漸沉澱方才躁亂的思緒。

“如果我真的是瘋子,你也不會拋棄我,對不對?”

如果他會,此刻就不必如此痛苦悲切。他放不下瓔珞,而自古向來是寡情者易傷人,多情者易傷自己。他寧可自己傷痛,也勝過沒有瓔珞的晦澀人生。

瓔珞內心感應到的愈多,淚就流得愈多。

“我找到了我的寶石,像湖泊一樣碧藍清澈的藍寶石耳墜。”

他聽不懂她的話,可是倚在他肩頭上的帶笑淚顏,彷彿有咱不可思議的魔力,將他的思緒洗滌為晴空萬里。那種豁然開朗的舒暢與光明,好像一切的煩憂都消散,任他倒在碧草藍天之間徜徉,無憂無慮,寧靜安祥!

“你送我的藍寶石耳墜,原來在這裏!”她柔嫩的臉龐貼在他心口上,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原來赫蘭泰長年冰封在重重巨繭的心,正像他送給她的那對波斯藍寶石耳墜,璀燦晶瑩,宛如天地間碧麗的湖泊,是世上絕無僅有的珍品。

“上一次我無知而任性地丟掉了你的心意,這一次我終於撿回來了。原來它們就在這裏。”

感謝上蒼,正因為赫蘭泰把她當瘋子看待,才讓她發現了他備受折磨的心與至死不渝的真情。一個椎心刺骨的誤解,讓她得到了赫蘭泰毫無隱瞞的真心。就算一輩子被人當作瘋子又何妨,能夠擁有他至情至性的愛,她什麼都不在乎了!

“你三天後的北京之行要早去早回,好嗎?”

他粗糙的大掌撫摸着抬頭凝視他的細緻臉龐。她不再死纏爛打的硬要跟他同行了嗎?

“這跟擔心你的安危無關,而是我會想你。”她的小臉倚躺在他的手心裏。“你不在我身邊時,我甚至不太敢入睡,怕睡着時夢見你,醒來后卻見不到你蹤影。”

他也是,只要一離開她,他總會不由自主地朝遠方眺望,彷彿望向塔密爾,就能穿越千山萬水的阻攔,飛回她身旁。

“你要早點回來。”

回應她柔細叮嚀的,是他熾熱而沉重的擁吻。

那一夜,他們格外濃烈。

綉芙蓉2003年8月14日更新

“費英東,你路上小心了。”費英東比赫蘭泰早兩天前往北京,瓔珞特地來替他送行。

“你昨夜和赫蘭泰又吵架啦?”昨夜輪到他監督守衛,整個營外都聽得見赫蘭泰暴怒砸物的駭人聲響。

瓔珞紅透臉頰,羞怯的拚命搖頭。

“喔,看來你們後來又和好了。”費英東會意地笑着。“別擔心赫蘭泰了,這次進京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他以手勢示意瓔珞的耳朵靠過來。

瓔珞眨着大眼,好奇地附耳過去。

“赫蘭泰其實今天就該跟我上路進京去,他卻刻意多待在這兒兩天,我看他是捨不得某人喔!”

“真的?”瓔珞笑得好開心,嬌羞的神態無處躲藏。不是赫蘭泰多待的兩天令她開心,而是他這麼做竟是為了她,這份感情比什麼都更令她喜悅。

可是他什麼也不說,從來不說。

“委屈你了,瓔珞。”費英東忽而有股心疼的感嘆。

“呃,我哪裏委屈了?”

“我一直在擔心,要是赫蘭泰遲遲不給你名分該怎麼辦。”尤其他是當初看着她高高興興由蒙古出嫁的人,不希望自己是把她送入痛苦與卑屈之中的元兇。“這次皇上召赫蘭泰進京,是要重賞並嘉獎他,聽說除了賞賜我們這次損失的駿馬、牛羊和黃金萬兩之外,皇上也同意他的請求,替他在塔密爾河畔建築宅邸。”

“蓋在這裏?”她錯愕的指指地上,而且這還是赫蘭泰主動提的。

“對呀,皇上決定要替他蓋棟如他在京師的那座豪邸,重重犒賞決定終生戍守邊關的大將軍。”

“終生戍守?”瓔珞一時還不太敢相信。“他不離開此地,也不回北京安居了?”

費英東聳聳肩。“除非有軍務在身,我想他會盡量待在這兒,不過那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要正式迎娶你過門。”

“喔。”瓔珞只是傻笑,沒有費英東那麼慷慨激昂的興奮。

“喔什麼!他要娶你耶!你要做真正的將軍夫人了!”她是不是腦袋壞了?天大的好消息,千呼萬喚終於得到的婚禮,她竟然只是“喔”一聲!

“娶不娶我都沒有關係,只要能一輩子跟他在一起就夠了。”赫蘭泰娶她對她來說只是可有可無的驚喜,他決定終生陪她守着這片土地,這份感動,她死都無以為報。

“我看你腦子的確不太對勁。”費英東好氣又好笑地開着玩笑,忽而驚覺到什麼事似的掩口,臉色微變。“對不起,瓔珞,我不是說真的,只是隨口說說的。”

“沒關係。”她雖然聽到的瞬間仍有受傷的感覺,但是這份微小的痛楚卻讓她體會到更深厚的包容與友誼。

費英東也認為她不太正常,但並未因此而中止了他的友誼,或改變原本熱絡誠懇的態度。有時候嘗點痛苦的滋味也是不錯的,這樣才能體會出人生的甘美之處何在。這份甘美是何等平凡,卻又何等珍貴。

“你真的不介意?”她該不會在赫蘭泰的關懷和安撫下漸漸正常了?

“不可能不介意,可是只介意一點點。”她可愛地笑着,以手指比着短短的距離。

“真的?!真的太好了。”他最希望的就是這樣圓滿的結果。“我和思麟冒着被砍頭的危險擅自行動,替他娶妻,這番苦惱總算沒有白費。”

“可是仍然沒改掉他的惡運。”瓔珞平淡的一句話像桶冷水似的從費英東頭上潑下去。

“瓔珞?”她不是已經正常了,不再瘋言瘋語了?怎麼一轉眼,她又恢復那種令人心驚膽戰的認真表情?

“惡運雖然沒有改掉,但至少他終於融化了冰凍二十多年的心,還好你讓我和赫蘭泰相識,讓我有機會在他生命中的最後一段日子給他所有的愛和溫暖。”

看着瓔珞似幻似真的絕艷笑容,費英東臉色慘白,握着馬韁的手心便冷汗!

怎麼會這樣?她剛才不是還好好的,怎麼才一會兒她的妄想癥狀又爆發了?天哪,她該不會一輩子這樣,隨時遊走在正常與瘋狂的邊緣吧?

“我每次一有危險,赫蘭泰就會奔來救我。”她眼神縹緲地望着遼闊天際。“我六歲時,他救我逃離熊掌;十六歲的時候,又從湍急的河流中救起差點滅頂的我;甚至不久前,才從戰場上把幾乎落馬中箭的我由鬼門關關給拉回來。你知道嗎?費英東,我這條命早已經是他的了。”

她悠遠而滿足的笑容令費英東心寒到極點。

“不要說……再說什麼犧牲他的親人,才能一命換一命的話了。”夠了,他聽夠了,到底要用什麼方法才能將她自瘋狂的幻想世界中救出來?

“我說的可都是真的喔。”她笑得天真而燦爛。“我常常夢見他,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有危險,他就會騎着那匹黑色駿馬,穿越夢境奔來救我。很棒吧!”

她開心而害羞地笑着,費英東已經說不出一句話。

“瓔珞,你……”他喉頭梗了一下。“你還在想要拿自己當活祭品,一命換一命的幫赫蘭泰逃離‘惡運’嗎?”

“不了,我已經不再那麼想了。”

“真的?”費英東不敢高興得太早了。

“嗯。”她收起笑容,嚴肅而果決地正視他。“如果他平平安安地度過今年,什麼災禍都沒發生,那我就乖乖地一輩子當個只會胡說八道的瘋子。如果他真如我的預言所料,在這個年歲遭遇到不幸,屆時我就陪他一起死。”

“瓔珞!”他忍不住憤然怒吼。

“沒辦法,我怕他在地下會寂寞。”她溫婉而凄艷地揚起嘴角。“我答應過他的,要永遠陪在他身邊。”

老天,誰來救救瓔珞?誰來救救他自己?他無法容忍親眼看着一名美麗而純真的少女,一步步走向瘋狂的毀滅結局。誰來改變這項殘酷的事實?

“你該上路了,費英東。記得到了北京替我問候思麟,還有他的新婚妻子。”瓔珞開心地揮手送別,目送他和遠方等候已久的騎兵離去。

費英東神色凝重地回頭遙望,那麼無邪的笑臉讓他的心墜落至更深的谷底。

他們誰也沒發覺,在不遠營帳外側,站着一個痛苦聆聽這一切的魁梧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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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夢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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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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