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申冬澈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到方蔚藍的情景。

那時,他剛關上診所的鐵門,準備回家去。外面正下着滂沱大雨,只見一道纖細身影慌慌張張地下了計程車,冒着雨直往他的方向衝過來。昏暗的街燈下,申冬澈看不清她的臉,嬌小的她,顧不得渾身濕透,拚命保護着她手上的大包裹。深夜急診的事件他過多了,於是本能地重新打開鐵門,讓她進來。“醫生,請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寶貝!“

迎上他的,是一雙非常美麗的眼睛,瞬息,令申冬澈不由地失了神。

他從柜子裏拿出一條乾凈的大毛巾遞給她:“先把頭髮擦乾再說。”

“不,我不要緊,醫生,我的兔子快死了,請你先看看它。”她搖頭拒絕,聲音顫抖。

“聽我的話,天氣這麼冷,淋雨很容易感冒,如果連你也生病了,那誰來照顧兔子?”他語氣冷淡,不為所動地皺了眉,身為獸醫生,他最討厭不合作的飼主與不懂得愛惜自己身體的人。

等她乖乖地接過毛巾,他才帶上手套,將奄奄一息的兔子抱上診療台。那是一隻漂亮的小型長毛垂耳兔,有着罕見的藍灰色毛。他仔細檢查免子的眼睛、口鼻,謹慎地為它找出病因。“這是荷蘭垂耳兔,看體型應該要有兩公斤,可是現在的它體重只有一點五公斤,你是怎麼養的?“身為獸醫生,他討厭明明沒有能力卻還要養寵物的不負責任的人。

方蔚藍汗顏,沒有辯駁,她知道她是該罵,為了參加公司舉辦的一年一度員工旅遊,她把咚咚交給男友顧家洛代為照顧,沒想到她臨行前千交代萬交代,他還是把她的話當作耳邊風。剛從韓國回來時,看到癱軟在籠子裏的咚咚,她一度以為是因為它餓壞了才會這樣,可是一直到方才,她才發現事情不妙,管不了外頭下着大雨,管不了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她抱着咚咚,跳上計程車,沿着大街小巷亂竄亂找,好不容易看見剛剛熄燈的“妮妮非貓犬科獸醫診所”,立刻停車狂奔而來。

“對不起。”她啞著嗓,泫然欲泣,雙手因為緊張而顫抖,那自責模樣,讓申冬澈也不忍苛責。

他嘆了一口氣,“是毛球症,大概是因為太餓了,所以吃了自己的毛,又沒有牧草纖維幫助排便,才會造成腸胃阻塞。”

“對不起,對不起……”她滿懷歉意地望着咚咚。

“我會開藥,還有,喂它吃化毛膏,也許它不喜歡,但還是要試著讓它吃下去,兔子的生命很脆弱,一個不注意就會猝死,所以需要主人更小心照顧。”他說,她拚命點頭。

半晌,方蔚藍的手機鈴響,是顧家洛打來的電話,她朝申冬澈僵直地笑着,走到角落去接聽。

因為她站遠了,他這才能看清楚她的長相,她的身高不高,有點纖瘦,穿着一件米白色高領毛衣,墨綠色長裙,微卷的長發襯着她一張清秀小臉,她的眼睛又圓又亮,像星星似的在夜裏閃耀,揉和著少女的純真與成熟女人的嫵媚,申冬澈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吸引人的一對眼睛。

申冬澈感謝上帝,讓他這個寂寞的單身男子能在今夜遇到如此俏麗又有氣質的佳人,多麼美好的夜晚、多麼偶然的相遇、多麼優雅的女孩、多麼……

然而,上帝彷佛聽見他的心聲,適時潑了一盆冷水讓他清醒。

深夜的診所特別空蕩,她的聲音也顯得特別清晰,一開始她還故意壓低音量小聲說話,可大概是因為對方的回答使她很不滿意,申冬澈見她的臉蛋愈來愈紅,嗓音也愈來愈不受控制。

“你說我小題大作?你怎麼可以這麼說……,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麼難過?我答應過儷玫會好好照顧咚咚,現在弄成這樣卻變成全是我的錯,顧家洛,你還有沒有良心?”她開始在診所里踱來踱去,尖頭平底鞋踏在地板上啪啪作響,敲得人神經緊繃。

申冬澈一面調配藥方,一面注意聽她講電話,不是他要蓄意偷聽,而是怕萬一她心臟病發,可以馬上打電話叫救護車。

搶救病人要把握第一時間,這是他身為醫生的專業。

“……好,好,我就是不理性,就是愛胡鬧,也不知道是誰犯的錯?是,換作是儷玫就不會這樣神經兮兮,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你不過來也沒關係,反正我一個人也可以照顧好咯咯……喂、喂?顧家洛,顧、家、洛……敢掛我電話,你死定了,我怎麼這麼倒霉……”她瞪着手機,漲紅著臉,一雙眼睛又大又圓,然後她發現申冬澈正皺眉望她。

看不出來這位小姐雖然長得嬌小玲瓏、清純可人,骨子裏倒還頗有江湖豪氣。所以,古有明訓,人不可貌相,申冬澈對這句話突然有了很深的體會。

這下尷尬了,她方蔚藍竟然當著陌生人的面,像個潑婦般歇斯底里地對顧家洛臭罵,他不會以為她是個瘋婆子吧!

不行,為了扳回形象,這個剛才還一副恨不得殺了對方表情的小姐,此刻竟是變臉似的對他露出甜甜的微笑,令申冬澈心底發毛。

“對不起,我剛剛失態了。”語氣很溫柔,簡直是判若兩人!

“沒關係。”他客套地說。如果不是這女的有精神分裂症,那一定是他工作太累,產生幻覺。

“小傢伙叫什麼名字?“為了打破沉默,申冬澈主動找話題聊。

“它叫咚咚。”方蔚藍愛寵地說。

倏地,申冬澈竟然臉紅了。方蔚藍正納悶,無意間瞥到他的名牌,忍不住尷尬地解釋:“對不起,申醫師,我說的‘咚’是咚咚隆咚強的‘咚’,不是你這個‘冬’,所以此‘咚咚’非彼‘冬’喔!”

嗯,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倒更令人想入非非。一時之間,申冬澈望着這隻可愛的“咚咚”,突然覺得好荒謬。“它是母兔,要小心它情緒上的問題,如果發現假性懷孕……”

“啊?它不是公兔嗎?“她一臉受到打擊,彷彿聽到兒子原來是女兒般驚訝。

唉!申冬澈又發自內心地嘆了口氣,還是很有耐心地解釋:“它是母的,公兔的‘那個’很明顯,很容易從外觀辨識。”

“‘那個’?你說‘那個’是哪個?。。。。。。我知道了,原來是‘那個’啊!”方蔚藍終於會意過來。但她的態度卻害申冬澈怪彆扭的,照理說應該是她要感到不好意思,他是在害羞什麼啊?申冬澈心裏無力地想。

稍後喂它吃了葯,申冬澈順便替咚咚剪了指甲。“它的牙有點過長,是因為太久沒吃草讓它磨牙的關係,我先給它草磚磨磨牙,下星期再帶它過來複檢,如果不行我再替它剪牙。”說完,他懷疑她有沒有草磚這種東西?所以乾脆從販賣柜上拿了一包草磚和一條化毛膏。

“剪牙?“嚇!方蔚藍搗嘴瞪着他,好像要被剪牙的是她。

“不剪牙就不能進食,不能進食的後果就是提早去天堂報到。”

“那……請問剪牙是要用銼刀慢慢銼,還是要用剪刀喀啦的剪啊?”

這位小姐腦袋真的有問題,竟然還有心情開玩笑?“都不是,要用老虎鉗夾著,然後用扁鑽鑽鑽鑽……”真是夠了,她光聽就痛死了!

“跟你開玩笑的。”

“看不出來申醫師人這麼幽默。”她自討沒趣地說。

“過獎。”他卻開始覺得她很有趣,“說真的。剪牙風險很小的,而且也不怎麼痛。”

“你又不是兔子,你怎麼知道它會不會痛?”她眼神懷疑地睨着他。

“我就是知道,因為我會很輕、很溫柔的,雖然兔子不會說話,但是它們表達情緒的方法卻比人還直接。”他笑着說。

的確,此刻咚咚似乎很享受被他抱在懷裏的感覺,莫非這申醫師就有討好小動物的本領?哼!平常它可不隨便讓人抱的,現在竟然肯乖乖讓他抱,蔚藍眯起眼睛,顯然對咚咚的表現很不滿意。

“被我剪過牙的兔子從來沒有喊疼的。”他一臉正經。

“兔子本來就不會喊疼啊!“當她三歲小孩唬喔。“它只會噗噗的叫,好嗎?”她模仿咚咚的聲音,鼓著臉的樣子好可愛。

“回去記得按時喂他吃藥,十二小時喂一次,這點你做得到吧?“他有點懷疑這個外表文靜其實內心大剌剌的女子,是否有能力照顧一隻生病的兔子,他覺得她應該先好好照顧自己。

“當然,我會好好照顧咚咚的,它‘落入’我手裏已經一年多了,還沒生過病呢!”她呵呵笑。

一群烏鴉飛過他頭頂,嗯,算這隻兔子命大。可憐的咚咚,申冬澈看它的眼神瞬間變得好慈祥。

折騰了半天,方蔚藍終於放心地提着寵物籃離去,留下申冬澈還得重新為診療台消毒一番。

雨停了,方蔚藍踩在濕漉漉的紅磚道上,正要撥好友夏藏珍的電話。突然,一部熟悉的德國進口車停靠在她身邊。只見顧家洛提着一袋宵夜,嘻皮笑臉地向她走來。

“你現在才來做什麼?“

蔚藍沒給好臉色,轉身就要走。

“寶貝!別生氣了,我剛剛跟陳助理他們在一起,你一通電話就要我來,我面子掛不住啊!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面子掛不住是你家的事。”她不搭理,繼續往前走。

顧家洛慌忙地拽住她的手腕,低聲下氣地告饒:“別這樣,蔚藍,我知道我有好多缺點,但是我是真的誠心要改,拜託你笑一個,好不好?“

“你剛剛不是很跩嗎?電話掛得很爽快!”

“拜託,小李他們都在笑我,誰不知道我顧家洛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老婆生氣不理我,蔚藍,你忍心這樣對我嗎?“

“誰是你老婆?”聽口氣,方蔚藍態度軟化了。“顧家洛,你知不知道你每次都只會跟我道歉,我對這樣的生活模式已經很厭倦了,可不可以請你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只要你肯原諒我,我保證下次,不,我立刻就改,蔚藍,我真的不敢了!“顧家洛見機不可失,立刻奉上剛買來的消夜討佳人歡心:“你看,為了跟你道歉,我還特地繞到河南路去買了你最愛吃的‘台北來來豆漿’,看在我這麼有心的份上,你就原諒我吧!”

“下次再掛我電話試試看。”每當她嘴巴這麼說,就表示她已經原諒了。

“不會了,寶貝,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我真是大壞蛋、大壞蛋,老惹你生氣,我真該打……”

他作勢要打自己,卻被方蔚藍伸手攔下。

“傻瓜,打自己幹嘛?“她的脾氣來得快去得快,明知顧家洛就是吃定她這點,卻仍學不會對他狠心,方蔚藍雖然時常懊惱,但也無計可施,始終縱容、包容着他。”幸好咚咚暫時沒事,不然我就……”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咚咚怎麼了,我也不會原諒我自己的。”

“你就光會說,從來沒有好好做,你要我怎麼辦?”她望着他,都三十歲了,顧家洛卻仍像個小孩。

“蔚藍,我的寶貝,我以後不會了,真的,我愛死你了!“顧家洛旁若無人,一把抱起了她猛轉圈,轉得她頭昏直喊救命。

申冬澈想起已經接近午夜,讓她一個女孩子在這麼晚的夜裏獨自回家似乎有點不妥,想追出去請她稍等,他可以開車送她一程,卻正好看見對街一對男女從拉拉扯扯到前嫌盡棄,然後卿卿我我、甜蜜笑鬧的畫面。

她美麗的臉上蕩漾著幸福的笑容,不知怎麼,天真無邪的令他胸腔緊窒,她攬着她男友的脖子,任秀髮輕拂過他的臉頰,竟像掃過他臉上、他心上,他感覺搔癢,胸口一陣燥熱。轉回診所,他將她填的飼主資料歸檔。方蔚藍,嗯,很美的名字,跟她的人一樣。

他想起她的笑容,有點遺憾地嘆息。再度關上鐵門,按了下車鑰匙,車燈在黑暗中瞬間閃亮,只一秒,他卻覺得跟方蔚藍一樣,在他心中也閃過那麼一下。

坐進車內,打開皮夾,相片里的女孩笑靨如花,青春似乎永遠停留在那裏。

他想起了菡妮,崔菡妮。有兩年了吧!

分手之後,她如願成為空姐,在世界各地停留,追尋她的天空。偶爾,會捎來明信片,或者用電子信箱分享她的所見所聞,讓他知道她過得很好。

為什麼留不住她?

他不懂,相愛的時候,他始終對她深情體貼,從來捨不得對她說一個“不”字,但是這樣無怨無悔的付出,卻仍舊失去了她。

他想起分手的那個晚上,他們到常去的餐廳用餐,他滔滔不絕地訴說著兩人的未來,和他為她建構的幸福藍圖,兩個鐘頭內,他說得口沬橫飛、渾然忘我,卻沒有注意到她逐漸失去光彩的臉。

“我們分手吧!我考上華航的空姐,下禮拜就要去受訓了。”

“你……從來沒有跟我說你要去考空姐。”他一時錯愕。

“考空姐一直是我的夢想,澈,你會祝福我吧?”

“那我們的夢想呢?難道不是組織一個幸福溫馨的家嗎?“

“對不起,澈……”諷刺的是,他申冬澈竟連她最後的分手要求都捨不得說不,這也算是有始有終。於是,他珍愛了三年的女子飛離了他的天空。

該怨誰呢?如果事實真如她所說得那麼好,為什麼崔函妮還要離開他?沒道理啊,他想不透,他的心好痛。

上星期才接到她寄來的信,說她在亞特蘭大,信末還說想他,讓他的心再起掀起漣漪。他還是無法徹底忘記崔菡妮,只是沒有承認。

然而,剛才方蔚藍在他心湖投下的石子卻使他心悸。

申冬澈啊,不要胡思亂想,人家可是有男朋友的,你可不要自己跳進去啊!菡妮,快回來吧!只要你願意,我還是會像從前一樣打開雙臂迎接你,我伯你再不回來,我會漸漸忘了你……

忙了一夜,方蔚藍終於安頓好咚咚,打開行李,把東西歸位,隨著行李箱愈來愈空,覺得自己的心也愈來愈空虛。她好想儷玫,好想哭。

沈儷玫、夏藏珍和她曾經約定要一輩子做好朋友,可是卻因為她的一通電話,讓儷玫為了赴她的約而在途中出了意外,永遠離開了她們。然後,她很自然地接收了咚咚,也“順便”接收了她的男人。

記得當初儷玫要和顧家洛在一起時,她與藏珍都是反對的。她們都以為顧家洛是個好高騖遠又不肯腳踏實地的公子哥兒,跟儷玫相戀不到一年就換了三次工作,而且每次做生意都要儷玫拿錢出來資助他,但就算大家都勸她,說她儍,可是儷玫就是狠不下心離開他。儷玫過世後,方蔚藍突然對這個男人產生愧疚,是她害了他失去心愛的女人,所以她必須負起照顧他的責任。雖然她並非一開始就對他有好感,但她相信感情是可以培養的,就像她已經深愛著咚咚那樣,她也可以愛他。只是人並不是動物,顧家洛可惡起來可是比咚咚還要可惡一千倍、一萬倍的,咚咚的壞是頂多咬壞她的傢俱電線,讓她破費,但是顧家洛卻可以傷她的心。

她覺得她代替儷玫是天經地義的事,雖然她不快樂,但是心底很踏實。

籠子裏,咚咚開始喝水,蔚藍放下盤子,走過去撫摸它柔軟的毛,想起今晚另外一雙溫柔的手也曾這樣撫摸過它,不由地恍神。她記得母親曾經告訴過她,凡是愛護小動物的男人都是好男人,因為懂得憐憫生命的人,才會懂得尊重他人。

那個申醫師一定是個好人吧!看他對咚咚那麼有耐心、那麼溫柔的樣子就知道,他一定也擁有一顆同樣柔軟的心。

她還想起他那深邃又溫暖的眼神,他臉紅的樣子、他驚訝的表情,還有他抱着咚咚的樣子。打開藥水袋,她彷佛聞到他身上的藥水味,她向來最討厭醫院的怪味道,但是他身上的味道卻不怎麼刺鼻,而且他遞給她的毛巾還很香。

如果被他擁抱,不知道會是什麼味道?

想着想着,方蔚藍不覺笑了,她在想什麼呀?他的懷抱當然只能留給他心愛的女子。而她呢?她應該投向哪個懷抱?哪個才是可以讓她棲息一輩子的胸膛?顧家洛嗎?

她迷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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