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報紙上的子瑜,在他身旁笑得好滿足、好艷麗,也比以往略微豐腴。
她改變了髮型。之前的浪漫大鬈髮,如今被綰在腦後,化為雍容華貴的小髻,展現更成熟賢淑的氣韻,又不失幹練。
郎格非的得獎作品,隨着報紙新聞稿刊出一二。雖然報紙印刷不如相片,影像中黑與白的魄力依舊咄咄逼人。
名為「歸鄉」的專題報導攝影作品之一,拍攝地點就在中正機場。遠處是一群狂熱的記者與攝影師,伸長麥克風緊追一名故作不堪其擾的墨鏡美女,近處則是一名疲憊入境的老邁宣教士。沒有人接機,沒有人歡迎,沒有人理睬。半世青春與離鄉背井,在海外竭力傳福音,回到自己的家鄉來,冷冷清清。他鄉的熱情歡送,故鄉的淡薄冷漠,全凝在他力持尊嚴卻又幾欲傷痛的老臉上。
不要傷心,他真正的家在天國,不在地上。既然還沒回到真正的家,當然不會有人來迎接他。
等到他做完在地上的工,回到天上,那裏有千萬天使以及坐在寶座上的君王迎接他,光榮歸鄉,那裏才是他真正的家。
不需要為這暫時的凄涼哀傷。
另一張也是「歸鄉」系列的作品,背景也是在台灣,也是才剛返國的宣教士,但這人的神情獃滯,在混亂叫罵的人群中更顯茫然而空洞。
背景是大家早已看慣的抗爭活動,統獨吵成一團,交相叫罵。
在海外可以欣喜自我介紹「我是台灣來」的宣教士,回到故鄉卻面對着同胞的剽悍批鬥,非得表態到底是本省的,還是外省的;究竟算台灣的,還是中國的。
他全然獃滯。
他神情空洞、木然,與身後龐大的激狂形成對比。
前一張作品,是有淚而強忍不流;這一張作品,是有淚卻不知該怎麼流。
郎格非用一個畫面,就說盡了千言萬語。強烈的訊息,濃縮在一小方黑白天地里。
麗心怔仲無神,覺得自己空空的。
他真的好強,太強了,是她教過的兒童主日學畢生中最強的一個。小小的啟發,一點點的交流,就可以引爆出這麼巨大驚人的反應。
別人舉一反三,他舉一反萬。別人觸類旁通,他觸類全通,一舉站上世界頂端。
報上刊載着轉自法新社的新聞譯稿,以及他和子瑜一同面對各方祝賀的照片。他淡漠表示:將回台與親友分享這份榮耀,同時完成婚事,免得他的小孩沒名分。
麗心像被這些字句吸走了靈魂,獃滯,常常一個人拿着剪報枯坐着,一整天動也不動。
他好象只是某個她認識的人,而不是曾和她親昵到靈魂都融在一塊的情人。
他和她之間談過什麼感情嗎?好象沒有。有任何承諾嗎?好象沒有。對彼此有什麼格外的付出嗎?好象沒有。在彼此的心目中有什麼獨特的地位嗎?好象沒有。
又好象有。因為有得太多太多了,塞得滿滿的,反而感覺起來像沒有。
就算有,也似乎只是她單方面的有。
「聽說您這半年多來都待在英國,是在進行新的專題攝影工作嗎?」
「我仍在繼續進行『歸鄉』的系列,只不過把鏡頭拉到一百多年前最熱心宣教工作的英國,拍攝這個日不落國的日落。」
他的話語和他的畫面一樣,銳利,性格強烈。
電視中的他,正在美國有線電視訪談節目中與冷艷主持人對話;電視外的她,正在台北小吃店捧着一碗四十元的榨菜肉絲麵獃獃瞻仰。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構想?」
「曾是差派宣教士到全世界的大國,這些年來基督徒人口卻在英國本土銳減,教堂淪為觀光景點,周日公休。如果照近幾十年的統計數據推測,英國將會在二○二二年變成定義上的回教國家。因為信仰人口的比例,回教徒高過了基督徒,屆時倫敦將成為歐洲的回教重鎮。我想在我有生之年,記錄下這關鍵性的歷史轉折。」
「聽得出來你對此相當興奮。」主持人艷然莞爾。
「當然。一四五三年的時候,就因為基督徒失守,使得原本敬拜基督的君士坦丁堡,改名變成敬拜阿拉的伊斯坦堡,直到今天。那段歷史我來不及參與,現在另一個關鍵即將來臨,我說什麼也不會錯過。」
剛棱的臉龐因這微笑,霎時綻放懾人的俊美光彩。
「你是因為從小就在教會,所以對這個議題格外投入?」
「不。」他垂眸沉寂半晌,斟酌中別具魅力。「一直以來我都處在相當功利的大環境,人們也多半只關心跟自己有關的事。美伊開戰,那是他們的事。北韓的核武問題和北韓人民連年的飢荒,那也是他們的事。越南的外籍醫師疾呼有不尋常的病症出現,那也是他們的事。直這疾病變成席捲全亞洲的SARS風暴,跟自己有切身關聯了,才趕快費心留意。我過去也是那樣的人,只想到自己,眼睛也只看得到自己,那就是我的格局。」
「相當窄小的架框。」
他一勾嘴角。「而且窄小到就算我跳出去了,也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裏去。直到在盲目追尋中碰到了一個轉機--」
她不想再聽,擱下才吃沒兩口的榨菜肉絲麵,結帳離去。
他和她已經是天壤之別,就別再讓她聽見他們曾有的關聯。那會又讓她產生無謂的期望,幻想他們之間的可能性。
她拒絕和任何有老婆孩子的男人有所牽絆,即使是他也不例外。
周遭的好友們處境也頗難堪。大家都知道郎格非和她是一對,不料他衣錦還鄉時,竟帶來兩份大禮:快出世的孩子和快進門的妻子。麗心該置於何地?
但她很奇怪地,反應出奇的淡,好象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他和她之間也沒什麼。以前那個一點點小事就會拚命鑽牛角尖的小人兒,像是突然消失了,變成人群中靜靜的、淡淡的一抹影子,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由於郎格非的聲名大噪,以及台灣媒體的一窩蜂窮追猛打,他返國后決定暫時不進教會,省得造成大家的困擾,等這陣熟潮過去了再說。
這樣也好,她可以完全和他保持距離。她也早就不用手機,既省錢,又清靜。
他有他的燦爛人生,她也有她的平淡日子,各自起頭。
「最近這幾個月還適應嗎?」總經理大人召她入朝覲見,親臨問政。
她乖乖站在總經理個人辦公室的大沙發前,鄭重點頭。
他之所以會在沙發座召見她,是因為他辦公桌上的書已經堆積如山。坐在那裏,他根本看不見薛麗心這小不點。
「你現在手上的稿子還剩哪些?」
她盡量慢慢講,但還是不到十秒就講完了,顯然手上沒什麼東西在忙,閑得很。
「果然。」總經理大人這一嘆,嘆得她心驚膽跳。
他該不會想裁掉她這種涼快的冗員吧?
「總經理,請恢復我原來的行政事務!」她急道。「我--」
「我特地找個行政助理來,就是要幫你卸掉那些雜務。你還想回頭當小妹?」
她被低斥得不敢抬頭,只能默默絞手指。
「我不需要特地雇你來做行政工作。」
萬噸冰磚頓時砸到她頭上。腦中的唯一想法就是:完了。才調整好心情,要開始一個人的奮進生活,現在卻連奮進的工作也沒了。她該怎麼辦……
只能回家靠人養嗎?
她已經無路可走了。她也沒有其它的專長,接下來只能去工廠當女工嗎?她這些年的努力究竟是在做什麼?
「你是做編輯的料。」
她仍在先前的恐慌中,根本聽不見總經理大人的輕吟。
「我之前就懷疑你的工作分配有問題,現在把行政雜務一挪開,你果然沒多少編輯工作在手上。」
什麼?他講來講去到底在講什麼?
「等總編她跳槽以後,我才能重新整頓你的職務--」驀地,他淡然抬眼,竟看到她一副嚇壞的呆相。他沉寂半晌,沒力地感慨。
算了,沒必要跟她講前任總編是怎麼濫用職權,把行政事務全丟至她身上,壓得她沒有餘地去發揮編輯才華。她只適合弄書,不適合玩這些人事傾軋。
「好吧,我直接問你一句。」他嚴峻瞪梘。「總編去年跳槽前和你在餐廳談的那些話,是你真正的想法嗎?」
她聽不太懂。總經理是哲學、社會學雙碩士出身,講的人話難免複雜……
「她去年離職前,不是找過你去餐廳長談嗎?她問你做一出復活節兒童劇的腳本要多少錢,你卻哇啦哇啦地拿巴哈來說她。」
她失聲驚叫,連忙捂口。總經理為什麼會知道?
「你們座位的花壇後面那一區,是我午休讀書的秘密基地。」天曉得他竟在秘密基地里聽見大秘密。「那裏是我的老位子,建議你沒事不要跟人晃到那裏談秘密。」
「我不會,那家……太高級了。」好貴。
大人閉眸揉揉鼻樑,調節情緒。「我想再確認的,是你當時的說法。你只能用統一標準來做書嗎?一定要百分之百去拚,不能分個等級?」
她猶豫了一下,為難地搖搖頭。
「好,從這個月起,你升做繪本的專案主編,直接向我負責。」
她小口大張,呆若木雞。
什麼?
「之前我放手讓你們去執行,編輯部和行銷部通力合作的結果,竟然給我搞出這種東西。」他翻找出沙發書堆里的五本繪本,啪地一聲扔在玻璃桌上。
這不是她原本經手、卻又半途被踢出去的系列嗎?
「郎雁非這本的確賣得最好,也帶動了其它本的買氣。但是我沒辦法接受市場上的反應,再叫好叫座也一樣。」
她不敢講話。市面上幾乎都公認雁非這本是幾米的翻版,用來彌補他的出書空窗期。好好的一本創作,淪為二流的跟風書,出版界的名牌地攤貨。
「我當然希望出的書能賣錢,但是不能因此就砸了招牌,賣了理念。要賣錢,社裏多得是其它書系可以去賣,卻不是拿這一套去犧牲。我之所以讓你們去規畫繪本系列,就是希望能建立口碑,出本像是一個出版者該出的書。」好歹他也是靠文學出版起家,銅臭味再重,也該有個限度。「你就照你原本的企劃,繼續執行繪本系列。行銷業務那裏的聲音你不用管,負責專心把這個系列做起來就行。」
總經理大人雖然怒火猶存,她卻仍忍不住當場飄起來。
她可以照她原來的意思去做書?
「編輯的工作如果行有餘力,就試試看自己創作繪本的腳本。」他隨手抓些別家出版的繪本蹙眉翻閱。「目前市面上不缺好畫者,缺的是好故事,你就照你去年寫復活節兒童劇腳本的感覺去創作,看看能不能搞出點名堂。」
「那、那齣兒童劇……」
「我沒去,但我姊姊拿我的邀請卡帶她女兒去了。」天,她臉蛋紅到都快焦掉。「我外甥女看得很高興,吵着說她也要演兒童劇。」
是嗎?羞怯的小臉笑得好開心。
「如果沒有其它意見,那就這樣決定了。」他揮手攆人之際,順便撂下一句,「郎雁非的畫功不錯,配合度也高,只是這本書的執行不佳,把她搞砸了。你的繪本系列專案,不妨再找她合作,幫她重新規畫。」
她不自然地咽了咽喉嚨。「我會的,只是……我想,請別的編輯負責跟她聯繫,我不太適合。」
「為什麼?」
「我不擅長跟她溝通,常常不小心惹怒她。這本繪本就是因為我跟她吵翻了,我才被踢出執行團隊之外……」
「可是是郎雁非指名要你做她的責任編輯。」
「我?」雁非指名?
「之前的總編也找過郎雁非,邀她加入新公司的行列。她搞不懂狀況,就直接跑到我這裏鄭重表態:除非是你做她的編輯,否則她絕不跟我們合作。」顯然她也對自己的暢銷作品被視為跟風書,頗為反感。不錯,還算有點骨氣,沒被名利沖昏頭。
怎麼可能?她一直以為雁非很討厭她、瞧不起她的。
其實,雁非很有才華,她也很想把雁非的潛力再引出來,妥善規畫。可是,那勢必要與她格外接觸,難免又會碰到……
「公私要分明。」
總經理一句就釘中了她的要害。
但她硬是東摸西摸,拗了好幾天,逼到繪本企劃會議的底限,才勉強鼓起勇氣打電話給雁非。
「要我提供提案用的稿件?可以啊,你來我家的電腦里自己挑。」
「呃,我們……能不能約在外面?」
「不行,notebook的效果太差,亮度不足,根本呈現不出我的畫面質感。」
「可是,有點,不太方便。」
「有什麼不方便?你以前不都親自來我這裏看稿嗎?」怎麼會突然不方便起來?難道……「你還在不高興我那本繪本的事?」
「不是!」小心雁非的疑神疑鬼!「我不是在計較那次的不愉快。」
「那你是覺得我很討巧、很媚俗,所以不屑到我這裏來?」
「不是不是,你想太多了!」
「那你為什麼不過來了?如果對我有意見,你可以直接說啊。」為什麼把她看得好象很難溝通?她也有很謙虛受教的一面--只是從來沒人發現過。
麗心幾乎把額頭叩上桌面,沒力。在雁非的觀念里,全宇宙都是以她為中心而存在的。唯一的溝通之道,只有--
「好,聽你的,我過去就是。」她趕在雁非欣然掛斷之際,急補一句,「可是,雁非,家裏只有你一個人在嗎?」
這是什麼怪問題?「今天是,明天開始就不是。」
「為什麼?」
「我爸媽和爺爺奶奶他們要回台灣一趟,會住上好一陣子。他們一回來,我跟我哥的自由就沒了。所以他今天一早就跑出去瘋,打算在外頭通宵糜爛,明早再直接開車去機場接他們回家。我也要落跑,去我學姊那裏投宿一陣子。所以你要看稿的話,最好今天來。」
趕抵郎家,果然看見正在收拾細軟的郎大小姐。LV旅行袋裏塞着她的多年知己:玩具狗狗裘兒,還有她的絲緞羽毛小枕頭,兔子把手的牙刷,布達佩斯藝術季紀念杯……
「你要什麼稿子自己挑,隨便你要拿什麼都可以。」她現在正忙於逃難中,沒空招待。
麗心一邊在電腦前瀏覽,一邊偷偷張望。除了忙進忙出的雁非,真的都沒人在……
心頭有點空空的。他……好象也不怎麼在乎她的刻意閃躲,問也不問一聲。也或許,是她不該讓手機太快停用……
「你要挑多久?」雁非拎着行李喘道。
「可能要花一點時間。」雁非的檔案亂七八糟,搜尋難度甚高。「而且我要和手邊的這些故事腳本比對一下,儘可能把合適的風格挑出來。」
「但是我想趕三點以前的火車,你一個人在這邊挑就可以了吧?」不需要她在旁邊伺候吧?「我怕在家又會接到爺爺的越洋電話,把我限制出境。」不準落跑。
「有這麼嚴重嗎?」麗心傻眼。
「我才剛掛你電話,就接到他打過來束問西問的嘮叨。我好不容易才唬籠過去,把電話掛掉。待會如果有電話響,你千萬不要接!」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麗心暗咒自己,早知道就不該拖到今天才聯絡雁非。
「我爺爺很可怕,他這次是特地御駕親征,回來罵我哥的。」所以那匹老賊早就閃人狂歡去也,明天再去接機領死。
「罵他?」不是回來誇他衣錦榮歸?
雁非受不了地擱下輕便行囊。「我哥匿名胡寫什麼言情小說的事被我爺爺知道了,還拿家裏的祖傳印璽去亂蓋,送給讀者當紀念。我爺爺氣爆了,要回來抽爛他的皮,順便狠狠訓他在CNN訪談節目中的囂張。他從以前就嚴厲管教我們,要低調行事--」
「你說他寫什麼?」麗心駭然。「他拿別人的愛情當題材去創作?」他除了送給她的那本激情筆記本,還寫了什麼?
「我勸你最好別在他面前講這種話。」雁非眯起詭譎美眸。「之前有學生採訪他關於言情小說創作的事,隨口扯了類似的問題,結果當場被我哥冷冷削得血肉模糊,哭到總編輯都趕緊出面勸他住口。他最恨別人用這種方式羞辱他的創作,也羞辱他的人格,好象他是那種會拿別人私隱去大作文章的狗仔隊。」
幸好她沒問……她發寒地縮頭縮腦。
那麼,那本筆記本,是只為她一人而寫的了?不會太浪費嗎?只給一個讀者看的創作……
郎家大宅,又只剩麗心一個小人兒。郎格非徹夜狂歡去也,雁非逃難去也,哲心也在郎格非先前的結婚報導曝光后搬出去了,省得處境尷尬。
趁着大宅沒人,她怯怯晃到他房間,靜靜環顧,偷偷依戀。牆上掛的襯衫,留有他陽剛的迷人氣息。她埋頭在其中,幻想自己又回到他懷裏。
啊,她還是這麼這麼地喜歡他。
這是她今生今世擺脫不掉的絕症,無可救藥。她只能絕望地學着去接受,適應一個人的孤獨生活,一個人懷舊。
現在只有工作是幫她振作的好夥伴,她要好好加油。
雁非房間的電腦前,嬌小的身影奮力工作,在混亂的圖檔中進行文稿的配搭篩選,卻又不時傳來吸吸鼻子、小小哽咽的微聲,撂了一小堆團團衛生紙。
曾有電話鈴響,但她遵照雁非指示,不予置評。
她緊急趕工,順便額外地替雁非做資料的整頓,直到黃昏,仍深陷其中。
真是意外發現。雁非有好多遊戲之作,純粹是自己畫著好玩的,卻比她正經八百的稿件來得活潑,有魅力,充滿趣味性。這實在是塊耐人尋味的璞玉,可塑性極大。
她疲憊地揉揉眼睛,繼續在漸趨昏暗的大宅里緊盯電腦。現在能支撐她的,只有飢餓的力量。
她甚至餓到看見縷縷炊煙的幻影,聞到陣陣煙味……
煙味?
她怔住。怎麼會有煙味?
猛一抬眼,只見幽黑室內滿眼星花,等雙眼適應之後,她才看見黑暗中微微閃動的一點紅光,隨着深邃的抽息,隱約照亮陰沉的俊容,以及微眯的神秘雙眸。
他怎麼會在家裏?她驚到雙腿發軟,一時站不起來。
錯愕而惶恐的小臉,被電腦螢幕照亮得清清楚楚,泄漏所有的思緒。
「雁非call我,說她怕你待在這裏沒飯吃,打電話你又不接,只好叫我送糧食過來。」
他的低喃太沙啞、太醇濃,反倒更加凸顯此刻氣氛的緊繃。
不行,她不能面對他。她什麼心理準備都沒有……
她快手收起榻榻米上的凌亂文件,胡亂塞往匆匆拉過的大背包內,卻還是快不過他的突襲,被他驟然反箝手腕,狠壓在地,跌痛了小臉。
「上哪兒?」還嫌最近躲得不夠嗎?
她面朝地的被他壓制着,咬着下唇使勁掙扎,卻動彈不得。她才不要再跟他有所牽連,既然要斷,就斷個乾淨。
看她頑強的抵抗,他更是惱火,笑容森冷。
「想跟我比力氣?你比得過我嗎?」
她駭然大驚,又倔得不肯出聲求饒,只能羞憤地任他推起她的裙擺,讓她淪入任人宰割的劣勢。
走開,她不要他再碰她!
她的沉默抗拒惹得他恨上加恨。她應當以歡喜來迎接他的歸回,可是她沒有。打從他返台,就躲他像躲瘟疫一般。現在更惡劣地相應不理,六親不認。
她以為只有她一個人有脾氣?
好啊,那就來試試看誰比較強硬。
不要!
她驚恐地拒絕自己逐漸燃起的回應,可是沒有用。她痛泣着,討厭自己妖嬈起伏的身軀,隨着他的玩弄顫然起舞。他的暢快呻吟麻醉着她,讓她的立場更加薄弱。
「你想念我。我也想你,感覺到了嗎?」
她趴伏在地,嬌聲驚嚷,哭着承受不了他歹毒的撩撥。
她不要這樣!
他一點一滴地對付她殘存的抗拒,再三捉弄。
狂亂的欲焰灼灼焚燒,反反覆覆地折騰,綿綿長長地折磨,耗損她的意志。
這是一場對決。
她也很想他,可是……
她無力思考,完全陷入另一波混亂,因為他而極盡淫蕩,做出她想都不曾想過的事。他們像是遇到失散多年的另一個自己,瘋狂地融合彼此,肉體與靈魂急遽交替,分不清誰是誰,共享着最親昵的自己。
他們的靈魂早已合而為一,肉體卻強烈地呼求着對方,彷彿那份合一還不夠完整。她不明白,她絕不可能為世上任何一個人做的事,她竟甘願為他辦到。她什麼都不在乎,宛如不再是自己。
酣倦。
他們一起享受疲憊,沉淪在放縱的氣息里,相偎相依。不知道這是他的體溫,還是她的熱度。不知道這是他的心跳,還是她的搏動。
他們深深依戀彼此,分不清是誰在愛誰,誰在佔有誰。
「不要看她一副楚楚可憐,很好欺負的樣子,她一旦倔起來,比鬥牛還強硬。」
他又在講她壞話了,老愛掀她的底。
「我早求過她好幾次,搬來這裏跟我一起住,她就是死都不肯,硬要擠在那種公寓小房間獨居,擠扁了都沒人知道。」
「喔,然後你就霸王硬上弓?」哼。
誰的聲音?
「沒辦法,我急啊,她又死腦筋。我想八成是受了她家裏的事影響。」
他在跟誰串門子?聽起來像在房間的紙門外。可是她好睏,眼睛睜不開……
「她爸把外頭的女人帶回家住,一住就十幾年。因為長得像SKII女星一樣妖嬌,又很有生意頭腦,結果愈待愈像女主人。」掌握經濟大權。
他為什麼會知道?
「後來她爸決定跟她媽離婚,給SKII正式的名分,繼續過和以前一樣的日子。荒謬吧?正宮娘娘變做小的,做小的反而變做大的。麗心忍無可忍,就跟她爸吵起來,最後乾脆搬出老家,以示抗議。」
哎呀一聲,百般疼惜。「這孩子……為這點事,連好好的大小姐也不當了。」
「所以嘛,她哪願意沒名沒分地就住到我這兒來,步上SKII的後塵。」
「喔,所以你就有理由占人家便宜,強娶民女?」
「我不來硬的,萬一她給別人搶跑了怎麼辦?」
「哪有你這種流氓,欺負了人家還理直氣壯。」呿!
「不然要怎樣?反正她就是我的,也只有我這個男人。」
「你呀……」低醇的女嗓,完全拿他沒辦法似地寵溺。「居然這樣欺負人家家的黃花大閨女。我看就算人家不依,也打不過你,才會被你這混帳一口吞進肚子裏。」
「你不要老站在她那邊講話,站你兒子這邊幫幫腔行不行?」
「不行。人家那麼嬌貴的小姑娘,給你折騰成這樣,就算你是我生的,我也不幫腔。」絕不輕饒。「我要替她討回公道。」
「媽……」無賴漢大耍無賴。
媽?!
麗心駭然起身,驚惶發現自己竟又一絲不掛地窩在他房間被筒里,渾身酸痛。
「喔!醒了。」門縫外的郎格非欣然拉開門扉招呼。「小懶豬,都中午了才起床,快穿上衣服出來吃飯吧。」
麗心氣到幾乎絕命,顫聲輕斥:「把門關起來!」
「幹嘛,你低血壓啊?」下床氣這麼旺。
看他一副神采奕奕的饜足德行,她火到氣血逆流。
她咬牙忍着被他色迷迷目睹更衣的恥辱,迅速穿上衣物,低聲怒道:「我要走了,永不再見。」
「走得了嗎?」他閑閑環胸,觀賞她剛起床的嬌態。「我爸媽、爺爺奶奶、嬸嬸堂弟都一早就自己從機場回來羅。沒辦法,你把我摟得那麼緊,害我根本沒辦法抽身開車去接他們。」
「不要再跟我開玩笑了!」
小人兒放聲痛斥,完全不再壓低聲量,也不阻止怒淚翻騰。
頓時一室死寂,連廊外也不敢有動靜。
情勢驟然緊繃,火藥味四溢。
「誰跟你開玩笑了?」他仍和先前一樣的調調,但話語甚冷,抽人背脊。
「你鬧夠了吧,也玩得差不多了吧?你還要拿我的面子踐踏到什麼地步才甘心?!」
「你再講一次。」
「我已經講夠多次了!」她憤然佇立,瞪着地面恨道。「我不管你對我有什麼看法,但是跟你有男女關係的事已經讓我夠難堪了,你竟然還不當回事地隨口亂串!」
她受夠了,一定要徹底了斷。
「你也許不在乎,可是我不是。我打從跟你發生關係后就一直覺得自己沒臉見人,沒有資格教人,沒有膽子面對教導我生活要聖潔的長輩,沒有立場再去譴責我爸的行為。我已經努力假裝自己仍和以前一樣,卻還是一直在怕被人看出了什麼不一樣。就算我是真的很喜歡你、真心甘願跟你一起,我還是承受不了!」
笑死人。「我有給過你什麼壓力嗎?」
「就是因為你什麼都沒給過,我才受不了!你給過我什麼?你的手機號碼嗎?你的生日嗎?你的行程嗎?我連我算是你的什麼都不知道!」
「我都已經跟你求過婚了你還不知道?」還敢跟他含淚申冤?
「你哪時求過?」鬼扯!
「媽的,我第一次跟你做的時候就直接講了!」她還有得賴?
「你哪有講什麼?你只在那裏胡扯什麼我有權保持沉默,我說的話會成為呈堂證供--」
「然後呢?」他狠吟。
然後?淚娃傻住。
「下一句是什麼?你說啊。」
還有下一句?不就是荷里活影片中警察逮到歹徒時宣讀的那些權利嗎?你有權保持沉默,你的話將成為呈堂證供……
「你有權請律師,如果沒有自己的律師,法院將指派給你……」
「我是這樣講嗎?」換他發飆。「你自己耳朵沒帶,還敢罵是我沒說?!」
她不知道,她也不記得……
「我說你有權請『牧師』!如果沒有,『教會』將指派給你,完成婚事!」
「誰教你在這上面玩花樣?!」她冤到羞嚷。「你沒事在這種重要時候搞什麼創意?」
「在這種時候嚷什麼『請你嫁給我吧』才詭異!」
「你都要娶別人生孩子了,還有臉跟我談求婚?!」
他惱到面頰抽筋,森狠地叉腰冷吟,「我不想濫殺無辜,所以我建議你,講話最好有點憑據--」
「你要憑據?」好!
她含冤拉開紙門,嚇開門外不少閑人,直直衝往雁非房間,狂亂翻找她自己的大包包,挖出皮夾里鄭重收藏的剪報,回身朝跟上來的他憤恨譴責。
「是你自己親口跟全世界的媒體說,你要將你得獎的榮耀獻給你親愛的孩子,而且要儘快完成婚事,免得你的小孩沒名分!」他是這樣狠毒地傷她的心,踐踏她付出的一切,以為她還會甘願被他耍,樂意做小伏低?
他不可置信地反覆細讀剪報,愕然望向她凄風慘雨的悲憤淚顏,凝滯好半晌。
沉寂過後,火山爆發。
「你給我滾過來!」狂獅暴吠。
他凶暴地拖着小人兒殺回他房間,痛得她尖聲哀叫,幾乎被拖垮到地上去。旁人看她涕泗縱橫的可憐相,心都揪成一團了,連忙七手八腳上前勸阻,卻被他的衝力撞開。
「放開我!」她的手要被擰斷了。
他放了,卻是一把將她整個人摔到地上被褥里的暴力解放,隨即坐到他的電腦前,咬牙切齒地瘋狂搜尋,毫不在乎她的死活。
「哎呀你這孩子……」郎媽媽心疼地把摔慘的淚娃兒扶起,三姑六婆圍勸在側。「可憐啊,怎麼會被我們家這個甲級流氓看上?你不要喜歡他了,我們家多得是好男人。如果你都看不上,那就乾脆來做我的乾女兒。」
她這個兒子,連她自己都不想要了,簡直壞透。
「找到!」他惡咒一聲,便起身猛力抓過小人兒,押她自己看。
「郎格非!」郎媽媽火了。「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太后一舉手示意,旁的晚輩立即竄走通報。
「你自己給我好好看!看清楚國外的報紙原文到底是怎麼寫的!」他痛斥。
她被他粗魯押解着,忍痛瀏覽電腦上的新聞稿,以英文刊載着他得獎的第一手感言。他將這一切的榮耀,獻給--
Mydearlittlefriend.
我親愛的小朋友。
「台灣媒體那什麼爛譯稿!」把「小朋友」給他一相情願地譯成「小孩」?!媽的,他行有餘力,要去踹爛那些智障記者的鳥蛋!
麗心僵呆,被螢幕全然定住。
將我的榮耀,獻給我親愛的小朋友。
我將回台完成婚事,免得我的小朋友沒名分。
他說的是她?向全世界宣告她?站在世界的頂峰提到她,兩人一起分享?
是她?
「郎格非是怎麼樣?」老邁雄渾的重嚷,自長廊緩緩殺來。「我都還沒開始教訓他,他就先去教訓別人?!」
來人,家法伺候!
囂張惡霸的郎格非,聞聲色變。死了,老太爺親自出馬,掃蕩餘孽。
他向來天不怕地不怕,連爸媽也管不動他,唯獨害怕挾有心臟病、糖尿病、高血壓等強大武器為後盾的爺爺。再加上幼時多次慘遭爺爺吊起來毒打的小小心靈創傷,只要老人家一出馬,他這隻大猛虎馬上淪為小老鼠。
「他以為他在國外得了幾個小徽章,就可以造反了是嗎?啊?!」
糟糕,這裏圍滿老太爺的走狗,無路可逃。正面應敵,被揍的一定是他。不得已,只好抓個擋箭牌。
「郎格非,給我跪下!」
老太爺站定房前,重聲令斥。
他很乖地快手拖倒麗心,一起跪地,無辜而溫馴地仰望老暴君。「爺爺?」
「你的皮給我繃緊了!」看他不抽爛這個混帳才怪。「我還沒死,你就敢在我的地盤上撒野?」
「沒有啊。」他純稚眨眼,身旁小人兒卻仍在獃滯中,尚未回魂。
「還敢睜眼說瞎話!祖傳印璽你都敢拿去亂玩,從小教你尊重女性你卻欺負人家薛小姐,叫你在外頭行事要低調卻給我在國際媒體亂放炮。你以為這個家裏沒大人了是嗎?」
「不是我,那是旁人起的哄。」他坦誠得有如十大傑出青年。
「我講話,你還敢還嘴!」棍杖恨然高舉,正要一棒打下去,郎家大少卻躲到小人兒身後,展現英勇無比的孬種。
麗心怔然與凝住勢子的老暴君對望,令英雄猝地為之心疼。
多麼惹人憐愛的小姑娘呀。
也不知他是否英雄氣概太威武懾人,小人兒無辜的美眸竟滾出顫顫水光,繼而串串滴落,終於洶洶奔騰,一發不可收拾。
爺爺把人家嚇哭了。
「哎呀,不哭不哭,爺爺不是要打你的!」郎媽媽率先摟住淚人兒,趕緊拍撫。
「糟糕,闖大禍了。」旁的親戚趕緊閃邊,撇清關係。
麗心窩在郎媽媽懷中痛聲大哭,幾乎跟她剛出娘胎的號啼有得拚。這種哭法,刺激到資深慈母的天性,連忙搖啊哄啊,像在安慰小貝比,疼惜得不得了。
郎格非公然宣告,她是他的小朋友。他的榮耀是要獻給她的,他沒有丟棄她。
長久以來的不安、疑慮、焦心,全在剎那間爆發,霍然宣洩。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積蓄了多少淚水、多少情緒,只知道這一刻她終於鬆懈下來了。
我親愛的小朋友。
一思及他的造句呢喃,她的淚水就無邊無際地洶湧泛濫,失聲痛泣。小臉哭到漲紅,分外委屈。
「乖、乖。」郎媽媽好久沒有給人這樣依偎了,好生感動。「你看你,都給嚇壞了。」
很好,繼續哭,用力地哭-郎格非陰險地頷首讚許,同時改頭換面,痛心指控。「爺,你有什麼不滿可以儘管衝著我來,為什麼要欺負麗心?」
「你還敢造反?」大棍恨然一抬,立刻引爆另一波尖斥。
「造反的是你!」剛在後院做完瘦身瑜珈的郎奶奶,百公斤的嬌軀一身勁裝,火爆撩人。「你有種,敢打女人?!」
英明睿智的老太君只瞄了房內戰況一眼,立刻推論出(錯誤百出的)局勢。
「這是在幹什麼?」郎爸爸愣然步來。「我只是出去接個人回來,你們怎麼就鬧成這樣?」
「爺要教訓我,卻打麗心出氣,奶奶看不過去,兩老就杠起來了。」
「什麼?爺打誰出氣?」郎爸爸身後的郎叔叔大嚷。
「我要娶的麗心。」
「什麼什麼?格非要娶麗心,爺看不過去,就打麗心出氣?」郎爸爸身後的郎叔叔旁的郎嬸嬸對着正湊過來看熱鬧的郎姑姑驚叫。
「不是,是格非先欺負麗心,媽媽看不下去,就叫爺來教訓,結果不小心打到麗心,奶奶就大發脾氣。」旁觀的小輩們七嘴八舌,後到的長輩們聽得亂七八糟。
「啊?他們說什麼?」
「格非要娶麗心,媽媽看不過去,就找爺來教訓,結果沒有打到麗心,奶奶就大發脾氣。」
世家大族的麻煩,就是人多嘴雜,又熱愛八卦。一點點小拌嘴,就搞得前來為老太爺老太君接風洗塵的各路狼群嘰哩呱啦,愈傳愈不像話。
圍困在狼群中的小人兒這才真正給嚇傻了。
不會吧……這就是,她將要嫁入的郎家?
郎格非對她咧闊潔白又閃亮的笑齒,白得陰森,亮得懾人。小朋友,你已經掉進大野狼的肚子裏,逃不出去羅。
奸計得逞,咈咈咈。
從此以後,他們就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
「等一下!」方醫師突然跳出來嚴正抗議。「請問,他們從此去過幸福快樂的日子,那我這個診所是用來幹嘛的?」
除了一票娘娘三不五時地來這裏休憩喝茶修修指甲,還在這裏為薛麗心辦姊姊妹妹的告別單身派對。
「我身為牙醫的尊嚴在哪裏?這堆上門來的人,又有哪一個是來看牙齒的?」
豪華的診所里,門庭若市,衣香鬢影,貴賓雲集,沒人理會他苦澀的心情。
大門前的風鈴一響,裏頭喧嘩熱絡的嬌客們立刻閑閑吩咐。
「方醫師,又有客人來,快去招呼。」
好!他憤恨切齒。走着瞧,看他怎麼樣前去招呼。他的忍耐也有限度!
「我不管你是什麼人!如果不是來看牙齒的,就馬上給我--」
「對不起。」才剛踏入的曉淑被他粗魯的怒氣嚇到,高聳的酥胸緊促起伏,兩團豪乳氣勢奔騰,岌岌可危的襯衫扣看得人心驚膽戰。「請問……這裏是不是在舉行新娘子的告別單身派對?」
方醫師流露有生以來最專業的五星級俊雅笑靨,為女士拉門恭迎。
「是的,歡迎光臨。請問一位嗎?」
方醫師,你沒救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