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離開那張變得紅潤的嘴唇,蘇沛的眼神柔和得像十五的月光。伸手撥開連宇喬額邊的亂髮,再將耳朵輕輕貼在他的胸口,傾聽那平穩的心跳。一下、兩下……猶如天籟之音。

這時,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蘇沛剛剛站起身來就對上直衝進病床的杜婉馨。

“宇喬!”杜婉馨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中全是慌亂。

蘇沛有些詫異,一時忘了放開連宇喬的手。

杜婉馨盯着他們緊緊相扣的十指,一臉震驚。

“婉、婉馨,你找到他沒有?”杜婉馨的朋友於慧也跟着沖了進來。

“你在幹什麼?”甩開拉住她的於慧,杜婉馨瞪視蘇沛。

蘇沛沒有回應她的質問,只是垂下眼帘,抽回與連喬宇交握的左手。

“杜小姐有事嗎?”蘇沛禮貌地詢問,一貫的溫和中帶有不容反駁的強硬,“如果沒事,請不要打擾連先生休息。”

杜婉馨瞥了一眼床頭,那兒放着蘇沛的眼鏡。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沒戴眼鏡的蘇沛,或者說這是她第一次仔細觀察蘇沛。那雙藏在鏡片之後,狹長烏亮的眼睛,讓她感到一種怪異的威脅。

“我是來看連宇喬的。你在這裏幹什麼?”杜婉馨的囂張跋扈從不輸給任何人。

“婉馨!”於慧對蘇沛尷尬地笑了笑,低聲勸杜婉馨:“有話好好說。”

可惜杜婉馨並不領情,而是反手推了於慧一把,蠻橫地說:“讓開!”

“杜小姐,”蘇沛有些看不下去了,“連先生剛剛才睡着,暫時無法接待你。請你改日再來。”

“你有什麼資格趕我走!”

“因為你沒有資格留下來。”蘇沛走到杜婉馨面前,低頭俯視,“杜小姐,你只是連先生的前任未婚妻而已,請你自重。”

一旁的於慧打了個寒顫,這時的蘇沛與他印象中的大相逕庭。彷彿那斯文的皮囊之下,潛藏着兇悍的本質。

蘇沛從不曾這樣對待與連宇喬有瓜葛的女人,杜婉馨是個例外。因為她在連宇喬生死未卜的時候選擇離開,形同背叛。

“我……”蘇沛一針見血的話語讓杜婉馨頓時語塞,而後惱羞成怒:“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腦子裏的齷齪思想,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此話一出,蘇沛嘴角突然扯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我想做的事情,還沒有不能得逞的。”

蘇沛雖不及連宇喬高大,可176的身高也足夠給嬌小的杜婉馨以壓迫感。只見他再次上前,把杜婉馨與於慧逼回了門邊,皮笑肉不笑地說:“時間不早了,杜小姐改日再來吧。”

“婉馨,我們還是先走吧。”有些膽怯的於慧忍不住再次勸說,“反正連先生也沒醒,你們也說不上話。明天等他醒了,我們再來吧。”

杜婉馨不甘心,抬腳還想往裏闖,蘇沛乾脆再向前一步,堵住大門,把兩人徹底擠出了病房。

“我會告訴連先生你們來過了。”蘇沛說完就關上了大門,不再給杜婉馨任何機會。

杜婉馨氣得滿臉通紅,恨不得將門踹出個窟窿來,多虧於慧死死拉住她,才沒能付諸行動。

“你拉着我幹什麼!”

“有什麼話回去再說好不好?”

“那個傢伙……他……”

“你的未婚夫是連先生,蘇沛不過是個外人,你何必去跟他計較?”

“你不知道,蘇沛他、他……哼!”杜婉馨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索性拂袖而去。

自從對外宣佈與連宇喬解除婚約以來,杜婉馨就一直生活在矛盾之中。一方面無法原諒連宇喬對她的輕視,一方面又希望連宇喬能放低姿態來與她重修舊好。

等了一天又一天,連宇喬始終未能出現,這讓杜婉馨傷透了心。直到今天聽說連宇喬被人綁架多日的消息,焦急中她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也許連宇喬早就後悔那麼對她了,只是苦於無法從綁匪手中脫身,所以才沒能來找她……

“宇喬交給蘇沛照顧絕對沒有問題,他們的關係遠比你所知道的要密切。”

商群曖昧不清的電話讓杜婉馨徹底亂了方寸。蘇沛,那個行影不離跟在連宇喬身邊的男人。從一開始杜婉馨就對他沒有好感,說不上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就是無法產生好感。

回想以前……

一定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只是她沒有察覺而已。說不定蘇沛就是破壞他們關係的始作俑者,一定是他從中挑撥,連宇喬才會疏遠她。

一定是他!杜婉馨想不透其中的原由,只是一門心思認定蘇沛就是罪魁禍首。

病房內,蘇沛靠在門上,有些疲憊。

他不想去思考杜婉馨話里的意思,他只是單純地不願意讓杜婉馨出現在病房裏。

也許連宇喬還想要這個未婚妻,可是他不想見到那個女人。

是嫉妒嗎?蘇沛苦笑。

等連宇喬醒了,一切就會回歸正常的軌道,他也不再有做主的權利,且讓他任性這一回吧。

***

是夜。

蘇沛草草吃過晚餐之後就守在病床前,直到醫生為連宇喬開的數瓶點滴全部打完。

由於輸液的時間太長,護士拔去針頭之後,連宇喬的右臂已經有些浮腫。蘇沛為了讓他舒服些,便弄來熱毛巾為他做熱敷。

連宇喬睡得還算安穩,除了偶爾會無意識地皺皺眉頭之外,一直沒有醒來。

等蘇沛忙完,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他關上燈,走進病房內配套的浴室。

從連宇喬失蹤那天就一直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了下來,積壓的疲憊隨著淋浴的流水一起噴薄而出,恨不得將整個人卷了去。可是明明累得連眼皮都睜不開了,心裏卻始終靜不下來。莫名的亢奮纏繞著蘇沛,找不到宣洩的出口。

真是累過頭了!蘇沛嘆了口氣,衝去身上的泡沫。

洗完之後,他怕吵到連宇喬,不敢用風筒吹乾頭髮,只好傻傻地坐在臨時的床位上發獃。

安靜的空氣里,二人的呼吸聲漸漸重和,時鐘前進的聲音頓時突兀起來。

連宇喬高挺的鼻樑在黑暗裏變成一道模糊的陰影,蘇沛獃獃地看着,意識開始飄遠。

“唔……”

連宇喬突然發出輕微的申吟聲,蘇沛一驚,睡意立刻無影無蹤。

“怎麼了?”

蘇沛連鞋也顧不得穿,光腳走到連宇喬身邊,摸黑扯亮床頭上方的小燈。伸手試了試連宇喬額頭的溫度,有些涼。

“宇喬?”

連宇喬聽到聲音,吃力地抬了抬眼瞼,用依然混沌的眼睛瞅了一眼蘇沛,隨後又閉上。

“不舒服嗎?”蘇沛緊張地看着他。

連宇喬搖了搖頭,困難地說了聲:“水……”

“你等等。”蘇沛連忙倒了一杯水,然後將連宇喬稍稍扶起,慢慢喂他喝下去。

溫熱的水經喉頭流入胃裏,滋潤了口腔內乾澀的黏膜。連宇喬舔了舔嘴唇,放鬆身體將頭枕在蘇沛的左臂之上。

“好些了嗎?要不要再喝點?”蘇沛問。

連宇喬沒有睜眼,只是再次搖頭。

蘇沛拿起放在床頭的毛巾為連宇喬擦去嘴邊的水漬,就着他的姿勢半卧在他的身邊。

病床有些窄,蘇沛怕擠著連宇喬,於是問:“這樣睡舒服嗎?我用枕頭給你墊一下好不好?”

連宇喬沒有說話,只是將頭側向蘇沛的臂彎,把手臂搭在他的小腹上。蘇沛見連宇喬不想換姿勢,只好將身體挪了挪,躺到了他的身邊。連宇喬動了動,乾脆鑽進了蘇沛的懷裏。

蘇沛抱着連宇喬,心疼地吻了吻他的額角。

“我姐怎麼樣了?”連宇喬問。

“她恢復得不錯。”蘇沛怕連宇喬擔心姐姐,於是避重就輕地回答他的問話。

“出院了沒有?”

“沒有。”

“我想去看她。”

“等你好一點再去吧。”蘇沛看着天花板,說:“杜小姐來過了。”

連宇喬沒吱聲。

“我把她擋了回去。”蘇沛又說。

良久,連宇喬都不曾回應。蘇沛側頭一看,只瞧見他低垂的眼帘。蘇沛以為他又睡著了,於是伸手關燈。

“不要關。”連宇喬拉住蘇沛,力道綿軟。

“我以為你睡著了。”

“睡著了也不許關。”連宇喬突然大吼。

蘇沛一愣,好半天才喃喃道:“怎麼了?”

“沒什麼……”連宇喬將臉貼在蘇沛的睡衣上,他不想讓蘇沛知道,近兩個月的囚禁生活已經讓他極度厭惡黑暗。光線一旦消失,人就如同沉進深不見底的沼澤,怎樣掙扎都無法逃離,他討厭這種感覺。

“杜婉馨什麼時候宣佈解除婚約的?”連宇喬本不想與蘇沛提起這事,不過急於轉換話題的他此時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你聽到了?”蘇沛有些驚訝,一想到自己當時的言行,臉就燒得通紅。

“你們那麼大聲,我又不是死人,當然聽得到。”連宇喬訕笑,“她動作倒快,可惜口不對心。”

蘇沛有些無措,說:“杜小姐已經後悔了,只要你不介意,她一定可以收回聲明的。”

“你希望我和她在一起?”連宇喬終於睜開了眼睛,抬起頭,看進蘇沛的眼裏。

蘇沛笑了,閉上眼阻斷那惱人的視線,輕輕地說:“決定權在你。”

“就這樣?”連宇喬重新將臉埋進蘇沛的肩窩,有氣無力地說:“我還以為你不願意我跟她在一起。”

豈止是不願意你和她在一起!蘇沛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音。

如果可能,他不希望連宇喬與任何人在一起。他希望他只屬於他一個人,徹徹底底只屬於他一人。只是這個願望,根本是痴人說夢。

“睡吧。”微弱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為今晚的談話劃上句點,蘇沛側了側身,將連宇喬摟得更緊。

***

第二天,連宇喬醒來的時候蘇沛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父親蒼老的身影。

“蘇沛呢?”

連晉東沒想到兒子醒來時第一個叫的居然是自己的助理,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他回公司了。”

連晉東想為兒子整理一下額頭的亂髮,卻被連宇喬生硬地避開。

“誰讓他回公司的?”

連晉東尷尬地收回手,面無表情地說:“他是公司的職員,當然要回公司上班。”

其實,蘇沛是被連晉東叫去公司的。因為他一早進病房時就看見兩人相擁而眠的畫面,那自然的親密之態讓他十分震驚,直覺想把二人分開。

連宇喬察覺到父親輕微的排斥,只好強壓著疑惑,不再追問。

城市的另一端,蘇沛站在商群的辦公室里,茫然地看向窗外。

“爸爸有沒有跟你說其他的?”商群問。

蘇沛搖搖頭。

“別擔心,他可能只是一時不習慣,不會想到別的方面去的。”

“但願吧。”蘇沛有氣無力地說。

商群走到他的身邊,遞給他一杯茶,“倒是杜婉馨,你不該對她那麼不客氣。”

“我,我一時控制不了,所以……”

“以你和連宇喬現在的關係,實在不宜去樹立這樣的敵人。”

“我們的關係,呵……”蘇沛苦笑,“我們沒有關係。”

商群看着蘇沛,發現他眉宇間的憂傷比連宇喬失蹤時更甚。

“去休個假如何?”

蘇沛搖了搖頭,神情黯然,“等宇喬出院以後再說吧。”

離開了商群的辦公室,蘇沛的心情更糟。

“蘇助理。”一道窈窕的身影擋住了他的去路。

“有事嗎?”蘇沛定睛一看,原來是辦公室的秘書Anna。

“我……”Anna垂著頭,雙手扭成了麻花,似乎難以啟齒。

抬頭看了看四周,蘇沛體貼地說:“去我辦公室再說吧。”

於是,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了蘇沛的辦公室。關上門,隔絕了外面的所有聲音。蘇沛靠在桌邊,看着Anna。

“我想問,連、連先生什麼時候會回來。”Anna仍然低着頭,臉到脖子根一片通紅。

蘇沛看着她披肩的長發,下意識地站直了身體。

“是你?!”蘇沛想起了那晚在辦公室與連宇喬共赴雲雨的女人。

Anna抬起頭,一臉的慌亂,“蘇先生……”

蘇沛覺得渾身虛軟,勉強用手臂撐在桌面才不至於搖晃。

“連先生暫時不會回公司。”

“那……”Anna急了,“他什麼時候會回來?我、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他。”

“這個我不太清楚,可能還要過一段時間。”

“可是,可是我已經等不了了,”Anna突然衝上前,抓住蘇沛的手臂,哭訴道:“我懷了他的孩子。”

蘇沛只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有什麼東西炸開了。

“你說什麼?”

“我懷了他的孩子,我要怎麼辦,嗚……”大概是蘇沛平時老好人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Anna居然毫不顧忌地撲進他的懷裏大哭起來。

蘇沛想推開她,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僵直地站着,任憑對方把眼淚都擦在他的衣上。

過了很久,蘇沛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你的事……我會告訴連先生,讓他儘快回來給你個交待。”

“真的?”Anna抬起頭,欣喜地看着蘇沛。

蘇沛點點頭,笑容慘白。

“謝謝,謝謝你。”Anna仍在抽噎,不過淚水已經停了下來,看到蘇沛肩上的濕印,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

蘇沛擺了擺手,不想再看見她,說:“出去工作吧。”

Anna千恩萬謝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重重地跌坐在自己的座椅上,蘇沛拿起了電話。

“我是商群,哪位找?”

“喂,商先生,我是蘇沛。”

“蘇沛?有事嗎?”商群有些驚訝。

“我想休假。”

“發生什麼事了?”

“Anna懷了宇喬的孩子。”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之後傳來一聲嘆息。

“你休吧,十天夠不夠?”

“謝謝。”

***

此時,連宇喬還躺在病床上。

床尾,杜婉馨正挽著自己的父親杜向德端正地站着。

“婉馨跟我說你被綁架了,真是嚇了我一跳。怎麼會這麼不小心?”杜向德慈祥地說。

“謝謝杜叔叔關心,我已經沒事了。”連宇喬不咸不淡地回應著,一臉漠然。

“沒事就好。”杜向德碰了個軟釘子,面子有些掛不住。可一想到愛女的懇求,只能硬生生扼住離去的念頭。“我今天過來,除了看你之外,還想說說有關你和婉馨……”

“向德,”一旁連晉東打斷杜向德的話,“兒女們的事情還是讓他們自己解決吧。我們這些老傢伙也只能在旁邊看看,干涉得太多,只怕會招來埋怨呀。走,我們去外面聊聊,把這裏留給他們。”

杜向德被堵得無話可說,只得愛莫能助地看看了女兒,而後跟着連晉東離開了病房。

看着父親離去的背影,杜婉馨把衣擺揪成了一把鹹菜。

“我昨天一聽到消息就趕來看你了,可是……”

“我知道。”

“蘇沛告訴你了?”杜婉馨不信,“你不知道他昨天的態度,簡直就是……”

“我不覺得蘇沛的態度有什麼不妥。”連宇喬撐起身體,半靠在床頭,說:“我們的婚約已經解除了。”

“那是我一時生氣……我不知道你被綁架,這段時間,我……”

“好了,我被綁架和我們解除婚約這件事沒有關係,不要把它們混為一壇。”連宇喬平靜地看着杜婉馨,語氣稀鬆平常。

“我……”

“我們並不適合。”

“我爸拒絕與連氏合作你也不在乎?”杜婉馨使出最後一招。

“少了永逸,連氏也不會垮。”

杜婉馨徹底說不出話來,只是無限委屈地看着連宇喬。

有一個人比你更委屈。連宇喬在心裏默念著,閉上眼,不再看她。

愛情,總是在你覺得可以放棄時狠狠給你一擊,在你痛得不能自已時才發現它早已嵌入你的骨血里,連皮連筋。

杜婉馨強忍着眼淚,拼着僅剩的倔強,扭頭離去。她不會乞求,因為知道求也沒用。連宇喬對她沒有留戀,一丁點兒都沒有。傷了心、落了淚,總算是知道自己不過是作了場黃粱美夢,夠了。

解決了與杜婉馨的糾葛,連宇喬頓時輕鬆了起來。他期待看到蘇沛在聽到這個消息時的反應,卻不知道此時的蘇沛正處在心灰意冷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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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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