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朱雀抬眼望去,一望無際的平原與群山,茂密的森林與灌木,卻看不到一隻活動的動物。灰色的氣瀰漫著,七百年前的屍骨早已蕩然無存,陰氣卻沒有消失,但見怪霧愁雲漠漠,妖風怨氣紛紛。他並不是第一次來,但看着這熟悉的平常景色,今天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他閉上眼睛,停了一下,再睜開,景色連同心情一點都沒有轉好。
一縱身,朱雀向南邊一座高峰而去。七百年前究竟發生過什麼,那裏記錄的清清楚楚。
這裏是一個凝固的世界,七百年的時光在這裏沉澱。不是指那些與七百年前相同的山峰和樹木,而是指那些人。在茂密的林間灌木中,到處散落着飛禽士兵的石像。或完整,或粉碎,或趴或坐或站立或戒備。從上往下鳥瞰的話,就會發現,他們並不是被人放在那裏的,而是從空中墜落摔成那個樣子的。因為他們原本是活生生的,是自由翱翔的飛禽武士。
七百年前的戰鬥以石像的方式記錄了下來。
他們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包圍圈,最里的一層是七個人--或者說是七隻大鳥。似乎是領頭的樣子。他們凝固在那裏,保持着七百年前的姿勢,七百前的表情還留在他們那化成石頭的臉上,或憤怒,或驚訝,或痛苦,或悲傷。
看着那七座石像,朱雀突然有一種窒息的感覺。胸口似乎壓了一塊大石頭,壓得他疼痛不已。記憶的湖泊泛起漣漪,最底層的沉澱物開始浮起。但它們是那麼渾濁,糾纏成一團,完全無法分辨。
每次來他都會有這樣的感覺,讓他有一種恨不得立即離開的衝動。但卻從來也想不起那就究竟是為什麼。
朱雀搖了搖頭,穿過石像的叢林,他看到了石像們所包圍着的一面峭壁。一個巨大的龍族木乃伊,足有十丈來長,三抱來粗,上半身是女子下本身是蛇,被一支長槍貫穿了心口,釘在那峭壁上。
朱雀的目標便是那支長槍。鳳凰曾說,七百年前,那是朱雀的東西。除了朱雀自己以外,沒人能夠馴服它,即使是鳳凰也不例外。它是有生命的,會認人。
『彤,記住,在你五百歲前千萬不要去拔那支槍,否則你將因力量不足而丟掉性命。』
今年他四百歲,要遵守約定的話還差一百年。但是在吞下九個金烏的今天,他已經不用等下去了。那龍族的木乃伊,這些石像,為什麼看到這景色他會有逃走的衝動,所有的秘密,他今天一定要知道。
「請稍等一下,朱雀星君。」一身黑衣的守護者──烏鴉突然出現,單膝跪下行禮。
「讓開。」
「族長有交代──」
「走開!」
朱雀攀上了那巨大的木乃伊,握住了那支槍。火熱的紅光立時從槍身噴涌而出,將朱雀籠罩起來。好燙!如果是以前的自己,恐怕真的會因這力量而受重傷吧。但現在不一樣了。長槍所發出的力量就像江河入海一樣,初時洶湧,跟着就完全融入了朱雀本身。
片刻后,那紅光發生了改變。彷彿一頭家犬在對着闖入主人家的人狂吠一陣后,突然發現來人正是主人。紅光溫柔了起來,就像有生命般,開始將朱雀全身籠罩起來。
隨着那紅光,朱雀覺得有什麼湧進了他的頭腦。一陣眩暈感,朱雀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任由記憶的海洋掀起巨浪……
……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再次睜開了眼睛。右臉上的刻紋在夕陽下閃着金色的光澤。
朱雀站了起來。烏鴉發現他眉宇間的神色改變許多,原本尚存的一點稚氣此時完全消失了。
「子緋大人!」
一旁的烏鴉欣喜無比。七百年了,他等的就是這一天。
「『子緋』?哼,真是讓人懷念的名字啊。」
「子緋大人,您已經完全想起來了嗎?」
「對,我想起來了,什麼都想起來了……」
朱雀抬頭,再次環視着漫山遍野的石像。「羽盈她,身為鳳凰,飛禽之長,居然被龍族的小鬼迷的神魂顛倒,不惜自貶身份,出嫁成為龍族的媳婦,出賣我飛禽一族!」
「子緋大人,背信棄義、殺我族人的是龍族,你怎麼能怪罪族長呢?」烏鴉大叫。
「你是想說,她是無辜的嗎?」
朱雀看着烏鴉,靛色的眼睛中除了憤怒還是憤怒。
烏鴉想要為鳳凰辯護,可是他發現自己開不了口。
飛禽一族是純粹的母系社會,飛禽一族的女子絕沒有出嫁從夫一說,除非她是個自甘墮落的賤貨。從這一點上來說,選擇出嫁的青凰羽盈等於是全族的叛徒。
「族長的決定就是全族的決定,不論對錯,不論會帶來勝利還是毀滅,都要無條件服從。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朱雀看着越來越昏暗的天空,幽幽地說道,「可是遵守這規矩帶來了什麼呢?明被毒死了,宇風被淹死了,精衛女娃為守護鳳凰的居城梧桐而發了瘋,為了反抗龍族,鬼宿他們七個變成了石像,我身首異處,死無全屍。從此,飛禽就成為了龍族的禁臠。」
「子緋大人……」
「這一切,都是羽盈造成的!」
「子緋大人,族長她也是被騙的。這七百年來,他為了讓子緋大人你復活,幾乎豁上了全部的力量──」
鳳凰臉上代表力量與霸氣的刻紋消失了,就是這個原因。但烏鴉沒有能把話說完,因為朱雀掐住了他的咽喉。
「那是他自知理虧,而且我也沒求他那麼做。如果可能的話,我真不想想起這些他媽的往事!」朱雀瞪着烏鴉,陰森森地說,「什麼以『族長的命令為天』,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是非對錯不會因為做決定的人的身份而發生改變!完全無條件服從是愚忠的行為,只會讓大家受辱和送命!朱雀子緋那個傻瓜在七百年前就已經死了,站在這裏的是我──四神之一的南方神,朱雀彤。我會保護飛禽一族的,但不會再理會那個賤貨,他是生是死是病還是健康,完全與我無關!」
朱雀將開始口吐白沫的烏鴉丟開,伸手握住了長槍槍身:「我不會原諒他的!那個婊子!」
這一次,他要為自己而活。絕不再做任何人的附庸或影子。
插在峭壁龍屍上的炎之槍七百年來第一次被撼動了,它發出的紅光將整個山谷染的通紅。朱雀一手按在龍屍上,一手將炎之槍緩緩拔出,當銳利的槍頭完全離開龍屍的時候,那木乃伊在一片紅光中像細沙一樣隨風而散。朱雀在拔槍的同時,出力將龍屍毀掉。七百年前,背後源源不斷的攻擊讓他無法這麼做,以至拖到了現在。
如果不先把槍拔出來,是無法毀掉龍屍的,炎之槍的結界會對外來的一切攻擊做出反應。而不毀掉龍屍,被變成石像的人也無法恢復。
漫山遍野的石像開始為隱隱的光芒素籠罩,併發出脈搏跳動的聲音。經過七百年的時光,隨着龍屍的毀滅,破碎的石像像煙霧一樣散去了,那些完好的石像開始復活了。
那七座最大最完好的石像在熒光散去后,七頭大鳥出現了,片刻后,他們化成了人型,因疲累而雙手雙膝着地。很快,他們就注意到了朱雀。
「子緋大人。」
「子緋大人。」
「子緋大人!」
「玄鳥鬼宿,青鳥星宿,丹鳥柳宿,黃鷹翼宿,祝鳩張宿,雕鷹井宿,爽鳩軫宿,」朱雀一個一個叫着他們的名字,聲音因再會而哽咽着,「好久不見了。」
真的好久了……
「七百年後的今天,你們仍然會與我並肩作戰嗎?」朱雀問。
「是!我們朱雀七星誓死追隨大人!服從大人的任何命令!」
聽到這樣的回答,朱雀笑了:「傻瓜,如果我叫你們去死,你們也照做嗎?」
這個問題讓他們一楞。
黃鷹翼宿回答:「這個,如果有需要的話……」
朱雀蹲了下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如果我說『讓我做』呢?」
黃鷹翼宿的臉唰地紅了,緊接着變青,最後在一片慘白中一溜煙地後退,直到後背撞上了峭壁,退無可退為止。
其它六人中頓時有人發話了:
「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反正翼宿十三郎他已經被第十三任老婆休了。」
「就是就是,了解一下女人的感覺,找出病根才好解決問題嘛。」
「這樣才能找到下任老婆,順利成為『十四郎』。」
「並且保證你不會由『十四郎』變成『十五郎』。」
「或者乾脆就當子緋大人的老婆吧,過過做一家之主的癮。」
「哇!真是讓人羨慕啊!」
聽着他們瞎起鬨,黃鷹翼宿幾乎要哭出來了:「你們幾個……」
朱雀笑了:「傻瓜,我只是開個玩笑。」
真好,大家和以前一樣,一點都沒有改變。
朱雀摸到了左手小指上的那個指環。
他記得,七百年前,那個乳臭未乾的龍族小鬼,當時的水族之長常俊的六子青龍天寒用這個作為信物娶走了鳳凰。這等於是他們的婚戒,現在卻戴在他朱雀的手上。這個東西,除非其中一方死去,否則是除不下來的。
青凰羽盈涅盤,以彩鳳丹瑩的身份重生后,青龍天寒雖然沒有再去找他的麻煩,只敢遠遠地看着,不敢多說一個字,卻一直保留着這個指環,不忍心毀去。
這個笨蛋,雖然個子長高了,年紀也增長了,卻依然和以前一樣白痴。
『子緋,你知道什麼是君權、夫權與父權嗎?正所謂君為臣綱,夫為妻綱,父為子綱。也許這對你來說難理解了些,但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盡顯男兒本色,絕不能被女人壓在下面。』
『那被男人壓在下面呢?』
『那自然沒問題。』
『哦?就像這個樣子嗎?』
『哇!快住手!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個為了能常常看到鳳凰而屁顛屁顛自願跑來當人質的笨蛋,居然在母系社會的飛禽一族中宣傳什麼夫權父權。
遙遠的七百年前啊,簡直就像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