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今後幾天,湛候每日進宮見皇帝,皇帝總是賜茶賜飯,榮寵有加,還曾賜下大量物品,俱是極精緻的,許多上貢之物在裏頭,湛候也不推辭,卻只是不肯接差使,皇帝倒也不勉強,仍舊笑吟吟的。
面上雖是笑吟吟的,心裏卻是一日比一日不舒服。
這幾天見寶寶的時間少的可憐,總是湛候進來的時候他就跟着一起來,湛候走了他也走,彷彿一時也離不開他一般,叫他如何不氣悶?
每次他的寶寶與湛候攜手進來,皇帝總習慣性的張開手臂等着他撲過來,可是……他的寶寶卻似乎忘了這習慣,只膩在湛候身上,然後伸頭過來叫一聲哥哥,便就轉回去,在湛候耳邊小聲說著什麼,笑的如已往一般甜,可是,不是對着他的。
皇帝卻是習慣不了,在那個時候總會怔一怔,然後手臂慢慢垂下去,心也跟着沉下去。
可是再是心裏沉沉的,他的寶寶也發覺不了,仍舊在湛候身邊眉飛色舞的說笑着,粉嫩雙頰上滿是笑意,搶他的東西吃,撒嬌要他喂,湛候也十分寵愛他,看着他的時候笑吟吟的,聽他說話的時候十分專註,看他撒嬌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裏便滿是笑意,總是點頭總是答應:
“當然好啊,寶寶都喜歡的嘛……”
“喜歡吃這個?我叫我府里的廚子學,明兒你就可以吃了……”
“好好好,我不吃,都留給寶寶……”
“皇上今兒才賜我的呢,你就要?好,那就給你,可別掉了。”
“想去小昭寺玩?好,我陪你去,只要是陪寶寶我怎麼也會有時間的……”
“……”
原該竊竊私語的話兩個人卻不在意別的人聽到,皇帝耳邊全是這種話,心裏又酸又苦,說不出的難受滋味。
怎麼會這樣呢?
在寶寶心裏自己不再是最重要的了?
他的寶寶不再全心全意的看着他,纏着他,不再搶他碗裏的東西吃,不再撒嬌要他抱着他,不再要他陪他玩,不再需要他了。
寶寶眼裏現在只有小皇叔,他只親近他,而且那麼開心。
皇帝怔怔的看着在桌子對面嘻笑打鬧的兩個人,忘記了自己正舉着筷子在半空,只覺心中煩悶,巴不得把那挨的緊緊的兩人拉開才是。
廷寶看得清楚,心中十分歡喜,卻硬起心腸不去叫他,倒是越發玩笑的開心,直到皇帝自己回過神來,放下筷子,對廷寶柔聲道:“寶寶,今天晚上住宮裏嗎?我叫御膳房摘了新鮮紫藤羅花做了你喜歡的紫藤羅餅。”
廷寶聽了眼睛一亮,那樣子真讓皇帝想把他揉進懷裏去。
然後看看湛候,眼珠子轉了兩轉,笑道:“哥哥,今晚我還要和小皇叔出去呢,不能留下來啊,你叫人把東西送到小皇叔府上吧,好不好?小皇叔也一定喜歡吃那個。”
皇帝一怔,看着他。
過一會,輕輕點頭,仍是柔聲道:“好,我叫人給你送去。”
然後,飯也不吃,竟轉身走了。
廷寶傻傻的看着。
剛才,那張俊秀面孔上陡然間便全是落寞,似乎受了極大打擊一般,看着他的眼裏神色複雜,變幻不停,漸漸的轉成哀傷,然後一垂眼掩掉了,卻對他仍是那麼柔聲的說話,不肯拂逆他的心意。
不管自己如何讓他傷心,哥哥也不肯讓他不開心的。
那一刻,廷寶差點跳起來撲過去,抱着哥哥再也不放開。
卻被湛候拉住了手,立即便明白過來,站着不動了。
等皇帝不見了蹤影,湛候才放開他的手,啪的敲他一下:“你幹什麼,差點功敗垂成。”
廷寶理虧,不敢反駁,只摸着頭扁着嘴。
湛候看他那樣子便笑了:“怪不得皇上捨不得你,今兒我也怪疼你的,你剛才是想答應他的吧?”
廷寶眨眨大眼睛,點頭。
湛候又去捏他的臉:“小笨蛋,這麼一點子你就心疼了?才開始呢,你這樣撲過去,包管你們還是以前那樣子,一點用也沒有,你非得讓他明白才行呢。”
廷寶嘟着嘴:“我知道啊,可是……可是……可是那個時候一下子就忘了啊,只想叫哥哥高興。”
湛候笑。
廷寶很快又高興起來:“太好了,總算有點用了。”
湛候笑着搖頭。
皇帝在御花園慢慢走着,下午的朝會完全沒有精神聽,草草議了一會便打發大臣們走了,自己卻摒退了內監侍衛,自己在御花園散心。
正值盛夏,御花園繁花似錦,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時刻,皇帝此時的心情卻是一生中最低沉的時刻,心中酸澀,如被一塊極大的石頭壓在胸口一般,沉沉的痛着,痛的極深,手撫不到痛處,竟是無從撫慰。
那花香纏綿,在夕陽里彷彿有了形體一般,只在皇帝眼裏,都幻成了廷寶的笑顏,那眉目飛揚的笑容,亮晶晶的圓眼睛,粉嫩臉頰挨上來,柔潤的雙唇在自己面頰上輕輕一觸,便覺得有甜香滋味慢慢漾開,心神俱醉……
可是,現在他的寶寶卻纏着別的人,在別人身邊那麼快樂,那麼甜蜜的笑,眼中光華燦爛,看到他只會敷衍的打個招呼,眼中再也沒有他了……他的寶寶,不再是只親近他一人了。
寶寶……是長大了吧?
所以不再纏着他,不再撲進他的懷裏,不再他一閑下來就一定要在他身邊,亂七八糟的說著話,笑着鬧着,那真是最甜美的時光。
可是……皇帝露出淡淡苦笑,都過去了啊,都過去了,再也沒有了。
皇帝靜靜站在一叢嫣紅的花間,腦中全是從小到大在他懷中長大的寶寶。
皇后逝世那年如今的皇帝才5歲,寶寶剛出世,根本不知道自己沒了母親,只知成天握着小拳頭睡覺,醒了就極有精神的大哭,誰也哄不住,偏偏只有當時5歲的太子殿下一來,廷寶就停了大哭,開始笑起來,黑亮的大眼睛晶亮亮的望着哥哥,小手在哥哥身上抓東西玩。等到寶寶長到三歲,非常的玉雪可愛,十分粘哥哥,一時不見便邁着胖胖小腿到處找,誰叫也不理,找到哥哥,就咯咯笑着撲進小哥哥的懷裏,柔嫩的帶着奶香的小嘴在哥哥臉上響響的親一下,軟軟香香的小身子亂動着,說著誰也聽不懂的童言童語。
只是當時的8歲的太子殿下雖脾氣偏執,在這個弟弟跟前卻似乎變了個人,總是笑着,十分專心聽那些話,偶爾嗯嗯答應着,緊緊摟着弟弟,在那小胖臉上偶爾親一下,還十分耐心的服侍弟弟吃東西,絲毫不肯讓別人插手。
後來更是親自抱了弟弟去見皇上,一定要把寶寶收在自己宮裏養,那般執拗的要求着,雖與規矩不合,皇上竟也不能不答應,從此,寶寶便養在太子宮中了。
皇帝看着天邊最後一絲雲彩,滿心黯然,所有有關寶寶的回憶都一絲不漏的被自己珍藏着,他是自己在這個世間最閃亮的光芒,在皇位爭奪的爾虞我詐中,在兄弟間的互相殘殺中,自己與寶寶相依為命,雖是皇后親生,但到底沒了母親,不知多麼艱難,躲過了多少暗算,心中總有一個念頭,失敗了不止是自己沒了性命,寶寶也就危險了,有這個念頭支持着,方才撐了過來,總算順利登基,總算再也不擔心有人會陷害天真的幼弟,總算可以有把握保的寶寶平安,可是,現在,他的寶寶卻不再依戀他了。
或許……
這樣也好,寶寶不再一直依偎在身邊,那個讓他不安的念頭他也就會忘了吧,寶寶不會知道,那個念頭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隱約在心中了,只是從來不敢仔細想,所以從來不曾成形,直到那一天,寶寶喝醉了,在自己懷中說出來時,心中立時便驚覺,嚇的不得了,那種莫名的驚詫竟就讓他立時放開手,驚惶失措的說了那些話……
那些話……雖是對寶寶說的,更是提醒自己,這是不對的,不對的……
可是,他自己知道,那個念頭在自己心中扎的有多深,卻又從來不敢去想,彷彿一想了便會萬劫不復,偶爾無意中失了防備,那念頭就如毒蛇一般在從心中冒出來,纏在腦子裏,明知道不對,明知道不可能,明知道不應該,卻總是不知不覺間便幻想起那種情形……那種情形竟是說不出的甜蜜的……
待到驚覺自己不應該這樣想,已經是過了好一會的事情了,那個時候根本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滿面笑容,神色十分滿足。
既然已經過去了,這念頭更應該好好藏在心裏,永生永世的藏在心裏。
現在自己手握大權,永遠不會有人能害寶寶了,心中便不該再有心事,再懷不安,寶寶長大了,喜歡做什麼便讓他去做什麼好了,自己這個做哥哥的一直疼愛他也就是了。
這話皇帝在心中一遍一遍的對自己說著,從黃昏說到深夜,說到自己在那深夜的御花園中落下默默一滴青淚。
這邊成功算計了皇帝哥哥的廷寶卻是興高采烈眉飛色舞,心情極好,在湛候府上跳來跳去,湛候給他吵的頭暈,不由申吟:“寶貝兒,你歇歇好不好?我快給你吵死了。”
廷寶笑嘻嘻白他一眼,不理他,繼續高興自己的。
湛候拿他沒法子,只得看着,看他終於興奮過了,略靜點了才說:“我以為你多喜歡你皇帝哥哥呢,原來看他不高興你倒這麼開心。”
廷寶不上他的當,笑道:“你妒忌我了吧?哥哥越不高興就是越喜歡我,你難道這也吃醋?”
一邊賊兮兮的望着他笑。
湛候哭笑不得,咬牙罵:“我吃醋?你倒會胡說,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還沒長大呢,就算要吃醋,也和你無關。”
廷寶怪叫:“啊,難道你看上我哥哥了?怎麼可以怎麼可以,你自己在外面找去,哥哥可不能給你看上。”
湛候拍拍他的頭:“你的木頭哥哥我怎麼看的上?只有你這個笨蛋才喜歡。”
廷寶心情極好,一點也不介意這種話。
看不上最好,巴不得全天下人都不會愛哥哥,自己一個人愛他就夠了,沒人來爭,哥哥只能永遠疼自己一個,想着就想笑,真是高興呢。
湛候看他又開始一個人傻笑了,實在無奈,只得搖搖頭,心裏嘀咕:怎麼自己出了這麼個餿主意幫他呢?弄得如今這兩個人一個傻乎乎,一個悲切切,那麼聰明伶俐的兩個人竟都這個樣子,真是……太好玩了!
這麼新鮮的戲碼誰不要看?
何況兩個主角都是身份貴重的人,難得這麼傾力上演這一出好戲,他方湛候三生有幸竟看到這齣戲,不努力點下點功夫怎麼對的起他們呢?
這麼想着,湛候俊秀面孔上漸漸露出一個狐狸一般的笑容。
正沉在幸福思緒里的廷寶無端端打了個冷戰,茫然間抬頭四顧,卻並未發現什麼異樣。
廷寶只不過揚揚眉,很快又繼續快活自己的去了。
湛候卻悄悄退了出去,召來親信密囑了一些話,那人領命而去。
湛候朝皇宮望了一眼,小聲笑道:“皇上,看你會怎麼辦了。”
自己信步朝書房走去,一路上,只覺月色如洗,空氣中是那些奇花的異香,十分舒服,心情越發好了,想起就要上演的好戲,便怎麼也止不住笑容了。
在書房裏等了一會,果然等到人了。
進來的是當朝的護國大將軍秦俱熙。方湛候雖已經不在京城多年,一切職位俱無,但就憑着方湛候這三個字,仍是能讓功高權重的當朝大將軍憊夜前來。
方湛候見秦俱熙進來,忙站起來笑道:“這麼晚驚動秦將軍,真是不該,不過此事機密,不敢在白日與將軍商議,還望將軍明白。”
說著讓座上茶。
秦俱熙與方湛候並不算好交情,此時心裏打鼓,不知這位以狐狸之名著稱的當朝皇叔又在打什麼算盤,只是面上陪笑:“成王爺召喚,下官自然是不敢辭的,只不知王爺有何吩咐?”
湛候笑:“吩咐不敢,只是和你商量一件大大的喜事呢。”
秦俱熙心裏大約知道了所指,不過在猜測到底是誰罷了。
湛候笑道:“聽說右相張大人的大小姐容貌端麗,性情和順,知書達理,在如今的京城裏頭是首屈一指的,今年有16了吧?”
秦俱熙是張丞相好友,知道這王爺是要自己做中間人,忙笑道:“下月就16了,從小便是張夫人親自教養,別的也罷了,只是恭良婉約這一條是難得的。”
方湛候十分高興:“如此我就更放心了,你知道,睿王爺是皇上最疼愛的弟弟,我在外頭幾年,皇上一直命我暗暗留意,如今回到京城,竟聽說有這麼極好的人材,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啊。”
秦俱熙有點意外,真正沒有想到,竟會是睿親王!
睿親王榮寵如此之盛,真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若是攀上這個主,便是一個絕大靠山。
不由忙笑道:“能獲睿王爺青眼,是他們的福氣呢。”
湛候點頭:“既如此,這事情就交給你了,我這邊有點不方便去給皇上說,不如你與張大人商量一下,明日你去見皇上如何?”
秦俱熙奇怪,剛才這王爺還說是皇上叫他留意的,怎麼現在又不方便了,莫非這事情有古怪?
方湛候見他猶豫,便笑道:“是這樣,睿王爺這幾日和我鬧彆扭呢,若是知道是我去進言的,說不定一賭氣就推掉了,反而不美。不如你去說了,我暗中推波助瀾,皇上若也覺得好,睿王爺自然就答應了。”
秦俱熙立時去掉疑惑,十分感念成王爺厚情。
送走秦俱熙,方湛候笑起來,特意選的和自己沾不上關係的人,免得給懷疑上,不然那多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