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之海」的燈光依然溫柔,陶傑卻比前幾日憔悴了許多。方展墨遞上一杯檸檬水,靜靜地看着他。
「我點的是啤酒!」
「你的傷剛好,喝這個比較好。」
「第一次看到不想賺錢的老闆。」陶傑笑得勉強。
「我只是不想看你糟蹋我的酒。」
「……有這麼明顯嗎?」
「很明顯。」
陶傑抬了抬眼瞼,隨後仰頭將杯中的水一飲而盡。「我失戀了……遇人不淑。」
方展墨雙手抱胸,淡淡地說:「很好啊,吃一塹長一智,下次就會記得把眼睛擦亮點。」
「我以為你會安慰我。」
「呵,這樣也是一種安慰。」陶傑嗤之以鼻。
「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方展墨出了吧枱,對陶傑勾了勾手指,笑得詭異。
陶傑遲疑了一下,跟了上去。
***
時值深秋,無遮無攔的天台上寒氣逼人。一陣微風吹過,陶傑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康方展墨擰開門上的電燈,把口袋中的一小包東西倒在牆邊的一個破盤子裏,然後關了燈,領着陶傑退到天台的一角。
陶傑正想詢問,卻見方展墨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於是收住了聲音。
不久,藉著街上的燈光,他隱約見到一個小小的黑影慢慢地踱到牆邊,接着就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原來是一隻小貓正在吃方展墨留下的東西。
很瘦弱的一隻貓,當它低下頭時,能看見肩骨尖尖的輪廓。方展墨點燃了手中的煙,打火機上一閃而熄的火苗讓陶傑看清了它的樣子。烏黑的毛色,瞎了一隻眼。
那貓似有不悅地瞥了兩人一眼就舉步離開。這次,陶傑注意到它的一隻後腿不自然地僵直着,應該是瘸了。
「牠……」
「是只野貓。」方展墨轉身伏在天台的欄杆上,「我第一次見到它時,它剛被人打得半死,我以為它活不過來。」
「它現在看起來活得不錯。」
「嗯。我當時沒想到要救它,總覺得就算救活了,又瘸又瞎的也太慘了,沒想到它自己活了過來。」
「為什麼帶我來看這個。」
「想告訴你,你不是最可憐的那個。」方展墨吐了煙圈,煙頭的火光在空中明明滅滅。
「謝謝。」陶傑笑。
「別客氣。」
陶傑拿過方展墨手中的煙盒,點了一支卻沒有抽,「我愛上了一個男人,可是除了愛情我什麼也不能給他。我想把他留在身邊,所以想盡辦法去弄錢。結果……」陶傑將香煙扔在地上,用力踩熄。
「看清了就好,你現在要做的是,找個朋友陪你慶祝自己可以重新開始。」
「我的朋友只有你。」
「我的榮幸。」
「一起去吃宵夜?不過只能請你吃路邊攤。」
「路邊攤才有味道,我知道一個好地方。」方展墨掐熄手中的煙,正要與陶傑一起離去,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喂。」
「哥,你可以走了嗎?」手機里傳來方展硯的聲音。
方展墨看了陶傑一眼,說:「現在還不行,要晚一點。」
「哦。」方展硯似乎有些失望。
「你早點休息吧,小心明天上班沒精神。」
「我知道,你早些回家好不好?」
「我盡量。不說了,我掛了。」
「哥……」方展硯又開始拖長音。
方展墨莞爾,問:「還有什麼事?」
「我愛你。」
「咳……」方展墨反射地用手掩住嘴,乾咳了一下,說:「我知道了,拜拜。」說完急忙掛了電話,好像生怕陶傑把通話的內容給聽了去。
陶傑見狀,忍不住揶揄:「男朋友?」
「我弟弟。」方展墨有些無奈,覺得點頭或搖頭都不對。好在陶傑並沒有追問的意思,兩人便一前一後走下了天台。
就像童話里撒謊的小孩鼻子會變長一樣,方展墨幾乎每次撒謊都會被弟弟逮個正着。看着弟弟從車中走出來,一臉冰寒地盯着自己與陶傑,方展墨有一種想把自己舌頭咬下來的衝動。
「介紹一下,這是我弟弟方展硯。」
「展硯,這是陶傑。」方展墨不知所措地搓搓發涼的手掌,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方展硯瞥了一眼陶傑,問:「你不是要晚些才走嗎?」
「陶傑臨時說請吃宵夜,正打算去呢。」
「是啊,你要不要一起來?」陶傑問方展硯。
「不了,我明天還要上班。」方展硯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轉身上了車。
車子的擋風玻璃有些反光,方展墨看不清弟弟的臉,卻可以感受到他投注在自己身上利刃一般的目光。
「陶傑,」方展墨對陶傑抱歉地笑了笑,說:「宵夜還是改天吧。」
陶傑看了看車裏的人,再看了看方展墨,點頭。方展墨拍了拍陶傑的肩膀,轉身坐進車內。車廂內瀰漫的低氣壓讓方展墨不自在地扭了扭身體。偷偷看了一眼弟弟的臉,綳得比大理石板還平滑。
「咳,」方展墨清了清嗓子,問:「今天怎麼過來接我了?」
方展硯轉頭瞟了眼哥哥,「想給你個驚喜而已,沒想到讓自己『驚喜』了一把。」
「給我什麼驚喜?」方展墨想把話岔開。
「見到我不是驚喜嗎?」
驚就有,喜倒未見得。方展墨聰明地咽回心裏的話,提醒自己不要再去踩地雷。早已成形的相處模式,讓方展墨覺得自己像個沒地位的小媳婦,時時需要擔心丈夫情緒不佳。
方展墨不知道,方展硯此時正在努力壓抑怒火,不想把好不容易才有進展的關係弄僵。只見他緊緊握住方向盤,指甲掐進肉里。只是,這樣的舉動好像收效甚微。
他騙他,他居然又騙他!忍無可忍……
「下車!」
「什麼?」方展墨一時沒反應過來。
方展硯側身打開哥哥那邊的車門,說:「下車!」
「展硯,別鬧了。」方展墨一邊說一邊在心中暗嘆:又來了!
「我叫你下車。」
「有什麼話回家再說好不好?我和陶傑只是去吃東西而已,你……」
「吃東西?吃東西用得着騙我嗎?我看你是騙上癮了!」
「展硯……」
「你懂不懂什麼叫自愛?成天勾三搭四的很舒服是吧?滾,別讓我看見你!」方展硯額上青筋暴起,習慣性地開始口不擇言。
「這是你說的。」
「快滾。」
「好。」方展墨抿緊嘴唇點了點頭,飛快地下了車,立馬攔下一輛計程車,絕塵而去。
看着計程車飛速地脫離自己的視野,方展硯心如刀絞。手腳背叛了意志,自行驅車追趕。他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每次見到哥哥接近其他男人,他就會剋制不住心頭的怒火。
其實,說是怒火還不如說是害怕,他總是在害怕,害怕哥哥在轉瞬之間就會投入他人的懷抱,看得太久,等得太久,執念已成,除了生硬的怒火之外找不到其他的表達方式。也許,他天生就不會愛人,也許,他……
方展墨搖下車窗,讓冷風拍打自己的臉。不經意從後視鏡里看到弟弟的車尾隨而至,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心底瘋長。
他不生氣,只是心亂,說謊本是想避免弟弟胡思亂想,結果變成了另一條罪過。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方展墨自嘲地笑笑,示意司機停車。
全黑的轎車無聲無息地停在方展墨的面前。兄弟倆一個車內,一個車外。良久,方展硯下了車,默默地打開了駕駛座另一邊的車門。
「不生氣了?」方展墨問。
方展硯沒有出聲,將哥哥推入了車內。兩人都坐定之後,他發動了汽車。
方展墨點了一根煙,車廂內慢慢飄散着乳白的霧氣。方展硯很少見哥哥吸煙,不由得皺起眉頭。
方展墨沒有像往常一樣看見弟弟的臉色就掐滅煙頭,而是淡淡地說:「你知不知道,你有時候說話很傷人。」
方展硯一怔,將車緩緩停在路邊。
「如果我照你說的一去不回,你會怎麼做?」
方展硯扭頭看着哥哥,眼中閃過一絲驚恐。
「我不是你的附屬品,我也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生活圈子。我重視你,所以願意聽從你的意見,可你要什麼時候才能學會尊重我?」方展墨重重吸了一口香煙,再對着窗外緩緩吐出。「如果我真的勾三搭四,你以為你能留得住我嗎?」
方展硯仍是沉默,胸口卻起伏得厲害。
「你早就不是孩子了,講話、做事都應該成熟點。不要用你愛我這樣的理由來壓制我,這隻會讓我想躲開你。」
路燈照着樹梢,在平坦的道路上灑下成片的暗影。
方展墨平靜的聲音比晴天霹靂更震撼,方展硯別開臉,眼底瞬間濕潤。
滅了手中的香煙,方展墨扣住弟弟的下巴,將他的臉扭向自己,揩去他眼角微濕的痕迹,說:「你真的讓我很為難。我們明明是兄弟,你卻要當我的情人。你知不知道對於我來說,能給兄弟的包容遠比給情人來得多。」
「我不要你的包容,我只想你愛我。」方展硯哽咽。
「你這樣蠻不講理,要我怎麼愛你?」
「那是因為你騙我……」
「你不這樣我何必騙你?」
「我……」
「好了,我不想說了,回家吧。」
方展墨放開弟弟,閉目靠在椅背上,不再出聲。如被大石壓身,方展硯的手顫動了兩下,隨即僵硬地握住方向盤,驅車回家。
車廂里一片沉悶,耳邊只剩疾風呼嘯而過的聲音。
到家時方母還未睡下,兄弟倆回到各自的房間,開始這段時間來的首次分床而眠。
睜着眼瞪了天花板大半夜之後,方展墨終於放棄逼自己入睡的念頭。倚在床頭,再次抽起了煙,看着那繚繞的煙霧,腦中一片混沌。好像說得太過分了,展硯會不會很生氣?他不是不愛他,只是他的愛……說不清。
方展墨嘆了一口氣,第一次如此認真地思考自己對展硯的感情。展硯對他來說很重要,這一點無庸置疑。
從小到大,以弟弟的意志為意志是他一直謹遵的金科玉律。很長一段時間,他甚至想代替父親這個角色,給弟弟全部的寵愛。
很顯然,他的方法不對。弟弟對他的感情,被他胡攪瞎攪,攪成了一鍋糊糊。
一想到母親寄希望於他,希望他能改變弟弟的執念,方展墨就一個頭兩個大。亂倫,比同性戀更沉重的字眼,可他還是撿起來,背到了自己肩上。這次,陪他的人成了自己的親生弟弟,該死!
***
「方展墨,現在是凌晨三點,你確定你的話非得這個時候說嗎?」
「想你想得睡不着,打個電話不行嗎?」付雷霆咬牙切齒的聲音,總是能讓方展墨心情愉快。
「又被趕出門了?我說過柜子裏有鑰匙。」
「喂,我有那麼慘嗎?三天兩頭被趕。」
「那是什麼事?」付雷霆嚴肅起來。
「我……」方展墨將手機從左手換到右手,再從右手換到左手,道:「我和展硯上過床了。」
「他上你還是你上他?」
「呵呵,你他媽的就關心這個!」方展墨笑。
「好了,說正經的。你們磨了這麼多年,也該有個結果。反正都是男人,親弟弟也沒啥大不了。你媽那一關過不了就先瞞着,我看你弟弟要再等下去非得神經病不可。」
「啊?」
「你知不知道你弟弟曾經來找我單挑?」
「什麼時候?」方展墨手一顫,煙灰就在潔白的床單上烙下了一個窟窿。
「九年前你從我家搬回去之後。他說你是他的,要我離你遠點。」
「你打他了?」
「沒有。如果不是看在你的面子,少不了一頓好打。」
「這麼多年你居然沒告訴我。」
「我以為你會明白。」
「他是我弟弟,我會明白就有鬼了。」
「那隻能怪你,他的眼神那麼明顯,只有白痴才會看不出來。」付雷霆忍不住拿話虧他。
方展墨沉默了,好半天才說:「他是我弟弟。」分不清是說給付雷霆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有你那麼對弟弟的嗎?跟個受氣包一樣,百依百順的讓人看了就想打。」
「我……」
「你個屁!你要是只把他當弟弟,怎麼會為了他這麼多年不談戀愛?現在居然都搞到床上去了,還有什麼可說的。有你們這樣的兄弟嗎?」
「可是……那是他強迫我的。」方展墨還想強辯,畢竟他與展硯的第一次,是在他被綁住的情況下發生的。
「強迫?!如果是別人強迫你,你會怎麼做?」
「……」
「承認吧,如果是別人強迫你,你會半夜打電話給我嗎?我看你根本把我這裏當情感熱線。」
方展墨按捺住狂亂的心跳,說:「去你的情感熱線,我掛了。」
「等等,」付雷霆收起調侃的語氣,沉聲道:「感情的事,花太多時間去想出個所以然來只會殺風景而已。要還是不要,記得果斷一點。」
「知道了,熱線主持人。」
「最後一句,如果擺不平,歡迎你來投靠我。」
「呵呵,那是,如果我去你那兒當電燈泡,你不嫌死我才怪。」
「知道就好。我掛了,有事再打電話給我。」
「嗯。」放下手中的電話,方展墨卧倒在床上,腦中漸漸清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