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好冷…」趙千柔雙手環抱住肩膀,仍擋不住寒意來襲,再加上先前淋了雨,她的手腳都快沒知覺了,說不定還沒等到救生隊,她就會先失溫而死,不,她還年輕,她不想死啊。
「妳過來。」
「啊?」那低啞的聲音讓她全身一震,只見簡士凱點着了打火機,目光炯炯有神,不知道想對她做什麼?孤男寡女在荒郊野外,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妳睡在這上面比較不會冷。」他將脫下的外套鋪在地板上,山區溫度原本就比較低,夜間降溫尤其厲害,現在大概只有三到五度,他身體強壯還受得了,但她一看就知道消受不起。
原來他是替她着想,她為自己無聊的幻想感到羞愧。「那你呢?」
「我沒關係。」他坐靠在牆邊,打算整夜不睡,萬一有蛇或什麼危險動物闖進來,他得保持警覺才能反應。
「咦?」這叫她怎麼好意思?他脫了外套給她當床,她又不是公主,他也不是保鑣。
「妳快睡吧。」他把視線望向門外,沒多久聽到聲響,應該是她躺下休息了。外頭仍是雨霧蒙蒙,他只希望今晚能平安度過,等明天一早天色亮了,搜救隊應該就能找到他們。
「簡士凱……」寂靜中,她的呼喚讓他回過頭,再次點起打火機,只見她脫下了外套,眼神明亮、臉頰粉紅,怯生生地說:「你跟我一起睡好不好?」
什麼?他有沒有聽錯?她是在對他做某種邀請嗎?
她也發覺自己發言曖昧,雙頰更加泛紅。「我的意思是說,只有我睡的話很不公平,你的外套當床鋪,我的外套就當被子,我們一起睡才公平……」
「不用了。」他明白她的好意,她不是個只會要求、不懂付出的人,這就夠了。
她就知道他會拒絕,但她就是不讓他拒絕。「你也需要休息呀,怎麼可以不睡覺?你又不是鐵打的。」
「我沒關係。」他從小做粗活習慣了,對自己的體能很有信心。
「我不管啦。。」她嘟起嘴,忿忿不平。「你不跟我睡覺,我就不睡覺!」
噢喔,發言越來越曖昧了,但事到如今管不了那麼多,反正她不能獨佔好處,這樣她會睡不安穩的,從事發到現在,她虧欠他的太多了。
不愧是大小姐,天真中帶着傲氣,他忍不住在心底發笑。既然拗不過她的堅持,他只得走到她身旁躺下,收起打火機說:「好了,睡吧。」
只是睡一晚而已,並不算什麼,但他作夢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有跟她同寢的機會,不過他也有自知之明,這應該是空前絕後的一次,除非明天他們還等不到救生隊,到時大家不知道是擔心她多還是羨慕他多?
四周只剩一片黑暗,她的勇氣忽然跟火光一樣消失,小心翼翼地躺下,唯恐跨越雷池一步。她生平初次如此靠近年輕異性,原本以為他是個難以接近的人,誰知道他還挺好商量的,甚至可以說很溫柔。
溫柔?同學們如果知道她如此形容簡士凱,可能都會嗤之以鼻,他可是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不良少年啊!
然而真正相處以後,她才發現傳言和事實之間的落差,他是個穩重又善良的好人,但以前怎麼會被記過留級?如果她問了,他會不會生氣?空氣中除了寒冷還有潮濕,除了雨聲就只聽得到彼此的呼吸聲,她的肩膀碰到了他的手臂,應該沒什麼關係吧?外套又不大,一起蓋當然會碰到,而且他那邊的空氣暖多了。
「會冷嗎?」他發覺她好像在顫抖,但他沒有勇氣把她摟近,怕她會顫抖得更厲害。
「還好。」她沒有絲毫睡意,腦海里一堆想法轉啊轉的,乾脆找他聊一聊好了。
「其實你家跟我家就在附近,我上學的時候都會經過你家。」
「我知道,妳家是開醫院的,妳家的車是奔馳和勞斯萊斯。」他對所有「車類」都有興趣,也常看到那兩台黑色寬頭轎車,不是接送趙千柔就是趙家夫婦,十幾年來一向如此,左鄰右舍都認得出來。
從小他就對她印象深刻,彷佛童話中的公主,忽然出現在現實世界,她的美麗和嬌貴都讓人目不轉睛,但從來都無法接近,只因他是一個出身機車行的男孩,不只皮膚曬得黑,雙手也常有污漬,怎麼能弄髒她潔白的蕾絲裙?
咦,他對她還挺了解的嘛!她不好意思提起他家的行業,但話說回來,機車行有什麼不好?她很羨慕會騎機車的人,她連腳踏車也不會騎,於是她鼓起勇氣說:「我看你都騎機車上學,你好厲害。」
「我畢業后就要繼承家業,當然要會騎車。」他不用問也猜得到她不會騎機車,趙家夫婦不可能讓她做那種危險事,他們肯讓她來參加畢旅,應該算是很大的妥協了。
「咦?你不念大學?」她非常訝異,怎麼會有人不念大學?
「繼承我家的機車行,用不着念到大學。」甚至高中也不用念,他老爸常這樣說。
「喔……」說得也是,但兩人的距離好像更遠了,以後她要去英國,他要繼承家業,應該很快就忘了彼此吧?但話說回來,以往他們連一句對話也沒有,現在能打開話匣子算是破天荒了。
「妳是不是要出國念書?」在車上時,耳力絕佳的他就坐在她後方,什麼該聽不該聽的都聽到了。
「對啊,我要去英國倫敦,念皇家音樂學院。」她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才發覺自己說錯話了,不知道他會有什麼感覺?會不會認為她很愛現?
「原來是這樣。」今晚算是一個小小奇迹吧,兩個毫不相關、毫無交集的人,居然能躺在一起說話。反正他也別無所求,他跟她本來就不可能怎樣,心跳得再快也會平緩下來的。
話題就到此結束,沉默之中只有雨聲,滴滴答答的頗為催眠,她卻忍不住再度開口。「簡士凱……」
「嗯?」她喊他名字的聲音,在他耳邊聽來酥痒痒的。
「不好意思,我想要小號---…」她不是故意要搞笑,實在是自然的召喚,難以忍耐啊。
他愣了一下,每個人都會吃喝拉撒,即使有仙女一般的外表,她也是個凡人,於是他站起身說:「我到外面,妳慢慢來。」
「你要我在這裏上?」然後一整晚在她的「氣味」中入眠?
「不然呢?」外頭黑壓壓的,又是雨又是霧,她不會害怕?
「很丟臉耶!我要去外面啦。"」男生真是笨蛋,一點都不懂女生的心理。
她是在撒嬌還是鬧彆扭?她的聲音怎麼會這麼可愛?不管是哪種,妥協的份。
「好吧,我背妳到外面那棵樹下,妳把傘帶着。」
「謝謝!」幸好他願意幫忙,否則她自己爬也爬不出去。一男一女共度長夜,原來沒有那麼浪漫,除了肚子餓還需要解放了現實,希望下次會在飯店房間,否則糗都糗不完了。
「你走遠一點,越遠越好。」
「喔。」
「還有要把眼睛遮住、耳朵搗住、鼻子捏住。」
「喔。」他只有兩隻手,要怎麼同時做三件事?女生都這麼在意形象嗎?他想起在自己家裏,他和老爸、老弟都常打赤膊,有時還搶着上廁所,老媽早就見怪不怪,根本沒什麼好顧忌。
有錢人家的大小姐畢竟不一樣,她應該是第一次在野外「方便」,希望不會留下太糟糕的回憶。他走到一處草叢旁,自己也順便舒暢一下,省得半夜起來吵醒她。
男孩子很快就解決了,但是他等了十幾分鐘,背後還是沒有動靜,讓他忍不住回頭問:「好了嗎?」一轉過身,他看她居然用單腳跳過來,連忙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責怪地問:「妳怎麼自己過來?不等我過去背妳?」
「拜託,怎麼可以讓你靠近?」難道要讓他欣賞她的「遺迹」?她可是個十八歲女孩,臉皮很薄的好不好?
又是形象問題,他嘆口氣,乾脆把她橫抱起來。「別再做這種蠢事了。」
她來不及驚訝,雙手抱住他的脖子,他這種抱法似乎叫做「新娘抱」?怪了,她怎麼會想那麼多?
「好啦,我晚點會用憋的。」
「不用憋,但也不用逞強。」他快步走回小木屋,以免她吹了寒風而感冒,抱着她四十幾公斤的身體,對他只是舉手之勞。
進屋后一片漆黑,他先把她放下,讓她靠在他胸前,取出打火機照亮了視線,才扶她緩緩走回他們的「床」,唯恐她的右腳再次弄疼。
瞧他脫下外套鋪床,她也脫下外套當被子,這種感覺很微妙,彷佛日本夫妻就寢前的準備。當兩人再次躺下,肩碰肩已不算什麼,反正抱都抱過了,這下真的該睡了,但是很奇怪的,她依然沒有睡意。
寂靜中,她又開了口:「簡士凱,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問吧。」好人做到底,他隨便她了。
「其實你人很好,為什麼會因為打架留級?」她實在不懂,傳言中的他和真實的他,根本是兩個不一樣的人啊。
她當真認為他是好人?該說是她太單純了嗎?這句話在他心中引發一陣暖意,面對這類問題,原本他總選擇沉默,但在此刻,他不想再沉默了。
「班上有個同學長期被欺負,我看不過去,於是就出手了。」事發之後,老師和教官都不相信他的說詞,他也因此不想再解釋,對某些人來說,只要睜隻眼、閉隻眼就能世界和平了。
「後來呢?」她對他的回答並不懷疑,只是不懂他為什麼放任流言傳播,甚至讓自己成為孤獨的代名詞,每次看到他總是獨來獨往,他一點都不需要朋友嗎?
她就這麼相信他?沒問一句真的假的?連家人都對他頗有微詞,認為他不該惹是生非,她卻沒有半點負面評論?他呆了半晌才開口回答。「那幾個人都轉學了,我留級。」
他家裏沒辦法讓他念私立高中,仍得留在這間不歡迎他的學校,把剩下的課業完成,當他同屆的同學都畢業后,他就成了大海中的孤島。
「被欺負的那位同學是女生嗎?」女孩子就是想得比較多,她立刻推測到這一點。
「嗯。」他還記得那是一個瘦小安靜的女生,明明沒做錯什麼,卻惹到了班上的一個小團體,從排擠、勒索、偷竊到暴力行為,情況越來越嚴重,老師們卻像看不見、聽不到,因此他選擇自己解決。
果然不出她所料,他是個會保護女生的男生,不知道為什麼她心中有些酸澀。
「她是不是長得很漂亮?」
「我不知道。」他的審美觀跟別人不一樣,只要看對眼就行了。
「哪有不知道的?」她不滿意這種答案。
「真的不知道。」他沒必要對她說謊,也不想對她說謊。
「那我呢?你覺得我漂亮嗎?」這問題會不會太冒失了?她一開口就覺得後悔,平常她不是這樣的,從小到大不知道多少追求她的男生,想跟她多說句話都很難,現在她卻莫名其妙的在乎起……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一定是今晚的情況太奇特,跌落山崖可不是每天都會發生,怪不得她會腦子錯亂。
這問題還挺難的,他考慮了幾秒,總算做出結論。「妳……很有趣。」她當然是漂亮的,何必多問?除此之外,她的天真、固執和矜持,都讓他覺得非常有趣。原本以為她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相處后卻發現她有許多「人性化」的面貌,其實這個會生氣、會鬥嘴還會害羞的女孩,才是最真實的她吧。
「什麼嘛!」她等得那麼心急,他卻給這種答案,過分!
「妳還不累?快睡吧。」女生的腦袋裏到底裝了些什麼東西?他想他一輩子也搞不懂。
「哼。。」她轉過身背對他,故意離遠一些,他把外套蓋到她肩上,害她一陣感動又愧疚,回頭與他肩並肩躺着。「你也要蓋才行,不然不公平。」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到他低沈的笑聲。「妳真的很有趣。」
「謝謝!」她沒好氣地回答,這算哪門子的讚美?那些追她的男生從來沒這麼說過,就只有他!不過她沒想到他也會笑,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那笑聲非常愉快似的,真想親眼看他是怎麼笑的。
兩人不再言語,聽着雨聲,聽着對方的呼吸,還有自己的心跳,終於沈入了夢鄉。
很久很久以後,當他們回憶起這一夜,總是會揚起微笑,是懷念的,也是柔情的。
天亮了,黑暗散去了,當趙千柔睜開矇矓的眼,發現自己靠在簡士凱胸前,他整個人平躺着,雙手雙腳都很規矩,是她自己黏上他……這下真是糟透了!兩人視線對上了,她慌忙想閃躲,一時忘了自己右腳扭傷,居然踢到他的小腿,超痛的,他是鐵打的不成?倘若他起了色心,她一定反抗不了,結果卻是她投懷送抱,唉,形象這種東西早已經離她遠去了。
簡士凱咳嗽一聲,主動扶起她的肩膀,兩人一起坐起身。其實他早就醒了,看她睡得那麼香甜,他忍不住想多欣賞一會兒,如此佳人在抱,任何正常男性都無法推開。
她故意望向門外,以免被他發現她臉紅得要命。「呃,現在幾點了?」其實這問題沒什麼意義,幾點還不都一樣,重要的是他們能不能獲救?
他看了下手上的表。「六點了。」時針走得好快,他們近距離相處已經超過十二個小時,老天還能給他多少時間?
「喔。」問完時間要問什麼?她實在找不到話題,四周的空氣變得好熱。看她盯着門口,他以為她是在等救兵,主動安慰道:「等霧散了以後,他們很快就會找到我們了。」
「幸好有你在,謝謝你。」她是該向他道謝,如果叫她獨自在這木屋過夜,就算不冷死也會怕死。
「不用客氣。」
怎麼彼此都變得這麼客氣?或許是剛才那一幕震撼太大,她仍恢復不了平靜,低頭打開背包,拿出鏡子和梳子,至少也得打理一下,不能把人家嚇壞了。
她的舉動讓他一愣,女孩子果然是女孩子,即使落難也要美美的,幸好他是平頭造型,怎樣都沒差。看她專心認真的側面,他心中湧上一分莫名的悸動,她可知自己有多美?金色晨光中,荒廢木屋看起來都像城堡,只因為有她這位公主。
等她梳好頭,赫然發現包包里有個派得上用場的東西,謝天謝地,她決定以後都要隨身攜帶了。
轉過身,她笑容滿面地對他說:「你餓不餓?我找到一片巧克力耶!」
「妳吃就好。」她的笑顏太燦爛,他幾乎無法正視,低頭拿起外套披到她肩上,山上早晚都是低溫,可要小心別著涼了。討厭,他可不可以別這麼溫柔?她故意板著臉說:「不行,一人一半才公平。」
當她嘟起小嘴,他知道自己不妥協不行。「好吧,謝謝。」
兩人吃完巧克力,又喝了幾口水,這已算是很豐盛的早餐,他對她提議。「我們出去看看,救生隊可能已經出動了。」
「好,可是我走不了太遠:-…」她的右腳仍隱隱發疼,一樣得扶着他的手臂。
「沒關係,我背妳。」
「不要啦,我那麼重。」
「妳不重,妳很輕。」
她陷入兩難的困境,似乎辯輸辯贏都沒意思,輸了就表示她很輕,但讓他背着總覺得過意不去,贏了就表示她很重,但有哪個女孩會承認啊?
「上來吧。」他蹲下身,雙手往後做好準備。
她不得不照做,環住他的脖子和肩膀,把自己的重量交給他。昨天她太心慌沒注意到,原來他的身材這麼結實,沒有絲毫贅肉,全都是肌肉,碰起來的感覺好奇妙。屋外的雨已經停歇,霧氣仍飄忽不散,但至少有陽光透進,視線比昨天清楚多了。他背着她走了半小時,她也喊了好多次救命,可惜就是沒半點迴音,看來搜救隊跟他們之間還有段距離。
「你累了吧?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不累。」不過他還是把她放下,好讓她伸展一下筋骨,被背的人未必輕鬆。
重新站在地上,她伸了一下懶腰,很自然地依靠着他,彷佛長久以來都是如此。他也不以為意,伸出手摟住她的肩膀,如果不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看起來應該像一對情侶吧。
抬起頭,她發現他臉上的汗珠。「你在流汗,我這裏有面紙。」
真不好意思,都怪她的體重不重也不輕,一路上讓他辛苦了。他的皮膚是古銅色的,平頭和單眼皮似乎有點兇悍,卻流露出一種性格的男人味,她忽然轉不開視線了。
「謝謝。」他伸手要去接面紙,她卻主動替他擦汗,霎時間他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任她擺佈,心跳越來越猛,呼吸也變亂了。白哲的小手來回在晒黑的臉龐上,差異極大卻又那麼融合,冷風吹來,體溫卻升高了。氣氛變得很怪,他們的眼神互相交織,嘴唇幾乎碰到對方,只要再一點點衝動---…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在彼此都沒注意到的時候,有股情絛悄悄地發了芽,一夜之間迅速成長,甚至超乎他們所能控制。
就在這關鍵的時刻,有個擴大器的聲音傳來!「趙千柔!簡士凱!你們有沒有聽到?」
簡士凱先回過神,高聲回應:「我們在這裏!」
「找到了!兩個人都找到了!」救生隊伍一陣歡呼,大家心慌了一整夜,這下總算可以心安。
那一瞬間結束了,趙千柔悄悄收回手,同時也領悟到,正當一朵花要綻放,螢幕上卻打出「END」的字幕,於是那畫面只能停格--…
一場歷險記就此平安落幕,師長們對趙千柔萬分關切,她的身體原本就比較虛弱,又跟一個壞學生一起過夜,處境之危險讓人提心弔膽,但是看她衣着完整,連頭髮都梳得很整齊,應該還不到最糟糕的地步吧?
「是簡士凱救了我,如果沒有他的照顧,我可能已經凍死了。」趙千柔一開口就這麼說,她明白簡士凱在眾人心中的形象,她希望替他扳回一城,況且這也是事實。
簡士凱沉默不語,剛才差點上演不可收拾的情節,他大受震撼也因此決定低調,有些事真的不該發生,尤其在兩個完全不配的人之間。
大家聽得一愣一愣,沒想到簡士凱會英雄救美,如果趙千柔說的是真的,那他還挺善良的嘛!不管怎樣,先送醫院再說,趙千柔的右腳扭傷了,簡士凱也該做個檢查,誰知道有沒有腦震蕩或後遺症。
眾人火速下山,送兩位學生直奔醫院,得知消息的趙家夫婦也趕到了宜蘭,在醫院看到了寶貝女兒,差點沒淚灑當場,要是女兒有什麼萬一,叫他們怎麼活下去?當他們聽教官說是一個男學生救了她,兩人立刻對簡士凱鞠躬致謝。
面對趙家夫婦,簡士凱有點不知所措,搖手說:「沒什麼,是我該做的。」
趙千柔在一旁微笑解釋。「爸、媽,簡士凱他家就在我們家附近,他家是開機車行的。」
「改天一定去捧場!謝謝、謝謝!」趙永誠不知多少年沒騎機車了,但說什麼也得光顧,乾脆給司機一筆錢,叫他去買輛機車好了。
「不用客氣。」簡士凱垂下視線,再次肯定一件事,他和她確實來自不同的世界,連彼此的家人都是不同風格。他爸媽也接到通知了,卻只是打通電話來確認人平安就好,還要他記得買土產。
就這樣,畢業旅行提前結束了,趙千柔被雙親保護得更徹底,出入都有父親或母親陪同,唯恐任何天災人禍發生在她身上,他們可承受不起這樣的打擊。
高三學生們回到原本的生活,卻分為兩種不同派系,有些人忙着準備升學考,每天焦頭爛額,有些人已確定有學校可念,每天嘻嘻哈哈。
簡士凱大概是唯一不打算升學的人,仍舊過着他簡單的日子,學校的動靜都與他無關。
至於趙千柔,除了照樣上課下課,還增加了練琴的次數,只求能在畢業展順利演出。當簡士凱在校園中漫步時,常聽到那陣悅耳的琴音,這時他會停下腳步,遠遠望向音樂教室,那裏有位公主正在為她的理想努力,他所能做的就是給她祝福。至於在太平山上曾有過的心動,他會當成今生最珍貴的回憶,而回憶是不該去尋求未來的。
他以為自己已經做好心理建設,從此雲淡風輕,卻在某天收到一封信,讓他再次動搖意念。
那是一份設計精美的邀請函,還寫了一行飄逸的鋼筆字!「這是我們班的畢業演奏會,我也會上台表演,如果你有空的話,歡迎你來聽看看。」
沒有署名,但他不用問也知道是誰寄來的,他告訴自己,有些事情確實不可以,但這只是一場演奏會,沒什麼大不了的,他相信他辦得到,來去之間只留回憶。
演奏會在五月的最後一天舉行,簡士凱穿上最正式的衣服,白襯衫,黑長褲,咖啡色皮鞋,他還買了一束玫瑰花,這是他第一次欣賞演奏會,很擔心自己是否失禮。
音樂班的學生輪番上陣,時而獨奏時而合奏,雖然他說不出曲名也不懂其中的意涵,但常聽他們聯繫的聲音,久而久之也算耳熟,不至於聽到睡着。
台上趙千柔穿着一套黑色小禮服,更襯托出她潔白的肌膚,她化了淡妝,倌起秀髮,似乎成熟了些,彈起琴來專註而耀眼,他的視線只能集中在她身上,貪婪地想捕捉更多她的身影。
謝幕時,所有演出者鞠躬接受掌聲,許多親友紛紛上台獻花,趙家夫婦也在其中,他們擁抱女兒,感動得淚光閃閃。台上彷彿一場同樂會,人們都是衣冠楚楚,花兒則是爭奇鬥豔,合照起來是那麼相得益彰,所謂錦上添花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就在這時,簡士凱明白了一件事,他的花束廉價而俗氣,他的衣着簡單而平凡,那麼,他還在這裏做什麼?原本想送的花束,就讓它留在位子上,他是該告退了。
趙千柔一開始就發現到簡士凱了,他的存在感相當強烈,她很高興他開了,但他為什麼不打個招呼?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消失,會不會太不夠意思了?七月一日她就要出發前往英國,他可知道時間不多了?難道他什麼都不想要?無論她有多少問題,他已經走了,她根本找不到發問的機會,這場演奏會是完美的,卻在她心中留下無解的遺憾。
時間過得很快,六月十日就是畢業典禮,這一天是屬於高三學生的,他們沒有早自習、沒有上下課時間、甚至沒有校規了,在校園內四處拍照留念,路過的師長除了跟他們合照,還得權充攝影師。在典禮開始之前還有些時間,趙千柔主動傳了通簡訊給簡士凱,別問她是怎麼得知他的手機號碼,一個女孩如果想接近一個男孩,什麼事都做得到。
「你有空嗎?音樂教室沒人,我先過去,你等一下過來好嗎?」她依然沒有署名,她相信他會明白。
「好。」這是他回傳的訊息,就這麼一個字,他能給她的就只是這樣?
十分鐘后,兩人在音樂教室見了面,校內廣播正播送着驪歌,確實這是離別的時刻,當高三學生踏出校門后,就再也沒有開學日了。
「嗨。」趙千柔先打聲招呼,決定一鼓作氣說出口。
「我就要出國了,我想跟你說一聲謝謝,還有再見。」無論如何,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是該親口向他告別的,但真的只有如此嗎?她沒說出的情感,難道他體會不到?
「嗯,一路順風。」簡士凱並非獃頭鵝,多少了解她的心意,但他沒有資格挽留,因此他決定保持距離,讓她毫無留戀地去飛。
「就這樣?」她還以為他會有些不舍、也許會有些特別的話想說--…所謂的遠距離戀愛,也要彼此正在戀愛中才談得起來,看來是她想太多了。
「祝妳早日完成學業,一切順心。」
從來沒有一份祝福會讓她感到如此痛楚,原來他真的什麼都不要,自始至終只是她的錯覺,她終於懂了,幻滅就是成長的開始,從今天起她不會那麼愛作夢了。
「謝謝…我也祝你健康平安,工作順利。」
她朝他伸出手,他遲疑了一下也伸出手,兩人的手在空中相遇,一個白細、一個粗黑,她的指甲又長又美,還搽上了透明保養油,他的指甲卻是短到不能再短,每天都會有黑色油污滲進。
如果可以,他多想就這樣握住她的手,什麼也不管,就帶她到天涯海角,然而…她可能從未坐過機車吧,從小習慣轎車和司機接送的她,怎麼能適應坐在他機車的後座,儘管他相信那畫面一定會很美。兩隻手相遇了,而後分開了,他們註定只能祝福彼此,在交會的那一瞬間,曾有過的一些溫柔,已足夠此生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