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桑雅,桑雅……”
一陣輕柔的呼喚,像是生了翅膀一般,穿過風的羽翼,也滑過樹林裏的鼓噪,溫柔輕脆地溜進桑雅珠貝般的耳朵里。
“伊凡,我在這兒!”
伊凡順着聲音的頻率在輕風裏的流動節奏,他穿過樹林,很快地便在河邊的青草地上發現了桑雅。
桑雅正坐在翠綠的草地上擷采那染了一地艷黃蒲公英。
似乎感覺到伊凡的靠近般,桑雅卻仰起她精巧的臉龐,“嗨,伊凡。瞧,我摘了好多的蒲公英呢!”
桑雅的手中正握着一束蒲公英;嬌嫩的黃色花瓣在風的吹拂下微微顫動着;而她的笑容在陽光下顯得特別燦爛,就像她手裏的蒲公英一樣。
雖然背後對着陽光,陰影下伊凡的臉龐依然俊逸。
尤其他那雙含笑的深邃眼眸,在望向桑雅時便顯得特別地溫柔,就像一杯濃郁的醇酒般,教人不禁深陷其中,卻又兀自沉醉。
伊凡一如往常,很自然地挨近桑雅身旁,坐在那片開滿黃色蒲公英的青草地上。
和風輕輕地吹拂着,陽光彷彿也在微笑,甚至連鳥語蟲鳴也感受到愛情的濃郁香醇,都快樂地鼓噪了起來。
桑雅精巧的手在短短的數分鐘裏便已編織出—頂美麗的花冠。伊凡以着一種近乎崇敬的心情,小心翼翼地為桑雅戴上花冠,彷彿她便是—個尊貴的后妃一樣。
伊凡接着取出他剛剛以大自然為材料而製成的花戒指,略微顫抖地將它套上桑雅的纖纖玉指。
“我,願以這隻花戒指。我,伊凡,將生生世世與你相襯。”說這話時,伊凡有些青澀;年輕的他就像一顆青綠的蘋果般。
桑雅嬌羞地垂下眼瞼,揚起唇角,像是初春的薔薇,無比嬌艷。
“你答應嗎?讓我照顧你—輩子?”伊凡見桑雅低頭不浯,便有些慌了起來。
見伊凡焦急的模樣,桑雅禁不住噗哧笑開了來——嬌麗的薔薇於是乎盛開。
“我,桑雅,願以這隻花戒指為誓。我願用我一生所有的愛情為你守候。”桑雅的臉龐酡紅嬌羞,藍色的眼眸清亮如山泉。
伊凡扶起桑雅。桑雅純白的衣袂裙裾和她蜂蜜般的金黃髮絲在風中迎風翻飛,像極了兩個從希臘神話里走出來的維納斯女神。
群巒蒼鬱,河流和着鳥語,和着風聲歡樂地歌唱闃;他們似乎都在為這對年輕的戀侶和他們擁有的那份純潔堅定的愛情詠嘆祝福。
桑雅和伊凡相擁在風中,也沉醉在他們如蜜汁般的美麗愛情里……
◎◎◎
“鈴……,鈴……”
一陣尖銳的鈴聲驚醒了伊薇。睡意仍濃的伊薇反射性,也習慣性地伸手探向她立在床頭柜上的鬧鐘,然後便一陣無意識地摸索。
“咦,不是鬧鐘?”尖銳的鈴聲依然不罷休似地吵鬧着,伊薇的睡意終於在此刻略微消褪。
她急忙沖向客廳,舉起電話聽筒,模模糊糊地應了一聲,“喂?”
“小姐,你還在睡啊?”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男聲。
伊薇在此刻終於頓時清醒。
“啊,……。不,……”伊薇從來就不是一個善於說謊的女孩,因此在孟偉的質問下,她竟一時不知所措。
透過電話線,伊薇清楚地聽到孟偉的嘆息。
“唉,今天中午有一個商業聚會,你答應過我要陪我出席的。你沒忘記吧?”孟偉問。
伊薇一向迷迷糊糊的,而孟偉對於伊薇的這個小缺點是見怪不怪了。可是伊薇依然感到難守,原來,孟偉對她的不信任已經可以表現得如此明顯了,明顯得教伊薇感到慌亂害怕。
“沒有……,我沒有忘記!”伊薇囁嚅地回答,而驚慌使得她的聲音小得如一隻蚊子的嗚叫般,尾音也消失在空氣里。
“那好,我十點整過來接你。”不等伊薇回答,孟偉已經掛掉電話了。
總是如此,孟偉明快俐落有效率,而伊薇則閑適悠哉而且迷糊。因此,孟偉早已經習慣做決定,下命令,並且預見伊薇百分之百的高度配合;而伊薇雖然已經習慣於這樣的相處模式,但是孟偉的迅速果決有時卻也為她帶來一股無形的壓力。
掛上電話,伊薇跌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時間,星期六上午七點鐘。這個時候,伊薇父母還在大安區的七號公園作體操呢!
伊薇想起了她的夢。
這並不是第一次她作這樣的夢。在夢境中一切都那麼地清楚真實。有時伊薇甚至覺得她可以深刻地感受到桑雅和伊凡的心跳律動、呼吸深淺、感情甚至情緒的起伏變化。
據說,有人會在夢中不斷地看到自己的前生。或者應該說,是前生藉着夢境在呼喚着今生,試圖喚醒那早已被掩埋遺忘的記憶。
難道,這樣一個如神話般的傳說竟有發生的可能?而且,竟然應驗在自己的身上?說來雖然不可思議,難以置信,但是伊薇的想像力就像汜濫的洪水般,一發不可收拾。
如果是前生的記憶浮現的話,那麼自己會是誰呢?美麗纖細的桑雅?還是溫柔深情的伊凡?或者是那個令他們悲傷痛苦的人?
在夢境裏,雖然桑雅和伊凡的愛情美麗甜蜜,甚至在伊薇醒來之後,卻還能隱隱約約地感受到那股甜蜜的感覺,就好像是有人不小心在她的心裏打翻一雍的糖漿,染得她心裏既甜蜜又溫馨;可是在感受到他們甜蜜愛情的同時,伊薇卻又同時感覺到一股深沉的悲傷與痛苦正在心底深處蠢蠢欲動。
伊薇直覺地相信,桑雅和伊凡最終還是沒能有情人終成眷屬——在某個陰影的角落裏潛藏着一股邪惡的力量;它正虎視眈眈地窺伺着桑雅和伊凡的愛情……。
伊薇不禁覺得迷惑。她好像是配戴了一副特製的眼鏡般,竟然能如此清楚而且肯定地辨識她夢境裏的人物的情感、呼吸、想法和所有細微的情節,甚至於連情節她都預見了。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難道是夢境裏的桑雅和伊凡正在向她發射出一種求救的汛號——透過她的夢?
這個時候,一陣人語聲正穿過前院,緩慢地朝屋子靠近;熟悉的聲音終於把伊薇自漫無邊際的幻想中拉了回來。
“呵,爸媽已經回來了。”伊薇仰頭望了壁鍾一眼,在掛掉孟偉的電話之後,自己竟坐在這兒莫名其妙地胡思亂想了一兩個鐘頭。要是讓孟偉知道了,他一定又要斥責她無稽的想像力。
孟偉是一個很實際的男人。對於伊薇那似乎過於豐富的想像力,了除了不加理會外,並不曾嚴斥過伊薇。
對此,伊薇已感到心滿意足,雖然孟偉常說她是一個活在自己夢幻里的人。
“哎呀,怎麼還坐在這兒發獃啊!趕快去梳洗準備吃早餐了!”伊薇的母親一進門,見女兒還身着睡衣、懶懶地蜷縮在沙叟,便自顧自地嚷嚷了起來。
對於母親的急性子,伊薇早巳見怪不怪了。她只是覺得奇怪,為什麼如此急性子的媽媽會生下她這個散漫胡塗的女兒呢?不過,伊薇還是起身來,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換衣服。
回到房間,一隻立在床頭櫃的無尾熊正發出尖銳的聲音,“伊薇,別偷懶,起床了!伊薇,起床了!”
伊薇不禁笑出聲來,然後走向無尾熊,先是調皮地扮了個鬼臉,然後才伸出食指輕輕地在無尾熊的鼻尖上按一下,無尾熊也就安靜下來了。
這隻無尾熊鬧鐘是孟偉送給她的二十四歲生日禮物,裏面還裝有孟偉的公司自己設計生產的電腦中央處理器,所以,這是一隻十足現代化與科技化的無尾熊。
轉眼,認識孟偉已經四年了。認識他的時候,伊薇還是一個單純的大學生,而孟偉則剛退役回來,正開始進入他父親的電子公司,從基層實習起。
伊薇還依稀記得那是大三那一年暑假,伊薇因為教授的特別推薦,所以才有機會到孟偉的父親的公司擔任一個暑假的實習秘書。
雖看伊薇平時迷迷糊糊的,她的語文天賦的工作能力可是令人激賞的。除了主修的英文外,她副修的德文對她而言,可也是得心應手,毫不含糊,而且她現在也開始利用工作之餘進修日文課程。
因為伊薇和孟偉正好被分配在同一個部門實習,又加上年齡相仿,所以很自然地發展出一段秘密戀曲。
然而,今日成功幹練、自信瀟洒的孟偉,想當然爾,和四年前那個單純且略帶羞澀的孟偉是不可同日而語了。但是,不管怎麼樣,孟偉依然深深地吸引着伊薇;也許是因為伊薇從孟偉的身上看到了她一向缺乏的理性、果決和精明吧!
由於伊薇出色的外語能力,和實習時的優良表現,大學畢業后,孟偉的父親也很歡迎她再到他的公司翔飛電子來上班。可是孟偉卻拒絕了父親的好意安排,因為他不願他的感情在辦公室里成為被人拿來討論的話題——他要他的私隱權。
伊薇不能因此而怪孟偉不愛她。畢竟孟偉將來是羞飛電子的繼承人,因此做起事來,要考慮的層面不免較廣。況且,除了這件事情之外,伊薇覺得孟偉對她一直都很不錯。另外,伊薇也告訴自己說,她也不喜歡在辦公室里被人指指點點,或以異樣的眼光看待。她現在待的公司雖然沒有翔飛大,但是她做得自在且得心應手,並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呀。
伊薇趁孟偉還沒到之前,刻意地吃撐了自己。因為她知道,和孟偉一起出席所謂的商業聚會,她必定是陪着孟偉到處與人交際應酬,根本就沒有時間可以品嘗到那些既精緻又昂貴的菜肴。
孟偉很準時地在十點刺時出現在伊薇家。
伊薇的母親桂枝,對於孟偉這樣一個準佳婿,自然是親切有禮,大有“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有趣”的成分在。
倒是伊薇的父親,一個退役的老將軍,相對於夫人的八面玲瓏,他便顯得老成持重,嚴中帶慈。甚至連林孟偉這般倨傲的人,對老將軍卻也敬畏三分。雖然老將軍對於這位人人眼中的乘龍快婿沒有什麼微詞,但是卻也不似夫人般刻意拉攏討好。
老將軍並非不關心女兒,也不是麻木不仁。他只是直覺女兒和林孟偉的組合似乎有點不協調,可是人又說不出來為什麼,所以也沒急着發表自己的想法。
孟偉並沒有在伊薇家多作逗留,便和伊薇驅車直奔某國際五星級大飯店。
果然不出伊薇所料,這場聚會結束口寸,已經是下午四點鐘了。雖然伊薇出門前吃廠不少東西,可是現在也忍不住飢腸轆轆,而且疲憊刁;堪。
坐在孟偉的車裏,伊薇一路無浯。她不是很喜歡這類的聚會,但也不特別討厭。那為什麼答應孟偉出席呢?伊薇也不甚清楚。電許只是因為孟偉希望她去吧!可是此刻的伊薇卻覺得全身虛脫,整個人完全被一·股倦累感所淹沒、侵噬。
整個聚會裏,伊薇不但得忍受一些肚肥油臉的闊老闆們那種輕佻的眼神和輕浮的動作、調笑,還得與他們虛與委蛇、虛應其事。這些人在太座眼前無不正襟危坐,唯唯諾諾,但只要太座一轉身,便不禁對年輕美麗的伊薇露出餓虎撲羊般的醜陋嘴臉。
然而,這些闊太太們也並不比他們的先生高尚到哪兒去。她們的話題總是不離互相比較珠寶啦、服飾啦、孩子啦、老公啦等等沒什麼內涵的話題。此外,她還聽了不下百遍這樣的話,“唉呀,羅小姐,你可真是好福氣哪,有一個如此年輕有為的男朋友。你可要牢牢把他看住,千萬別讓他跑了。”面對那酸溜溜的語氣和似笑非笑般的確良暖昧表情,伊薇只能一味地陪上笑臉,即使她的心中十分不以為然。
“你知道嗎?今天佳尼的劉董竟向我說,怎麼沒讓你到翔飛來上班。”孟偉突然開口說話。
伊薇被孟偉突然發出的聲音驚醒過來。本來已經假寐的她只好張開眼睛轉向孟偉,然而她看到的卻是孟偉的眼中和唇角都顯露出一種叫做“自負”
的神情。
“嗯。”伊薇此刻並不特別想知道孟偉的答覆,因為這一類的對話她已經聽太多了。
可是孟偉並沒有聽出伊薇的疲憊,依然自顧自地說下去,“結果,你知道我怎麼回答他嗎?”
不等伊薇回答,孟偉又繼續說,“我說,你是一個有才幹的女孩子,怕翔飛沒有可以讓你發揮的環境,反而埋沒了你;而且你現在的工作很好,你不但很滿意,而且你也充分地發揮了所長。”
孟偉竟然會稱讚她有才幹?雖然這句話的出發點是自私的;是因為他根本不想讓伊薇到翔飛上班,可是伊薇還是不禁感到訝異——孟偉竟然稱讚她?如果這也處划的話。認識孟偉四年多,他除了說明伊薇乖巧外,從沒有稱讚過她,除非當他一再忍受她的胡塗時也處劃一種讚美。
不過,此刻的伊薇已經累得無法為孟偉這難得的稱讚感到高興。她只是靜靜地把頭偏向一邊注視着窗外。
車子正經過忠孝東路,熱鬧繁華的燈火在微冷的昏暗裏顯得特別溫暖。擁擠的車潮,擁擠的人潮,都會裏的紅男綠女彼此擦肩而過,碰揞到的是一顆顆孤寂冷漠的心,亟欲在繁華的燈影下以物質來填滿心中那逐漸擴大的空虛感,以冷漠的面容和時髦的裝扮來鞏固那漸漸崩潰的安全感。
“唉……,人生,究竟是怎麼樣的課題呢?……”
伊薇在心中無聲地嘆了一口氣。突然,她感到異常地疲倦。
“你怎麼了?一副無精打彩的模樣?”孟偉在伊薇的腿上輕輕地拍打了一下。
伊薇回頭對孟偉嫣然一笑,依然沉默不語。
孟偉於是斜睨了伊薇一眼,然後了解似地說,“肚子餓了?再忍耐一下下。過了這個孩死的塞車路段,我們就去好好地大吃一頓!”
當孟偉的心情顯得特別活潑輕鬆時,那便表示這次的商業聚會他頗有斬獲;而且,伊薇一定又一次成功地扮演了她為孟偉所扮演的角色。
“送我回家吧,孟偉。”伊薇靜靜地說。
聽到伊薇一反常態的答覆,孟偉不禁詫異地看了伊薇一眼伊薇從未對他的提議或決定說“不”的啊,怎麼現在……
伊薇相當了解孟偉的驚訝來自何處。是自己把他寵得讓他以為……,不,讓他“相信”,她對他只會永遠唯唯諾諾稱是?
不是有句至理名言說,天下之所以有壞男人,全是因為女人自己把他們寵壞了的嗎?雖然孟偉一點都不壞,他只是有相當唯我獨尊的傾向罷了。
“我累了。”伊薇輕輕地在孟偉的頰上印上一吻。
而這一吻果然十分有效地抹去了孟偉眼中的疑慮。“好吧,既然你累了,那我就先送你回去。”孟偉說。
從孟偉淡然的語氣和表情里,伊薇無法得知他現在的情緒。
以往,伊薇總是對孟偉的喜怒哀樂,情緒起伏過於敏感。只要孟偉的神色稍微顯得沉重,伊薇便要以為自己又做了什麼讓孟偉不高興的事,而變得十分局促不安,甚至還會刻意地以撒嬌討好來使孟偉再度變得輕鬆,或對她柔柔地一笑。
可是,現在的伊薇覺得她自己就是一頭懶洋洋的小豬,緩慢、遲頓,而且不想理會孟偉的情緒。
不是不再關心或是不再在乎了。也許是長期的過度關注使得她倦累;也或許是一下午的社交宴會使得她筋疲力竭,讓她沒有心思再去照料孟偉的心情。雖然伊薇在心底深處清楚地知道,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可是她到底不是一個喜歡鑽牛角尖的人,因此她很高興地便以這些理由說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