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憂鬱
從沒想過,
自己的生命會有缺陷,
然而,
當眼前的陽光那麼燦爛,
為何要,
執著的讓自己陷入藍色的憂鬱。
四月的午後,溫度26C,空氣品質不良,紫外線指數過強,需注意防晒。
在台北市某家大型醫院裏,粉紅色的杜鵑盛開之後即將凋落,化作泥土或許來春還有機會再生一回。
精神科門診大排長龍,不分男女老少都在等待醫生的救援,他們或許看起來身體健全、意識清醒,卻承受着生命中難以承受的苦。
其中一間初診的診療室里,突然傳出類似哀嚎的聲音。
「憂鬱症?!」白易涵和林芷吟同時驚聲問。
坐在這對夫妻面前的男人叫程良波,是一位精神科方面的權威醫生,再次以肯定的語氣說:「沒錯,你們的兒子得了典型的憂鬱症。」
「我的老天……」林芷吟眼前忽然一片昏眩,她必須把重心靠在丈夫肩上,才不會讓過於豐滿的身體跌下椅子。
白易涵一邊扶住妻子,一邊仍不肯相信的追問,「這……這怎麽可能?浩廷他從小就是資優生,跳級了三次不說,現在還是……電腦博士耶!」
擁有超過二十年的行醫經驗,程良波相當習慣病人家屬的反應,他冷靜的分析道:「不管他的IQ有多高,EQ還是有可能會不及格。他長期處在精神低落的狀態,情緒波動比正常人強烈而且持續,常會引起失眠心悸、胸悶,也可能會影響他的生活功能。」
醫生所說的確實是白浩廷的狀況,百分之百沒有誤差,讓白易涵和林芷吟不得不承認,他們引以為傲的寶貝兒子真的「病」了,而且還是「精神病」!
這半年多來,白浩廷總抱怨有失眠、頭痛、胸悶等現象,動不動就心情煩悶,工作之餘只會看些來世今生、超越死亡之類的書。
他們夫妻倆只有這麽一個兒子,怎能不驚慌失措、亡羊補牢?因此,他們帶兒子去看了腦科心臟科、胸腔科,還三不五時到廟裏燒香收驚,結果卻有如烏雲罩頂,怎麽都找不出病因,也得不到徹底的治療。
經過某位善心朋友的勸告,他們半信半疑的找了精神科醫生求助,卻是夫妻倆一起前來就診,因為白浩廷自恃甚高,絕對不肯承認自己「頭殼壞去」。
如今得到了解答,有如天打雷劈、飛來橫禍!教他們夫妻倆情何以堪、如何承受?
林芷吟深呼吸幾口氣,終於勇敢的發問,「那現在……我們該怎麽辦呢?」
很好,只花了兩分鐘的時間,病人家屬就接受了事實!程良波點點頭,對著電腦螢幕鍵人處方,「我先開藥讓他服用一個月,可以減輕焦慮和失眠的癥狀。」
「可是……」白易涵生來就是個老好人,說話總是吞吞吐吐的,「我兒子從小就聰明過人、成績優異,個性不是普通的自傲和自戀,如果……告訴他說他得了憂鬱症,還叫他吃藥……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程良波並不意外,淡淡地微笑道:「這種病患我也曾碰過,確實需要一點時間讓他適應,我建議讓他休息三個月,遠離現在的生活環境,例如去旅行或度假。」
「度假?」林芷吟立刻皺起眉頭,「他才剛升職,又是個工作狂……」
「是啊!」白易涵也跟進道:「電腦是他的最愛,除此之外,他什麽興趣都沒有,對於玩樂那些事情都懶得去做。」
真理再次得到印證,醫生和病人之間的天秤總難以平衡,因此,程良波只問了一句關鍵語,「你們到底希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好起來?」
「希望!希望!」他們回答得毫無猶豫。
「那就努力去試看看吧,」程良波將處方打印出來,直接放到他們面前,「以藥物和心理治療同時並進,就可能有改善的機會,如果你們還是置之不理,那就真的是放棄你們的兒子了。」
一陣天人交戰之後,林芷吟顫抖地接過處方箋,點頭道:「我們會照做的。」
「憂鬱症並非絕症,只要病情好轉,一樣可以過著正常人的生活。」程良波以微笑鼓勵道:「加油!」
「謝謝醫生!」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夫妻倆只能握緊彼此的手,無論如何都要把兒子從那憂鬱汪洋中拉上來。
☆☆☆☆☆☆☆☆☆
「恆春半島」,範圍從楓港以南算起,台灣島開始變得瘦長細小,三面都是大海環繞,因此也被稱為「半島」。
而所謂「恆春」,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即是、水恆的春天,在四季如春的情況下,貂皮大衣很難賣得出去,泳裝和涼鞋則是整年熱銷,看到雪的機率比看到飛碟還低。
四月中旬,鋒面北撲向上,天空抽答答地哭個不停,中南部卻是艷陽高照、有如盛夏。
白家從台北一路南下,從小雨迷濛來到璀璨陽光,從高樓大廈進入晴空碧海,彷佛來到一個新世界。
司機老劉是屏東人,沿途介紹觀光景點,口沫橫飛地道:「現在來玩正是時候,可以看蝴蝶和南十字星,相思樹和棋盤腳都開花了,還吃得到飛魚和雨傘旗魚呢!」
林芷吟拉拉丈夫的手,精心化妝的臉上露出真誠的笑!「還記得我們蜜月旅行就是來屏東,那時我們都還年輕,想不到一晃眼就過了二十幾年。」
白易涵不住點頭,「是啊!在都市裏待久了,都快忘了還有這麽美的風景。」
坐在駕駛座旁的白浩廷,照理說應該是視線最佳、風光最勝,但在他心中卻只有陰暗沉重的冬日,即使陽光灑落在手中,也像雪花一樣冰冷。
林芷吟從皮包拿出一瓶葯,交到前方兒子的手中,「浩廷,這是醫生開的綜合維他命,你每天早晚要各吃一顆,知道嗎?」
「哦!」白浩廷面無表情地回答,也不知他究竟聽進去了沒。
看兒子的臉色看了二十六年,林芷吟如何會看不出他的反應,於是再次叮嚀,「要聽媽媽的話,這種維他命對身體很有幫助,一定要天天吃喔!」
白浩廷根本懶得回答,他們都不知道他已經知道了,昨晚他在爸媽門前聽到了一切,也包括這次假期的原因竟然是因為他得了憂鬱症!
從小就高人一等的他、自命不凡的他,大家都認定他會成就一番事業!但現在呢?他只想放逐自己,躲到遠遠的天涯海角,讓所有的人忘了曾經有他的存在。
看看手裏的那瓶「維他命」,想必是醫生開的處方,他竟然還得靠吃藥來控制自己的精神狀態,老天,這是多大的侮辱啊!
「浩廷?你怎麽了?」白易涵看他神色黯然,似乎有什麽心事。
「沒事。」白浩廷的視線轉向窗外,正好有台銀藍色的吉普車快速經過。
那位駕駛人相當引人注目,除了車速超快、車身超酷之外,更因為他(她?)有一頭橘紅色的短髮,被陽光映照得燦爛耀眼,自由自在的在風中飛揚。
那個人一定很快樂吧!白浩廷這麽想着,在這個世界上,似乎每個人都比他快樂。
沿着台二十六號省道,經過車城、恆春和南灣,眼前風景豁然開朗,轉為曲折美麗的海岸線,海風揚起白色浪花,加上藍天白雲,形成一幅壯闊的畫面。
「好漂亮的海!」白易涵和林芷吟都為之讚歎。
白浩廷依舊沉默著,他開始想像自己淹沒在那片深藍色之中,不知會是怎樣暢快的一種解脫?如果爸媽發現他此刻的心思,一定會後悔將他帶來這環海之地吧!
車子開進恆春鎮墾丁路,兩旁都是熱鬧繽紛的商家,還有結伴成群的遊客們,才四月天而已,這裏已像是熱情奔放的暑假。
沒多久,他們就來到了目的地:墾丁歷史最悠久的五星級飯店,凱撒大飯店。
火把、椰子樹、艷麗花朵和熱帶拉丁音樂,以及穿着花襯衫、白長褲的員工們,讓他們立刻感受到本地的南國風情。
「浩廷,我們到了。」白易涵轉向兒子說:「相信你會喜歡這裏的。」
白浩廷根本懶得回答,「憂鬱症」這三個字放在他身上有如烙印,而今再也沒有任何事物能讓他有好心情了。
林芷吟看齣兒子並不開心,對丈夫使了個眼色,要他耐心等待轉機出現。
白易涵自然也懂,拿了個紅包慰勞司機,「老劉,這一路辛苦你了。」
「謝謝先生,那我先去休息啦!」於是,老劉開車離開,他們三人則走進飯店,到櫃抬辦住房登記。
這時,有一位身穿制服的中年女性走來,那是嚴玉伶,今年剛滿五十歲,擔任凱撒飯店的人事經理,也正好是林芷吟的同窗好友。
「怎麽樣?一切都順利嗎?」嚴玉伶走上前問。
「玉伶!好久不見,你還是一點都沒變。」林芷吟握住好友的雙手,之前兩人在電話中已經談過,她還特別拜託玉伶多照顧浩廷。
「都畢業二十多年了,別自欺欺人了!」嚴玉伶爽朗一笑,「你看你兒子都長這麽大了,我們還能不老嗎?」
白易涵拍拍兒子的肩膀,「浩廷,快叫阿姨啊!」
「阿姨好。」浩廷悶悶的喊道。
「上次阿姨看到你的時候!你才剛滿十八歲,沒想到一下子就過了八年。」瞧這孩子長得多清秀、多斯文,就可惜少了點笑容,嚴玉伶心想,自己絕對要幫忙到底。
「是啊!」林芷吟也頗有感慨,「日子過得可真快呢!」
「等會兒再聊吧!來,我帶你們到房間去。」嚴玉伶幫他們接過鑰匙,帶他們走進預訂的豪華套房。
「怎麽樣?還滿意嗎?」嚴玉伶打開落地窗帘,前方正好是海景,而後方則是山景,如此面海臨山,正是最高級的享受。
「你安排的當然沒話說。」林芷吟的眼中充滿懷念,「當年我們來度蜜月的時候,可沒有這麽豪華的享受。」
一聽老婆說起過去的艱苦,白易涵連忙道:「現在你想怎麽享受都行,拜託別再嘮叨以前有多慘了。」
「哈哈……」嚴玉伶輕笑起來,「那時候同學們都嚇了一大跳,我們的林芷吟大小姐竟然跟一個窮小子私奔了,那真可說是年度最佳話題呢!」
三人聊起往事,就像打開了記憶的盒子,有數不盡的話題和感觸。
白浩廷默默地站在窗前,望着那片深藍大海,腦中只有一種念頭:在結束這了無樂趣的生命前,該如何麻痹自己、放縱自己,甚至毀滅自己……
※※※
傍晚六點,凱撒飯店前的火把紛紛點燃,雖然天空還是藍色的,但夕陽西下總是特別快,過不了多久就是清涼的夜晚。
「飛天小魔女送件來羅!」人未到聲先到,飯店的員工們都已熟悉,那大嗓門的主人就是趙雨藍。
在這傳訊科技發達的時代,「人工快遞」仍然有它的存在價值,趙雨藍正是其中一名佼佼者。她從小在屏東長大,對各地都像自己家一樣熟悉,加上她人脈廣、機動力強,自己開了「藍色天使」快遞公司,業績量一直居高不下,有時還得加班工作呢!
「辛苦你了,謝謝!」櫃枱的服務小姐接過包裹,在收件單上籤了名。
「這是今天最後一件,我下班羅!」趙雨藍甩甩一頭短髮,轉眼就看到嚴玉伶的背影,於是從後面跳上去抱住她說:「阿姨,猜猜我是誰?」
「這種大嗓門除了你還有誰?」嚴玉伶拉開那糾纏的兩隻手,轉過身說:「野丫頭,你怎麽又染髮了?」
「現在流行嘛!」雨藍摸摸自己的紅髮,得意得很。
「真是的,你就不要變成禿頭才好!」嚴玉伶在凱撒工作八年了,至今仍然未婚,把雨藍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
「人不輕狂枉少年嘛!阿姨難道從小就綁這種正經八百的髮型嗎?」二十二歲的趙雨藍對嚴玉伶的做法很不認同,明明就是個美女,卻捨不得「愛現」一下。
「你這小鬼,愛玩愛鬧就直接說,少牽拖到我身上!」就在這同時,嚴玉伶的視線中多了一個人,那是剛走出房間的白浩廷。
因為白易涵和林芷吟都是大忙人,把兒子送到目的地就得走了,只好拜託嚴玉伶多多照顧。於是,她腦筋一動,拍拍雨藍的肩膀,「雨藍,幫我個忙好不好?」
「沒問題,請阿姨儘管吩咐!」雨藍自認是墾丁的小霸王,沒什麽她做不到的。
「你看到那位先生沒?」嚴玉伶指向櫃枱問。
從雨藍的視線望去,櫃枱邊正站着一個高瘦的男子,白襯衫、牛仔褲、無框眼鏡,五官清秀、皮膚白皙、眼神茫然,似乎搞不懂自己怎麽會在這裏。
「看到啦!小白臉一個,標準的台北觀光客。」雨藍點點頭,這男人正是她最沒興趣的那種典型。
雨藍的反應早在嚴玉伶的意料之中,也因此她才會提出這樣的挑戰,「如果你有辦法讓他笑一下,我就答應你一個願望。」
雨藍皺起眉頭,口氣不屑,「為什麽?他算哪根蔥呀?值得阿姨你這麽重視?」
「別問了,反正一句話,答應不答應?」
嗯……這差事頗有吸引力,雨藍開始動搖了,賊笑地問:「任何願望都可以嗎?」
「只要在我能力範圍之內,你說什麽我就做什麽。」嚴玉伶對雨藍有信心,這孩子心地善良,應該不會為難她才是。
「成交!」雨藍嘿嘿好笑,心底藏着某個秘密,但還不到揭曉的時候。
「那就看你的了。」玉伶已經放心了一半,由這活潑開朗的丫頭出馬,一定會有好結果的。
「等著瞧吧!」雨藍瞪住那男人的背影,有如老鷹搜尋著獵物般。
站在櫃枱前的白浩廷突然覺得背後一陣發涼,那時他怎麽都無法想像,自己就快踏入命運安排的陷阱了……
※※※
工作了一整天,太陽就快輪班休息了,在此之前,它還是儘力在天空和海面上作畫,好讓人們讚歎,並且了解這世界有多美麗,能活着有多幸福。
凱撒飯店前的小灣沙灘上,滿是戲水弄潮的遊客,音樂和笑聲此起彼落,散播在微涼的晚風中。
在通往沙灘的階梯旁,有個木製的露天酒吧提供冷飲和簡單的餐點。
「再來一罐啤酒。」白浩廷一個人坐在吧枱前,眼中看不到美景,只有自己落寞的影子。那些歡樂聲在他聽來,只覺刺耳,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他無病呻吟的憂鬱。
然而,就像這宇宙的定律一樣,所謂物極必反、置之死地而後生,就在白浩廷最想消失的時候,雨藍大步走進了他的生命。
「哈羅!」有個高亢的大嗓門在他身後響起,還有隻不客氣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
這不在白浩廷的預期中,他不以為自己會在這裏碰到什麽熟人,因此,當他緩緩回頭一看,果然,他並不認識對方。
那應該是一位本地女孩,穿着色彩鮮艷的短褲、涼鞋和無袖上衣。
其實,他花了好一會工夫才確認她是女孩,因為她那頭俏麗紅髮比他短了很多,不過,從她頸部以下的窈窕曲線看來,她確實是個性感的恆春姑娘。
比較特別的是,她有一雙神采奕奕的大眼,而不只是熱帶的慵懶風情。
白浩廷靜靜地看着她,連句「有事嗎?」都不想問,就算此時此刻地球要毀滅了他也不在乎。
雨藍雙手擦腰,衝著他直笑,「幫個忙!你笑一個好不好?」
這是最新的搭訕法嗎?他知道自己長得還不錯,碰到艷遇也不是第一次了,但這女孩給他的感覺不太一樣,她似乎就真的只是要他笑一個。
其實,他本性善良,也很想幫她這個忙,但對此刻的他而言,要他笑比要他哭還難,因此,他只有說:「抱歉,我無能為力。」
啥?雨藍為之一愣,心想,不過是叫他笑一個,居然給她回答說無能為力?看來,這項任務不太簡單,難怪嚴阿姨會拿一個願望來允諾她。
「別這樣嘛!不試試看怎麽知道?」雨藍坐到他身旁,向吧枱里的服務生喊道:「阿傑,給我來杯天使之吻!」
那位染了一頭金髮、穿着T恤和海攤褲的服務生立刻用台語回答,「隨來!」
這女孩果然是當地人,到處都有熟人,白浩廷心想,或許她是無聊、或許她想敲他一筆,無論如何,他都沒什麽好損失的,因為他連自己都放棄了。
阿傑很快就把飲料端來,還吹了吹口哨說:「雨藍,釣帥哥呀?加油喔!」
「少羅唆,滾邊去!」雨藍接過飲料喝了兩口,轉向白浩廷問:「喂!你想不想讓自己High一點?」
High一點?她這是什麽意思?嗑藥、吸毒,或是性交易?白浩廷腦中飛快地想着,這些他都沒嘗試過,但既然到了這種地步,他還有什麽好顧慮的?
因此,他淡淡的回答道:「無所謂,都好。」
「做人就是要這麽爽快,來,乾一杯!」雨藍用力拍上他的肩膀,立刻拿他當哥兒們看,雖然這傢伙看起來陰陽怪氣、嬌生慣養,但作起決定還挺乾脆的!
看她一口氣喝完,白浩廷也不甘示弱的跟進,或者該說這是自暴自棄?當生命走到了谷底,任何事物都不再讓他牽挂。
「咱們走!」雨藍轉身跳下椅子,動作俐落。
離開小灣沙灘後,他們爬上木頭階梯,路上停著一整排的汽機車,白浩廷正想開口說自己有開車時,她已跳上一台銀藍色的吉普車。
「喂!上來吧!」雨藍對他揮手道。
白浩廷愣愣的看着那台帥氣的吉普車,上面還寫著「藍色天使」的字樣,這不正是他在公路上看到的那一台嗎?
原來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她了,那好,就讓這位天使帶他上天堂或下地獄去吧!對他來說哪裏都是一樣的。
「先繫上安全帶。」她好心的提醒他,「我習慣開快車,你可得坐穩點。」
這女孩並非危言聳聽,因為在下一分鐘,白浩廷就深刻體驗到所謂「飛翔」,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
路旁風景有如影片快轉飛逝,前方只見地平線上下起伏,海風打在臉上幾乎有點疼,卻是種非常過癮的疼法。忽然間,他也明白為何她會把頭髮剪得這麽短了,因為當髮絲被強風吹在臉上時,可是有如針刺般疼痛的。
「你挺鎮定的嘛!」雨藍越來越欣賞他了,很少有人第一次坐她的車會不尖叫的。
白浩廷只是點點頭,他沒力氣開口,他怕自己隨時都要被卷進風裏了。
擦去眼鏡上的細沙,他發現這裏的天特別藍、海特別深、雲特別白,甚至花朵也提早盛開、蝴蝶也提早飛舞。
吉普車沿着濱海公路繞了一圈,經過船帆石、砂島和鵝鸞鼻,回程又開上了迂迥的山路,繞過社頂公園和墾丁森林遊樂區,最後回到了熱鬧的墾丁鎮上。
看看已經是晚上八點了,雨藍摸摸肚子說:「喂!本姑娘肚子餓了,吃飯去吧!」
「嗯!」他勉強發出聲音,嘴唇仍閉得死緊,免得吃進滿口風沙。
半小時後,他們又回到原來的出發點,兩人一起跳下車,走向那遠近馳名的「迪迪小吃」,不管任何時候,客人總是多得不得了。
「嗨~~大家好!」雨藍發起快遞公司的名片,有如候選人般,「有空多多捧場!」
大家也紛紛招呼道:「雨藍一來就帶個帥哥,是不是男朋友啊?」
雨藍早就看慣這種場面,「好說好說,追我的人已經從墾丁排到恆春去了,這傢伙只是候補中的候補而已。」
「雨藍,想吃些什麽?我來幫你點?」老闆娘自告奮勇地道。
「當然是由你打點啦!拜託用大火快炒,我快餓昏了!」雨藍眼尖,一找到位子,立刻用大背包佔住。
沒多久,服務生上菜了,桌上擺著綜合沙拉、海鮮炒河粉、椰子雞湯和酸辣魚。
雖然白浩廷還是有點頭暈眼花,但看到眼前的南洋佳肴,也忍不住食指大動。
「別客氣,自己動手啊!」雨藍先打了聲「招呼」,隨即大嚼特嚼起來,賣力工作了一整天,她可不會虧待自己。
白浩廷被她嚇著了,他從沒看過任何女人吃得這麽快、這麽多,桌上的東西簡直有三分之二都是被她幹掉的,要不是他眼明手快,只怕就要餓肚子了。
不過話說回來!就因為有「競爭」,才有動力,否則,他本來連拿筷子都懶,畢竟突然得知自己有憂鬱症,實在不是一件讓人有胃口的事。
二十分鐘後,雨藍總算吃過癮了,拿起果汁痛飲,「對了,你是幹嘛的?」
「跟電腦有關的。」他不想多談那些豐功偉業,尤其是跟陌生人。
「哦!」雨藍聳聳肩,也不多問,自我介紹道:「我是跑快遞的。」
「看得出來。」光憑她那超快感的飄車技術,就知此人是不可多得的快遞天才。
「吃飽了沒?你吃得好少喔!」她瞪大眼,從沒看過男人吃這麽少的。
白浩廷很想說這都是拜她所賜,但想想還是作罷,隨便找了個藉口說:「天氣太熱,我沒什麽食慾。」
「這樣啊——大概你還不習慣恆春的好天氣吧!」雨藍抓起大背包,直接拿了帳單就去付帳,半句廢話也不多說。
這讓白浩廷又是一驚,她竟然不要求他出錢?這還是他第一次讓女孩子請客!
「喂!走吧!帶你去個好地方。」看他一臉獃滯,她忍不住要敲敲他的腦袋,大吼道:「回魂啦~~」
被她這麽一喊,他彷佛被當頭棒喝,整個人都為之清醒。
然而,他還是捂住了雙耳,虛弱地抗議,「拜託小聲點,我耳朵快聾了……」
「誰教你一副老人痴獃樣,就算耳聾也是應該的。」雨藍乾脆捏住他的耳朵,像個老媽扯著小孩一樣的走向吉普車。
他們前腳還沒踏出店門口,老闆娘和客人都已經笑到肚子痛了。
追逐太陽甩甩頭髮,享受風的自由,迎着陽光,接受夏日的洗禮.陽光、夏日,風和花朵,就是生命的寫照。
從墾丁鎮北上,一路經過南灣、後壁湖和上水泉,將車子停在夜間無人管理的停車場上,走過昏暗的彎曲小路後,便來到了白砂,一處長達五百公尺的潔白砂灘。
夜裏的海洋是黑暗的,海浪卻是雪白的,寧靜得像個夢、像首詩,彷佛它們已經存在了數千年,獨自存在、獨自美麗,只等著有緣人來細賞。
白浩廷立刻愣住了,有幾秒鐘的時間無法思考,面對大自然的瑰麗神奇,他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雨藍很明白他此刻的感受,每次她帶朋友來這裏,總會看到對方一臉白痴樣。
「喂!躺下來吧!」雨藍放下背包,率先躺到柔細的海灘上。
說躺就躺?這女孩想做什麽?會不會太直接了點?
白浩廷不明所以,猶豫了一下後也跟着照做,然後,他立刻得知了原因。
在那深藍的、神秘的夜空裏,有幾千幾萬顆小星星正在對他眨眼,彷佛要對他說些什麼,卻又默默無語,只用那柔和的光芒覆蓋在他身上。
「怎麽樣?漂亮吧?」雨藍雙手放到腦後!一副輕鬆愜意的樣子。
「嗯……」他怎能反駁?他滿心臣服。
如此躺在沙灘上,仰望滿天星斗,燦爛有如煙火,讓人有種想哭的衝動;那些星辰不知穿越了多少光年的距離,而今才來到他們的眼前。
如此存在於天地之間,宇宙中彷佛只剩自己一個人……不!在他身旁還有一個女孩,雖然幾乎還是個陌生人,卻在這時刻和他一起凝望星空。
過了一會兒,雨藍坐起身子,從背包里拿出兩罐冰啤酒,丟了一罐給他。
「我從小就看着這片天空長大,但不管看多少次都不會膩,真奇妙。」
白浩廷靜靜地打開啤酒,他相信她所說的話,這幅畫面已經超越了永恆。
「喂!我忘了問你叫什麽名字?」
「白浩廷,浩然的浩,宮廷的廷。」
「哦!」果然是個適合小白臉的名字,她在心裏默念幾次,「我叫趙雨藍,雨天的雨,藍色的藍。」
雨藍,很適合墾丁的名字!他靜靜的喝着啤酒,想等她說出真正的意圖,不管是要錢還是要命,他都無所謂,就為了她將這片星空送給他,已值得他付出代價。
但接下來,她又讓他感到意外了,只見她像個小女孩般傻傻的說:「我有時候會覺得星星好像在對我說話,但有時候又覺得是我在對星星說話,說不定……我跟宇宙中的某個物體正在做心靈交流呢!」
「是嗎?」這他倒是沒想過,不過挺有意思的。
「本來就是呀!」雨藍雀躍萬分的說:「外太空的生物可能不是用語言交談,而是以心電感應的方式,我們人類應該也有這種本能,只是太久沒用就都忘記了。」
「嗯!」說來也有一番道理,他不禁點點頭。
「像我就覺得呀!在家人、朋友、情侶之間有種默契,是不需要用言語表達的,除了因為他們本來就熟悉彼此外,也因為他們願意打開自己的心靈雷達,才會特別容易接收到對方的訊息,你說對不對?」
「對。」他毫無猶豫的附和。
「所以羅!只要我用心去感覺、去傾聽,說不定我就可以聽到花的聲音、海洋的呼喚,還可以收到外太空來的訊息呢!」
看她滿臉興奮期待,他只能點頭,「希望你早日成功。」
「你不覺得我是傻瓜?」
他搖搖頭,真正的傻瓜大有人在,例如他自己就是。
雨藍呵呵笑了幾聲!將啤酒一飲而盡,忽然跳起來,甩開腳上的涼鞋,奔向那片潔白砂灘,追逐浪花,也被浪花追逐。
白浩廷仍坐在原地,看她玩得像個小孩子,他多羨慕她的童心未泯啊!
等雨藍玩得盡興了,看看小叮噹手錶,驚叫,「哇——都快十二點了,我要回家睡大覺了,先送你回飯店吧!」
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砂,「謝謝。」
「謝什麽謝?真有心靈感應的話就別說了!」她抓起背包,帶領他沿着原路回到停車場,四周雖然昏暗不明,可他們的視線卻已習慣。
接着又是一場飆車競賽,白浩廷已稍微適應了這車速,卻還是有點心驚膽跳,真怕自己會在某個轉彎處被拋進海里。不過話說回來,這不也正如他所願嗎?
當吉普車停在凱撒飯店門口,白浩廷下了車,覺得雙腿還有點發軟。
「祝你好夢,Bye!」雨藍踩下油門,迅速遠離了他的視線。
他站在原處凝望了好一會兒,心想,這女孩有點稀奇古怪、有點不按牌理出牌,但他並不討厭她,相反的,他很高興有這次的奇遇。
轉過身,回到飯店的房間裏,他簡單的洗了個澡躺上床,看了看桌上那瓶葯,他還是決定閉上眼睛,就這樣下去吧!
他不想吃藥、不想治療、不想面對,事到如今,他什麽都不在乎了,只願夢裏會有那片燦爛星空……
☆☆☆☆☆☆☆☆☆
恆春的太陽似乎特別勤勞、特別早起,清晨時分就用盡全力地普照大地,所有的人都別想逃過它的恩寵。
白浩廷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其實他早就醒了,但他就是不想起床,他沒有任何人想見,也沒有任何事想做。
「鈴~~鈴~~」電話響了很久,頑固而堅持,他只好懶懶的接起。
「浩廷,你起床了吧?有沒有按時吃維他命?」那是林芷吟打來的,即使正忙於公事,她仍惦記著兒子的健康。
聽到母親的問題,他很平靜的撒了謊,「吃了。」
林芷吟鬆了口氣,「那就好,你開車出去逛逛,盡量玩得開心點,知道嗎?」
「知道。」無話可說的他!迅速掛了電話。
他還是哪裏也不想去,他只希望就此消失,可惜他還活着,活着就會肚子餓,肚子餓就得出門找吃的。
於是,他勉強自己下床穿衣,走到一樓的「發現西餐廳」去吃飯,看看四周都是情侶、家人和夥伴們,只有他一個人落單,只有他不知何去何從。
「喂!」又是那熟悉的大嗓門,又是那不客氣的拍肩動作,他不需轉頭就知道那是誰——坐在吉普車上飛翔的藍色天使。
果然,一身短衣短褲的雨藍就站在他背後,那頭耀眼的紅髮看起來似乎又更紅了些,彷佛被天上的艷陽染色了一樣。
「你很閑是不是?過來幫我送貨!」
雨藍根本沒讓他有機會回答,直接拉了他就往門口走去,指着地上那堆像小山高的椰子說:「你看,這教我怎麽搬啊?就算我是神力女超人也快掛了!」
「所以呢?」白浩廷還沒回過神來,他腦中一片恍惚。
「所以……你就得做我的苦力羅!」雨藍抓起兩顆椰子塞到他的雙手裏。
「哦!」他沒意見,反正他也閑得發慌、悶得發愁,不如把自己折磨到筋疲力竭,或許晚上有可能會睡得好一點。
看他那麽賣力的工作,半句怨言也沒有,讓雨藍亂感動一把的,心想,不管跟阿姨的賭注能不能贏,至少這個朋友值得交往!
「工作效率不錯,等會兒請你喝椰子汁!」她又拍拍他的肩膀,「走,上車!」
他連「去哪兒」也不問,就跳上昨晚坐過的位子,他突然有種感覺,自己應該是屬於這裏的,那就隨她帶他前往那未知的遠方吧!
一路旋風飆馳,很快就來到鵝鸞鼻公園,雨藍把車停在一家冰果室前,跳下車喊道:「阿坤叔,我送貨來羅!」
一名身材黑壯的中年男子走出來,帶著憨厚的笑容說:「這麽快?你搬得動?」
「我有苦力嘛!」雨藍指著白浩廷,故意頤指氣使地說:「喂!還不快點工作?否則我不給你飯吃喔!」
白浩廷沒說什麽,抱起兩顆椰子就走下車。既然他上了賊車,那就乖乖做工吧!
「多謝啦!」那中年男子拍拍白浩廷的手臂,「雨藍這丫頭比較不講理,你別跟她計較,以後你叫我阿坤叔就好了。」
雨藍氣呼呼的跳腳,「誰說我不講理的?你竟然幫著外人欺負我?」
「好了好了,大小姐,快去剖兩顆椰子來,你沒看你男朋友都快被曬乾了?」
「他才不是我男朋友,我才沒那麽倒霉呢!」雨藍嘴裏罵歸罵,看白浩廷揮汗如雨依然辛勤工作,她也只好乖乖的去弄椰子汁羅!
十分鐘後,白浩廷終於將一整車的椰子搬完。
雨藍拿了顆椰子給他,交代道:「先喝椰子水,再用湯匙挖椰果吃,別浪費喔!」
白浩廷一接過去就咕嚕嚕喝下,彷彿第一次喝到這麽美味的椰子汁,有如瓊漿玉液般,而那半透明的椰果滑嫩無恍,幾乎教人捨不得吞下喉嚨。
「好喝嗎?」這次雨藍的速度就沒他快了,瞧他像是三天沒喝水似的。
白浩廷抹抹嘴角,重重點頭。
阿坤叔在旁邊看得笑呵呵的,「雨藍,你爸媽可以放心了,這下終於有人要你了,不怕你嫁不出去羅!」
雨藍一聽就有火,怎麽每個人都想把她「外銷」出去?難道她的行情真有這麽「滯銷」嗎?再怎麽說她也是該大的大、該小的小、該有的都有啊!
「拜託!本姑娘年輕貌美,要追我的人有一卡車,哪輪得到這傢伙?」
「想不到我們雨藍還會害羞呢!」阿坤叔難得抓到機會,當然要大加利用,「平常老是恰北北的,一遇到帥哥就變了樣,果然女孩子長大了,要留也留不住啊!」
雨藍被他一激,當真臉紅了,哇哇大叫道:「閉嘴閉嘴!不然我叫嚴阿姨來修理你,看你還敢不敢囂張?」
說到嚴玉伶,阿坤突然咳嗽幾聲,「你以為我怕她啊?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稍微讓她一點,我阿坤做人沒有什麽優點,就是還懂得禮貌兩字而已。」
「少來!你明明就想泡她還不承認?哼哼!總有一天你會開口求我的,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哇哈哈!」雨藍想到自已和嚴阿姨的約定,不禁得意洋洋的大笑起來。
「你又在打什麽壞主意了?小心害人不成反害己喔!」
白浩延安靜地站在一旁,聽他們兩人繼續抬杠,樹蔭下涼風陣陣,讓他身上的汗水逐漸蒸發,也讓他發現自己還活着。活着,就是這樣嗎?他還在尋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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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得好,不是冤家不聚頭,自從初見的那天起,白浩廷天天都會碰到雨藍,不是被她押著去做「苦力」,就是陪她上山下海去冒險。
雨藍的快遞業務繁忙,而且內容包羅萬象,像是送匾額、油飯、鮮花、奠儀等都不稀奇,有時還得幫人挂號領葯、排隊買票、收帳存款。
這些白浩廷都不介意,既然他都放棄了自己,那他還有什麽好介意的呢?他只有一件事不懂,「你應該有很多朋友的,為什麽一定要找我?」
雨藍回答得很爽快,「相逢自是有緣,羅唆那麽多幹嘛?」
或許真是有緣吧!不論他走到哪裏,總會被她的「雷達」掃描到,有時他甚至會不由自主的期待那聲「喂」!
至於他要自殺的決定呢?他想,那也不急在一時,就留給這世界多幾天時間,又有什麽差別?趁此假期,他也可以多想想辦法,跳海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
周日,又是個熱死人不償命的艷陽天,雨藍車上載了個大鐵箱,一找到白浩廷就興奮的問:「喂!要不要去浮潛?我有整套配備喔!」
浩廷搖搖頭,「我不會游泳,而且我怕水。」因為兒時的一次溺水意外,讓他從此對水上活動敬而遠之。
「啥?你還是不是男人啊?」她做出不可原諒的表情,「這裏可是三面環海的恆春半島耶!你不會游泳簡直就是對不起大海!」
「我很抱歉。」他說得毫無誠意,心想,如果學會游泳,他可就很難溺死了。
「算了算了,改天有空再調教你。」她知道自己最沒耐性了,要教她當游泳教練,只怕她會把學生先裝進水泥筒,直接丟向海底深處。
方案A行不通,還有方案B可行,在墾丁是不愁沒處玩耍的。
於是,兩人出發前往大尖山,雖然海拔才318公尺,卻是傲視群雄,突立於四周平緩的坡地上。山下有墾丁牧場和大片草原,許多放牧的牛馬在其中徜徉,彷彿天底下沒什麽比吃草和休息更重要的事。
「怎麽樣?羨不羨慕?」雨藍跳下車,取了一捆牧草喂馬。
「嗯……」他幾乎無話可說,原來做牛做馬這麽愜意。
想爬上大尖山,大約要一個半小時,先循着草坡走到山腳,穿過糾結的樹根、奇險的坡度,靠近山頂時還得用麻繩來攀岩。
登高一望,整個曲折的海岸線就在腳下,空中的白雲彷佛一伸手就碰得到,山下的草原有如綠色地毯,隨風起伏。
雨藍咕嚕嚕喝了半瓶水,隨手遞給浩廷,根本沒想到那是間接接吻,而他也早就渴得沒空胡思亂想了。
涼風吹來,滿腔爽快,她突然有所感嘆,拍拍他的肩膀,「我說老兄啊!我們能活着可真是不錯呢!」
「嗯……」他不得不點頭,若不是因為活着,又怎能領略這份美麗?
或許,這片海天一線的寬闊藍色能治好他的憂鬱,或許……或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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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後,雨藍開車送白浩廷回去,才沒幾天的工夫,她就從送他到飯店門口,「升級」成送他到房間門口,甚至堂而皇之的走進他的房間。
「你真的要進我房間?」他微微猶豫,難道她一點都沒想到他是個男人,一旦衝動起來,可是不會客氣的。
正如他所預料的,她對於男女之防毫無感覺,一把搶過鑰匙就自動打開了門,「借看一下嘛!我在凱撒混這麽久,就是沒看過豪華套房,別那麽小家子氣!」
此時正值黃昏時分,從落地窗可以看到海面霞光四射,天空紅雲朵朵,有如最後一個日落,凄艷動人之至。
暖暖餘暉包圍住他們兩人,要說這是永恆的一刻也不為過。
「哇噢——」雨藍只用了一聲驚呼來表達她的感受。但他懂,毋需言語、毋需文字,只要用心去聽。
「喂!住這邊真的很過癮,對吧?」她推推他的手臂,吹了聲口哨。
「還好。」儘管美景如畫,當他獨處在房裏的時候,常常想的卻是如何結束生命,要是說出來,可能會把她嚇著。
「什麽叫還好?真是不知好歹!」當雨藍轉過身,看到桌上那瓶葯,想也沒想就問:「你在吃藥?你怎麽了?」
白浩廷心中一凜,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被發現!
但該來的總是要來,對眼前這個率直的女孩,他無論如何都不想說謊,於是,他深吸口氣,緊閉雙眼,硬擠出那幾個字,「我……我有憂鬱症。」
說出來了,他終於說出來了!這是第一次,他能對別人坦承自己的疾病,但她會有什麽反應呢?驚慌失措?同情憐憫?還是故作鎮定?!
「哦!」她點點頭,「那又不算什麽,幹嘛一副世界末日的表情?」
不算什麽?他睜開眼,惱怒地道:「事情沒有發生在你身上,當然不算什麽。」
相對於他的激動反應,雨藍卻顯得非常平靜,「事情沒發生在我身上,但發生在我珍惜的人身上。我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國中時她得了憂鬱症,卻不願意告訴我們這群死黨,高二那年她跳樓自殺了,我們才知道她已經痛苦了好久好久。」
「是嗎?」他能了解,因為他自己也快活不下去了,或者該說,他根本不知為何而活。
往日痛楚再次湧現,她語重心長地道:「那時候我怪自己沒有用心去感受、去了解,所以我找了一些資料研究,也跑去相關單位當過義工,雖然不算是專家,但至少我知道,憂鬱症不是絕症,只要經過藥物和心理治療!一定會有改善的。」
「你說話的口氣還真像個醫生。」但他最不需要的就是這些理智建議,「無所謂,我不在乎,就這樣下去吧!」
雨藍立刻瞪住他,質問道:「你有沒有定時吃藥?」
「你說呢?」他聳聳肩,不把那當一回事。
她看那藥瓶還是滿滿的一罐,這傢伙根本就是欠人痛扁嘛!
「你沒吃?這怎麽行?你的腦袋就像座城堡,現在被憂鬱症打倒了,藥物就是你請來的傭兵,可以幫你收復城池啊!」
「夠了,我不想聽了。」他走到門口,替她開了門,「你回去吧!」
她冷笑一聲,迅速鎖上每道門鎖,怒視着他宣佈道:「我偏不!除非你答應我乖乖吃藥,否則我絕對不走!」
他嘆口氣,就知道她會這麽做,「你一個女孩子留在男人的房裏不怕危險?」
她抬起下巴,提高音量,「會怕的話就不是我趙雨藍了!」
她想當救世主儘管去當,但他可不領這個情,「反正我也不是你的誰,你何必多管閑事?這世界少了我一個人,還是會照常運轉下去,又有什麽差別?」
哼哼哼!聽聽他說這是什麽混帳話?生命如此美好,怎能不知珍惜?虧他還長得一臉聰明樣,竟然連最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媽的!你以為你是悲劇男主角啊?少在那邊自艾自憐好不好?」
她一開罵,他突然也火大了,「我就是自艾自憐,怎麽樣?」
對此,她的反應是翻翻白眼,還故意吐舌道:「膽小鬼!沒用的傢伙!」
「你以為你自己多偉大?紅毛丫頭一個,哼!」
「拜託,我這可是模仿清秀佳人安妮才染的耶!」她最恨別人污辱她的頭髮,這下子她真的被惹毛了,「你這豬頭、烏龜、雞蛋糕、史上超級無聊變態男子!」
「你才三八、阿花、神經兮兮兼無理取鬧!」他從未對人如此開罵,一罵出口卻發現自己挺有天分的。
哈!這男人竟敢回嘴?雨藍嘿嘿笑了幾聲,繼續使出高段罵招,「你沒人要,你性無能!你這一輩子都不會有高潮!」
什麽?!竟然有這種女人,罵人罵得這麽缺德?那他也不客氣了!「你走路會跌倒,你煮飯會燒房子,你開車會讓全台灣交通崩潰!」
「你可惡!」
「你可惡加可恥!」
「你可惡加可恥加可恨!」
「你可惡加可恥加可恨加可笑!」
「你可惡加可恥加可恨加可笑加可吐!」
如此罵法已退化成七歲小孩的口吻,完全於事無補,只是純粹的人身攻擊。
兩人對罵到最後,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了,只能氣喘吁吁的瞪着對方,接着,也不知道是誰先笑了,他們就那樣莫名其妙的大笑起來。
「哇哈哈……你這小人……笑什麽笑?」
「你……你這白痴……還不是一直在笑?啊哈哈……」
「不……不準笑了!」
「有本事……你就先停下來啊!哈哈……」
彷彿中了什麽咒語似的,笑聲不斷在房裏迥盪,好幾分鐘過去後,雨藍才全身無力的躺到床上,一邊摸著疼痛的肚子、一邊擦掉眼角的淚水,這種激烈笑法實在厲害,才沒多久就快要了她的命。
白浩廷也沒好到哪兒去,靠在牆邊拚命喘氣,感覺頭暈得不得了。
突然,某個念頭從雨藍腦中閃過,讓她猛然從床上爬起,瞪大了雙眼指着他問:「你……你笑了?」
「嗯……好像是吧!」他捏捏自己的臉頰,因為大笑還隱隱作疼著。
「Ya!太棒了,奇迹終於發生了!」她彷佛中了頭獎,衝上前抱住他,發狂般的亂叫亂吼亂跳。
白浩廷先是獃獃的任她擁抱,沒多久,他意識到她柔軟的胸部就貼在他懷裏,那觸覺又甜蜜又尖銳,讓他全身都酥麻了起來。
之前他把她當作一個小丫頭,一個沒有性別的小天使,但就從這一刻起,他發現自己實在錯得厲害,她確確實實是個完整的女人!
雨藍對他的反應毫無所知,稍微放開了他一些,喘了好幾口氣才說:「喂!你再笑一個好不好?」
「幹嘛要我笑?」他想起兩人的初次見面,當時她也是這麽要求他,但他又不是一笑傾城的美人,笑起來也沒有比別人牙齒白,她到底為什麽會如此在乎呢?
「不笑就算了,希罕啊?」她轉了轉眼珠子,故意不說原因,反而轉移了話題,「你一定要乖乖吃藥,從現在起,我會天天盯着你的!」
「不吃又怎麽樣?」突然他想逗逗她,看她有什麽反應。
原本他以為她會義正辭嚴,或是大罵特罵,沒想到她還有另外的法寶。
只見她眼眶一紅,吸了吸鼻子,淚水汪汪的打轉,哽咽道:「你做人不要太過分喔!我……我不想……不想再因此失去我的朋友了,」
朋友?他們算是朋友嗎?看到她淚眼迷離的模樣,他就算有千百種疑問也都消失了,就為了這串晶瑩的淚水,他確定他們真的是朋友。
「好好好,我吃就是了。」他妥協的速度之快,連自己也嚇了一跳,這也未免太沒原則、太沒個性了吧?但比起看她強忍淚水的模樣,他卻寧願做個超沒原則、超沒個性的傢伙。
「真的?!你不是唬我的吧?」她擦擦眼角,假裝自己沒哭過。
「不吃的話,我怕你的大嗓門會把飯店都給哭倒了。」他開始相信孟姜女哭倒萬里長城的故事了,女人的眼淚可真是致命武器。
她臉一紅,握起拳頭就要打他,「你敢糗我?我才沒哭呢!」
天——真的好痛!這女人說哭就哭、說打就打,那小拳頭的力量可不小,他趕緊繞著房間逃走,兩個人嘻嘻哈哈、你追我跑的,像是剛剛才交到朋友的小孩。
「白浩廷,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專職看護,你膽敢不吃藥的話,我就揍你!」
「趙雨藍,你有本事就來啊!」
不知不覺的,笑意又爬上他的嘴角,他發現,這遠比想像中的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