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斯榮看着地上的逐漸變得冰冷的軀體,突然轉身向神殿外走去。沉重的步伐,每一步都分外艱辛。他只覺得自己從來就沒有這麼沮喪過。

“王兄,你這麼急着離開,難道不見見教廷新任的大神官嗎?”碧姬塔的聲音突然響起。

楊愷城與斯榮均是一愣,驚愕的看向碧姬塔。

大神官,古巴比倫教廷倍受推崇的最高祭司。擁有僅次於國王的權力。“如果這是天意的話……如果可以相信的話……我希望……”這真的是帕扎爾的決定嗎?這是他希望自己可以依靠的信念嗎?帕扎爾知道楊愷城與這個世界毫無聯繫,卻執意將他深深嵌入這個世界的歷史裏?

“賽米拉斯既然是帕扎爾大神官的學生,而帕扎爾大神官歸天前,將歷代教廷最高祭祀的信物給了他,那麼眼前這位,理所當然該是教廷的新任大神官。”

碧姬塔緩緩站了起來,直視兄長斯榮的眼睛。

信物?楊愷城驚訝地看向帕扎爾套在自己食指上的銅戒,一時不知所措。

斯榮卻在瞥見那枚古樸的指環時面色瞬間慘白,如同被雷電擊中,他渾身一震,幾乎站立不穩。

“他不可以!”斯榮強迫自己的聲音鎮定下來,“碧姬塔,不要任性了,我知道你氣我處死帕扎爾,但是愷城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不要用你的任性把他卷進事端。”

“帕扎爾神官傳位於他,繼承王族血統的我可以作為見證;說他不是賽米拉斯,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王兄你可有證據?!”

巴比倫的公主神情肅穆,第一次真正展現出她的威嚴。

楊愷城卻如此悲哀,他看見一位少女的成長,伴隨着最醜陋的陰謀與觸目驚心的鮮血。此刻,那些簡單與純潔正在離她而去,代替的是那顆心充斥了痛苦與傷痕,絕望與憤怒蔓延上曾經明澈的眼睛。

此刻,她站在那裏在質問斯榮,而後者蒼白面容上的雙眼痛苦不堪。這是斯榮註定付出的代價?

“斯榮,你這樣不擇手段地追求足夠完成自己野心的權力,究竟值不值得?”楊愷城忍不住開口。

他突然開始同情起斯榮,他追求了這麼久的權力,如今唾手可得,只是權力這個東西總是會讓身邊的人不知不覺就疏遠起來。愷嘉、愷琳、羅蘭與他幼時是何等親密無間,然而隨着歲月一日又一日的過去,當他們長大,他接過了“天間”的首領之位,那些他深愛的人們,卻漸漸隔閡起來,當他察覺,已是一道深深的溝渠。當然,他依然可以為他們付出自己的一切,他們也依然可以用生命來愛他,可是彼此卻再也沒有先前純粹的感覺,那夜愷嘉與羅蘭婚禮的喧囂中,他如外人一樣獨自站在街頭,從未有過的孤獨。

這也是斯榮現在的感覺嗎?唯一的親人的疏離?

“我只是做了身為一個君主該做的事情。”斯榮的聲音沉痛卻沒有溫度,“愷城,我以為你會明白……”

“我不明白!”楊愷城冷笑一聲,“帕扎爾從來就沒有與你為敵,自始至終是你的野心在欺騙你自己,你殺他的唯一的理由是他是巴比倫德高望重的大神官,擁有着最緊近你的權力,也限制了你的權力。我怎麼會明白一個為了權力連朋友性命也不顧及的人?”

“你這是什麼意思?”斯榮僵硬的面部突然輕輕顫動了一下。

楊愷城深深吸了一口氣:“陛下,恐怕有的事不能如你計劃得那樣順利了,我將以賽米拉斯的身份成為巴比倫新任的大神官。”

“你不可以!”斯榮突然憤怒地低吼起來,“楊愷城,你就那麼希望成為大神官,就那麼希望與我為敵?你答應過,絕對不會背叛我!不要攔在我的路上,不要成為我的敵人!”

成為大神官就是背叛?如果一切不遵從他的意願就是背叛?在這人的眼裏除了臣僕和敵人,難道沒有其餘更為溫和的存在?

“如果你認為我背叛了你,為什麼不幹脆連我也殺死?”楊愷城說話時很平靜,胸中卻是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他突然拔出仍插在帕扎爾身上的劍,上面滿是半凝固的粘稠血液,然後他回過身,他看看碧姬塔公主的方向,又再次轉向斯榮,“你已經在她面前殺死了一個朋友,何必介意殺死我這個無足輕重的外人?斯榮,陛下,如果你現在不殺我,以後恐怕會很後悔!”

嘲諷的笑意嚼在悲傷的眼睛裏,他輕蔑地睨着獨自站在那裏的巴比倫王。雙手捧起沾染血腥的利劍,一步一步捧到斯榮面前。

“住手,楊愷城,你瘋了嗎?!”碧姬塔擔心地衝過來,卻被楊愷城揮手攔下。

斯榮看了看碧姬塔,又看了看楊愷城,突然凄厲地笑了起來。

“讓我殺你。我在你心中真是那麼殘酷的人?或者你根本篤定了我不會殺你?”

清寒的風在大殿穿行,神殿外的天空已經開始變成天青石的顏色,斯榮久久注視着眼前目光堅定的人,卻沒有等到他要的答案。楊愷城站在那裏,始終沒有回答。

斯榮深深嘆了一口氣,猛然奪過楊愷城手中的劍,狠狠向一邊的花崗岩石柱劈去,鏗鏘一聲,入石三分,劍卻斷成兩段,斯榮手一松,兩截斷劍叮噹落在地上。

“楊愷城,去做你的大神官吧。”斯榮冷聲道,“但是記住,現在已經沒有人可以阻攔我,到最後後悔的一定是你。”

丟下這麼一句,斯榮轉身走了出去。留在神殿外的王軍看見國王,頓時呼聲震天:“巴比倫王萬歲!尼布甲尼撒陛下萬歲!”

斯榮看着這歡騰的一切,陰霾的心終於開始沸騰。

權力的征戰,元老院的貴族軍幾乎全軍覆沒,教廷方面極富威望的帕扎爾也死了,這個損失絕不是一年半載可以彌補的,勝利者是他。追求了這麼久的權力,他現在已經握在掌中,正如他對楊愷城說的,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攔他,此刻他如同終於擺脫鐵索的雄鷹,充斥在心中只有對萬里長空的急迫渴望。

去吧!我的巴比倫應該站在最高的地方。斯榮的嘴角掛上一抹孩子般純凈的驕傲笑容。

是的,我的巴比倫……

楊愷城與碧姬塔在神殿裏久久地沉默着,直到遠處傳來的歡呼聲也漸漸消失了,碧姬塔終於忍不住雙手掩面,對着帕扎爾冰冷的軀體失聲痛哭起來。

“公主,不要再哭了吧,你的眼淚並不能讓死人復活。”楊愷城走到她身邊,柔聲勸慰。

碧姬塔抬起紅紅的眼睛:“我不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他們,哥哥和帕扎爾,他們明明是朋友……既然是朋友為什麼,為什麼帕扎爾要反對哥哥,哥哥怎麼又變得這麼殘忍……我不明白啊!”

“公主,這個世界上有一類人,總是會固執地堅持着自己的理想或者信念,其餘的東西就很難顧及,也總是會傷了關心他們的人和他們自己。無倫帕扎爾還是你的哥哥,他們都是這樣的人。很愚蠢,但是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

說到這裏楊愷城嘆了一口氣,伸手抹去碧姬塔臉上的淚痕。

“不要為帕扎爾哭泣了,先前他生已無歡,現在卻死得其所,並不需要用憐憫的淚水來祭奠他的亡靈;至於你的哥哥,真正殘忍的人,是不會悲傷的,可是公主,在你哥哥的眼裏,我能看見他的悲痛,只是處在他的地位,他無法對任何人說出來。所以公主,請你不要去憎恨他,要知道,他是那麼深愛着你。”

碧姬塔似懂非懂地看向楊愷城:“你讓我不要恨他,可是你呢?剛剛不是分明在違逆哥哥,與他為敵?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哥哥他,他對你,對你又何嘗不是……”

“噓!”楊愷城把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沒有讓碧姬塔繼續說下去,“公主,以後我不再是巴比倫的過客,和帕扎爾還有你哥哥一樣,我也有我不能放棄的原則。所以,有的事情必須埋沒,有的心情也只能放在心裏,你明白嗎?”

“你……”碧姬塔怔愕地看着楊愷城,然後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起來,“我不懂!”她的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一般順着面頰滑落下來,“你、帕扎爾還有我哥哥,你們的什麼原則信念和理想我都不懂,我只知道你們原來明明都是那麼關心彼此,結果卻都為這些亂七八糟的理由,把大家都弄得痛苦不堪,你們究竟有沒有想過別人的心情?根本全是一群莫名其妙自私自利的大傻瓜!”

碧姬塔說完,頭也不回地衝出了神殿。而楊愷城看着她飛奔的背影,默默無語。

神殿外,太陽已經從東方的天空升起,這一夜是何等漫長,而新的一天又是怎樣的艱辛……

***

元老院的叛亂一夜間被鎮壓,叛軍幾乎全軍覆沒,而戰火依然損毀了大半個王城。同時由於教廷的大神官帕扎爾去世,年輕的巴比倫王不費吹灰之力就接掌了原屬元老院的全部勢力。讓教廷手中三分之一的政務決定權形同虛設。

幾日後,尼布甲尼撒一道令下,巴比倫開始在舊城的基礎上着手修建新王城,亦是希臘詩人荷馬筆下著名的“百門之都”。具史料記載,新城可以奔馳四匹馬拉的戰車的城牆兩端起於幼發拉底河畔。河對岸是巴比倫的新城區,一座大橋橫跨幼發拉底河,使新城區與主城連在一起。巴比倫由此成為當時世界上最為宏偉壯觀的城市之一。

巴比倫王下令當天,巴比倫教廷亦進行了有史以來最為簡單冷清的大神官繼位典禮。在帕扎爾遺體火化的烈焰映照下,楊愷城以賽米拉斯之名,融入了巴比倫的歷史中,成為巴比倫第七代的大神官。

而觀禮者,除了幾位年邁的高級祭祀,只有碧姬塔公主與延留巴比倫的米提亞領主拉普蘇寥寥數人。尼布甲尼撒的缺席,使這次典禮成為巴比倫歷史上罕有的國王缺席的教廷傳承儀式。新任賽米拉斯大神官在繼位后亦未按照慣例入宮為巴比倫王祈福,而是一直忙於與對一系列政務的回顧及周邊局勢的了解。

巴比倫的乾燥炎熱的旱季在繁忙與寂靜中匆匆而過,繼而來到的是溫和濕潤的雨季,以及埃及如約而至迎接他們王子普薩美提克的妻子的使者。

碧姬塔公主的婚禮極盡奢侈,巴比倫與埃及互贈禮物的馬隊讓巴比倫人驚嘆不已。剛剛從內戰中恢復元氣的巴比倫城很快沉浸在婚禮的喜慶氣氛里,熱鬧非凡。

女孩畢生的夢想難道不就是披上美麗的嫁衣,找到那個可以給自己一生幸福的人?

碧姬塔看着身上的白色衣裙,精緻華麗,最上等的衣料,金銀寶石的滾邊。整個巴比倫除了她,再也沒有哪個女人可以擁有這樣富麗堂皇的嫁衣。可是,她真的能在埃及找到自己的幸福嗎?

“公主,陛下來了。”洛雅走近碧姬塔,輕聲說。

哥哥?碧姬塔緩緩合上眼睛,自從帕扎爾死後,自己一直不曾原諒他。現在要去埃及了,兄妹間難道真能就這樣形同陌路?

“我去見他。”碧姬塔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轉過身,一抬頭,卻發現斯榮已跟在洛雅身後,來到自己面前。

“你真美!”斯榮沖碧姬塔微笑着。

“謝謝哥哥。”碧姬塔同樣也是微笑。

“原諒我了?”斯榮又問。

碧姬塔沒有很快回答,她看向窗外,輕輕的風帶着幾片殘碎的花朵打着捲兒落下,“哥哥,你還記得嗎?我們小的時候,你和帕扎爾都答應我,我出嫁的那一天,會一起為我送嫁祝福。可是現在,這個承諾永遠都不會實現了。”說到這裏,碧姬塔看向斯榮,“哥哥,有的事也是永遠不能被原諒的。”

斯榮的眼光黯淡下來,一些話噎在心中,堵得難受。然而他終於打起精神,從一邊的女官手中接過面紗,走到碧姬塔面前,悉心地罩在她的臉上。然後俯下身,隔着面紗小心親吻妹妹的額頭。

“碧姬塔,你恨我這沒有關係,但是一定要讓自己幸福,相信我,帕扎爾在他的世界也一定會給你最美好的祝福。”

碧姬塔瞪大了眼睛:“哥哥,為什麼你不為我祝福呢?”

斯榮苦笑:“為什麼讓你恨的人祝福你呢?”

淚水漫上眼眶,碧姬塔這一年留下的淚水,比她其他時間加起來還要多:“哥哥,帕扎爾的死,我真的不能原諒你。可是,我從來就沒有恨過你,因為,神明作證,我是那麼愛你。”

斯榮溫和地看着碧姬塔,心裏似乎從未如此欣慰過,而臉上也終於露出由衷的笑容:“我怎麼能不祝福你呢,碧姬塔,你是我如此美麗如此善良的妹妹,我又怎麼能不祝福你呢?”

“二位,時間差不多了,是不是應該開始儀式了呢?”

又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碧姬塔驚訝地循聲看去,卻是楊愷城正微笑着立在門口,雪白的神官袍襯着金色的長發與碧藍的眼睛,越發的俊美。

“楊愷城,大神官?”碧姬塔驚呼起來,“你?為什麼?”

斯榮在一邊笑道:“怎麼,要嫁人了就連家裏的慣例都忘了,王族的婚姻難道不是歷來都由教廷大神官住持?”

楊愷城也笑着在一邊調侃搭腔:“既然是碧姬塔公主的婚禮,再怎麼麻煩的事都要放下吧。”

碧姬塔笑了,從未有過的開心,她依然不知道自己在埃及是否會有自己的幸福,然而這一刻,她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她得到了哥哥與帕扎爾多年前承諾的祝福,當然還有那個永遠不可能與自己在一起,卻必將永遠刻在自己心裏,會隨着時間流轉而逐漸淡去,卻至死也不會消逝的人……

一股奇異的勇氣突然充滿了美麗的新娘的內心,她緩緩走到楊愷城身邊,低下頭藏住緋紅的臉頰,聲音因羞澀而幾不可聞。

“楊愷城,你抱抱我好嗎?”她說。

楊愷城愣了一下,便笑了,他輕輕擁抱碧姬塔。如同呵護易碎的水晶。

碧姬塔隔着面紗小心翼翼地將頭枕在楊愷城的肩膀,然後她聽到楊愷城在自己耳邊輕輕地說:“公主,我希望你得到幸福。”

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楊愷城的肩膀上,他抬起頭向斯榮看去,後者露出一抹感激的神情。

如果無法平復這個女孩受到的傷害,如果無法改變她成為政治犧牲品的命運。那麼至少在她離開的這一天,不要有傷害,不要有爭鬥。或許以後的路必將曲折而慘烈,但是為了這個在他們心目中值得任何人深愛的女孩,這個曾經單純任性的女孩,暫且讓今天平和美好而充滿希望吧。

伴着充滿歡愉的絲竹鼓樂,雛菊花瓣飛灑在空中。在國王與大神官共同的祝福與禮送下,巴比倫年輕的公主踏上了遠嫁埃及的漫長路途。這位正直美麗的王族新娘是如此被她家族的臣民們寵愛着,送嫁隊伍猶如一場盛大的遊行。

碧姬塔就這樣走出了我們的故事,去了那個古老卻依然充滿神秘與激情的國家埃及,開始譜寫屬於她自己的傳奇。

斯榮與楊愷城久久駐足在王宮的門口,看着隊伍逐漸遠去,走出高大的城門,穿過幼發拉底河上的橋樑,縮成天邊小小的黑點,消失在廣袤的荒漠盡頭。

別時容易見時難,海角天涯再無歸期。楊愷城看向斯榮,卻發現他依舊定定地看着遠處,似乎在等待妹妹回來。

搖搖頭,轉身要走,剛踏出一步卻被斯榮伸手拉住:“謝謝你。”斯榮突然說。

原來這個人會說謝謝?楊愷城抬頭看看天,好像沒有下紅雨的預兆:“謝我什麼?”

“謝謝你答應我的要求前來送她,我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有幫助敵人的心胸。”

“你不派人來勸我,我也會來送她,斯榮,我與你一樣希望她幸福。”楊愷城平靜地說,“而且,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我們並不需要成為敵人。”

斯榮苦笑:“可是你成為了大神官,你站在教廷那邊。愷城,這些天我想了很多,始終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除了支配巴比倫的權力,我本可以跟你分享一切。”

楊愷城搖搖頭:“我成為大神官並不是為了與你為敵,更不是為了支配巴比倫的權力。”

“那麼你究竟想要什麼?難道是身為國王的我也不能給予的嗎?”斯榮激動起來,“你究竟是不信任我的能力,還是不肯信任我?”

“我想要的東西,現在的你,並不會理解。”楊愷城安靜地微笑,試圖推開斯榮的手,“陛下,我要告辭了。”

“別走,愷城。”斯榮抓着楊愷城的手卻越發用力,十指幾乎要掐進肉里,“你欠我一個回答,別忘了你還欠我一個回答。”

回答?“如果你拒絕,我准許你離開王宮重獲自由,不再受我或者教廷的牽制;當然,如果你答應留在我身邊,我就滿足你一個願望。”楊愷城幾乎瞬間就記起了那個黃昏斯榮單方面許下的承諾。

“我知道你已經不再需要我給你自由,可是愷城,請你告訴我,哪怕只是一次,你可曾想過要跟我在一起?你對我可曾有過一點點,我對你的感覺?僅僅是一點點……”暗色的火焰在斯榮黑色的瞳孔中跳躍。

一種奇異的感覺緩緩浮出心湖,一陣漣漪。楊愷城突然莫名地驚惶,然而他終於沉下語調:“陛下……”

“斯榮!”斯榮固執地糾正他。

楊愷城嘆了一口氣,重新開口,語調冰冷:“斯榮,你應該知道,那個約定早已經不能實現了……”

“如果不是約定,你就不能回答了嗎?”斯榮凝視着楊愷城的眼睛,從未有過的脆弱,“楊愷城,連我也不相信,直到今天,這樣的立場,我的願望從來就沒有改變過。現在就算是我的請求,你難道不能給我一點回應,就算是謊言也好,帕扎爾死了,碧姬塔也走了,我,我……”

斯榮沒有再說下去,然而楊愷城看得見他的孤獨,他得到了一直想要的權力,卻不可避免地掙扎在同時襲來的孤獨里。他的性格決定了他必將經歷這些,即使重來也還是一樣的結果,是的,不管重來幾次都是一樣的結果。但是至少,他現在如此痛苦,至少他還沒有成為一個只會操縱權力的軀殼。

自始至終,楊愷城城沉默地站在那裏,什麼也沒有說。但是一切都會有答案的不是嗎,無倫怎樣逃避,答案還是會不知不覺間就浮現在心裏……

***

楊愷城回到寧馬赫神廟時,拉普蘇與幾個高級祭司正在等他。

“大神官,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祭司門見他進來,紛紛恭敬地行禮。

“知道了,諸位辛苦了。”楊愷城點點頭,算是回禮,然後他轉向拉普蘇,“拉普蘇閣下,您真的決定這樣做?”

拉普蘇捋了捋花白的鬍子:“斯榮這個孩子,我從來就不會置疑他作為君主的才華,但是如果把所有的權力與責任壓到他的肩上,身邊沒有可以牽制他的人,對於他和巴比倫或者米提亞都沒有好處。”

說到這裏,拉普蘇重重嘆息一聲:“我老了,再也沒有精力去糾正什麼了,以往我與他的父親都認為帕扎爾是最好的人選,可是……誰又想到,這兩個孩子竟會鬧到這樣的結局……我並不認為幫助斯榮是錯誤的,可帕扎爾如此年輕,他死得是太可惜了。”

一陣落寂后,拉普蘇看向楊愷城,“賽米拉斯,我對你先前的事雖然略有耳聞,卻並不熟悉,但是既然帕扎爾信任你,碧姬塔信任你,而你又敢於在這種情況下站出來,我姑且賭一場,也信任你一次吧。”

楊愷城感激地看着眼前明達的老者,心中卻不免升起一陣的落寂。

巴比倫,這個古老的城市,他來到這裏的時間並不算長,可是遇見的人,經歷事卻讓他似乎過了幾個世紀。尷尬、困惑、憤怒、悲痛、溫情、憂傷、以及斬不斷的絲絲縷縷的牽繫。

楊愷城知道自己一定會想念這裏,在他離開之後,在他回來之前,他會一直思念着這裏點點滴滴的回憶。

碧姬塔公主遠嫁的第二日清晨,拉普蘇亦行色匆匆地離開了巴比倫。不為所知的是,在這位米提亞領主的隊伍里不僅混入了多數的巴比倫高級神職人員,而神殿所掌握的大量珍貴資料捲軸及財富亦以這種方式帶離了巴比倫。

是的,一個堅實的地方勢力的分量,將遠遠高於中心的傀儡機構。在王城被斯榮架空的三分之一政務決定權,在遠離王城的地方卻絕對有極大的發揮餘地。這個理由足以促使,楊愷城決心放棄教廷在巴比倫城紮下的比新巴比倫王國還要漫長的歷史根基。

這個決定當然難以想像,卻又那麼理所當然。

當然,這樣的情況,斯榮遲早有一天會想到並且全力阻止,所以一切都必須迅速而且秘密。這種情況在沒有米提亞領主阿普蘇的支持下幾乎不可能辦到。

但是楊愷城顯然成功了,在新任大神官果斷而周密的策劃下,巴比倫教廷的權力中樞至此暫時由王城轉移到了北方城市舍爾加特,開始在北方重新樹立起教廷龐大的影響力。

斯榮是在當天傍晚晚餐時得到的消息,一邊的侍從們萬分驚訝地眼看着這位一向沉穩的國王,手中的酒杯竟鏗鏘落在地上,跌個粉碎。

“備馬,把我的馬牽來!”他猛然站起來,要向外走卻突然一個踉蹌,幾乎摔在地上。

一匹烈馬如離弦之箭,四蹄生風,急急由王宮飛馳向寧馬赫神廟。

然而,當斯榮急急衝進大殿,早是人去樓空。

“陛下?”一個極為蒼老的高級祭司,在零星幾個神殿學徒的攙扶下,從殿後迎了過來。

“這裏究竟是怎麼回事,楊……賽米拉斯呢?”斯榮氣勢洶洶地質問老邁的神職人員。

“陛下,大神官他們決定暫時離開巴比倫城,在他們不在的這段時間,這裏的事務將暫由老朽代勞,請問陛下,這麼晚了,有什麼急事嗎?”

“這麼大的事,為什麼沒有人事先通知王宮?你們教廷究竟把我這個巴比倫王當成什麼?”

“大神官認為,這是教廷內部的事務,理當自己處理,沒有驚動陛下的需要。”祭司不慌不忙地搬出事先精心準備好的回答。

“滾!”斯榮突然憤怒地大吼,“通通給我滾!”他驅趕着這旁留守者,把他們趕出大殿,直到他們都沒了蹤影,這才一個人疲憊地轉回神殿裏。

他們已經走了一整天,而自己甚至連他們的路線都不知道,無論如何都追不上了。

“楊愷城!”斯榮站在空空的神殿大吼,四周一片空空的回聲,他突然不甘心起來,楊愷城你不能這樣對我,是誰給你的權力?你怎麼可以,你分明……斯榮突然愣住了,分明什麼?楊愷城從來就沒有給過自己什麼答案,何況承諾?

是的,他與他之間,什麼也沒有。

“哈哈……楊愷城我最終還是看輕了你。”斯榮絕望地笑着,他捂住自己的額頭,無力地倚在神殿的柱子上,看着神殿高高的穹頂,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挫敗與疲憊。

“陛下?”一個輕微的聲音傳來。

斯榮暗自心驚,他竟連有人走進神殿也沒有發覺。轉過頭,卻是一個年幼神殿的學徒。

“陛下。”孩子有些膽怯地仰頭看着眼前高大的巴比倫王,“大神官閣下走前說如果他走後,陛下一個人來到這裏,就讓我給您傳個口信。”

“好孩子,快告訴我,是什麼。”斯榮蹲下身,平視孩子。他的心中如此喜悅,如同陰雲密佈的天空透下的一線亮光。

“大神官說,叫楊愷城的人,會獨自在城北十五里處的月泉,停留一天。”

話未落音,斯榮已經跑了出去,孩子追出神殿,只來得及看到他跳上馬,飛奔離開的背影。

***

你可曾見過真正明凈碧藍的天空嗎?在寧靜的荒漠中央,遠離喧囂,抬起頭,你會見到人間最純凈的藍天。而在那藍色的籠罩下,荒漠月牙形的明澈泉水勾勒出的綠洲,宛如仙境。

“唉--我最近似乎總是在給自己找麻煩。”楊愷城坐在泉水邊繁茂的草地上,泉水中映出一張苦笑的臉。經歷了許多,楊愷城已經開始逐漸接受現在這個模樣。向巴比倫城的方向看了看,楊愷城實在沒有把握,待會來得究竟是一個人,還是一隻支軍隊,或者他根本什麼也等不到呢?

算了,任由天意吧。楊愷城慵懶地躺在草地上,緩緩合上眼睛,靜靜地想。

夕陽西斜,沉淪,最後連最後一絲的霞光也隱沒了。

楊愷城決定不再等待。他牽了馬,皺起眉頭,稍稍猶豫了一下,古代的交通工具真的很不方便,學了整整一月,還是覺得很不舒服。

“你好像遇到了麻煩?”

“啊,我不太會騎馬。”楊愷城轉身,笑了笑,“你倒是終於現身了。”

“你知道我一直在這裏?”斯榮很驚訝。

“你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楊愷城指指泉水,“你的影子倒映在裏面。”

“為什麼不拆穿我?”

“重要人物總是習慣在最後關頭才出現。”楊愷城調侃地說,“這好像是個不成文的傳統。”

斯榮卻很認真地搖了搖頭:“不是這樣,說起來可笑,我急匆匆趕來,只擔心來不及見你,可是剛剛我站在那裏,看見你,愷城,你相信嗎,我居然有些害怕,害怕得不敢見你。”

楊愷城沉默了,然後他抬起頭,沖斯榮微笑:“這沒關係,我也會害怕很多東西。”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斯榮,昨天你問我可曾對你有一點點的心動,我告訴你那個約定不能實現。可是……斯榮,如果,我不曾有過動搖,我必定會毫不猶豫地拒絕,不留餘地。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不敢去心裏尋找答案,直到現在也是一樣。所以,至少我希望你能明白……”

楊愷城沒有說下去,然而斯榮平靜地點點頭。

“我明白。”他笑着說,“但是我無法要求你跟我回巴比倫對嗎?”

楊愷城沒有回答。

斯榮於是長嘆一聲:“楊愷城,你昨天說你要的東西我無法理解,可是難道我沒有權力知道,為什麼我們明明都如此在意彼此,卻一定要落到今天這種田地?”

涼涼的風,在二人之間流轉,草木摩挲,發出沙沙的聲音,使四周顯得愈發地寂靜。

“因為,無倫是帕扎爾還是碧姬塔,當然還有我,我們都不想失去你。不願意失去真正的你。”楊愷城突然開口了,“斯榮,你的確是個好君主,可是你終究也是凡人,會脆弱,也會犯錯誤,你不能逼着自己一肩挑起整個巴比倫的命運,那不僅會讓你變成一個沒有感情的權力的傀儡,也遲早會危及你摯愛的巴比倫。為什麼不嘗試去相信更為廣泛的普通人呢?先前的制度雖然有很多問題,但是那畢竟是你的城民自己做出的決定。”

“我嘗試過相信,可是元老院的答案總是讓人失望。”斯榮苦笑,“愷城,我不能為了你的幾句話就放棄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局面。”

“我知道,如果輕易就改變立場,那就不是我認識的巴比倫王。”楊愷城卻似乎並不介意,“但是我並不打算放棄,斯榮,你可以在巴比倫繼續你的理想,而我亦會在新的地方堅持我的信念,這是我必須對帕扎爾與碧姬塔做出的承諾,也是我對你的真心。斯榮,我不能留在你身邊,可是這是我的方式。”也許也是我現在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意義,或許可笑?但楊愷城此刻真的這樣認為。

斯榮久久地沉默着,眼中盈滿憂鬱不舍的溫情,曾幾何時他愛上了一個人,這個人無法掌控卻如此耀眼,讓他如此深愛,卻又註定分離:“你還會回巴比倫嗎?”

“直到時間給我們一個答案,終究有那麼一天,是的,我會回來。”楊愷城靜靜地回答,內心深處,有一個肯定而無法否認得聲音,巴比倫於他是個不可取代的地方,無倫在哪個世界都是一樣……

斯榮最終靜靜站在那裏目送楊愷城離開,看着他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荒漠冷月的銀輝中。

他深愛的那些,終於都離他遠去了嗎?可是心中卻依然是溫暖的。楊愷城在他不熟悉的地方是否也有這種奇妙的感覺?如同天空兩顆相隔遙遠的星星,卻始終彼此輝映,千年萬年,不曾改變。

直到時間給我們一個答案……

斯榮突然笑了,是的,一切才剛剛開始不是嗎?而他們有的是時間去探求那個答案,正如楊愷城所說,終究會有一天,他會回來,是的,終究有那麼一天,斯榮從來沒有這樣相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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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情巴比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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