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旅日本 凱晞

冬旅日本 凱晞

微雨的台北,起風的夜,我在昏黃燈光下,視野越過玻璃帷幕,黑暗盡處隱隱散發著一股無可抗拒的吸引力,像是隔着夢,誘我落入錯覺凝望進入另一個空間,另一座城市,並且在錯落雜沓人影中看見了自己。

新世紀的恐慌紛亂中,生命找不到基調,心情不能着地,生根土地上,尋不着定寧的心。

好友因為對日劇的着迷愛屋及烏,百般慫恿,在一個濕冷氣團籠罩的冬日下午我們結伴飛去了日本。

三個多小時的航行中我隨手翻了一下手上的簡介資料,日本首都:東京,全國分為四區,與台灣有一個小時的時差,使用日語,日圓單位為YEN……

眼睛在字裏行間中穿梭,想像力卻奔馳回千年前的秦朝;朝陽下佇立在大船前舷上的徐福,引領着五百位童男、五百位童女對着中土輕輕揖身,投以深深的、眷戀的最後一眼,然後揚起帆,頭也不回的航向未知的終點。一段漫長險峻的旅程,終於,在蒼茫大海中找着了那片寧靜夢土。一個新民族的歷史儼然開展--

讀過歷史的人都知道,中國和日本密不可分的關係;自唐以後,兩民族的文化交流更是頻繁,然後便是近代史上的中日戰爭,以及方興未艾的釣魚台保衛戰……對於日本,我總有太多的情緒。

福岡機場,國台語穿雜,如置身在國內的錯覺。說是地球村,果然不錯。

福岡是最近幾年來台灣致力促銷的觀光點之一,它有一個最有名的主題樂園--太空世界。

去看看吧,雖然早巳過了天真的童年,喜歡遊樂場的華麗仍舊是一生的喜愛。主題樂園的冒險性,對於喜歡追求刺激的人有着絕對的吸引力。

車子來到了八番町。八番町產鐵,西元一九四五年,原子彈在廣島投下的隔幾天,一架美國B52轟炸機朝八番町飛來,它銳利的眼對準了這裏的鋼鐵廠,不料當天,在八番町的上空升起一陣白茫煙霧,遮住了駕駛員的視線,幾經轉折,駕駛員終於放棄,轉而改飛向了三菱造船廠的所在地,於是第二顆原子彈落在了長崎。

每年的八月,八番町的人都會虔誠的拈一炷香向天禱謝。然而在謝天慶幸的同時,另一個城市正帶着深沉的哀痛企圖從灰燼中重新振作。天地不仁,八番町與長崎迥異的命運,不過決定於一場雲霧。

到日本不過兩天,一個深刻的體驗就是,什麼都是驚人的貴。

這兩天日幣在手上進進出出的,一時興起仔細的端詳上頭的人像。日幣的紙鈔分別是一萬元、五千元、一千和五百。

一萬元面額的人像是福澤喻吉,是明治時期第一位平民出生的教育家,朋友解釋。五千元上的人則是新渡稻造,外交家兼思想家,經典的着作「武士精神」直到今天都是日本國考必考的教材。

然後一千元上印的則是日本文豪夏目漱石,夏目的作品對台灣大多數人都不會太陌生,譬如「吾輩都是貓」,就曾經風靡了台灣許多人。

透過這些人像,我似乎窺見了這民族靈魂的一面。上帝說:「你的錢在哪裏,你的心就在哪裏。」錢上的圖案其實是一個國家的圖騰,一個精神所在的象徵。在法國有聖修伯禮的小王子;在美國有發明家富蘭克林;在日本,不是高高在上的天皇,而是這些在思想上影響後代深遠的思想家。

回頭看自己的國家、民族的圖騰,我們精神的象徵,走了政治圖騰,換得了許多偽鈔橫行,心中不免有些傷感。

傍晚,我們在新門司碼頭上了阪九輪,準備用一夜的時間渡過瀨戶內海航向大阪。

當晚,拎一壺清酒在渡輪上層甲板將飲了起來,一則驅寒,一則助興,遙想當年同窗的二三事,此情此景,不也是西窗共剪巴山夜語?恍惚間,彷佛看見了年少輕狂、意氣飛揚的自己穿越時空飛來與自己對酌。

聊到興緻起時,仗着幾分酒意和歌,欄杆拍遍。

臉上忽感些微的濕意,一抬頭,雪無聲的飄落。

仰頭極目望去,黑天鵝絨的夜空上一顆顆光華奪目的星星,正垂着千億年的眼無語的睇睨着渡輪上的自己。今夜星光燦爛。

然而醒把欄杆拍遍,醉把欄杆拍遍,再尋不回千里搭長棚,無不散的宴席。無常,人生唯一的真理。

今宵酒醒何處。

隔日我們下了渡輪,到了關西的首府大阪城。

現今的大阪城是在二次大戰前重建的,新城沿着當年豐臣秀吉時代的原樣規畫,原來金碧輝煌、宏偉壯麗的重鎮如今改變成為遊人如織的公園。

山川平穩、日月靜好。這底下的人們踩着優閑的、從容的步調享受冬天難得的日光。在轉角一隅,一群台灣的觀光客圍成半圓注視一個銀白色半球狀的物體。好奇趨前,正好聽見一位導遊解釋,在這個任何力量也不能破壞的金屬球體下,放着人類文明科技的微縮產品,例如:電話、電視、電腦等等,日本計畫每一百年就重新開啟圓球放入新世紀的產品,這樣做為的是有一天當人類面臨了無可抗拒的滅亡絕種,我們終究能夠留下標本證明曾經,在無垠涯的宇宙洪荒的一瞬,我們的存在。

我一邊搖頭離開了人群,心裏想着,這奇怪的民族,一方面致力於保存人類的文化遺產,一方面它卻也曾是摧毀人類文化的劊子手。

尋找到一條小路,默默的離開人群鑽了進去。愈走,人聲笑語漸遠,繞過了幾處斷牆圯石,荒草瀰漫不見人跡,隨手撥開遮眼的枝丫,赫然看見幾座墳碑。

遠遠碑上一隻烏鴉,一身黑光瀲-的羽毛,人鳥各踞一方冷冷的對峙着,久久,-顯然對我不耐的揮動了翅膀御風而去。趨前細看墓碑,才知道這正是豐臣秀吉當年自殺之地,當年的他在叛降聯合敵人的兩面圍攻下節節退守,反撲不成,於是,那雙總是握刀向外的手朝腹內一刀,為豐臣秀吉的時代畫下句點。

暮色漸漸壓頂,昏黃中幾聲寒鴉,提醒自己該回去了。

隔天我們來到了京都。

沿着京都的舊街道走着,一路走得驚奇,走得讚歎,終究成惶惑。京都到處可見唐風的木造古剎;轉個身不經意的瞧見一個文物展覽館,一頭鑽進才發現原來是個書法碑帖的陳閱館,看着一個個親切的中國字體,或草或隸或楷,而帖旁都有一小行日文的翻譯;車站旁的小書店赫然陳列的是日文的中國敦煌、樓蘭的研究書籍,同時你也可以在這裏尋找到當今世界上整理最完整的史記版本--瀧岡龜太郎的版本,這些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被忽略、日漸式微的文化資產,卻在別人的土地上被珍貴的保存着。

一股尷尬交雜着悲哀的複雜情緒突然涌生,一向如此,該屬於中國民族的成就,卻在別人手上開花結果。

見到了金閣寺時,又是另一種震撼。我以為我可以抵擋得了,這樣的美。畢竟,早從三島由紀夫筆下窺見了它蠱惑人心的一面。日本和中國出於相同的血源,在美的追求上,有着同樣的苛刻與挑剔。然而對待美,卻是極端的兩極。

中國的民族性,美到極限,只是一聲,輕輕的喟嘆。

日本不是。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寫的是對美的偏執;太過完美的東西,引起了狂熱的佔有欲,不能擁有,就只有毀了它。毀滅,於是能夠永遠的佔有。

如今重建后的金閣寺矗立在水中,不得近身,它嵌入水中的倒影成為一個永恆的黃金印象。

一到了東京,便迎接日本今年最冷的一個寒流。天冷減低了玩興,打消了預定的迪士尼和海洋巨蛋之行。於是我們決定隨遇而安。

一早前腳踏出了KEIOPLAZA,後腳就鑽入了地鐵。順着熙攘匆忙的人潮被推擠進電車,真實的體驗到東京生活的緊湊節奏。

或許因為天冷,對於這樣的摩肩擦踵並沒有太大的排斥。

東京地鐵幹線分佈密度堪稱世界第一,曾經有一項統計東京的通車族大約將他人生的十分之一花在地鐵裏面。人生的十分之一,就消耗在這電車門一開一合間。

如同世界上其他的大都市,東京也是個多元的城市。在某一區,會看見許多安室奈美惠的化身擦肩而過,透露出今年最hito的流行;另一塊區域,裝扮摩登的OfficeLady和OfficeMan,一手持着公事包一手拎着大哥大低頭猛講,連走路間都不放過任何商機。

在最熱鬧的東京,趕赴一場接着一場耳目的饗宴,滿眼都是光華流燦,心旌為所見所聽撩撥得不知定奪。然而在最熱鬧的人群中,我總有一種斯人獨憔悴的哀矜,是哪位詩人說的?總覺眼中的繁華,不過是一季匆匆的幻象。

因着寂寞,於是我知道,該回家了。

回程,帶着一顆清澄了悟的心。

日本是個矛盾的民族,菊花與劍的化身,一個有禮但實際上不怎麼謙虛的民族;然而一個國家如果沒有成就,謙虛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不是嗎?

因着野心,這個民族曾經在中國人的心上、土地上掀起了滔天巨浪,種下了深沉的哀痛,同樣也重創了自己。時間為兩個民族療傷止痛,一切起伏波瀾,如今都已回復平靜,這一段歷史的記憶正以驚人的速度被兩個民族淡化。

這是種妥協嗎?我不認為。妥協不是這樣輕易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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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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