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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並沒有如願以償的瘋掉,直到站在法庭上仍然十分清醒。

我直視著原告席上的程輝語,他是坐在輪椅上被推進來,看來仍然很虛弱。聽說他傷勢很嚴重時,心中曾經隱隱掠過恐慌和歉疚,畢竟我是第一次殺人。然而立刻又使勁把這份軟弱壓下去。

──從此以後,我不再為不值得抱歉的人內疚。

我無意中向旁聽席看去,卻突然看到七夕的臉,不由得一愣,我一直沒有再見他,刻意躲避就是不想讓他再被我這不祥的人拖累,他這次必然是看了報道才來的。我無法面對他疑惑和關切的眼睛,卻突然想起另一個可能出現的人,在旁聽席上仔細尋找,並沒有看到那個人,心中自嘲,他看來終於死心了,這不正是我想要的嗎?

程輝語控告我因為私怨潛入他家報復殺人,並沒有提起方唯一個字,他可能是怕企圖強暴同性的醜聞傳出對他不利。而韓靜和方唯也已經被嚴加看管,不許再出門。我很高興能這樣,因為倘若他們有自由,也許不會坐視程輝語控告我,而我,現在除了期盼儘早被判刑已無任何心愿。

倒是齊氏指派了律師來替我辯護,我一口拒絕了。我為什麼要接受齊家的恩惠?害了我又來拯救我,明明是一手策劃的悲劇,現在又要來充當救世主。看着律師聽我拒絕時驚訝的表情,我心中冷笑。

“……原告,上述有關被告蓄意傷害你的陳述,可是事實?”

法官詢問時,程輝語一直緊緊的盯着我,眼中充滿了仇恨與憤怒。我知道他是個報復心有多強的人,這次為了這一刀,必定非要置我於死地才能解恨。

我也不甘示弱的回瞪他,眼中都要冒出火來。

“……不,不是事實……”

法官相當吃驚,“原告,你想清楚再回答,當日你在警局所錄口供中說被告因私人恩怨意圖謀殺……”

“對不起,是我記錯了,他只是幫我削蘋果,我跟他鬧著玩自己碰到刀子上,他並不是想謀殺我。”

程輝語的話頓時激起一陣喧嘩,也讓我十分愕然。

“他胡說!我就是故意殺人!我要殺他!”

我瘋狂的大叫起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說,但是決不會領他的情。來判我吧,判我終身監禁,判我死刑,寧可是這樣我也不會再接受傷害過我的人的施捨。

“肅靜,被告,請控制自己的情緒!”庭警將我按在座位上,而我仍然仇恨的瞪着程輝語,而他的目光卻越來越黯淡。

因為程輝語的臨時變卦,審判延期進行。最終,我被判誤傷罪名成立,入獄三個月。

“不!我就是謀殺!我就是要殺了你!……”被庭警拖出法庭時,我依然大叫着。程輝語一直盯着我,臉上看不出是什麼表情。我不明白他到底想幹什麼。

我躺在床上,手中緊緊握著一根生鏽的鐵釘,這是白天工作時偷偷藏起的。我閉着眼睛,耳朵卻仔細傾聽的屋內的動靜。蒼白虛弱的我在獄中仍然成了被覬覦的目標,有人偷偷告訴我這裏勢力最大的犯人頭目已經公開宣稱要把我弄到手。

我終於明白,監獄仍然是與外面世界一樣的弱肉強食,象我這樣的弱者到哪裏都會成為被凌辱的對象。

但是這一次,我要用已經沾上污血的手再刺向要傷害我的人……

牢房的門輕輕開了,我聽到上鋪的犯人悄悄爬下,看來他們早就計劃好了,一個出去,一個進來,等到制服我后再互換出去,神不知鬼不覺,我即使向獄方控告也沒有證據。

關門的聲音又輕輕響起,我知道那個老大已經進來了。

一隻手慢慢摸到我的身上,我強忍着恐懼與噁心,屏住呼吸,攥緊了鐵釘的根部。等他再靠近些,我要扎瞎這個混蛋的眼睛。

他的急促的呼吸已經撲到我臉上,就是這個時候了!我舉起手──

“小天……”

我呆住了,這個聲音是……

火熱的身體撲到我身上,將我緊緊抱住,“我好想你!”

我手中的鐵釘掉在床上,發出一聲悶響。

“都是我不好,我沒能保護你,讓你受了這麼多苦!”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臉,卻清清楚楚聽到他聲音中的顫抖,感受到他身體的滾燙。

“我知道是我錯怪了你,是他逼迫你……無論你被他作過什麼,你都是我的小天……”

不,一切都不一樣了……

“不管你喜不喜歡我,我都要跟着你,永遠不放……”我的心顫抖著,然而仍然只是僵硬的躺在他懷裏,一句話也沒說。

“我只能今天來,來告訴你別害怕,我的心留在你身邊陪着……恐怕以後都沒有時間了……”

他壓緊我,火熱的嘴唇貼到我臉上。幾近崩潰的我現在對這種強勢尤其反感,他讓我又想起了那個混蛋,為什麼他總是在我最脆弱無助的時候欺負我?!我憤怒的推他,他就用結實強勁的的雙腿別住我的身體,兩個人的體重和動作將木板床壓的咯吱咯吱的,在寂靜的夜裏聲音分外清楚。我不知道他是怎樣混進來的,害怕被人發現,只好安靜下來。

“你為什麼就不能尊重我的意思?!”我在他耳邊憤恨的說。

“如果我尊重你的意思你永遠也不會願意讓我抱!”他立刻反駁我,讓我啞口無言。

他說的沒錯,以我的性格是一輩子也不會主動跟他親熱,可是這樣就算有理由可以對我隨心所欲嗎?

這一夜,齊思音和我擠在這張狹小的床上,緊緊擁着我,不停的跟我說話,親吻我。

而我,卻一直沉默著。

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我。

這段時間以來,我其實一直在矛盾中麻痹自己:齊思音一直沒有再毒打過我,甚至有時可以說是對我百般討好,我是不是就可以原諒他了?我反正已經不正常了,他對我又是真情實意,我自己也常常為他深情的模樣着迷……也許真的可以忘記過去,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試著接受他,愛他……

但是程輝語的對我的強暴和羞辱將我已沈澱到心底深處的恨全部重新翻了出來,逼迫我再次想起當年在齊思音暴行下所受的更可怕的折磨。如今,我無法再允許自己原諒他。即使我心中承認對他有感情,那也並不能說明什麼。我跟他畢竟在一起很久了,這麼長時間,就是面對小貓小狗也該有感情了,是不是?……

天亮我醒來時他已經不見了,上鋪仍然睡着那個同屋的犯人,好像昨夜的一切都是個夢。齊思音說派人來保護我,果然,從此沒有人再來欺負我或打我的主意。

獄中生活一天天的過去,齊思音沒有再來看我,他已經沒有一點時間。我從報紙電視中知道,程輝語傷愈后仍然在竭力打擊齊氏,商戰日趨慘烈,齊氏陷入牆倒眾人推的境地,害怕被牽連進去的企業,哪怕是平時最好的朋友也不肯伸出援手。這也就是韓靜他們被禁止幫助齊思音的原因,到了生死時刻,每個家族的掌門人首先考慮的都是自己的利益。齊思音想必支持的很辛苦,每次在電視上見到他,他都越來越憔悴。

我不願意再知道這些,我已不能再關心他,一切傷害過我的人都不值得關心。我開始再也不看電視和報紙,與一切與我無關的是是非非徹底斬斷關聯。

這一天,齊氏的律師第四次要求見我,我仍然拒絕了。其實不止是他,所有要來見我的人都被我一口回絕,包括七夕。我寧可選擇絕情,只想把自己封閉在這裏,不再見任何人,不再想起任何往事。不知何時,監獄也成了我理想的世外桃源。

然而這一次,律師異常固執,聲稱有緊急的事非要見到我,否則就不離開。

我看他確實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只好答應。

我坐在椅子上,沉默的望着桌子。不知齊家又要對我耍什麼陰謀,倘若在獄中的我也能成為有用的工具,那倒真要佩服他們物盡其用的本事。

“想必你也看了報道,齊老夫人已經於上星期去世的事,我這次來就是跟你談談……”

我準備對一切漠然以對的打算再一次被打破,愕然的看着他。

“你不知道?”他反而吃了一驚。

“她……怎麼去世的?”我還是無法再保持沉默

“她年事已高,身體本來就不好,再加上最近為了齊氏操勞過度,一病不起……”

我無法想像那個昨天還讓我憤恨的人已經就這麼離開了,真正是世事無常。我想起她對我的殷殷笑語,儘管是虛偽的,但是仍然讓我感到了片刻的溫暖,眼中漸漸蒙上了水汽。

“我這次來就是受她委託跟你談談遺囑的事……齊老夫人已將齊氏一半的資產留給你!”

我再次震驚不已,她不是恨我嗎,為什麼……

“這是齊老夫人給你的信。”他將一個信封推給我。

我猶豫了半天,還是打開信封。

“浩天:

不知道我是否可以這樣叫你?將你推入火坑的我,想必在你心中已經失去了這個資格。但是還是希望你能允許一個老人家最後一次這樣叫你。

作為小音的奶奶,我的確不能接受唯一的孫子喜歡一個男人,所以當時為了拖延時間,避免齊氏遭受致命的打擊,我想出了這個一舉兩得的方法。我為給你帶來的傷害感到歉疚,但我不能說自己做的不對。在我心中,保住齊氏和讓小音幸福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不會請求你的原諒,也知道你永遠無法原諒利用你真情的我。但是我想對你說,我是真的喜歡你,當你抱着我叫我奶奶時,我心裏很難過,曾經一度想放棄這個計劃……”

我也記得她當時摟着我時的話,“孩子,委屈你了。”原來這句話就是指將我送給程輝語。

我的確是無法原諒她,儘管她也許真的曾經猶豫過,但最終還是將我推入了深淵。她即使喜歡我,我在她心目中也永遠比不上齊思音重要,就如同齊敏和,他曾經也是關心愛護我,我不相信這裏面就沒有一點真情,但是一旦牽扯到齊思音,我立刻就成了垃圾。我現在真的有些嫉恨齊思音,他把我唯一可以得到的愛都搶走了,我在受到百般愛護的王子面前永遠是個無人關心的小丑。

“……我馬上就要離開了,臨走之前仍然放不下小音。本來以為他會漸漸遺忘你,過上正常的生活,但是卻只見到他日益消沉,沒有了笑容。直到現在我終於承認,你在他心中是多麼重要。我思量很久,終於下定決心,只要他能幸福,我能夠接受他與同性在一起。我已同他父親談過,現在即使你們結婚,他也不會再阻攔。但是是否你願意給他幸福,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我在遺囑中將齊氏的一半資產給你,仍然是出於一片私心。在這場事關齊氏生死的戰爭中,這筆遺產其實並不是財富,它很可能將帶給你巨額債務。你接受它,就是答應將命運與小音緊緊相連,從此你們將一榮俱榮,一辱俱辱,這會帶給小音最大的支持。如果你不接受,小音仍然會一個人扛起一切,這是他身為齊氏子孫的責任。他的幸福與否就取決於你的一句話,你對他的感情究竟如何我不了解,但就算這是個風險極大的賭注,我也願意試一試。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浩天,不要再懷疑這封信隱藏着什麼陰謀,懇求你相信一個老人家最後的話。小音是我的寶貝,我將他託付給你,你砸了他還是捧着他,我都無怨無悔。

宋碧雲字”

看完這封信,我心情越來越混亂,一時之間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的確恨過她,但是也確實無法在她去世后再讓恨繼續。她信中的字字句句都是為了齊思音着想,而我仍無法生氣於她的自私而一口回絕。

律師沒有讓我立刻做決定,只是讓我仔細考慮,他會再來聽我的回答。

夜晚躺在床上,腦中仍然不停滾動著那封信。我長嘆一聲,齊老夫人果然是不簡單,她明知我最終會如何選擇,卻將這個難題推給我,讓我與自己的內心鬥爭。齊思音的幸福掌握在我手上嗎?哈哈,我居然有這麼大的力量?其實就算我給他支持,讓他振作起來,他就能打敗程輝語嗎?倘若他的幸福真的由我掌握,我又是否該給一個深深傷害過我的人幸福呢?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我的生活很平靜,身體也因為規律的作息飲食漸漸恢復,現在我很想一輩子呆在這裏。外面究竟怎樣我仍然毫不關心,作出了選擇就不會後悔。傷過我的人我不會原諒,即使知道會因為固執而失去很多我也不會後悔。

我一無所有的走出監獄大門,十分依依不捨,心裏居然想,不知何時才能再回來。我對自己笑笑,你坐牢還坐上癮了。

雖然不想離開,門外的空氣的確比裏面自由的多,我愜意的伸了個懶腰,在燦爛的陽光中舒展一下身體。

那個人如我所料的在等我,不論輸贏,我知道他一定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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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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