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過世了。”
這句話像晴天霹靂,在氏族長廳回蕩不已。
當全廳的人都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瞪着公爵時,柯德農族長緩重的道:“為何不早通知我?”
“我現在就是要對你說明此事。”
“她的遺體現在何處?”
“法國,與她的姦夫埋在一起。”
公爵這一說,屋內的人都驚嘆一聲,他繼續粗聲說下去:“我要求各位到此,就是要告知各位此地所發生的事。”
柯德農張口結舌的坐着,憤怒的瞪着公爵,他粗黑的雙眉似乎要擠出了額頭。
其他的人都僵硬的坐在位子上,對站在他們面前的公爵所表現的態度感到莫大的侮辱。
然而公爵的臉上還是流露出一副冷寞與堅毅的表情,好像在一夜之間他忽然變老了好多。
公爵向柯德農說:“當初你我兩氏族協議和平共處,兩方不再有戰爭時,你曾為了永久的和諧共處而向我要求一些條件,是嗎?”
柯德農點頭承認。
“你的第一個條件,”公爵接著說,“就是每年必須允許你貸款一萬英鎊,以幫助你氏族的貧困,以及你所宣稱的,因我而受害的人。”
“那是實情!”亞里斯特。柯德農插嘴說。“是馬克雷氏族使我們田園荒廢,是你們驅散了我們的牲口,偷走我們的羊群。”
他憤怒而張狂的說,可是公爵根本不理會他,他只盯着柯德農族長一人,好像沒有旁人在場一般:“你的第二個條件是,為了保證我們兩族之間友好的同盟的關係,我應娶你的女兒瑪格麗特為妻。”
這時,屋內一片寂靜,好像六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你指出,”公爵繼續說,“如果你的女兒身為亞克雷公爵夫人,她可以為柯德農婦女做很多事,對她們大有幫助。她可以鼓勵她們從事手工藝,讓她們了解戰爭的時代已成過去,教育她們的子孫也能接受和平的觀念。”
柯德農沒說話,公爵問:“這不就是你提議而我接受的嗎?”
“是的,”柯德農簡潔的同答。
“由於我相信,你我的協議對雙方均有極大的利益,”公爵接著說:“因此我借錢給你,同時也娶了你的女兒。”
一陣沉寂,公爵環顧一下屋內其他的人,他的眼神是如此輕蔑不屑,他們都僵住了,好像他向他們臉上吐了口水一般。
“我竟不知,“公爵嚴厲的說,“你的女兒並不同意你的看法,根本就無意於編織和平、繁榮的美夢。”
他再度環視一下屋內的人,同時說:“她欺騙了我,無疑的就如柯德農氏族幾世紀來慣用的欺騙技倆一般。”
“我認為這是侮辱!”亞里斯特喊道。
“那是事實!”公爵反唇相譏。“瑪格麗特。柯德農在結婚的那晚就告訴我,她恨我,也恨我氏族中的每一個人,更甚的是,她不願意作我的妻子,除了掛個名份之外,別的她都不肯屈就我。”
又是一陣窒人的沉寂,終於柯德農以不同的口吻說:“你必須相信我,亞克雷,我告訴你我一點也不知道瑪格麗特會有那種想法。”
“我原以為時間會仲淡她的仇恨,”公爵同答說。“但我所不知道的是——這事你們族裏的每個人必然都知道——瑪格麗特有個情人,她在婚後仍舊和他藕斷絲連。”
柯德農楞住了,而他的兩個兒子互使個眼色,把目光移開,好像很局促不安。
“據人家說,丈夫總是最後一個得知他的妻子是淫婦的人。”
公爵陳述這事的聲音,就像每個男人遇到這種醜事時一樣憤慨,但是他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以我的名譽向你保證,”柯德農說,“我絕不知此事。”
“那你和我一樣受欺騙了!”公爵答道,“不僅是受了你女兒的騙,還有你的兩個兒子、你的侄子,無疑的還有你的弟弟,都包含在內!”
柯德農緩緩的轉過頭去看他的家人,但是他們不敢接觸他的目光。
公爵輕笑數聲,一點也不幽默的說:“你以為他們會不知道,他們的表弟奈爾在暗中利用每一個可能的時機與我妻子幽會嗎?”
沒有人回答,他接著說:“無疑的,我的族人可以告訴我,公爵夫人每次騎馬外出都堅持獨自一人,在林間和荒野等着她的是誰,而且有人幫他們偷偷私傳信件到城堡中。”
公爵的話像一條鞭子,在客人的心上狠狠抽了一記,此時,他的語調不僅是輕蔑而已,而是一種不可抑止的憤怒,在他的黑眸子中,似乎可察覺出一種懾人的光棱。
“如果不是你的女兒察覺到我勢必知道她對我不貞,”他說,“我真不知道她的欺騙、墮落會持續多久。因為她懷孕了。”
無疑的這對柯德農是一震驚。
他擺在椅子扶手上的雙拳不禁緊緊的握起來,他弟弟的臉上立時失去了血色。
“有了孩子!”他低沉的重複一遍,“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你的女兒留下一封信,告訴我她的處境,因而不得不和她的表兄情夫一起到法國去。”
柯德農的兩個兒子又互望了一眼,顯然他們都清楚他們的妹妹去了那裏。
還好公爵並沒有看他們,他的眼睛仍然盯着他們父親,繼續說下去:“我一得知那個冠着我的姓卻懷著別人孩子的女人走了之後,我立即就追蹤她。”
“你去了法國?“柯德農的聲音簡直是在咆哮。
“由於我走水路,而他們走陸路,”公爵回答。“我實際上比他們先到卡拉斯城。”
“發生了什麼事?”亞里斯特不耐懸疑,急急迫問。
“我向奈爾.柯德農挑戰決門,”公爵說,“把他殺了!”
“你殺了他!”
柯德農不由自主的迸出這句話,而且故意說得像在指控他。
“這是完全公正的決鬥,”公爵緩緩的說。“裁判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
“他難道就沒傷到你?”柯德農的大兒子羅伊發話。
公爵咬牙切齒的同答:“奈爾·柯德農本來就不是好射手。”
“但是……殺了他!”
亞里斯特也以指控的口吻喊道。
“事實上是,”公爵冷冷的說,“他在最好的照顧下死去。他接受最好的醫療,而且我相信醫生已盡一切可能來挽同他的生命。”
“可是他死了!”柯德農說。“那麼瑪格麗特呢?”
“當她得知他已死,你的女兒就用她的短劍刺進胸膛自殺了。”
“你應該可以制止的,你一定可以阻止她的!”羅伊·柯德農暴跳如雷的喊道。
公爵從頭到腳看了他一眼才說:“我把我太太送到一家修道院,交給修女照顧。很不幸的,由於她疼痛難忍,醫生給她開了幾片止痛劑。照顧她的修女給她服用過後,就把藥瓶放在卧房裏另一個地方。”
公爵從這位充滿仇意的青年身上移開視線,轉向柯德農說:“不知怎的,可能是由一種超人的力量,”公爵平靜的說下去,“瑪格麗特從病床上掙紮下來,拿起藥瓶,喝下了整瓶藥水。”
柯德農以手遮住眼睛,那是直到現在他第一次感到虛弱而不克自制。
“她就此昏迷不醒,”公爵繼續說,“再也沒有復蘇。”
“那樣你可稱心了,是吧?”羅伊·柯德農怒氣沖沖的問。“你除掉了他們兩個人,奈爾和我的妹妹。”
他向公爵靠近一步,他的下顎翹起,拳頭緊握,顯然是威脅的姿態。
“你給我坐下!”公爵嚴厲的命令,“聽聽我告訴你另外一件事。”
羅伊正欲反抗,但柯德農學手制止他說:“坐下,羅伊·瑪格麗特已死了,我們已無能為力了。”
“還有奈爾也死了呀!”羅伊·柯德農反駁道。但他還是順從了父親。
公爵看了一眼坐在他前面的人說:“對於此事你們有兩個選擇:一是保守秘密,絕不讓外界知道我妻子之死的真象,二是你們立即把這事宣揚出去,我們兩氏族之間馬上誓不兩立!”
他看看羅伊,又看看其餘的人,從他們臉上的表情知道,此刻他們恨不得立刻向他開戰,才能消心頭之恨。
但是柯德農以權威的口氣說:“亞克雷,你對我們所說的一切,我們將保守秘密。我不願讓女兒的清譽受損,更不願我們兩氏族的夙怨延續下去,這仇恨已給柯德農氏族帶來長久的貧窮和不幸。”
“這的確是個明智的抉擇。”公爵答道。“但是我有一個條件,基於我所受到的不公待遇,和我所受到的屈辱,我希望你能答應我。”
六位客人不禁以有些憂慮的眼光看着他。他的口氣突然變了,他們覺得挑戰要來臨了。
“是什麼條件?”柯德農問。
“簡單得很,”公爵答。“我接受了一位你為我選擇的妻子。現在我要你接受我自己選的一個妻子。”
“一個妻子!”亞里斯特難以置信的叫道。
公爵拿起他身後桌上的一個巨大銀鈴作為答覆。
他搖搖鈴,一霎時,通往室內的門打開了。
※※※※※※※※
道路崎嶇蜿蜒的爬上山腰,群山位於滿地開遍燦爛石南花的原野之間。
每當馬車駛過灌木叢,路旁的松雞就驚惶的成群飛起,優雅的飛下山谷,妲羅想,那美妙的姿態是言語不能形容的。
從他們離開最後投宿的一站,走入鄉村以來,沿途的美麗景色使妲羅中了魔似的。
廣大深暗的松林好像充滿了神秘詭異的氣氛,銀色的瀑布從高高的絕壁上直瀉而下,消失在深谷岩石,陽光照着瀑布,金光閃閃。
那些湖泊比她先前所見的更迷人了,陽光把湖面染成金色,她每走一程,就感覺到這地方像是仙境,她從沒想像到會有這樣美的地方。
“世上會有比這更美的事物嗎?”她問。坐在他旁邊的費瑞克先生笑了。
“你昨天也說過這話。”
“我明天還會說!”她答。“我真希望我們能永遠這樣旅行下去。”
他知道她是在憂慮抵達城堡后的事,他想她的憂慮是有理由的。
他同樣也為旅程快結束而感到悵然,他不能再繼續教導這個聰慧的女孩了。
“我們很快就可以看到城堡了,”這時馬車已爬到山巔,開始下山到另一個山谷。
妲羅從窗口轉過身面向他。
“我……好害怕。”她用很低的聲音說。
“我向你保證,事情不會像你想的那麼糟。”
她輕嘆了一口氣。然後她的語調中帶一絲欣慰,又說:“你會……在那兒吧?”
“我會在那兒。”費瑞克先生說,“但是你應了解,妲羅,我是公爵的總管,要是我對一個僕人另眼看待,會遭到很大的非議和批評的。”
“我知道,”妲羅說。“可是你答應過借書給我,而且,要是我碰到難以忍受的事,也可以……找你說說話。”
“我向你保證,他們不會那樣待你的。”費瑞克先生說。
晚上他已想過妲羅的事了,他決定要向公爵強調她是與眾不同的女孩,除非公爵另有決定性的主張,他定要想辦法將她交給女管家馬克雷大太的管轄之下,
她是個慈祥善良的女人,在城堡已待了三十多年。
“有件東西我差點忘了交給你,”他大聲說,“我有種感覺,它會帶給你勇氣。”
他從背心口袋裏抽出那小小的金項鏈匣,那原先是屬於她母親所有的。
妲羅高興的輕呼一聲,當他把項鏈匣放在她手裏時,她低下頭注視着它,他知道,他給她的這件東西的確給她極大的快樂。
“你常想到你母親嗎?”他問。
“我常編織她的故事,”妲羅說,“還有我父親。”
她說到最後這個詞時,語調中帶著輕蔑。她似乎肯定的認為她的父親。不管他是誰——會遺棄了她母親。
“我很高興你常想念著父母,”費瑞克先生回答。“我有個感覺,妲羅,要不是你有如此鮮活的想像力的話,你的生活一定會更難忍受。”
“這是因為我會閱讀,所以才不同的,”妲羅說。“從閱讀中,我可以逃避孤兒院的一切難題。我可以忘掉貝洛非太太,忘掉金錢拮据,和孤兒們一直在挨餓的事實。”
“他們不會再挨餓了,”費瑞克先生說。“這點你可以安心了。”
“我一直告訴自己,你向我保證的事都是真的。”妲羅同答。“我想孤兒們只要吃飽了,就好管的多。”
“我想那是必然的,”費瑞克先生安慰她說,“妲羅,想想你自己吧。你馬上要開始新的生活了,我非常希望那是快樂的生活。”
“可是……那還是……很可怕,”妲羅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低語。
然後她微笑了,在費瑞克先生看來,她的眼似乎忽然滿溢着陽光。“我告訴你我要怎麼辦,先生。我要戴上我母親的項鏈,每當我感到它偎在我身上,我就會知道它帶給我勇氣。就如蘇格蘭人在戰場上抵抗英國人時的勇氣。”
“你讀到這段歷史了?”費瑞克先生微笑說。
“昨晚我讀到戈洛登之役,”妲羅同答。“唉!為什麼他們沒打贏這場仗呢!真是一片混亂……蘇格蘭的軍隊又飢餓又被雨淋透了;英國人有大炮,在武器上又佔了優勢。”
她轉開視線,望着窗外。
她並沒有看到原野的美景,卻彷佛看見卑微、可憐的族人,他們打敗仗、受傷而垂死在沙場上,可恨的英軍,竟乘勝追擊那些未死的士兵。
“那場戰爭已成過去了,”費瑞克先生平靜的說。“妲羅,我們目前應該做的是,致力於蘇格蘭的繁榮。他們大多是一貧如洗,即使他們有才能,也只求個起碼的生存,而不知如何善加利用。”
“我真希望能夠幫助他們。”妲羅激動的說。
她輕笑了一聲又說:“這是多麼異想天開呀,先生,我只不過是個英國人!”
“這可說不一定哦,“費瑞克先生說,“因為你有個蘇格蘭的名字。”
“妲羅是蘇格蘭名字嗎?”她問,“我始終在懷疑它是呢。”
“當然是蘇格蘭名字,”費瑞克先生說。“我還以為牧師一定告訴過你。”
“我們通常都只談聖經,”妲羅同答。“或者讀他借給我的書,好像從沒想到問我自己的事情。”
她的眼睛閃爍出動人的光采,接著說:“聽您這麼一說真是太好了。現在我知道我有個蘇格蘭名字,我就可以夢想我是屬於這個美麗的國家了,我也像蘇格蘭人一樣勇敢了。”
費瑞克先生想,她說這話的語氣十分動人,可是他還沒說什麼,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這是怎麼回事?”他把頭伸出窗口喊道。
令他驚異的是,他看見一位穿着公爵侍從服裝的騎士擋住了馬車的去路。
那位騎士跳下馬背,牽著韁繩走向他說:“午安,費瑞克先生。”
“午安,安德魯。”
“我奉命帶公爵大人的口信給你。”
“什麼口信?”費瑞克先生問。
“先生,大人要求你們在五點差十分時準時到達城堡。你們要在氏族長廳的
門外台階上等候,等到公爵搖鈴才可進去。”
費瑞克先生露出吃驚的表情。
“我在事先不能和公爵會面嗎?“
“不能,先生,但是公爵一搖鈴,你和你帶來的這個人就得進入氏族長廳。”
騎士說這些話時,像鸚鵡學音般背誦得滾瓜爛熟。
他說完之後,費瑞克先生問:“就是這些話嗎?”
“是的,先生。“
“謝謝你,安德魯。”
那位騎士行了禮,登上馬背,向車夫笑了一下,就順原路奔馳去了。
費瑞克先生從口袋裏取出手錶看看,對下馬站在他身旁等候他指示的車夫說:“我們要是現在直接走向城堡,時間會太早。我們在下個驛站的旅店歇腳一下。”
“好極了,先生。”
馬車再度進發,當費瑞克先生坐回車廂時,妲羅不安的說:“為什麼公爵要我陪你進氏族長廳?”
“我也不知道,”費瑞克先生帶著慍怒的聲調說。
他覺得公爵的指示令人不可理解,他感到氣憤。
這些神秘的舉動根本就沒必要,正如當初叫他從孤兒院找個女孩子到蘇格蘭來一樣,全屬不必要。
但是他知道那會使妲羅更不安,因此他強抑住脾氣,談到其他的事,以打發到旅店之前的這兩哩路程。
這家旅店雖然破舊,但在妲羅的眼中,費瑞克先生叫來的茶點已是很豐盛的一餐了。
有熱騰騰剛出爐的乳酪卷餅,和塗滿奶油的燕麥餅。
“蘇格蘭的茶點都是這樣的嗎?“她問。
“蘇格蘭的主婦一向以煎餅為拿手本事,”費瑞克先生說,“我為你點了蘇格蘭茶點,原因是,雖然你已不像剛出來時那麼瘦了,可是仍然有待改善。”
她羞怯的對他一笑,他看到她的雙頰已經沒有深深的凹陷,她眼睛底下的紋路也消失了。
但是她看上去還是那麼纖弱,費瑞克先生不禁懷疑,到冬天,冰冷的風夾著山上的白雪在城堡四周呼號時,她將如何抵擋得住嚴寒,即使每間屋子都有巨大的壁爐熊熊的燃著,也還擋不住那寒冷。
“她現在穿的衣服太單薄,還得添些衣服才行。”他決定這是另一件要提醒公爵的事。
他發覺自己竟像只母雞照顧小雞似的婆婆媽媽,不覺笑出聲來。
如果他竟議論起僕人衣服不當的問題,公爵一定會以為他發瘋了。身為總管,他有權處理城堡內的家務事,只要他認為對就可以放手去做,但是他如果對妲羅另眼看待,一定會引起其他同仁的強烈憤慨。
“你在憂慮什麼?”妲羅問。
費瑞克先生並不驚於妲羅的觀察入微,從旅行一開始他就看出,她不但對他的情緒、感覺摸得一清二楚,連他的思想都能領悟。
“如果我說我是在憂慮你的事,你該不會受寵若驚吧?”
“我會感到十分……十分榮幸。”妲羅低聲說。“你對我這麼好。我想世上不會有比你更仁慈的人。我想那正是我害怕會失去你,不敢一人獨立奮鬥的原因。”
“我會在城堡里的。”費瑞克先生說。
但是他知道他這樣說還不夠,她要聽的不是這句話。
她沉默了半晌,然後說:“公爵大人……他可怕嗎?”
她停頓一下又說:“當然,我知道我平常不會和他有什麼接觸,但是他把我召入,我到達時一定得會見他。”
“我想到那時候你就得空記你的蘇格蘭血統了,”費瑞克先生說,“並且告訴你自己,你不怕任何事,任何人。”
他注意到,他說這話的時候,妲羅本能的伸手去摸掛在胸口的項鏈匣。
“我會記住那點的,”她說。“而且我要假想我的氏族——不管是什麼氏族——也和馬克雷氏族一樣顯赫。”
“那才對呀,“費瑞克先生說。
妲羅回報他燦爛的一笑,她的眼睛露出光彩,她整個臉都煥發起來。
雖然如此,當他們再度出發時,那微笑消失了,馬車載着他們奔下山谷,穿越大鐵門,朝城堡進發時,她的表情凝重,顯然很緊張。
當她第一次看到轟立在山上的城堡,高聳入雲的瞭望塔,巍峨的城垛,費瑞克先生聽見她倒抽了一口氣。
他已見過城堡無數次了,但即使如此,每次同家來,城堡莊嚴壯麗的美,都深深震撼着他的心。
那是種敬畏虔誠的心情,同時城堡有一種屹立不搖的雄偉氣勢,使得他。雖然他不是馬克雷氏族的人。也領悟到這座城堡對族人而言是庇護與信心的象徵。
他們似乎覺得,唯有城堡屹立不搖,他們才能生存下去。
亞克雷城堡象著着蘇格蘭人引以為榮的一切,以自己為榮,也以流着祖先的血液為榮。
它的堅定和力量告訴他們,人們為他們的信仰和獻身理想的榮譽而戰死是有代價的。
馬兒正爬上車道最後一段斜坡。
車夫舞動鞭子,催促馬兒快快趕到。他有意誇張動作,以顯示他的本事、從倫敦一路趕到城堡,可不是年輕的車夫辦得到的。
“好大呀……”
這是妲羅十分鐘來頭一次說話。
費瑞克先生對她笑笑,車夫一拉韁繩把馬車停住。
“你慢慢會習慣的,”他說,“記住不管它有多大,這兒是你的家,也是我的。”
她微微顫抖的回報他一笑。然後馬車門打開了,僕人們都來歡迎費瑞克先生回家。
他們從妲羅肩上接過斗篷,她和費瑞克先生緩緩登上寬闊的石階。
她匆匆的打量一下,只見到牆上裝飾著幾隻巨大的麋鹿頭,壁爐旁林立着一些盾甲與劍戟,台階兩邊的欄杆上懸挂一些旗幟,有些已經相當破舊了。
然後她只感到她的心在胸腔里悸動,她的嘴好乾。
穿着短裙的僕人,在她看來好像兵士一樣,而那個引導他們進去的侍衛長是那麼神氣活現,就算有人告訴她他就是公爵,她也不會見怪。
他們在旅店歇息時,她乘機會換了一件乾凈衣服。
費瑞克先生並沒叫她這麼做,他說他們一進城堡,她就可以去換衣服,因此她把替換的衣服放在行李最上層。
為了更衣,她在旅店就擱了不少時間,她洗凈了風塵僕僕的臉。她想,正如費瑞克先生說的,她已不再像剛從孤見院出來時那樣削瘦、憔悴了。
她覺得精神也比以前任何時候好得多。以前疲倦的感覺使她覺得要沉到地下去似的,她知道那是吃得太少的緣故,現在那種疲倦感已消失了。
每天早晨她在旅途上醒來,都覺得比前一天活力充沛,每天晚上上床前她都能夠閱讀費瑞克先生借給她的書,至少讀一章以上。
在她心靈深處,她害怕著,如果她體力不夠勝任公爵派給她的工作,她可能會被送回倫敦,更可怕的是送到蘇格蘭另一家孤兒院。
要是族人發現她無能勝任她的工作會是很丟臉的事。
更糟的是,由於她是個無姓的孤兒,她不能像其他僕人一般被解僱回家,或另找工作。
因此她就得出去找個棲身之地,她唯一可投靠之處也只有公爵名下的孤兒院了。
“我不能失敗!我不能!”妲羅在旅店看着鏡里的自己,自語道。由於她很擔心,她整一整頭上的灰色棉布無邊帽。
帽子長得蓋住她耳朵,她老早就認為這是不對的,因為有的孤兒聽力已經夠差的,戴上這種帽於就更聽不見了。
但是她直到目前為止,雖然耳朵被蓋住,也還能聽得很清楚。
然而她認為這帽子很難看,她希望公爵會允許她穿普通人的衣服,免得她看起來那麼可笑。
她感覺到,此刻她和費瑞克先生登上台階,那些蘇格蘭僕人一定都瞪着她看,而她那套灰布衣在他們色澤鮮明的花格呢衣服和西裝上閃亮的鈕扣相形之下,必定是顯得濫褸不堪。
“你得到公爵大人的指示了嗎?先生。”她聽到侍衛長問。
費瑞克先生點點頭。
如今他回到城堡了,妲羅看出他身份的重要。他有一種絕對的威嚴;那種威嚴是屬於公爵總管所特有的,使她明白他是個重要人物。
他們可以聽見在巨大的橡木門後面有低語聲,可是聽不出說的是什麼。
由於費瑞克先生不說一句話,妲羅也默然的站在一旁,每一秒鐘都感到緊張在她體內像海潮一樣在高漲,漲到她胸口,一直漲到喉嚨上來。
然後鈴聲響了,響聲大得她跳起來。
侍衛長會了費瑞克先生一眼,伸手去握門把。他打開門,以洪亮的聲音宣佈:“公爵大人,費瑞克先生到!”
陷羅跟在總管的後頭走,她感覺到這間巨大的屋子燦爛得像一道彩虹。然後她的眼睛望向一個站在前面的男子,她知道,那就是公爵。
他的樣子正如她想像中的一樣,只是更可怕。
他站在那兒好像不僅俯視著坐在他前面的人,也俯視這整個房間。
她從未想像到,世上會有一個男人,看來如此與眾不同,如此顯要、華貴。
從費瑞克的談話中,她知道他是長的不錯,可是沒想到會這般英俊而輪廓分明,同時又如此傲慢。
她想他是在生氣,她也感覺得出一種幾乎要爆炸的緊張氣氛,那絕對錯不了。
她想那緊張一定是由坐在椅子上那幾位紳士而引起的,他們都轉過臉來注視她,還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眼光,使她覺得又羞郝又害怕。
在她體內上升的恐懼感,有一陣子使她嚇得幾乎支持不住身子。
可是就在那時,她摸摸胸口的項鏈匣,好像它在對她說話似的,她記起她是個蘇格蘭人,這些蘇格蘭人無能把她趕走。*她略為仰起下巴,站在費瑞克先生後面,她聽見他說:“午安,公爵大人。”
“午安,費瑞克,你很準時,值得嘉獎。”
公爵的聲音很深沉,妲羅想,而且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迴響,不同於她聽過的任何人的聲音。
雖然她很羞怯,卻情不自禁地看着他,她一邊看着一邊想,有了他在屋裏,很難感到其他人的存在。
她察覺他的眼睛看着費瑞克,根本看都不看她這邊一眼。現在,他們背後的門關上了,他緩慢而清晰的說:“費瑞克,我已經告訴柯德農族長,法國發生的事件了,他和他的家屬都已同意,這消息不會泄出這間屋子四面牆壁之外,誰也不會知道那件事。”
費瑞克先生點點頭。
“就在你來之前,”公爵繼續說,“我告知柯德農族長,依照我們一年前的約定,我允許他為兩族利益起見,為我選了一位妻子,而現在我要求自己選擇的權利。”他看着妲羅。
“依我的指示,”他繼續說。“你帶來了我未來的妻子。”
費瑞克先生楞住了,妲羅則萬分不解的瞪着公爵。她不了解他說的是什麼。
公爵轉向柯德農。
“我選擇了,”他說,“一個未遭世俗或家屬污染的女孩——因為她根本沒有家屬。她來自“無名孤兒院”,我相信目前這種情況下,填補你們所需要的亞克雷公爵夫人這個缺,最適當的人選莫過於——一個雜種!”
有好一陣子只有一片死寂。羅伊。柯德農和他的弟弟立起來。
“亞克雷,你在侮辱我們,我們不會幹休的!”
他們說著,灼灼逼人的向公爵走來,但是他的嘴角扭曲著一個微笑答道:“先生們,選擇還是在你們,你們可以償還你們父親借的一萬英鎊債款,也可以向我和我的氏族宣戰。但是我要和你們說個明白:一旦戰爭引發,我們攻佔的土地,將保為己有。”
“你不能這樣做!”羅伊火爆的喊道。“我們要去愛丁堡,我們要在庭上控告你。”
“但是你們燒毀的農作物,失散的牛群和死掉的羊群又能得到什麼補償?”公爵譏諷的問。
“他們會派兵來保護你們嗎?你們經得起打長期的官司仗嗎?”
那兩個青年舉棋不定的立着。這時柯德農站起來,揮一個手勢叫他們退回去。
“你的條件很殘酷,亞克雷,”他平靜的說。
“但至少是誠實的,”公爵同答。“我並沒有向你先前欺騙我那樣欺騙你。”
兩位氏族長的目光相遇,這短暫的交遇中似乎有一場雙方意志力的交戰。然後柯德農終於屈服道:“你和我們一樣清楚,我們除了接受你要求的任何事,此外別無選擇。”
“但是如果……”羅伊·柯德農抗議說。
但柯德農制止了他。
“這是我的決定,你們要依我的話去做。”
“好極了,”公爵說,“我要你們無條件的接受我的決定,現在你們就要參加我的婚禮,而且你們每一個人都向你新的公爵夫人行禮致敬。”
年輕的柯德農又差一點爆出抗議,柯德農皺著眉瞪他們一眼,然後對公爵點點頭。
“我們同意,亞克雷。”
公爵似乎決定了要他們每個人都親口答應,他注視著柯德農的弟弟問:“你同意嗎?”
這位老人沉默片刻,咽一口口水,才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答……
“我同意。”
“那麼你呢,羅伊·柯德農?”公爵問。
這青年看着他父親,好像是向他求助,不願介入這樣不堪的處境。但是柯德農向他皺眉,過一會兒,他只好悻悻的道:“我同意。”
他的弟弟和兩個雙胞胎堂弟也被迫作了同樣的答覆。然後公爵轉向費瑞克先生。
“你去請神父過來好嗎?他在書房等著。”
費瑞克先生一鞠躬,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轉身向書房走去,留下妲羅孤單一人。她嚇壞了,完全迷惑得不能動彈。
她只知道有一件那麼難以置信,那麼非比尋常的事在發生,使她覺得她的腦子好像失去了作用,好像公爵是在講外國話,她聽不懂。
趁幾個柯德農家人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之時,公爵走向她,她覺得好像在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中一般,很困難的向公爵行了一個禮。
“你叫什麼名字?”
“妲……羅羅……公……公爵……大人。”
她結結巴巴的只說得出幾個簡單的字。
“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吧,妲羅,你要嫁給我。你多大年紀了?”
“快十八歲了,大人。”
公爵揚了一下眉頭。
“比我想的大些。你這一輩子都住在孤兒院嗎?”
“是……是的,大人。”
“你從未和人談戀愛是吧?”
“沒有……當然沒有……大人。”
“你能確定嗎?”
“非……非常確定……大……大人。”
門開了,神父走進氏族長廳,後面跟着費瑞克先生。神父穿着黑色禮服,領口配着細綿布白色帶子,手上拿着一本聖經。
他向公爵一鞠躬,再向柯德農他們一鞠躬。
“神父,我要你來這兒,”公爵說,“是要你主持我和妲羅——她沒有姓——的婚禮。這幾位紳士,想必你也認識,將作我婚禮的見證人。”
“很好,公爵大人。”
神父說話有濃重的蘇格蘭口音。然後他走到房間另一端,站在雕刻着馬克雷氏族的巨幅圖案的大理石壁爐前面。
他以莊嚴肅穆的神情期待着,手裏翻動著祈禱書。
公爵伸手向妲羅,她有好一會兒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然後,很羞怯的,像沒有自己的意志似的,她把手指頭放進他的臂彎里。他於是領着她前進,直到他們站在神父面前。
費瑞克先生還兀自站在門邊,神父開始結婚儀式。
儀式很簡短,雖然妲羅從未參加過婚禮,卻在祈禱書上讀到過婚禮儀式,她這才知道英國版所載的儀式與蘇格蘭的有很多出入。
但是當神父說這些話時,卻是千真萬確的:“赫倫·特魁爾.亞克雷第五代公爵,馬克雷氏族長,你願意依照上帝的旨意與這位婦人妲羅成婚嗎?”
“我願意!”
這句話說得堅決而肯定。
“妲羅,你願意接受這位男子為你丈夫,服從他,臣屬於他,而終生服侍他嗎?”
“我願意。”
妲羅的聲音比耳語大不了多少。神父把他們的手拉到一起,公爵在她手指上套上一枚戒指,那戒指比她手指大了許多。
神父為他們作了一個祈禱,妲羅聽不進去,也聽不懂那禱詞是什麼。
她結婚了!嫁給一個兩分鐘以前才見面的男人!
這個男人正是她到蘇格蘭來的路上,一想到就害怕的人!
這個男人,現在她見到了,比她想像中的更可怕!
她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