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八二二年
“真高興又在這兒見到你了,費瑞克先生。”
“久違了,貝洛菲太太——我來想想看,至少有六年了吧。”
“從你上回到這兒來,到現在該是七年了才對。可是我不是常說,我從來沒忘記過一個朋友,而且我一直把你當朋友看待的,可不是嗎?費瑞克先生?”
“榮幸之至,貝洛菲太太。”
這位蘇格蘭紳士向那個高大而邋遢的女人微微一鞠躬,然後清清嗓子,表示要言歸正傳了,他說:“你一定奇怪我今天為何來訪。”
“我正是這麼想的,”貝洛菲太太哈哈幾聲,“反正總不會是來看我這雙明亮的眼睛吧,我可不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不管怎麼說吧,我們還是值得來慶祝一番。”
她說著就從那張擺在火爐旁的嘰嘎作響的舊椅子上起身,走到房間那頭,打開碗櫃,從裏面取出一瓶紅葡萄酒和兩隻杯子,把它們擺在一個圓盤於里,端給客人。她把杯盤擺在他身旁的一張桌子上,那桌子搖搖欲倒的,真教費瑞克先生看了捏把冷汗。
他們坐的這間屋子十分寒傖,傢具都破陋不堪,好久沒上油漆。好在到處散亂著好多中年人收集的小玩意兒,火光也熊熊的燃著,使這屋子看來還蠻舒適的。
“你自己來吧,費瑞克先生?”貝洛菲太太裝出一副風情萬種的語調問道。
他拿起那瓶紅葡萄酒,老練的看看上面的商標,然後倒了滿滿一杯給貝洛菲太太,給自己只倒了四分之一杯多一點。
“你很有節制啊,”女主人說道。
“以我這種身份,保持頭腦清醒是十分重要的。”費瑞克先生回答說。
“那個我很了解,”貝洛菲太太說,“對了,公爵大人他好嗎?”
費瑞克停了半晌才同答說:“我就是奉了公爵大人的差遣來的。”
“公爵大人?”貝洛菲太大揚起眉毛。“我還以為是公爵夫人差你來的呢?”
費瑞克先生有些吃驚,貝洛菲太太解釋道:“公爵大人的母親——安妮公爵夫人——對我們這孤兒院非常照顧,我相信你是記得的。我們每年聖誕節都收到她送來的火雞,這麼些年來,她每年都交給我額外的錢來改善孤兒院,可是自從她過世以後,什麼也沒了。”
“我得承認我是忽略了她對孤兒的貢獻。”寶瑞克先生說。
“我相信是的,”貝洛菲太太說。“可是我相信新的公爵夫人會繼續這個傳統。”
貝洛菲夫人又啜了一口紅葡萄酒才說下去:“畢竟這孤兒院和公爵家族有很大的關係,不是嗎?這所孤兒院是公爵大人的祖母哈瑞公爵夫人一手創辦的。那時她知道她的一個廚娘懷孕了,卻沒趕她出去喝西北風,而創辦了這家“無名孤兒院”。”她說著哈哈笑了。
“費瑞克先生,那個時候戰爭還沒來,有錢人多的是,他們都肯大方的拿出錢來。”
費瑞克先生搖搖頭。
“現在日子可沒那麼好過咯,你知道得很清楚,貝洛菲太太。”
“這個你不說我也知道。”貝洛菲太太尖刻的說:“我省了又省,扣了又扣,總是沒完沒了的拮据。孤兒院的收入和以前沒兩樣,可是物價漲啦。食物比起我是小姑娘的時候漲了一倍。”
“的確不錯。”那位蘇格蘭人喃喃道。“我來這兒幫院長時已經十五歲了,而且我在另一家孤兒院也有三年經驗。我認為我是進步了不少。”
貝洛非太太說完粗啞著嗓門大笑起來。
“我向你保證,費瑞克先生,我本無意在這裏待一輩子,可是既然已經來到這兒,現在又當了院長,也只好認了。我的幫手很少,幾乎沒有,因為我們負擔不起。”
“我一點也不知道你的境況這麼困難,貝洛菲太太,”費瑞克先生說。“為什麼孤兒院的貧民救濟委員們沒寫信告訴公爵大人?”
“他們啊!”貝洛菲太太魯莽地叫道,“他們不是死了,就是漠不關心!”
她看到費瑞克臉上驚訝之色,又叫道:“馬南上校三年前死了。卡馬隆先生都快八十歲了,身體太差。郝肯頓伯爵住在鄉下,打從公爵夫人過世以後就沒見過他的人影。”
“我只能向你保證,”費瑞克先生同答說,“我一同蘇格蘭就向公爵大人報告你的處境。”
“如果這樣我真是感激不盡,”貝洛菲太太立刻改變了口氣,“你可知道目前我這兒有多少孩子嗎?”
費瑞克先生搖搖頭。
“三十九個!”貝洛菲太太嚷道。“三十九個,而且實際上除了我之外沒人來照顧他們。這是不對的!我上了年紀,做起事來可不像以前那麼方便了。”
她一口氣喝下那杯酒,又伸手去拿瓶子。
看她紅光滿面,眼袋下垂,而且又多了個雙下巴。費瑞克先生猜測,貝浴菲太太一定是嗜酒如命。
他想,她喝的不是那種傷胃的廉價甜酒,就是那種被稱為“母親的毀滅”的松子酒。
可是他腦子裏想的一點也沒表露出來,他表情平靜,坐在扶手椅上面對著這孤兒院的院長,他想,現在該是說明來意的時候了。
他是個高大魁梧的男子,在他這年紀是十分出色的英俊。
他的兩鬢灰白,身材適中,沒有一絲多餘的肌肉,看來十分出眾,而且身為亞克雷公爵的總管,他相當受尊敬。
“我一定會把你的難處告訴公爵大人,”他又說了一次,“可是我這次來是想要求你……”
他還沒往下說,貝洛菲太太就打斷他道:“你可以告訴大人我們的聲譽已經下跌了,再不能供應強壯健康的學徒給那些需要的人。就在上個月,有家裁縫店的老闆來看我說:““我要你們兩個最好的孩子,貝洛非太太,可不要去年你給我的那個膝蓋打彎、貧血的廢物。”“我給你的那些男孩子怎麼啦?”我問他,他回答說,“天知道!老是生病抽鼻涕的,一點也不中用,我把他們都辭掉了——而且連個保人都沒有!”
費瑞克先生面色沉重。
“貝洛菲太太,這事實在太不應該發生,這家孤兒院是公爵大人家族直接贊助了三十多年的呢。”
“這就是我要說的呀,費瑞克先生,”貝洛菲太太說,“這正如你說的,這是對公爵大人名譽的中傷。再說,雖然你們住得離這兒很遠,我們一向是對蘇格蘭的貴族們十分尊敬的。”
“謝謝你,貝洛菲太太。”
“所以我希望,”貝洛菲太太繼續說下去,“你能說服新的公爵夫人來我們這兒看看。”
“新公爵夫人已經過世了。”
“過世了?”
貝洛菲太太張大了嘴巴,費瑞克先生想,她這個樣子活像只受驚的火雞。
“是的,過世了,”他安祥的說。“夫人一個星期前在法國過世。”
“怎麼,我再也想不到!你用根羽毛就可以打昏我了!她還是個小新娘呀。我想想看——她和公爵大人結婚才不到一年吧。”
“實在是十個月,”費瑞克冷冷地說。
“而現在,可憐的夫人,就這樣一命歸天!這真是天大的不幸——是真的!我連看她一眼都還沒有看到。”
半晌沉靜,接着他好像是怕貝洛菲太太馬上要提出一大堆問題,費瑞克先生趕緊說:“公爵大人到北部去了,他要我帶一個你們孤兒院裏的人回去。”
“我們院裏的一個孤兒?”貝洛菲太大突然叫道。”我想大人是要我們一個孩子去他的廚房或餐廳工作吧,我來想想看……”
“不是的,那不是大人的意思,”費瑞克先生連忙打斷她。“他要你們這兒的一個女孩,可是要十六歲以上的。”
“十六歲以上?你一定是開玩笑吧!”貝洛菲太大叫道。“你是知道的,費瑞克先生,要是可能的話,我們不會把他們留到十二歲超過一天。只要可能,我們盡量早早把他們推出去。”她停一會又接下去說:“不是我誇口,從這兒出去的女孩子都很懂得禮數的。至少他們知道怎樣對尊長和有身份的人說話,現在的年輕人懂得這個的還不多呢?”
“這倒是實情,”費瑞克先生也表贊同,“可是公爵大人很肯定你們能夠給他一個他需要的那種女孩。”
“我從哈瑞公爵夫人那兒得知,你們一向都是在蘇格蘭找你們需要的姑娘,那時候她在倫敦的公館剛落成。我相信她很滿意她們倆。”
她帶著過度的自滿微笑一下,繼續說:“她們其中一個多年後同來看我,她嫁了個門房。她是個蠻漂亮的姑娘。我一向就想她會嫁人的,只要她能找到一個不在乎她出身的男人。”
“你真的肯定你這兒沒有那年紀的人嗎?”費瑞克先生緊釘著問。
“非常確定!”貝洛菲太大同答。“現在在這裏的孩子多半很小,天知道帶他們、給他們弄乾凈有多困難。要是沒有妲羅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法!”
“妲羅?”費瑞克先生問道。“就是那個開門讓我進來的姑娘嗎?”
“是的,就是她。她照顧小一點的孩子。我老是說,她把他們寵壞了。可是年輕的肩膀是裝不上老腦筋的。”
貝洛菲太太又拉開嗓門哈哈幾聲。
“老院長在的時候就大大不同了,她主張抽幾鞭子叫他們安靜。不管好的、壞的或不相干的她都打,我就常說她的辦法比我強得多。我太心軟了——我的麻煩就出在這兒。”
“我相信你對這些可憐的孩子發慈悲是你的好處,貝洛菲太太,”費瑞克先生說,“可是我們是談到妲羅。”
“我是在說……”貝浴菲太大開口又停住了。“你的意思該不是想……”她砰的一聲把她的空杯子放在桌上。
“不行,費瑞克先生,我可不答應,那絕對不行!你不可以把妲羅從我這兒帶走。她是這兒我唯一能依賴的人。我還有什麼人來幫我?幾個在別處找不到工作的老婦人,她們的用處還不及麻煩多。付她們工錢真不划算。你可以帶走任何你看上的孩子,多少都可以,只要你樂意,可是妲羅絕不行!”
“她多大了?”費瑞克先生問。
“等我想想……她快十八歲了吧。對了,這就對了。她來這兒的時候是一八O四年,就是那要命的拿破崙再次發起戰爭的后一年。我所以記得是因為那個冬天糟透了,食品價格飛漲。煤炭漲了一倍!”
“這麼說妲羅是快十八歲了。”費瑞克先生說。“貝洛菲太太,假如這裏沒有其他的人,我恐怕只好遵從公爵大人的指示把她帶同蘇格蘭去了!”
“要我的老命!”貝洛菲太太激烈的說。“我絕不答應,費瑞克先生,絕不能留下我一個人和三十九個尖叫又不聽管教的孩子在一起,而且他們很多是還不會照顧自己的。”
她吸了一口氣,臉漲得通紅,費瑞克先生看看這付模樣真擔心她會中風。
“要是妲羅走了——我就走。你自己仔細合計合計!”
好似雙腿要支持不住似的,她一屁股坐在扶手椅上,從桌上撿起一張紙死命扇著。
“貝洛菲太太,很抱歉讓你難過,”費瑞克先生說。“可是你和我一樣明白我得遵從大人的指示。”
“這不公平!”貝洛菲太太的聲音要哭了似的。“這不公平!我被搞得七暈八素的,忍氣吞聲,有誰來關心我!大人在蘇格蘭已經有夠多的女孩子,用不着再從這家紀念他祖母的孤兒院帶走僅有的一個有用的人。”
貝洛菲太太的聲音沙啞了,費瑞克連忙又倒了一杯紅葡萄酒遞到她手裏。
她感激的接過來,一口氣喝了半杯之後,就往椅子後面一靠,喘著氣,極力想自製。
“我答應你一件事,”費瑞克先生平靜的說,“我會給你留下一筆錢來找個比現在更好的幫手,而且我一回到蘇格蘭,就會儘力向大人爭取更多的經費來維持孤兒院。”
他感覺到他的話使貝洛菲太太稍稍安定了些,可是她還繼續瞪着火爐重重的喘著氣。
“或許你能告訴我這孩子的一些事,”費瑞克先生說。“她有姓氏嗎?”
“姓氏?”貝洛菲太太輕蔑的重複一遍。“難道你忘了這是無名孤兒院嗎?當然她不會有什麼姓啦。這兒其他的小可憐蟲都沒有姓,還有那些一天又一天,一周及一周送進來的孩子也是一樣。”
她鼻子裏嗤了一聲才繼續說下去:“上個禮拜哈蘭醫生才跟我說呢,“我又帶來一個小雜種給你啦。”我告訴他,“你自己留着吧,我這兒連塞進一隻老鼠的角落都沒有了,更別說一個小孩啦。”
“行行好吧,貝洛菲太太,”他說,“你是個好心的女人,你總不忍心看到這小傢伙給扔到河裏去吧?”
“不管他會扔到那裏,”我同答他說,“反正絕不能到我這兒來,隨你說什麼我也不會改變主意。””
“那麼他是把孩子帶走了?”費瑞克問道。
“沒有,他加入了其餘的孩子,”貝洛菲太太無力的同答。“我以為我已經讓他相信再沒床位了,誰曉得妲羅告訴他說這娃兒可以和另一個娃娃一起睡一張小床,於是她就把兩個擠在一起了。”
“後來我對她說:“你是個笨蛋!這樣只有加重了你的工作。””
“可是她不在意!”
“在意的是我啊!”貝洛菲太大尖刻的說。“多一張嘴,得要我來喂他,可又沒多出一分錢來買他們狼吞虎咽的食物啊。“你們吃的是金粉,知道嗎,”我一遍又一遍對那些較大的孩子說。可是他們老是哀號著說沒吃飽。”
費瑞克先生從他那剪裁適中的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皮夾子。
他拿出一些鈔票擺在貝洛菲太太面前的桌上。
“這兒有二十鎊,”他說,“這只是讓你維持二十天,等我到了蘇格蘭自會有更妥善的安排,放心好了。”
他看到這女人眼中貪婪的光,心裏想不知這些錢有多少會花在買孤兒的食物而多少會用來買酒。可是目前他自思也沒別的法子,只好先安撫這邋遢、酒醉的婦人再說。
“你在叫妲羅來之前,能不能告訴我一些她的事情?”他問道。
“你真的要把她帶走?”
“很抱歉,貝洛菲太太,除非你們有另外一個年齡適合的孩子,否則我只好這樣做了。”
貝洛菲太太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用慍怒的口氣說:“你想知道什麼?”
“她來到這兒的確實日期,我想你們有紀錄吧?”
他看到那女人眼光閃爍不定,就知道就算她有紀錄在,那些紀錄一定有些時候沒作了,無疑的他在裏頭是找不到什麼東西的。
貝洛菲太太急忙發話,他知道一定是她想引開他的注意。她說:“真不湊巧,妲羅和其他孩子不同。她是生在這兒的。就在這座屋子裏出生的。”
“那是怎麼同事呢?”
“你問的好。那是在一八O四年夏天,就像現在這個時節還稍晚些,是七月初吧,我想。我就坐在現在我坐的這個地方,忽然聽到一陣喧天便響的聲音敲著外面的大門。我忽的一下跳起來;那時候我比現在年輕,行動也快——跑過去看看究竟。”
貝洛菲太太停下來喝完紅葡萄酒才繼續說下去:“外頭有一大群人,兩個男人抬着一個女的,那女人要不是死了就是昏過去了。”
“怎麼回事呢?”費瑞克先生問。
“出了車禍,一輛馬車把她撞倒在街上。輪子輾過她身上,可是馬車夫沒停下來就駕著車逃了。”
貝洛菲太太挑逗似的舉起杯子,費瑞克先生為她再注滿。
“這種私家車夫到處都是——傲慢自大,目中無人。根本不管誰遭殃受害。”
“快講下去吧。”費瑞克先生要求。
“他們把那女人抬進來,我差了一個男孩去請醫生。他就住在三條街外。那時候是一位偉伯醫生照顧孤兒院。她是個不好相處的人——我從來不喜歡他!”
“那女的怎麼啦?”費瑞克問,想提醒貝洛菲太太不要扯得太遠。
“我以為她死了,”貝洛菲太太說,“可是沒多久醫生還沒來她就開始呻吟、哀叫,終於我吃驚的明白她是在陣痛。”
“你起先沒注意到她是大肚子嗎?”
“說實在我是沒法意,”貝洛菲太太承認。“也許我那時是不如現在這樣有觀察力。她穿着一件寬鬆的袍子,身材又小,她懷著孩子也不像大塊頭女人那樣明顯。”
“後來怎麼了?”費瑞克先生問。
“好幾個鐘頭以後醫生才來。也許是找不到他或老他不肯來。誰知道有什麼理由。反正我已經儘力了;醫生都還沒進門,孩子差點就快生下來了。”
貝洛菲太大愈說愈氣。她又說下去:“他對這整個事情就是隨隨便便、馬馬虎虎的。你知道醫生要是沒有高的收費都是這個樣子的。總算他把這孩子接生下來,把屋裏搞得好一團糟。”
貝洛菲太太若有所思的啜著紅葡萄酒,宛似在看着過去。
“我那時可從來沒看過人家分娩。我好害怕好尷尬。我自己又沒生過小孩,你知道的,我根本沒結過婚。”
費瑞克先生未予置評。
他記得,基於禮貌的關係要稱呼孤兒院長作“太太”,不管她是否當得上這名稱。
“反正啊,”貝洛菲太太說下去。“醫生是把孩子接下來了,他說:“只要你好好照顧,這孩於是活得成了,可是這母親已經死了!””
“醫生救不了她嗎?”
貝洛菲太太鼻子裏哼了一聲,“你是說他沒儘力嗎?我是在他們來把她抬出去埋之前看了那母親一眼,我這才發覺她實際上和我想像的不同。”
“你說不同是什麼意思?”費瑞克先生問道。
“哦,要是我沒猜錯(因為那時根本沒人管她是死是活),我判斷她是個夫人。她的確看起來像是出身高貴。她很漂亮,一頭紅髮,皮膚白皙,穿的衣服也很值錢,這點毫無疑問。”
“你有沒有把她的任何衣服保留下來?”
貝洛菲太太搖搖頭。
“這兒的東西沒有一樣保留得住的。到冬天寒冷的時候,孤兒會偷掉任何他們能到手的東西。我還記得她的裙子——在那時是很時髦的——已經被撕得像布條了。”
“那麼再沒有別的什麼可以辨別她可能是什麼人了嗎?”
“據我所知醫生是問過她的,”貝洛菲大大說。“他是想向她要錢,你知道,他還跟我說他要打聽看看附近有什麼人失蹤,可是後來也沒有人找上門來要這孩子,所以我想他大概沒得到迴音。”
“你們為什麼給她取妲羅這個名字呢?”費瑞克先生問道。
“這就是我正要告訴你的呀,”貝洛菲太太答。“你不是問那死掉的女人身上有沒有辨別她身份的東西嗎?她沒有什麼手提包之類的東西,即使有也早在撞車的時候給偷去了。”
貝洛菲太太好像存心吊人味口,停一會,再繼續說下去。
“我可以告訴你有一樣東西她沒有,那就是結婚戒指!很可能她是懷著沒姓的孩子有意來到這個地方的。”
“為什麼你們給她取名叫妲羅?”
“那正是我要告訴你的呀,”貝洛非太太回答。“那個死去的女人頸上有個項鏈匣!我猜你會以為我是自作多情,把它保存下來,要是我有點理性我早賣掉它了。在食物短缺的時候就是多一毛兩毛線也是好的。”
“那項鏈匣能給我看看嗎?”費瑞克先生問。
他即使為貝洛菲太太說話的嚕嗉和不得要領而苦惱不已,他也沒有在臉上表現半點出來。
他面無表情。貝洛菲太大腳步不穩的站起來,又走到她剛才拿葡萄酒的柜子旁。
那是一台做得極為廉價的柜子,底下是一張右兩個抽屜的桌子支持着。
貝洛菲太太打開其中一個抽屜,費瑞克先生從他坐的地方就能看到那裏面滿是東西:一些鈔票、幾條打細的絲帶、幾把梳子,還有好多說不出名堂的東西,都是無關緊要也沒多大價值的。
貝洛菲太太在抽屜里東翻西找,終於拿了一隻裝零碎東西的小盒走過來。
“這是我的百寶箱,”她難聽的哈哈笑一聲說。“你可以想像得到,我的寶貝並不多,我要是隨便擺著那些小鬼馬上就來動手動腳了。”
她又坐回椅子上,打開那盒子放在她的大篷裙上。
費瑞克先生看到裏面有一大堆從項鏈上解下來的藍色項鏈墜子。
還有些沒了針的胸針、幾分錢就可以買到的便宜鐲子、一片壓乾的葉子,他想那一定是貝洛菲太大年輕時候的紀念品,雖然眼前這副樣子很難想像她會有一段羅曼史。
“呀,就在這兒!”她叫到。
她翻箱倒櫃的從那些珠珠底下拿出一個附有鏈子的項鏈匣。
“這就是載在那可憐女人頸子上的,”她邊說邊遞給費瑞克先生。
那匣子是金子的,可是成色極差值不了多少錢。
匣子外面刻的是“妲羅”兩字,他打開鎖,裏頭有一絡棕黑色的頭髮。
“沒錯——那就是我要說的!”貝洛菲太太說。“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費瑞克先生,換了誰早就把這東西賣掉了,可是我總是想也許有一天它會派上用場,而且真的你會發覺它蠻有意思的。”
“的確很有意思,貝洛菲太太,”費瑞克先生說,“你要了解,我想把這東西帶走。”
“我想像不出來公爵大人會看上這麼個破爛東西,”貝洛菲太大說。“他為什麼要你把那個女孩帶到蘇格蘭去?你還沒告訴我呢。”
“說老實話我也不知道,貝洛非太太,”費瑞克先生同答。“我只是奉大人之命行事,他到北方去之前要我這麼做的。”
“我覺得好奇怪,”貝洛菲太太說。
費瑞克先生同意她的看法,可是他不準備表示。
“好吧,或許,”他用平靜的聲音同答,“你現在該把妲羅叫來。我想認識她。”
“你什麼時候帶她走?”貝洛菲太太說。
她的聲音里有很尖刻的意思,可是當她放下百寶箱拿起桌上那些鈔票,費瑞克先生就曉得,那是很實在的安慰了。
“我今天下午就走,”他同答。“我離開亞克雷公館后,會順道過來接妲羅。”
“她要和你坐一輛馬車走嗎?”
“沒有別的法子可以把她帶到北部了,而且我想她不會有太多的行李,所以我們同車也不會太擠。”
“行李!她才少得要命呢!”貝洛菲太太回答。
“我走之前可以看看她嗎?”費瑞克先生說著就站起來。
貝洛菲太太卻仍坐在椅子裏。
“你帶來這個壞消息后,我覺得頭有些暈,”她說。“你只要走到門那邊大叫她的名字就好了,她保險會聽到的。”
費瑞克先生知道貝洛菲太大的頭暈是因為飲酒過度。
因此他也沒吭氣就走到房間那頭打開門,走進昏暗簡陋的大廳。
這裏頭的傢具只有一張桌子,他的帽子就擺在上頭。還有一張木頭椅子,他記得上回來的時候曾把斗篷放在那上頭。
他聽到大廳的兩邊發出嘈雜的聲音,從樓上沿着沒地毯的樓梯傳來嬰兒哭叫聲。
他直覺的認為他會找到妲羅在哄那些哭的小孩。他緩緩爬上樓梯,扶著那好久沒擦洗和修理的欄杆,總算爬到了樓上。
這所孤兒院是兩層樓,而且由於是依哈瑞公爵夫人的指示蓋成的,所以這種建築格式非常受尊崇。
可是費瑞克先生明了,過了三十年的時光不但這座建築物已經過時,其內部受時光的侵蝕也很明顯。
他想,或許是最後這幾年損害最嚴重。
有的破窗子沒換上玻璃只將就釘上一塊板子,有的地板踩上去還有危險。有的門懸在軸上搖來晃去,因為沒有任何形式的門閂或鎖。
他只看了這些東西一眼,就打開傳出鬧聲的那扇門,他發現這是個長型的大寢室,裏面瀰漫著骯髒沒洗澡的孩子臭味,還有很多說不出來的混合氣味。
長寢室的兩邊各有一排床鋪。孩子們不是躺在床上嚶嚶悲泣就是一邊尖叫一邊和別的孩子在床上翻來滾去。在費瑞克先生看來,他們穿得好襤褸。
在卧室遠遠的那一端,有個女孩抱着一個很小的嬰兒,就是那個開門讓他進來的女孩。
她穿着一件灰綿布袍、白衣領,一頂灰色帽子,他認得這是哈瑞夫人為孤兒規定的制服。
這種服裝再樸素簡單不過了,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慈善機構的東西。
費瑞克先生向寢室那頭走過去的時候,他注意到那些在床上翻滾的孩子頭髮都削的短得不能再短,他想起這又是“無名孤兒院”里孩子的特色之一。
他走到妲羅面前時,她從坐着的木板凳上站起來,手裏還抱着小孩,很有禮貌的向他屈膝行禮。
她很瘦,他想,瘦得叫人覺得她一定沒好好吃飽,她轉過臉來時,他看到她的面頰上顴骨尖尖地突出來。
她的眼睛很大,是深藍色,圍著一圈濃濃的睫毛,睫毛根部是金色的,尾端向上捲起,奇妙的變成深色。
費瑞克先生想,這樣的眼睛該是很動人的,若是這女孩不是那麼瘦得可憐——顴骨突出來,底下露出凹洞來,像只未長羽毛的雛鳥——該會更動人。
“我想和你談談,妲羅。”他說。
她驚訝的抬起頭望他。然後她以一種出乎他意外的柔和如音樂般的聲音對孩子們說:“安靜,小寶貝們,我們這兒有個客人要和我說話。你們要是乖乖坐在床上不出聲,等他一走我就說故事給你們聽。”
在他們說來,聽故事一定是最大的享受,一下子工夫鬧聲就平息了下來。那些看起來在四歲七歲之間的孩子馬上各就各位回到自己床上,坐在那裏瞪大了眼睛看看,不耐煩的等他走。
妲羅手上抱的嬰兒開始哭起來,她輕輕搖搖嬰兒把她的大姆指塞進他的嘴裏,這一來他也安靜了。
她抬眼看費瑞克先生。
“什麼事?先生,你想和我談談嗎?”
“我要把你帶走,妲羅。”
“哦,不,先生,我不能丟下這些孩子啊!你告訴貝洛菲太大沒有?”
“我和她說過了。”
“她同意了嗎?”妲羅不信的問。
“她別無選擇只好讓你走。亞克雷公爵命令要你隨我到蘇格蘭去。”
“到……蘇格蘭?”
妲羅的聲音無疑是十分驚訝,她又說:“我……我想你是說要我去做學徒?”
“我不知道你要做什麼,”費瑞克先生誠實的說。“我只知道公爵要你,是他的命令要我今天下午離開倫敦時把你帶走。”
她無助的環顧寢室,好像她有點以為她可以把孩子帶走。
“我已經給了貝洛菲太太足夠的錢去請個人來代替你了,”費瑞克先生說。
說著他也看了看那些瞪着他看的孩子,他明白要取代妲羅在他們生命中的重要性,是很難,甚至不可能的。
顯然貝洛非太太對他們的舒適和過好生活,沒盡到半點心意。
他是個單身漢,對孩子所知不多,但是再沒想像力的人也看得出那些孤兒所得到的僅有的關愛是來自妲羅。
妲羅好像看出他的心思似的問道:“我怎能離開他們呢?一定還有別的人可以跟你走吧?”
“我向你保證貝洛菲太太也是這麼說的,”費瑞克先生同答,“可是她也想不出一個年紀適當的人。”
妲羅倒吸了一口氣。
“為什麼公爵大人非要我不可呢?”
費瑞克還沒回答,她就很快的說:“有個叫貝格瑞芙的女孩——她是在貝格瑞芙區撿到的所以才叫那個名字。她明年就十一歲了,而且在十一歲的女孩中算是個子大的。她不行嗎?”
“恐怕是不行。”
“你真的確定嗎,先生?我已教會她怎麼擦地板,她也在學裁縫,雖然還學得不太好。”
“恐怕她年紀太小了。”
“要是你上個月來就好了,那時候梅依還在。她會適合你的要求。她十二歲多可是已經和我一般高了。她是個做活好手,性情脾氣又好,不管多餓都不會抱怨一聲。”
“可是梅依已經不在這兒了,何況她也是年紀大小了,”費瑞克先生說。“我想,妲羅,你會發覺到蘇格蘭去很好玩。”
他感覺出他語氣中的堅定使妲羅藍色眼睛中的神彩黯淡下來。
“你什麼時候要我……離開,先生?”
“今天下午,我大約在三點差一刻時來接你。”
“哦,先生……!”
這一聲呼喚所包含的意思比千言萬語還要感動人。
然後她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道:“我不能……拒絕……是嗎?”
“不能,妲羅,這家孤兒院是屬於亞克雷公爵大人的。他要一個孤兒,不管要誰,那麼從貝洛菲太太以下任何人都不可能抗拒他的命令。”
妲羅深深嘆了一日氣,似乎是從身心深處發出的一聲嘆息。
“我會準備好的,先生。”她安祥的說。他很欽佩她的勇氣和她那種不再抗議不休的自尊。
他轉身離開了房間,他掩上背後的門時,聽到孩子們的叫聲爆發開來:“講故事!講故事!你答應我們講故事的!”
費瑞克先生小心翼翼的走下樓梯,他覺得孤兒們這種情況,簡直令他支持不住身體的重量。
他總算安全的到了大廳,拿起他的帽子,將斗篷往肩上一披,堅決的朝大門走去。
他沒心情再去和貝洛菲太太爭論,而且他懷疑她很可能已經睡著了,也沒有能力再多說話。
他走出來到大街上時又轉身看看這家孤兒院。
無疑的這家孤兒院年久失修,已十分破陋不堪,窗欞都已經油漆剝落,大門更是見不得人,門環太久沒擦幾乎已成黑色。
“安妮公爵夫人看了一定要嚇壞了!”他自語著,心想,一回蘇格蘭就立刻徵求公爵同意把這兒整頓一番。
妲羅費了半小時才把故事講完,因為不止講一個,而是講了三個故事,孩子們聚精會神的聽著。
她講完以後就從板凳上站起來說:“現在,故事都講完了,收拾東西吧!”
“再講一個,再講一個嘛!”
好多弱小的聲音嚷着,但是她很堅決的搖搖頭。
“我得去給你們燒午飯了,”她說,“要不然我們會餓肚子的。”
“我肚子餓了!”其中一個小女孩哀訴的說。
“我也是!我也是!”
好多聲音同聲一致的喊,妲羅怕被他們抱住不放,趕緊走出寢室跑下樓梯。
樓下孩子們在玩的屋子裏鬧聲喧天。
她知道一定是兩個較大的男孩在打架。
他們老是這樣的,她也沒辦法叫他們不打。再說這早上她已經沒有時間了。
她敲敲貝洛菲太太起坐間的門,沒有回答,就走了進去。
正如費瑞克先生猜測的,貝洛非太太睡得很沉了。
這間屋裏非常悶熱而不通風,因為不管天氣多暖和,貝洛菲太太堅持一定要在她的起坐間生火爐。
妲羅知道,這對她來說,是一種象徵、一種唯有她能享有的舒服,她絕不想放棄這特權。
她悄悄地把窗子打開一點兒,沒弄出一點聲響,因為她不想吵醒貝洛菲太太。
可是當她看到桌上快空了的葡萄酒瓶,她就知道,要吵醒貝洛菲太太可還不太容易呢。
她看起來臃腫肥胖,臉色酡紅,很不愉快的樣子。她張著嘴巴在打鼾。妲羅只是把酒瓶收到柜子裏,然後把杯子收起。
她整理的時候就發現那隻百寶箱放在桌上,不用告訴她,她也知道那個要帶她去蘇格蘭的人已看過她母親生前的那個項鏈匣。
她自忖著,那是她唯一擁有的東西,唯一使她不同於其他三十九位無名孤兒的東西,他們沒有來路也沒有背景,除了天生的頭髮、眼睛和膚色再沒有其他特徵來分辨身份。
“我希望他不會搞丟那項鏈,”妲羅憂心地想。
然後她把百寶箱放回原處,手裏拿着那兩隻臟杯子走出了起坐間,把身後的門輕輕關上。
在廚房有個老婦人來幫忙雜務,她已經老得掉了牙,一隻眼睛也失明了,可是她硬說自己是個廚子,貝洛菲太太也接受了。
她在那隻放在火上的大鍋子裏攪著的湯,氣味不太好聞,嘗起來味道一定更糟,妲羅想。
可是總比沒食物好,而且孩子們在中午吃的這頓湯是他們唯一滋補的一餐。
可是,感謝天,麵包還是有的,那是妲羅堅持要貝洛菲太太上星期付麵包店的錢,而且比預定的早付一些,才有的。
只有她知道,多少撥給孤兒用的錢給貝洛菲太太拿去買醉,以求她自己的滿足和舒適。
妲羅自己沒有過份干預這件事,除非孩子們因食物缺乏而生病了,或者是餓得晚上都睡不着的時候。
只有到這種時候,她才會兇狠的向貝洛菲太太爭取他們的權利。
因為那老婦人太慵懶了,不會和她吵太久,她每次總是能拿到一部份寶貴的錢留下來自己支配。
妲羅把麵包切成平均的一片片,她知道如果她不盯着看,那些較大的孩子就會搶走較小的孩子的一份。
他們也會向女孩獻殷勤,希望這樣她們會慷慨的讓出她們食物的一部份。
全靠妲羅一個人,才沒有使這所孤兒院落入那些強壯的大孩子統治之下。
她從來沒像貝洛菲太太那樣常用暴力對付孩子。她完全是憑她人格的威力來維持秩序。
這是自然的發展,因為她體力上不可能勝過他們,她只有建立起一種精神上的優勢。
她切好了麵包,忽然瞥見那老婦人在廚房一角匆匆的把什麼東西藏起來。
她很明白是怎麼同事,她走過去到她瞎了眼的那一邊肩膀後面,奪走她藏在那件破爛得露出線的大衣底下的東西。
那是一大塊肉——是廉價的不錯——可是他們只買得起這種肉。這些肉應該是放在湯里的主菜,那自稱廚子的傢伙正在爐上攪著那鍋湯。
那老婦人憤怒的尖叫一聲,可是妲羅不予理會。
她只顧把肉放在桌上,開始儘可能的把它切成小片。她切了又切,直到切得比碎肉大不了多少。
“那是我的!”
那老婦人幾乎是把這句話和著唾沫噴在她臉上。
“那是不對的,瑪利,你知道得很清楚,”妲羅說。“孩子們在挨餓。他們得有點東西吃,否則會死的。”
“死掉才好呢!誰會要他們?”
這是個回答不出來的問題,妲羅也常常自問。
“你不可以貪心,瑪利,”她安祥的說。“你很清楚,要是孩子們因為你偷了他們的食物而死掉,那後果會很不幸的。”
“我晚上回家的時候餓得發慌。”瑪利用哭訴的聲音說,“而且我可憐的貓咪從來都沒得吃的。”
“它們可以捉老鼠呀,”妲羅反駁道,“可是這兒的孩子連出去摘個樹上的蘋果都不能。”
她嘆了一口氣。
“哦,瑪利,我真希望這家孤兒院是在鄉下。我敢確定在那兒生活比倫敦容易多了。”
“只要有錢,倫敦也沒什麼不好。”瑪利用倔氣的聲調說。
“我想有錢的話,到那裏都好。”妲羅回答。
她切好了肉,用雙手捧起來倒進那一大鍋滾沸的湯里,不停地攪拌直到一種不同的氣味瀰漫在空氣中。
她加上一些鹽,看到幾顆小洋蔥在桌上,也都擺了進去。
“繼續攪,瑪利,”她說,“我要去叫孩子們吃飯了。你洗了他們的碗沒有?”
瑪利沒有同答,那就告訴了妲羅,她沒洗,也不願去洗。
事情老是這樣,她嘆息一聲想着。瑪利一分鐘也靠不住,其他下午該來擦地板的老婦人比她更糟。
孤兒院太擠了,所以這裏根本沒有餐廳。
餐廳已經加上幾張床或在地上加幾個墊子改成了寢室,因此孩子們得站在大廳吃飯,也有些坐在椅子上吃。
這使得妲羅很難看到是否每個人都有一份公平的食物,不管吃的是什麼。
她搖一下鈴,鈴聲一響,各邊的門都打開來了,孩子們像潮水般的從各方湧向廚房。
只有小嬰兒們還留在樓上,妲羅知道她得很仔細看好廚房角落那桶牛奶。
否則只要她一個轉身,就有好多孩子用杯子和勺子伸到牛奶裏面,這些孩子是大得不該再吃牛奶的。
接下來五分鐘的行動就好像在海上抗拒暴風雨以免船被擊破一般。
“不行,每人只能拿一片麵包,弗瑞德,快把那個放下,你已經拿了你的那一份了。小心,海倫,不然你會把湯打翻的。別推來推去,乖乖等一等,每個人都會有的。”
這些話是她每天在吃飯時間都得說的。
並不是他們不愛她才不聽她的話,不老實、搶別人的食物,而是純粹由於動物自衛的本能告訴他們,必須吃東西,否則就死亡。
她從大鍋里舀了最後一杓湯,發現一個男孩取走了廚房桌上最後一片麵包。
那就是說沒有東西留下給她吃了,這她也認了,就如同好幾百次一樣默默忍了。
“都是我自己不好,”她想。“我應該記得先吃下我那片麵包再叫孩子們來的。”
她已經吃過苦頭,知道太久沒吃東西會虛弱暈眩得把抱在手裏的孩子摔到地上,這想法使她害怕。
可能還有機會喝到一杯茶。那是貝洛菲太太完全為自己保留的奢侈品,可是她要是心情好也會允許妲羅喝些茶葉渣子。
有兩大片豬排肉是瑪利為她的老闆做的,放在一個乾凈的碟子裏,旁邊還有幾片炒洋蔥。
“這是院長大人的茶,”瑪利說著把茶壺重重放在托盤上,把杯盤碰得好響。
“謝謝你,瑪利,可是你忘了馬鈴薯了。”
湯里是擺了不少馬鈴薯,可是大都是快壞了的,因為買那些人家不要的比較便宜。可是還有三個完整的、大的、甘潤潤的馬鈴薯在豬排旁邊,妲羅禁不住要流口水。
“也許今晚那個紳士會給我一些東西吃,”她滿懷希望的自語,一邊端著那個托盤進入貝洛菲太太的起坐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