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她穿着黑衣服在婚禮上露面,她這麼做純粹只是為了要激怒那個蘇格蘭人。然而剛踏進大廳,傑宓就知道她的計劃失敗了。因為一看到她的衣服,亞烈就朗聲笑了起來。

傑宓一定沒想到她的叛逆多令他高興,要不然她不會這麼大費周章地試圖激怒他,亞烈想道。她的背挺直得恍如女王,似乎從未向任何人低過頭,她大概寧死也不肯顯示出女性的弱點。

而且即使穿了一身黑,她還是一樣耀眼無比。他這一生會有不再為她的美麗而驚嘆的一日嗎?上帝!但願他很快習慣。他不能容許任何人或事擋在他的責任之前。

對他而言,這女孩是團謎。他曉得她是道地的英格蘭女孩,但她的身上卻找不到一絲懦弱。亞烈不知道這種奇迹怎麼可能會發生,不過他猜測這可能和她從未在亨利王的宮廷里受到污染有關。

為此他倒是必須感激那個有失父責的傑姆男爵。不過,亞烈自然是不會當真為此道謝,事實上,他也懷疑傑姆男爵聽得進去。從他在傑宓踏入大廳之前便宣佈將娶走傑宓開始,男爵就表現得彷佛三魂掉了七魄,現在還真地哭了起來。亞烈反感得根本不想和那個男人談話,他從沒見過哪個男人這麼出醜過。

“我們和爸爸很親近,”當男爵哭得甚至無法在典禮進行時回答神父的問話時,傑宓低聲解釋道。“爸爸會非常思念我們,大人。這對他是很困難的事。”

她沒有抬眼看亞烈,但是那份希望他能諒解父親的懇求清楚地寫在她沙啞的嗓音裏面。就因為她,亞烈強忍住了他不悅的評語。

她的懇求也讓亞烈瞥見了她天性中的另一點:她對家人很忠誠。在任何狀況下,亞烈都會把這視為可敬的優點。再加上她的家人又是如此不堪,更令亞烈覺得她能這樣忠於他們,

簡直就可以媲美聖人。

傑宓怕得不敢抬眼,她和姊姊一直緊握着彼此的手互相安慰,而亞烈和丹尼則一左一右地夾住她們,亞烈甚至一手按着她的背,防止她臨陣脫逃。老天,她多麼不願意害怕,她告訴自己那是因為他太巨大,像片憤怒的雲般罩住她。他的身上有石南和一種很男性的味道,還有一點點皮革味,換個場合,她或許會覺得他的氣息吸引人。如今,她對他的一切當然只有憎恨了。

神父說完婚禮的一切禱詞后,轉向丹尼問話,然後才又轉向瑪莉問道:“妳願意嫁給這個男人嗎?”

瑪莉想了很久,才誠實地說道:“老實說,我寧可不要。”

丹尼爆笑了出聲。神父眉頭一皺,要求瑪莉給他一個象樣些的回答。而傑宓則開始試圖從亞烈身旁挪開。她越來越受不了這個故意緊貼在她的身側的男人了。她有種推開他、飛快地奔出教堂的衝動。

他一定是看出她的念頭了,因為他以一隻手臂圈住了她的肩,接着又在她來得及發出抗議之前,便把她緊緊攬在他的身側。

她試了幾次想推開他,但總是不成功。最後她只好無可奈何地低聲要求他放開自己。

她對她置之不理。

另一方面,瑪莉也終於結束了和神父的爭執,而說道:“哦,好吧!我說我願意接受他,既然你堅持要我說謊。這樣可以了嗎?神父。”

神父點點頭。接着便迅速轉向了亞烈和傑宓這一對。“大人,你的全名是?”

“金亞烈。”

問完亞烈那邊的問題以後,神父對傑宓問道:“妳是否心甘情願嫁給這個男人?”

“心甘情願?”傑宓答道。神父順口加上去的這四個字引發了她所有積壓的火氣。她張開嘴,正準備痛快淋漓地說出她對這樁婚事的看法。但卻在那一刻感覺到亞烈張手圈住了她的頸項。

這個男人是存心想嚇退她,傑宓伸手想撥開他的手指。

他不當一回事地扣住她的手指,同時更依然故我地繼續對她的頸子施加壓力。

傑宓很快就明白了他無聲地傳過來的訊息:如果她搞鬼,他會活活勒死她。而且她相信他是當真的,因為他是蘇格蘭人。

她的頸子開始刺痛了。“我願意。”她衝口說道。

神父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立刻飛快地把剩餘的禱詞說了下去。

他才剛祝福完兩對新人,瑪莉便試圖奔出大廳。丹尼兩個大步就追上了她,而且還當著神父和全部人的面一把把她拉到懷裏,並以一吻堵住了她的尖叫。他終於結束他溫柔的攻擊的時候,瑪莉軟綿綿地癱在他身上。傑宓覺得她看來就像一朵枯萎的小花。

雙胞胎再度開始啜泣,男爵也拚命抽着鼻子,而傑宓則恨不得當場死掉。

所幸對於婚禮之吻這件事,金亞烈的態度倒是不像剛才那麼蠻橫。他只是走過去雙手插在腰上,雙腳微分地站在他的新娘的面前。

他一個字也沒說,但他堅定的姿勢讓傑宓曉得如果要這樣站上一夜,她才抬頭看他,他就會真的這麼做。至少這次他不再威脅着要勒斷她的脖子了,傑宓邊安慰自己,邊無可奈何地緩緩抬眼看向他的視線。

他的眸子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古銅色,而且其中找不到一絲溫暖。傑宓儘可能不發抖地和他對視了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避開了視線。

亞烈在那一剎那伸手將她拉入了臂彎。他的手扶住她的下巴的同時,他的嘴也覆上了她的唇。那一吻很有力,毫不退縮......而且溫暖得不可思議。

傑宓覺得自己彷佛被陽光包圍住了。她還沒想到該掙扎時,那一吻就結束了。

她啞口無言地仰視着她的丈夫良久,暗自納悶着這一吻對他的影響是否如同對她的影響一樣大。

傑宓眼中的迷惘令亞烈很高興。顯然她不常被人親吻,她的臉蛋現在已經羞得通紅,小手也攥得死緊。

噯,他很滿意,而且發現那一吻對他也並非全無影響。他無法不凝視她。老天!他想再次吻她。

瑪莉的嚷嚷打破了魔咒。

“現在?”瑪莉尖叫。“傑宓,他們想要現在就出發!”

“我姊姊一定是誤解了你們的意思,”傑宓告訴亞烈。“你們不可能真的現在就要離開吧?”

“我們正是這麼打算的,”亞烈答道。“丹尼和我在家鄉都有許多責任,我們將在一個小時之後動身。”

傑宓注意到她丈夫的解釋並未將瑪莉和她包括進去,她幾乎高興地笑了出聲。“你們願意在出發之前和我們共進晚餐嗎?”她試探地問道。

亞烈很清楚她在想什麼,因為她情不自禁地在“你們”兩字加重了語氣。這個呆女人當真以為他會把她留下?亞烈對她那認真又充滿希望的表情簡直又好氣又好笑。

他搖了搖頭。

傑宓頓時心下一寬,原來這只是一場名義上的婚姻罷了。噢,她為什麼早沒想到呢?亞烈和丹尼已經奉行了他們的國王的命令。而今他們會回家鄉去,並把兩個滿心感激的新娘留在英格蘭。

這種安排並非罕見,許多婚姻都是這樣安排的,大家也都很滿意。傑宓責備自己竟然笨得沒早些想到這種可能性,同時又在心中默許要為此而連着誦經十二天。

“你們以後會回來英格蘭小住嗎?”她假裝隨口問道。

“只有戰爭才會讓我回到這裏。”

“你不必說得彷佛這種可能性很令人興奮似的。”傑宓不假思索地對他反駁道。她讓他看見她微皺的眉頭,而且一點也不在乎是否會冒犯他。如果這男人不表現得有禮些,她也不打算費事去保持禮貌。她把長發拂到肩后,背過亞烈,緩緩步開他的身邊。“時候不早了。金亞烈,”她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們最好動身吧,我想在天黑之前,你們一定還有不少路要趕。”她丈夫堅定的命令傳來的時候,她正好走到了桌邊。

“傑宓,利用我和丹尼準備坐騎的時候,去收拾一下妳的東西,並和家人道別。而且,動作快些。”

“妳也一樣,瑪莉。”丹尼故意用那會使傑宓發瘋的愉悅聲音說。

“為什麼我們必須動作快?”瑪莉尚未會意。

傑宓卻一下子旋過了身子。“金亞烈!你應該是要把我留在這裏的呀!”她叫道。“這是個基於政治目的的婚姻,不是嗎?”

亞烈穩穩地回視她。“沒錯,老婆,這是一樁基於政治目的的婚姻──而且是為了我的目的,懂了嗎?”他轉身和丹尼一道走出大廳。

他的身影一消失在視線之外,傑宓的眼淚就冒了上來。

她和瑪莉根本心煩意亂得無法收拾行李,是雙胞胎代她們一手收拾的。愛麗並向傑宓發誓會小心地包紮好她的一切東西,然後在一個星期後派人送到蘇格蘭去。

“謝謝妳,姊姊。”傑宓答道,然後她很快分別擁抱了一下雙胞胎。“哦,我會很想念妳們的,妳們是這麼好的姊姊。”

“傑宓,妳好勇敢。”愛琳耳語道。“妳看起來這麼冷靜、這麼端莊。要我是妳,一定早瘋了。妳嫁了那個──”

“妳大可不必提醒她,”愛麗喃喃道。“她絕不可能會忘記那個男人曾殺死他的第一任妻子。”

傑宓只希望她們能不要再企圖安慰她,她們讓她的心情更是紊亂不堪。

傑姆男爵扯扯傑宓的裙子,以爭取她的注意。“我一個星期之內就會死去,我一定會的,誰來為我打點三餐?誰來聽我講話?”

“別這麼說,爸爸,愛琳和愛麗會好好照顧你的。”她邊勸慰她父親,邊吻了吻他的前額。然後她又說道:“我和瑪莉會回來看你的,我們會很......

她無法說完她的謊話,無法騙父親說她們會過得很好。她的世界已經毀了,所有熟悉、安全的一切都被扯開了。

是愛琳出聲說出了傑宓最大的恐懼。“我們永遠也看不到妳了,對不對,傑宓?他不會讓妳回家的,是不是?”

“我向妳們保證我會想法子回來見你們的。”傑宓發著誓,她的聲音微顫,雙眼也被眼淚刺得發痛。老天!這種生離真叫人痛徹心肺。

畢克來代迎傑宓的時候,男爵仍在哭哭啼啼地訴說自己的未來將會如何凄慘,傑宓愈安慰他,他愈哀號。他堅持拉住傑宓的手不放,畢克只好和他展開了一場小小的拔河對抗,最後在傑宓的協助之下,畢克終於讓男爵放開了傑宓。

“走吧,傑宓,最好不要惹怒妳的新丈夫,他正耐心地在前院等着。丹尼大人和瑪莉小姐一刻鐘之前就已經先出發了。跟我來吧,新生活正在等着妳呢!”

畢克柔聲的安慰安撫了傑宓。她接住畢克的手握住,開始向門口走去。她停下腳步想最後一次向家人道別時,畢克從身後推了推她。

“不必再回頭看,傑宓。還有,別再發抖了,想想妳快樂的未來吧!”

“正是我的未來在讓我發抖,”傑忘招認道。“畢克,我對我這個丈夫一無所知。那一切與他有關的可怕傳聞都令我憂心,我不想嫁給他。”

“已經覆水難收了。”畢克堅定的說。“妳只剩下兩個選擇,女孩:妳可以緊閉雙眼、打定主意討厭妳的丈夫來踏入這場婚姻,然後讓餘生在悲慘中渡過;或者妳也可以大大地睜開眼睛、好好接納妳的丈夫,儘可能把日子過好。”

“我不想恨他。”

畢克笑了,傑宓的口氣是如此的可憐而絕望。“那就不要恨他呀!”他勸道。“反正妳本來也不善於恨人的。妳的心腸太軟了,女孩。”他繼續推着她往前走。“他是個好人,這個金亞烈。我惦過他的斤兩,傑宓,他會善待妳的。”

“你怎能確定?”傑宓問道,她想停下來轉身面對畢克,但他一直推着她。“如果你還記得,有個傳聞說他殺了他的前任妻子。”

“妳相信那個謠言?”

她答得毫不猶豫。“不!”

“為什麼?”

傑宓聳聳肩。“我說不上來,”她輕聲道。“可是我就是覺得他不會....”她嘆了口氣。“你一定會以為我是瘋了,畢克。但是他的眼睛......唔,他絕不是一個邪惡的人。”

“那妳還擔心什麼呢?”畢克滿意地說道。“告訴妳,我一看到金亞烈的坐騎,就知道他是一個好男人。他會以同等的細心對待妳的。”

“老天,”傑宓咕噥道。“你當馬夫太久了,畢克,馬和老婆是不一樣的。我看得出你是當真相信你自己的這番胡言亂語,而且你看起來還很高興。”

“我的確是很高興,”畢克說道。“妳瞧,我不是連拖妳都不必,就把妳弄到外面來了嗎?”

傑宓正想頂他幾句,卻突然煞住了腳步。

亞烈正站在他的坐騎旁邊,從他的表情傑宓看不出他心裏在什麼。不過她敢說他絕不是如畢克所說的一樣在耐心等着她,他不是有耐心的那類型人。

亞烈也同樣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她那一對眼睛是他所見過最多變的紫色,他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習慣她的美?他敢說她一定會在高地引起不小的騷動。女人這麼美其實是不好的,他得小心別讓她俘虜了。

她仍然害怕他。亞烈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好的開始。一個妻子應該永遠對自己的丈夫有些沒把握,然而他也對她的懼怕感到幾分憤怒。要不是見到了她眼中的神情,他一定會命令她快些上馬的。她讓他想起一隻嗅到危險氣息的小鹿。

他該接過一切的控制權了,他決定。他一言不發地登上了他的坐騎。

他的馬信步走到“野火”身旁,傑宓的這匹馬因不習慣身旁的雄性味道,開始焦躁起來。亞烈探手自不知所措的馬夫手中拉過韁繩,並出聲命令牝馬安靜下來。

“野火”馬上遵從了。這令傑宓嚇了一大跳,也起了迎戰的心理。

傑宓撩起裙角,優雅地步向“野火”。畢克協助她登上馬背,拍了拍她的手。“答應我這個老人妳會好好和妳丈夫相處,”他命令道。接着畢克又對亞烈微微一笑。“你會記住你對我的承諾吧,大人?”

亞烈點點頭。他決定從現在開始接手控制整個局面,所以便一促坐騎,逕自往前騎走,留下傑宓獃獃地瞪着他的背影。她驚訝得甚至忘了追問畢克所指的承諾是什麼。

他不打算等她。傑宓穩穩地拉住韁繩,決心看看金亞烈會騎上多遠才準備停下來等候她,結果他和他的坐騎就真的那樣消失在她的視野之外,他甚至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去吧!女孩。”畢克嘆了口氣說道。

傑宓搖搖頭。“不,不急。”

“妳是在故意磨時間,是不是?女孩。妳想激怒他?”畢克露齒笑道。“這樣會讓他很快看出妳的真面目的,那我幫妳說的那一堆謊話豈不是白說了?”

“什麼謊話?”

“我告訴他妳是一個溫柔、甜蜜的姑娘?”

“我本來就是一個溫柔、甜蜜的姑娘呀!”傑宓不太服氣地為自己辯解。

畢克嗤了一聲。“妳發起脾氣的時候,人可甜得和肥皂差不多。”

“你還對他說了什麼?”傑宓狐疑地問道。“你最好把一切告訴我,好讓我心裏有數。”

“我告訴他妳很羞怯。”

“你沒有!”

“我說妳很柔弱,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刺繡和上教堂。”

傑宓開始笑。“你為什麼要編出這些謊來,畢克?”

“因為我要讓妳占點小小的上風,”畢克解釋道。“如果金亞烈以為妳很脆弱,他會對妳更有耐心,也更忙着想保護妳。”不等傑宓反駁,他就繼續說了下去。“聽我的准沒錯,傑宓,把妳那些本事隱藏上一陣子再施展出來。還有,我沒讓他知道妳會蓋爾語。”

對他的最後一句話,傑宓倒是沒有異議。“我也不想讓他曉得我懂蓋爾語。”

畢克點點頭,然後再度憂慮地朝弔橋的方向看了一眼。“去吧!傑宓。”

“不,畢克。長久以來我一直有句話想說,我要說完了再走。”

“女孩,妳要說什麼?”畢克幾乎是吼着地問道。

“我愛你,以我全部的心。你對我而言,就等於是一個好父親,畢克。”

畢克一愕,兩眼不禁濕了。“我也愛妳,傑宓。我一直把妳當成親生女兒一樣。”

“答應我你不會忘了我。”

畢克捏了捏女孩的手。“我不會的。”

傑宓點點頭,淚如雨下地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家裏如果出了什麼事,一定要派人來通知我,千萬別忘記了。”

說完之後,她以手背抹掉淚水,背脊筆直地促“野火”上路出發。

畢克站在原地目送他的女主人離開。他祈禱她不要回頭,因為他不要她看見他的狼狽模樣。上天明鑒,他就像一個剛剛失去獨生孩子的男人一樣痛哭着。因為在他心裏,他很清楚一個事實:他永遠不會再見到他的寶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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