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侯爵駕着他的高架馬車,向卻爾希區駛去,打算開始他的另一個羅曼史。
自從他答應他母親,不再和艾默芬·哈洛來往之後,她就不斷寫信來騷擾他。起初是用命令式的口吻叫他去看她,後來變成懇求,最後成了惡毒的咒罵。
她這種表現,使他感覺到他母親的話是對的,艾默芬的確是想讓他娶她。這件事,令他起了戒心。
“以後,我一定要堅持自己的原則!”他向自己發誓。“我決不再找那些會給我惹麻煩的女人。她們得安安分分的,除了金錢的需索以外,不準妄想其他的東西。”
瑞妮·社渥是在萊塞劇院表演的一名女伶,目前住在卻爾希區皇家大道,侯爵為她租的一棟精緻的屋子裏。
侯爵是在看一出叫做<鄉下姑娘>的舞台劇時,注意到瑞妮的,接着,他輕易地壓倒了其他的對手,洋洋得意地把她帶走了。
她的外貌和艾默芬·哈洛完全不同,一點也稱不上美,但是那種法國女人特有的媚態,卻比美貌更吸引人;她的性格開朗,狂野、善變的魅力使人傾倒。
從帶她齣劇院那晚以後,侯爵已經好幾個禮拜沒有到皇家大道六號來看她了。
他一向就很忙,老侯爵夫人到倫敦之後,他更為了攝政王、他母親還有那兩個初入社交界小女孩的事情,忙得沒有一點自己的時間。
但是今夜,他知道瑞妮第二天要在一出新戲裏擔任主角,所以此刻一定在家休息。
“她可以休息,”侯爵微笑自語,“但是得等我走了以後才行!”
同時,他仍然想着拉蒂在舞會上造成的騷動。
那是社交季中最重要的舞會,是麥克斯特公爵夫人為她初入社交界的女兒所舉行的,自攝政王以下,每一位重要的王親貴族都應邀參加。
老侯爵夫人非常懂得運用社交手腕,她故意把侯爵府里晚餐的時間拖長,等到時候差不多,才肯動身。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們到達的時候,所有的老女人都已經坐在檯子上,開始對每個人評頭論足,而大多數男女舞興未濃,還站在一旁閑聊,一面談論着、觀察着參加舞會的女士。
在場的淑女貴婦都穿上自己最好的禮服,戴上了所有的珠寶首飾。
男士們的打扮也是五彩繽紛。因為攝政王要參加這個舞會,所以大家都別上了勳章,但是卻沒有一個能象侯爵那麼英俊挺拔。
老侯爵夫人戴着奧斯明頓家傳的大鑽石頭飾,胸前綴着光彩奪目的鑽石項鏈,再配上同樣色澤的手鐲、戒指和耳環。
多年的社交經驗,使她了解自己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非常引人矚目,但是她要讓兩個受她監護的女孩,也和她一樣被人注意。
拉蒂穿了一件白色薄紗禮服,裙擺上綴着嬌艷欲滴的白玫瑰,金髮上戴了一頂花冠,鐲子在手腕上閃閃發光。在擁擠的舞會裏,她光芒四射,美得令人窒息。
愛莉西亞穿着老侯爵夫人替她精心挑選的銀色薄紗禮服。頸上那條土耳其玉項鏈恰好襯托出她灰色的大眼睛,柔軟的栗色頭髮上,別了兩個鑲鑽石和土耳其玉的發簪。
這一身打扮,使她顯得那麼溫婉靈慧,彷彿月光仙子。
愛莉西亞面對着鏡子裏的自己。感嘆不能讓母親看到她這副打扮,但是接着,她告訴自已,母親一定看見了,而且也很高興。
“媽媽,您看,我和拉蒂這種打扮,正是您從前日夜盼望的,”她在心底默念。“我們該怎麼向侯爵和他母親表示謝意呢,”
舞會裏年長的女人都向老侯爵夫人稱讚愛莉西亞和拉蒂,男士們則爭先恐後地請侯爵替他們引見。
侯爵苦笑着告訴自己,替兩個表面上屬於他的女人介紹追求者,對他來說,真是新鮮。
“為什麼最好的東西總是落在你手裏呢,契爾敦?我從來沒想到,你對年輕女孩子也這麼有辦法?”侯爵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再用往日那種嘲諷、不在意的口吻,來回答攝政王這番話。
“今天晚上真是太盡興了!”老侯爵夫人在回家的路上說。
“真是太棒了!太棒了!”拉蒂叫道。“我從來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那麼出風頭。請我跳舞的人好多,一首曲子居然要分成兩半。”
“你表現得正如我想像的那麼好。”老侯爵夫人笑着對拉蒂說,然後按住了愛莉西亞的手。
“你表現得也很出色,孩子。”她溫和地說。“有好幾個人告訴我,說你不但美,而且很有智慧。”
愛莉西亞一下子臉紅了。
“舞會的場面……好盛大,”她輕聲說。“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
侯爵送她們回到奧斯明頓府。
“你不進來嗎?”他母親問道。
“不,我的責任告一段落,現在要去享受我自己的時間。”
“好,你去吧!”老侯爵夫人說。“謝謝你一路上照顧我們。”
“你知道嗎,”拉蒂揚嘴說。“別人聽說我們是你的親戚,而且住在奧斯明頓府里,都覺得好驚訝哦!”
侯爵大笑,駕着馬車揚長而去。
愛莉西亞聽着馬車聲逐漸遠去,心裏很想知道。他究竟去哪裏。
費得史東夫人所說的那些關於他的情婦的事。一下子全部湧進她腦海,她想,他那些情婦一定都很有魁力、很懂得生活情趣,她們是不是比拉蒂更美呢?
“他……所愛的人一定是非常、非常出色的。”她告訴自己,心裏卻湧起了幾分莫名的悵然。
侯爵在皇家大道六號門前停了車,把韁繩交給馬夫。
“帶着馬活動活動,傑生,”他說。“我大概一個鐘頭以內就會出來。”
他忽然想起自己還沒有叫人通報,於是又說:“你先等一下,不知道我要找的人在不在,你等我進去了以後再走。”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遇到這種情形——將近一個月不通音訊,卻仍然不敢斷定他的情婦是不是在痴痴地盼着他。
他告訴自己,只要他繼續替他付房租和生活開銷,再不時地送她一些禮物,她是不會有什麼怨言的。
他用力地敲門,過了幾分鐘,一個女僕把門打開。
“小姐在不在?”他問。
“在,不過她沒有告訴我說大人要來。”
“我事先沒有告訴她。”侯爵答道。”
女僕接過他的帽子,說道:“小姐剛洗完頭髮,正在客廳里休息。”
侯爵步履從容地上了樓,打開客廳的門。
瑞妮躺在長沙發上,身上穿着透明的睡衣,烏黑的頭髮流瀉肩頭,一身邊還放了一盒巧克力。
她的視線從手裏的劇本移到侯爵身上,然後高興得叫了起來:“大人!我以為你把我忘記了!”
她想站起來,但是侯爵已經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了。
“你這樣真迷人。”他一面說,一面拂開她肩頭的睡衣。
“我好生氣,”瑞妮噘着嘴,用她那誘人的法國腔說。“你這麼久不來看我,還不要求我原諒。”
“你會原諒我的,”侯爵說道,“因為我給你帶來一件禮物。”
“什麼禮物?”
她高興地伸出手,眼睛也突然亮了起來。
侯爵從口袋裏掏出以前本來打算送給艾默芬·哈洛的名貴手鐲。
他把皮製的盒子遞給瑞妮,她打開一看,忍不住歡呼了起來。
“大人,你真是太好……太好了!”她說。“我原諒你,完完全全原諒你。”
侯爵把手鐲從盒子裏取出來,替她戴在手腕上。
“真好看!”瑞妮說。
“你得為這件禮物付出代價。”侯爵說完,就擁住了她。
不出侯爵所料,在一小時之內,他就離開了卻爾希區,向奧斯明頓府駛了回去。
此後,他決心再也不沾惹有夫之婦,免得她們的丈夫吃醋,給他帶來麻煩。
而且他也厭倦了那種偷偷摸摸的見面方式——晚上,趁僕人都睡了,悄悄溜進屋裏,然後又要遮遮掩掩地離開,生怕被熟人看見——永遠不能光明正大地來去。
他告訴自己,對他來說,瑞妮要安全得多了;雖然她英文的會話能力有限,但是他向來不會在她那兒待太久,他們用不着談太多話。
今晚,因為很久沒見面了,他特地和她一起進餐,享受了一頓道地的法國菜,又喝了點從他的酒窖里取出來的好酒。
“法國女人對烹任和調酒真有一手。”他對自己說。
“大人,你會很快再來嗎?”他要走的時候,她問道。
“以後幾天,你要演新戲,一定會很忙的。”侯爵回答。
“我還有下午是閑的啊,”她說道。“如果你要來,我就把所有應酬都回掉。”
“等我有空的時候我會告訴你。”侯爵答應她說。
然後,他就走到屋外暖和的夜風中,心底感到一片坦然、祥和。
歸途,他心裏並沒有想着瑞妮,卻在考慮,要不要買下那個需要現金還賭債的人想要賣給他的兩匹馬。
侯爵對馬的了解,在賽馬圈裏是出了名的。他投下了大把的時間和金錢來培育好馬,而且聘請了全國最好的訓練師來訓練他的馬,準備在最近的幾場比賽中獲勝,更希望在阿斯克特馬賽中贏得金杯獎。
他打算買下那兩匹馬,加強他的馬的陣容,開始向全國大賽進軍。
車子在奧斯明頓府門前停下的時候,他的唇邊依然帶着微笑,陶醉地想着,要是能在全國大賽中獲勝,那該有多神氣啊!
“謝謝你了,傑生。”他一面對馬夫說,一面下了車,走進大廳。
出乎意科之外的,大廳里竟然有不少人聚在那兒。
透過人群的空隙,他看見愛莉西亞站在中央,他看見他的財務總管穿着睡衣、罩着睡抱,正在跟她講話,顯然是從睡夢中被叫醒的。
人群中有一個穿法蘭絨睡袍的中年女人,侯爵猜想那一定是葛拉漢小姐。另外,還有幾個僕人和兩個守夜的人。
其中一個僕人連忙接過侯爵的帽子,其他的人都退到一旁望着他。
“怎麼回事?你們為什麼都在這裏?”他問道。
他從愛莉西亞臉上的表情查覺出,一定是發生了什麼麻煩事。
“彼得失蹤了。”她回答。
然後,她彷彿怕侯爵生氣,急忙接著說:“我真抱歉……,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他不在他房間裏……我們四處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他。”
“我母親知不知道這件事?”侯爵問。
“不,不知道!我們不敢驚動她!”愛莉西亞緊張地說。“舞會回來,夫人和拉蒂都睡了,葛拉漢小姐才告訴我,說彼得不在床上。”
“大人,”葛拉漢小姐插嘴說,“我當時正在睡覺,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醒了,心裏感到好焦躁,所以就去看香彼得睡得好不好,誰知道他竟然不見了。”
“僕人來把我叫醒,”達格岱爾先生補充道,“我帶着大家在屋子裏四處搜索,卻沒有他的影子。我真猜不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很抱歉……又要麻煩你,”愛莉西亞說,“可是請你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到他……我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把自己藏起來。”
她的語氣顯得很絕望,侯爵不得不強作鎮定地對她說:“他不會走遠的。他要是溜到屋子外面去,應該有人看到。”
“沒有人出過這個大門,大人!”有一個僕人說。
“他要是從廚房門出去,我們一定會看到的啊!”守夜人叫道。
侯爵思索了一會兒。
照這種情形看來,彼得大概是穿過落地窗到花園裏去了。
愛莉西亞似乎猜到他的想法,急忙說:“我起先想到他每天早上都去喂金魚,也以為他到花園_里餵魚去了,可是。花園裏也沒有他的人影。”
大廳里的每一個人都看着侯爵,等着他來解決這個問題。他看見愛莉西亞和其他人信任的眼神,覺得自己必須承擔起這個責任。“我猜你們大概還沒有到馬廄去找過吧!”終於,他說道。
“對了!”愛莉西亞叫起來。“他一定是到那兒去了!我怎麼沒想到呢?”
“我們趕快去看看吧。”侯爵說。
他轉向他的財務總管。
“達格岱爾,你趁這個時候去換衣服,萬一我們要到更遠一點的範圍去找,你才方便跟我們一起去。還有,吩咐廚房準備點湯,或是什麼熱的飲料,等我們把彼得找回來,好給他喝。”
不等達格岱爾先生答話,他就帶着愛莉西亞走進書房。
室內帷幕低垂,侯爵拉開一幅窗帘,打開通往花園的法式落地窗。
“彼得不是從這裏出去的,”他說,“不過,他可能打開其他屋子的窗戶溜了出去。”
“我忘了從屋裏到馬廄,穿過花園是最近的。”愛莉西亞說。
“我在這這兒住得比你久,當然比你熟,”侯爵答道,“而且,從我對彼得粗淺的了解,我知道他對馬很感興趣。”
“不只是感興趣,簡直是着迷!”愛莉西亞說。“我想,他一定是等不及讓葛拉漢小姐帶他去馬廄,所以自己偷偷溜去了”
她跟着侯爵穿過柔軟的草坪,心裏想着,要是彼得發生了什麼意外,那都是她的錯。
這段時間以來,她和拉蒂一直那麼忙,忙着逛街、買東西、參加舞會宴會,此刻回想起來,她覺得自己真是太忽略彼得了。
“對他來說,葛拉漢小姐也許年紀大了點,”她心想,“應該有個年輕男老師來教他。”
她想起在家的時候,自己每一天都會給他出些作業,到倫敦以後卻沒有這麼做,心裏不禁又感到一陣愧疚。
“你是不是又在責怪自己了?”侯爵淡淡地問。
“你……你怎麼知道?”她問道。
“我覺得這是你的必然反應,”他答道。“你總想把全世界的重擔都挑在你一個人的身上。愛莉西亞,我認為你大可不必如此。”
“可是就因為我……沒有親自照顧彼得……所以你看,發生了這種事情!”愛莉西亞說。“我應該多抽出一點時間來陪他的……我太……自私了。”
“你跟絕大多數的女人一樣,以為別人少不了你。”
愛莉西亞知道侯爵這句話不是在稱讚她。她很想告訴侯爵,彼得的確少不了她。富有人家的孩子到彼得這個年紀,一定都有男老師教他念書、管教他,但是他們家負擔不起這筆費用,而且葛拉漢小姐歲數大了,動作比較緩慢,所以一切都得靠愛莉西亞。
可是她怕侯爵誤會她又在向他求援,因此不敢把這些話.告訴他。
他們越過一大片石南花叢,來到花團盡頭,侯爵打開通往馬廄的門,走了進去。
馬廄里一個中年男人匆匆跑過來。
“您好,大人!”他說。“有什麼事嗎?”
“你認識住在府里的彼得少爺吧,山姆?”侯爵說。
“他突然失蹤了。我猜想他可能會到這兒來。”
“我沒看到他啊,大人,”山姆回答。“不過他早上來過,還為了那匹叫‘牧羊女’的馬跟我爭論了半天。”
“爭論什麼?”侯爵問道。
“那匹馬剛從拍賣場送來,彼得少爺想看看它,可是那畜牲太危險了,我不肯讓他進去。”
“太危險?”侯爵疑惑地問。
它脾氣很暴躁,馬童都不敢接近它。我想過幾天它也許會好一點,可是在目前來說,實在太危險了。”
停了一下,他又很堅決地說;“我不能讓任何人進它的馬房裏去冒險——尤其是彼得少爺,即使他膽子再大也不行!”
“你做得對,”侯爵說,“現在我們到每間馬房裏去找找吧。”
“是,大人。”山姆答應着,一面打開前面幾間馬房的門。
大部分的馬都已經安靜地休息了。山姆手上的燈照到它們的時候,有些馬憤憤的把頭轉開。
他們一間接一間察看下去,卻不見彼得的蹤影。走近最後一間時,山姆說:“大人,看來我們要白跑一趟了!”
愛莉西亞向剩下的那間馬房走過去,山姆急忙阻止她:“小姐,那就是‘牧羊女’的馬房,它亂踢亂跳,嘶叫了一夜,剛剛才安靜下來,我想您最好別去惹它。”
“我知道……”侯爵剛要說話,愛莉西亞突然驚叫起來。
“馬房的門沒有拴!”
山姆驚喊一聲,趕緊提着燈跑過去。
沒有錯!下面那扇通常都用鐵柱插上的小門開了。
老馬夫顫抖着手,焦灼地打開上面的門,舉起了燈。
那匹牧馬已經睡著了,它身後的角落裏,蜷卧着一個小小的身軀。
愛莉西亞覺得一陣昏眩。
她認為那匹馬一定踢到或踩到了彼得。
他一定受傷了,甚至死了!
她本能地緊抓住侯爵的手,一時之間,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大人,要不要我去把他弄出來?”山姆低聲問道。
這時,‘牧羊女’忽然轉了轉頭,耳朵抖動了一下。
侯爵凝神望着角落裏的彼得,好一會兒,才悄聲說:“愛莉西亞,你叫他,不要太大聲,只要把他叫醒就可以了。”
愛莉西亞吃驚地看看侯爵,然後顫抖地叫道:“彼得!彼得!”
她想,他一定死了,她再也不可能把他叫醒。但是就在這時候,彼得忽然動了,而且睜開眼睛,打了個呵欠。
“彼得!”她再叫一聲。
“我——一定是睡——着了!”他迷迷糊糊地說。
他不慌不忙地站起來。
巴房門口的三個人都屏住氣息,替他捏了一把冷汗;他卻向馬走過去,抱住它的脖子。
“晚安,‘牧羊女’,”他說。“明天我再來跟你聊天。”
他用面頰摩擦一下它的臉,然後打着呵欠走到門口。
山姆替他打開門,一面喃喃低語:“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種事——沒見過!”
愛莉西亞在石子地上跪下,緊緊抱住彼得。
“噢,彼得,你把我們嚇死了!你怎麼這麼不聽話呢?”她說。“你怎麼能半夜三更地跑到這裏來?”
“‘牧羊女’心裏不舒服,”彼得答道。“我上床以前,就在花園裏聽到它的聲音,可是葛拉漢小姐不讓我來看它。”
他又打了個呵欠,然後說:“我知道它需要我。現在我跟它聊過天,它不會再不高興了。”
眼淚從愛莉西亞的兩頰滾了下來,她緊抱住他,吻着他的頭髮,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牧羊女’現在要睡了。”彼得對山姆說。
老馬夫驚愕得忘了答話。
愛莉西亞正要站起身來,彼得說:“愛莉西亞,我好累,走不動了,你抱我好不好?”
“我來抱你。”侯爵說。
他伸手抱起彼得,彼得高興地攀住他的脖子。
“你的馬我都很喜歡,”他昏昏欲睡地說,“不過我最愛‘牧羊女’!”
山姆關上了馬房的門,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候爵責備他。
“為了防止這種事再發生,從今以後,你每天早上帶着該得少爺騎馬,”侯爵說。“我想,你一定可以找到適合他騎的馬。”
“我喜歡騎‘大力士’。”彼得說。
“那就騎‘大力士’吧,”侯爵同意道。“晚安,山姆。”
“大人晚安。”馬夫回答。
他的表情和聲音仍然顯得很昏亂,彷彿對剛才那一幕依舊難以相信。
愛莉西亞擦乾眼淚,跟在侯爵身後往回走。
穿過花園的時候,彼得已經睡著了,小腦袋倚在侯爵的肩頭,前額抵住他的下巴。
“我怎麼會……沒想到彼得在……馬廄里呢?”愛莉西亞好象在問自己。
“因為你沒當過小男孩,”侯爵說。“小時候,我常常從床上溜走,那種情形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
“要是我們沒有找到他,他說不定會在那裏待一夜。”
“即使那樣,他也不會有什麼危險的,”侯爵說道。“他常常這樣去安慰馬嗎?”
“他以前沒有碰到過這種事,”愛莉西亞回答。“不過。只要是他見過的馬,他都喜歡得不得了。”
“我等着看他騎馬的樣子。”
“你對他……太好了……但是我覺得這麼做……不合適。”
“不合適?”侯爵揚起眉毛問道。
這時候,他們進了書房,達格岱爾先生和葛拉漢小姐都在那兒,管事也焦急地站在一旁。
“你們找到他了!”達格岱爾先生大大鬆了一口氣。
“我們是在馬房裏找到他的,”侯爵說。“他和我兩天以前買進來的那匹雌馬在一起。那匹馬很野,連山姆和小馬童都不敢接近它!”
“那他有沒有受傷?”達格岱爾先生問道。
“一點也沒有!”侯爵笑着說。“而且他還抱着那匹馬,跟它說晚安!我要不是親眼看見的話,真不敢相信會有這種事情!”
“大人,發生這種事,我覺得很抱歉!”葛拉漢小姐說。“讓我抱他上樓吧!”
“還是我來抱他好了,”侯爵說道。“他很累了。這也難怪,要把一匹狂野的馬馴服,是很費神的!”
他的口氣雖然還象平常那麼嘲諷,但是愛莉西亞卻感覺到他喜歡彼得,她的心裏頓時升起一股暖意。
侯爵抱着彼得和葛拉漢小姐一起上樓去了,留下愛莉西亞在書房裏。
“你受驚了,愛莉西亞小姐。”達格岱爾先生說。
愛莉西亞嘆了口氣。
“我剛才好害怕……我怕他被壞人拐走了,”她說。“我聽說倫敦常常有這種事情發生。”
她想起偉柏佛斯先生說的關於掃煙囪童工的事。那些小孩大部分都是被人拐去的,他們被迫爬到炙熱的煙囪上面去清掃,常常把手腳都燙傷了。
“愛莉西亞小姐,”達格岱爾先生說,“你弟弟很聰明,不過你得勸勸他,叫他不要太冒險了。”
“我常這樣跟他說,”愛莉西亞答道,“可是他根本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
達格岱爾先生笑了起來。
“我也常常感覺到,人很難從別人的經驗里得到教訓的,總要自己親身體驗過,才會學乖,”他說。“不過,你也不必太為他擔心了。”
他猶豫了一下,才說:“請原諒我的冒昧,我覺得象他這個年紀,應該有個男老師來教導他。葛拉漢小姐教他的東西,也許大淺了一點。”
“我知道,”愛莉西亞答道。“其實我早就感覺到了,可是我們請不起男老師。”
“讓我去跟侯……”
“不!千萬不要。”愛熱西亞急急地說。“侯爵為我們做了這麼多事,我們欠他的已經太多了,我不能再向他要求任何事情;等他回來,我還要跟他談談他讓彼得騎馬的事。”
“我了解你的心意。晚安,愛莉西亞小姐,別再擔心了。我相信,上天對一切自有安排。”
“謝謝你,達格岱爾先生。把你從床上叫起來,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我當時正在看書,還沒有睡下。我一天裏只有那段時問是清閑的,可以做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他對愛莉西亞笑一笑,然後走了出去。。
愛莉西亞在屋子裏踱來踱去,最後,在老侯爵夫人的畫像前停下來。
那是她結婚後不久的畫像,美得讓人感覺到,奧斯明頓家族不太可能再出現一個足以和她匹敵的侯爵夫人。
愛莉西亞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她想,也許有一天,拉蒂戴着奧斯明頓鑽石的畫像也會掛在這棟房子裏。
她奇怪自己以前為什麼從來沒有想過,拉蒂可能會嫁給侯爵。她也很不解,為什麼這個想法使她的心情突然沉重起來。
這件事究竟有沒有可能?或者只是她在胡思亂想?不過,她知道,老侯爵夫人一直希望侯爵早點結婚。
“我這個年紀,早就該有好幾個孫子了,”她這麼對愛莉西亞說,“可是看樣子,我那個寶貝兒子,要等我老得拖不動的時候,才肯給我生個孫子。”
還有,愛莉西亞想,侯爵鄉間那棟城堡里有那麼多隱蔽的地方,竟然沒有小孩在那兒玩躲迷藏,實在是太可惜了。
達格岱爾先生給她看過一幅有將近八世紀歷史的畫,畫的就是奧斯明頓城堡。
城堡初建於諾曼時代,中間曾經因為戰亂而被焚毀,重建之後就開始不斷的擴大、改建。
現在,那已經是一座宏偉的建築了。愛莉西亞很希望有機會親眼看一下。
但是她又告訴自己,不應該存有這種奢望。因為,等社交季一過,她們一家就要回到貝德福去。就算那時候拉蒂找到合適的對象結了婚,至少,她和彼得是要回去的。
冬天一到,他們又要每天面對那一大片荒涼單調的平蕪,守着一季呼嘯的寒風。
她望着老侯爵夫人的畫像出神。這時候,侯爵走了進來。
“我以為你已經去睡了。”他說。
“我有話……想跟你……談。”
“該不是又要我替你解決問題吧?”
“你能想出到馬廄去找彼得……真是……太……不容易了,”愛莉西亞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對……你的……感激。”
“這麼說來,你懂得的字彙很有限羅?”侯爵說道。“不過在別人對你的印象里,你並不是不善表達的人啊,愛莉西亞。”
“把腦子裏……想的說出來並不難,”愛莉西亞答道。“但是要表達……內心裏的感覺……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她把心裏真實的感受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
侯爵倒了兩杯香按,遞過來一杯,一面驚異地望着她。
“喝點這個,”他說。“你剛才受驚了。”
“要不是……你,我一定到現在還在為找不到彼得擔心呢。”
她啜了一口香檳,彷彿突然有了勇氣,放下酒杯說。
“我有一件事……要對你……說。”
“先坐下再談。”侯爵說。
“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愛莉西亞對他說。“我只是想……請你……不要……讓彼得騎馬。”
“你不願意讓彼得騎馬?”侯爵問。“你知道馬對他的意義有多重大嗎?今天晚上發生了這種事,難道你還忍心不讓他騎馬?”
“你……不了解,”愛莉西亞說。“為了他……以後着想……我不願意讓他現在過得……太愜意。”
侯爵靜靜地望着她。
“再過幾個禮拜,這場美夢就要結束了,那時候,彼得要跟我回到貝德福去。”
她停了一會兒,斟酌着字句,然後緩緩地說下去:“回去以後,我只能讓他騎那些又瘦又小的馬,或者偶再請附近喜歡他的農夫把運貨的馬借給他騎一下。如果現在他騎慣了你的好馬,以後他就沒有辦法再適應那種生活了。”
“你自己難道就不會感覺到生活轉變的衝擊?”侯爵問。
“當然會,”愛莉西亞答道。“不過我能了解這段日子是永遠不會再來了,除了感激之外,我不會有任何奢望。但是彼得年紀這麼小,我怎麼向他解釋呢?”
侯爵沒有答話。她停了一會兒,又說:“今晚發生了這件事,使我覺得自己把金錢和時間全花在拉蒂身上,而沒有讓彼得好好受教育,實在是做錯了。不過在目前這段時間裏,我還沒有能力替他請男老師,只能暫對由我和葛拉漢小姐儘力教他。”
“或者我……”侯爵沉吟着。
“不!”愛莉西亞堅決地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剛才達格岱爾先生也提過,但是我阻止了他。我們得到的已經太多,我不能再接受了。”
“你不是很愛你弟弟嗎?”
“我當然愛他!”愛莉西亞說。“剛才他不見了,我簡直……。”
她的眼眶濕潤了,但是她努力忍住淚說:“我仰賴你的已經比我第一次來見你時,所想得到的多得多。不過我仍然有我的自尊。我們體內所流的,都是明頓家族的血,所以我相信,我自尊心之強,絕不亞於你。我決不讓彼得做個向你……需索不休的親戚。”
他知道她想起了費得史東夫人。
侯爵喝完香按,將杯子放在一個盤子上。
“愛莉西亞,”他說,“我們暫時把這個問題擱下。剛才彼得失蹤,你情緒激動了那麼久,現在一定很疲倦了。”
愛莉西亞輕輕揮動了一下手,但是卻沒有開口。侯爵接下去說:“我要你現在去睡。明天,母親為你和拉蒂準備了節日,她一定希望你看起來容光煥發的。彼得的事,你不必擔心了,如果你真象你所說的那麼感激我,願意儘力使我高興的話,你就該讓彼得騎馬。”
愛莉西亞想答話,卻被侯爵阻止住了。
“假如,你知道你弟弟是個音樂天才,”他說,“別入要送他一把小提琴,或者願意把鋼琴借給他,你會阻止嗎?”
愛莉西亞沉默着。侯爵又繼續用嚴肅的口吻說:“我覺得彼得對馬很有天分。將來,這點天分可能使他受用無窮。要是我們剝奪了他這個機會,使他的天才因此被埋沒,我們一輩子也不會心安的。”
愛莉西亞緊握住雙手。
“你說得……很有道理;說……實在的,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麼才好。”
“那就把事情交給我吧!”侯爵對她說。“在我母親照顧你和拉蒂的時候;就由我來照顧彼得。我自己曾經也是個小男孩,所以我想,我應該夠資格做這件事。”
他微笑着,但是愛莉西亞的眼裏卻充滿了淚水。“你……說得對,”她的聲音好低、好低,“我的字彙實在是……太……有限了。”
眼淚從她的面頰上滾落下來。
她急着想掩飾自己的情緒,就匆匆轉身,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