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七九七年美國黑暗丘陵
該是尋求神靈的時候了。
巫師等待大神給他啟示。兩個月過去了,神明仍然對他不理不睬,但巫師是個有耐心的人。他毫無怨言地繼續每天祈禱,等待神明回應他謙卑的請求。
當月亮連續四晚被厚厚的霧靄遮蔽時,巫師知道時候到了。大神聽到了他的請求。他立刻收拾聖粉、響鈴和鼓,開始慢慢地往山頂爬。年紀老邁加上邪神派來考驗他決心的濃霧,攀登山頂變得更加艱辛。
老巫師一抵達山頂就在俯瞰山谷的懸崖中央生起一小堆火。他面對着太陽的方向在火堆旁坐下,抓起一把鼠尾草粉末往火焰里灑。空氣中立刻瀰漫著刺鼻的苦味,那種氣味可以驅離作怪的邪神。
山頂的濃霧在第二天早晨消散,巫師知道邪神已經被驅離。他收拾好剩餘的鼠尾草粉末,拿出添加有野牛草的香開始焚燒。那種芬芳的香味可以潔凈空氣吸引善神到來。
巫師守在火堆旁不吃不喝地祈禱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早晨,他拿出響鈴和鼓開始吟誦咒語呼喚大神靠近。
第四天深夜,巫師的犧牲終於得到回報,大神賜夢給他了。
異像在睡夢中突然顯現。他在夢中看到太陽在夜空中升起,遠方的一個黑點逐漸變大,最後變成一大群野牛在雲端上朝他狂奔而來。牛群的頭頂上有隻翼尖純白的灰鷹在翱翔,彷彿在引領這它們繼續前進。
牛群越來越近時,有些野牛的面孔變成了巫師的祖先。他還看到他去世已久的父母和兄長。牛群突然分開,一隻高傲的山獅赫然出現在中央。山獅的毛皮如閃電般銀白,眼睛如晴空般蔚藍。
牛群再度向山獅靠攏。當山獅的身影消失在野牛群中的那一剎那,夢也嘎然而止。
第二天早晨巫師下山回到村子裏。吃完他妹妹準備好的食物后,巫師立刻去求見他的首領。達科他族的酋長是一個名喚“灰鷹”的偉大戰士。巫師只告訴酋長必須繼續領導族人,對夢境的其餘內容卻隻字未提,因為他尚未參透其中的涵義。回到自己的帳篷后,巫師把夢中見到的異像畫在柔軟的鹿皮上。等顏料干透后,他把鹿皮小心地摺好藏妥。
那個夢繼續困擾着巫師。他原本希望能得到令酋長安慰的信息,孰料得到的卻是更多的謎。自從女兒和外孫失蹤后,“灰鷹”的心中就充滿悲憤怨恨,無心領導族人,只想把酋長的位子傳給比他年輕力壯和更能勝任的族中戰士。巫師試過各種方法,但都無法減輕他朋友的悲痛。
傳奇自悲痛中誕生。
“灰鷹”的女兒歡歡和外孫“白鷹”死而復生。歡歡知道族人都以為她和兒子不幸遇害。“烏雲”率領那群被逐出部落的壞份子在河邊故意挑起戰鬥。他還把歡歡的衣服碎片留在河岸上,希望歡歡的丈夫會以為他的妻兒跟其他人一起被急流沖走了。
族人一定還在哀傷之中。雖然歡歡覺得恍如隔世,但從遇襲至今其實只過了十一個月。她每個月都在她的蘆葦桿上做記號。蘆葦桿至今已有十一道刻痕。根據達科他族的曆法,還要兩個月才滿一年。
她知道回家后將面臨的是更大的難關。她不替“白鷹”擔心。他畢竟是酋長的長孫,一定會被族人接納。他的歸來將是歡喜的團聚。
她擔心的當然是她剛收養的女兒莉娜。
歡歡本能地摟緊女兒。“快了,里那,”她輕聲哄道。“就快到家了。”
兩歲大的莉娜似乎沒有聽到母親的勸哄。她扭動着小小的身軀,想要掙脫歡歡的懷抱和滑下馬背,決心走在她哥哥的旁邊。
“耐心一點,莉娜。”歡歡略微用力地再摟了女兒一下來強調她的命令。
“鷹。”小女孩尖叫着哥哥的名字。
“白鷹”聞聲轉頭,對妹妹微笑一下,然後緩緩搖頭。“聽媽媽的話。”他吩咐。
莉娜不理會哥哥的命令,再度嘗試想跳出母親的懷抱。馬背離地面有一段距離,但小小年紀的她根本不懂得危險或害怕。
“我的鷹!”莉娜大叫。
“你的哥哥必須領我們進村子,莉娜。”歡歡柔聲道,希望能使煩躁不安的幼女平靜下來。
莉娜突然轉身抬頭望向母親,小女孩的藍眸中充滿淘氣。看到女兒悶悶不樂的表情時,歡歡忍不住微笑起來。
“我的鷹!”莉娜吼道。
歡歡緩緩地點頭。
“我的鷹!”莉娜再度大喊,對母親皺起眉頭。
“你的鷹。”歡歡嘆息着說。她多麼希望莉娜能學着模仿她的輕聲細語。但到目前為止,她都還沒把她教會。莉娜雖然只有一丁點大,聲音卻大得能把樹葉從樹枝上震下來。
“我的媽媽!”莉娜吼道,用胖嘟嘟的小手指戳了戳歡歡的胸膛。
“你的媽媽。”歡歡回答,親吻女兒一下,用手指撥了撥小女孩淺金色的髻發。“你的媽媽。”她重複,用力抱抱小女孩一下。
得到撫慰的莉娜不再坐立不安,她靠回母親的懷裏,伸手去抓歡歡的辮子。抓到一條辮子的發尾時,莉娜把大拇指塞進最里,閉上眼睛,用另一隻手拿歡歡的頭髮摩擦她長了雀斑的小鼻樑。不到幾分鐘,她就睡熟了。
歡歡拉起野牛皮蓋住女兒,以免她嬌嫩的肌膚被正午的烈日晒傷。漫長的旅途顯然把莉娜累壞了。她這三個月吃了不少苦。歡歡對小女孩能睡得着感到不可思議。
莉娜養成如影隨形般跟着“白鷹”的習慣,還模仿他一舉一動。但是歡歡注意到莉娜擔心她和“白鷹”也會消失。小女孩的佔有欲變得極強,歡歡希望這種情形會隨時間改善。
“他們在樹林裏監視我們。”“白鷹”告訴母親。他停下來等她的反應。
歡歡點個頭。“繼續走,兒子。記住,抵達最高的帳篷時才可以停。”
“白鷹”微笑。“我還記得外公的帳篷在那裏。我們只離開了十一個月。”他指着蘆葦桿說。
“太好了。”歡歡說。“你是不是也記得你有多愛你父親和外公。”
男孩點頭,表情凝重了起來。“父親會很為難,對不對?”
“他是個品行高潔的人,”歡歡說。“沒錯,他會感到很為難,但終究會為所當為。”
“白鷹”轉過身,抬頭挺胸地繼續往山坡下走。
他走起路來像個戰士,那種昂首闊步的自負神態跟他父親如出一志。歡歡為兒子感到驕傲。“白鷹”在訓練完成時,將成為達科他族的酋長。統治族人是他的命運,就像撫養懷中的白人小女孩是她的命運一樣。
歡歡排除雜念,專心在即將來臨的對質上。“白鷹”牽着馬走進村子中央時,她的視線始終放在兒子肩頭,同時不斷地在心中默念巫師教她的禱文來趕走恐懼。
一百多個達科他族人盯着歡歡和“白鷹”,沒有一個人發出任何聲音。“白鷹”筆直地往前走,抵達酋長的帳篷時才停下。
族中年齡較長的婦女慢慢挨近包圍歡歡的馬。她們的臉上都充滿驚訝。其中幾個婦女還伸手碰觸歡歡的腿,彷彿想藉此證實她們看到的不是幻影。
她們輕拍歡歡的腿和輕聲嘆息。她們流露出的疼惜之情,使歡歡感到得報以微笑。她抬頭看到她丈夫的妹妹、也是她好友的“葵花”當眾落淚。
寂靜突然被雷鳴般的聲響打破。奔回山谷的馬蹄聲使地面都為之震動,族中的戰士們顯然已得知歡歡母子的歸來。率領戰士們的應該是歡歡的丈夫“黑狼”。
勇士們下馬時,酋長帳篷的門帘開啟,歡歡的父親“灰鷹”站在門口凝視着女兒。他歷經滄桑的臉上流露出不敢置信的驚愕,但他慈祥的眼眸很快就因激動而蒙上一層淚光。
所有的人都轉向酋長,等待他的反應。“灰鷹”必須以酋長的身份首先歡迎歡歡和她兒子重回族人懷抱。
歡歡的丈夫走過去站在酋長的身旁,歡歡立刻垂首表示謙恭柔順。她的雙手開始顫抖,她的心跳大聲得足以吵醒莉娜。歡歡知道如果此刻望向丈夫,她的自製將化為烏有。她一定會忍不住哭泣起來,那種失態的行為會令她高傲的丈夫感到丟臉。
歡歡深愛她的丈夫“黑狼”,但兩人分開的這段時間裏發生了太多的事,“黑鷹”在歡迎她重回懷抱前必須做一個重大決定。
酋長“灰鷹”突然舉起雙手,掌心面對着太陽,也就是天上的諸位大神。他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歡呼聲響徹山谷,場面頓時混亂起來。“白鷹”首先被他外公,接着被他父親擁入懷裏。
莉娜突然在歡歡的懷裏動了一下。雖然有野牛皮遮蓋着,但有些婦女注意到歡歡懷裏的動靜而發出驚呼。
“黑狼”摟著兒子,目光卻放在妻子身上。歡歡怯怯地抬眼望向丈夫,看到他高興的笑容時,試着回報以笑容。
“灰鷹”點了幾次頭表示喜悅和讚許,然後緩緩地走向女兒。
巫師站在帳篷外面觀看骨肉團圓的經過。現在他明白為什麼沒有在夢中看到歡歡或“白鷹”的面孔,但仍然想不通夢的其餘涵義。“我是個有耐性的人,”他對諸神低語。“我願意一次接受一次禮物。”
人群讓出路來給酋長通行。勇士們不理會歡歡,聚集在“黑狼”父子身邊。婦女們再度擁上前來,因為她們想聽聽酋長會對他女兒說什麼。
有些較熱心的勇士們開始尖叫歡呼,刺耳的叫喊聲吵醒了莉娜。
小女孩不喜歡被關在黑暗之中。她推開蓋在臉上的野牛皮時,“灰鷹”正好走到歡歡身旁。
“灰鷹”甚至沒有企圖隱藏他的吃驚。他凝視着小女孩許久,然後轉頭望向女兒。“你有許多事要告訴我們,女兒。”他說。
歡歡微笑。“我有許多事要解釋,父親。”
莉娜看到母親的微笑,立刻抽出大拇指,好奇地打量周遭。發現哥哥在一群陌生人之中時,她朝他伸出雙手。
“鷹。”她大叫。
“灰鷹”退後一步,轉頭望向他的外孫。
莉娜認定哥哥會過來抱她。當他沒有立刻服從她的命令時,她扭動身子想滑下母親的大腿。“我的鷹,媽媽!”她大叫。
歡歡沒有理會女兒,她目不轉睛地望着丈夫。“黑狼”的表情冷漠強硬。他分開雙腿而立,雙臂交抱在胸前。她知道他聽見莉娜喊她媽媽。莉娜的蘇語講得不輸任何達科他族孩童,她的聲音又大得全村聽得見。
“葵花”趕過來扶她嫂嫂下馬。歡歡把莉娜交給“葵花”,正想警告小姑抱牢孩子時,莉娜已輕易滑出“葵花”的懷抱跌坐在地上。“葵花”和歡歡還來不及伸手,莉娜已抓着“灰鷹”的小腿站了起來,咯咯笑着跑向她哥哥。
沒有人知道該如何看待這漂亮的白皮膚小女娃。幾個老婦人忍不住好奇地伸手去摸莉娜的金色捲髮。小女孩容忍她們的觸摸。她站在她哥哥身旁,頭頂只到他的膝蓋,模仿他的站姿,緊抓着他的手。
莉娜雖然不介意別人摸她,卻擺明了不願任何人靠近她的哥哥。當酋長想要再次擁抱他的外孫時,莉娜竟然企圖推開“灰鷹”的手。
“我的鷹!”她朝酋長大叫。
歡歡被女兒的行為嚇壞了。她抓住莉娜,朝父親擠出一個無力的微笑,然後對兒子低聲說:“跟你父親走。”歡歡的丈夫突然轉身走進了酋長的帳篷。
莉娜一跟哥哥分開就放聲大哭。歡歡把她抱起來,徒勞地安撫她。莉娜把臉埋在母親的頸窩裏繼續哭鬧。
歡歡的朋友們圍了過來。沒有人敢問她白人女童的事,因為她們知道她必須先向他父親和丈夫做出完整的交代。但她們對莉娜微笑和輕拍她細嫩的肌膚,有些甚至低聲哼唱着企圖哄她入睡。
歡歡在這時注意到巫師,她立刻快步走到他面前朝他鞠個躬。
“歡迎回家來,孩子。”巫師說。他的聲音幾乎被莉娜的哭鬧聲淹沒。
“我很想念你,‘靈力’。”歡歡對巫師說。莉娜的哭聲變得震耳欲聾起來,歡歡一邊輕搖,一邊哄道:“別哭了,乖寶寶。”她轉向巫師道歉似地說:“我的女兒吼起來像獅子。也許過些時候她會學——”
巫師不敢置信的表情打斷了歡歡的解釋。“‘靈力’,你不舒服嗎?”她擔心地問。
巫師搖頭。歡歡注意到他伸手摸莉娜時手在顫抖。“她的頭髮銀白如閃電。”他低語。
莉娜突然轉頭凝視巫師。她很快忘記她的苦惱,對頭頂長出羽毛的怪人微笑起來。
歡歡聽到巫師倒抽了口氣,她覺得他看起來真的像是生病了。“我新認的女兒名叫莉娜,巫師。如果我們可以留下來,她會需要一個達科他族的名字和你的祝福。”
“她就是那隻獅子。”巫師綻開笑容。“她會留下來的,歡歡。別擔心你的女兒,野牛會保護她。神明會勸服你的父親和丈夫。要有耐性,孩子。要有耐性。“
歡歡想進一步詢問巫師,但不能漠視他叫她要有耐性的命令。他對莉娜的反應令她困惑。但她還來不及煩惱這個問題,“葵花“就牽起她的手拉着她往她家走。
“你看起來精疲力竭,歡歡。你一定餓了。到我的帳篷來跟我一起吃午餐。”
歡歡點頭同意,跟着“葵花”穿過空地。在“葵花”的帳篷里,歡歡先餵飽女兒,然後讓她在帳篷里玩。
“我離開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歡歡低聲傾訴着心中的委屈。“但我回來時,我的丈夫卻沒有歡迎我。”
“‘黑狼’愛你的心沒有變。”“葵花”說。“哥哥為你傷心欲絕,歡歡。”
歡歡默不吭聲,“葵花”繼續說道:“你們就像死而復生一樣。攻擊后,大家都找不到你或‘白鷹’,有些人相信你們被河水沖走了。‘黑狼’說什麼也不信。他還率領勇士們去攻擊那些被逐出部落的壞份子,以為能在他們的夏季應當里找到你們。空手而回時,他悲傷得不能自己。現在你們回來了,但是你卻帶回另一個人的孩子。”
“葵花”轉頭望向莉娜。“你知道‘黑狼’有多麼痛恨白人,歡歡。我認為,這就是他沒有到你身邊的原因。你為什麼收養這個小女孩?她的母親呢?”
“她的母親死了。”歡歡回答。“說來話長,‘葵花’,你知道我必須先向我丈夫和父親解釋。但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如果族人決定不接納莉娜,那麼我只有帶着她離開。她現在是我的女兒了。”
“但她是白人呀!”“葵花”驚駭地反駁。
“我知道她是白人。”歡歡微笑道。
“葵花”長嘆一聲。莉娜立刻模仿她也長嘆了一聲,逗得“葵花”笑了起來。“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女孩。”“葵花”說。
“她會跟她母親一樣有一顆純潔善良的心。”歡歡回答。
“葵花”轉身拾起被莉娜弄翻的陶罐。歡歡幫忙她撿起被莉娜灑得滿地的藥草。“她是個好奇心極強的孩子。”歡歡為女兒的淘氣道歉。
“葵花”忍不住放聲大笑,帳篷里就像剛被狂風掃過一般。莉娜再度模仿“葵花”小笑聲。
“這麼可愛的孩子令人無法不喜歡她。”“葵花”微笑道,但笑容失色。“但是你知道你丈夫永遠不會接納她的,歡歡。”
歡歡沒有反駁,但衷心祈禱“葵花”的看法是錯的。“黑狼”必須認莉娜作他的女兒。沒有他的幫忙,她就不可能履行對莉娜生母的承諾。
“葵花”忍不住想去抱莉娜。但她剛伸出手,小女孩就繞過她跑去坐在歡歡腿上。
“如果你願意替我看顧莉娜,我想休息幾分鐘。”歡歡說。看到“葵花”猛點頭時,她急忙補充道:“但我得警告你,我的女兒老是不停地闖禍。她的好奇心太強,根本不懂得害怕。”
“葵花”離開帳篷去徵求她丈夫同意讓歡歡和莉娜暫時跟他們同住。等她回到帳篷里時,歡歡已經睡著了。莉娜蜷卧在歡歡的懷裏,歡歡的手臂搭在小女孩身上。小女孩也睡著了,她把拇指含在嘴裏,另一隻手抓着歡歡的一條辮子貼在臉上。
歡歡和她女兒一睡就是好幾個小時。太陽快下山時,歡歡抱着莉娜去河裏洗澡。“葵花”捧着乾淨的衣服跟在後面。
炎熱的天氣使人滿身大汗,清涼的河水使莉娜玩得不亦樂乎。她甚至乖乖地讓歡歡替她洗頭。
歡歡和莉娜洗好澡剛上岸時,“黑狼”突然出現。他雙手插腰地站在岸邊,站姿中透出責難,眼神卻十分溫柔。
丈夫此刻流露的柔情令歡歡迷惑。她背過身去穿衣服。
“黑狼”等歡歡替莉娜穿好衣服,然後使眼色叫妹妹把孩子抱走。“葵花”不得不把莉娜的手從歡歡身上掰開。小女孩不願離開母親而大聲哭鬧,但是歡歡沒有反駁丈夫的命令。她知道“葵花”會好好照顧她的孩子。
河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歡歡轉身面對丈夫。她顫抖着聲音,娓娓道出被俘虜后的遭遇。
“起初我以為他們的首領‘烏雲’想拘留我們好跟你談條件。我知道你們把對方恨之入骨,但我沒想到他打算置我們於死地。我們騎了幾天幾夜,最後在白人路徑的山谷上方紮營。只有‘烏雲’敢碰我們。他向其他人吹噓說他要殺了你的兒子和妻子。他認為他被逐出部落都是你害的。”
“黑狼”點點頭但不發一言。
歡歡深吸口氣,繼續說:“他毆打我們的兒子,直到他以為把他打死了。然後他對付我。”她語不成聲地轉頭凝視河水。“他強暴了我。”她低聲說。
她開始啜泣,因為可恥的回憶突然令她心痛難當。“黑狼”伸手把她拉進懷裏,他的碰觸立刻使她平靜下來。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她很想轉過身去緊緊抱住丈夫,但知道她必須先說完後來發生的事。
“他們看到山谷里出現白人的篷車隊時起了內訌。其他人不顧‘烏雲’的反對,決定攻擊白人和搶奪他們的馬匹。‘烏雲’氣他們不聽他指揮而沒有跟他們一起行動。”
歡歡無力繼續,輕聲啜泣起來。“黑狼”等了幾分鐘后強迫她轉身面對他,她緊閉着雙眼。他擦掉她頰上的淚珠。她想要往後退,但他不讓她移動。“說下去。”他命令,聲音如微風般輕柔。
歡歡點頭。“你的兒子蘇醒后開始痛得呻吟。‘烏雲’衝過去,拔出刀子要殺‘白鷹’。我拚命尖叫挨過去,但我的手腳都被繩子綁着。我咒罵‘烏雲’,想要激他把怒氣轉向我。我成功地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他果然回過頭來用拳頭使我住嘴。我挨了他一記重拳,整個人往後倒,然後就昏死過去。等我睜開眼睛時,我看到一個白人女子跪在我旁邊,‘白鷹’被她抱在懷裏,她的嬰兒莉娜睡在她身旁的地上。‘黑狼’,我以為是我的幻覺在作祟,直到‘白鷹’睜開眼睛看着我。他還活着。那個白子救了他。她的刀插在‘烏雲’的背上。”
歡歡歇口氣繼續說:“我不知道她從哪裏冒出來的,直到我想起行經山谷的篷車隊。我從一開始就信任她,因為她救了‘白鷹’的命。我求她趁‘烏雲’的同夥回來前趕快帶着‘白鷹’逃走。但是無論我怎麼軟硬兼施,她都不肯丟下我。她扶我上了她的馬,把‘白鷹’抬到我懷裏,然後抱着她的孩子牽着馬走進森林。她沒有再開口說話,直到好幾個小時后,我們停下來休息時。”
“神明那天很眷顧我們,因為那些叛徒沒有在後面追趕我們。潔思,也就是那個白人女子,認為他們可能被篷車隊的人殺了。我們在深山裏發現一幢空的小木屋,在那裏度過冬天。潔思照顧我們。她說的是傳教士英語,但我覺得聽起來很不一樣。她解釋說她來自一個名叫英國的遙遠國度。”
“那個白人女子後來怎麼了?”“黑狼”眉頭深鎖地問。
“春天來臨時,‘白鷹’已康復得可以旅行了。潔思要帶莉娜回山谷下,我要帶兒子回來跟你團聚。在我們計劃離開的前一天,潔思去取回她前一天佈下的陷阱。她沒有回來。我去找她。她死了。”歡歡低語。“二隻山熊偷襲她。她的死狀非常凄慘,幾乎是面目全非。她不該死得那麼慘的,‘黑狼’。”
“這就是你把那個白人小女孩帶在身邊的原因?”“黑狼”問,但已經在點頭肯定他的推斷了。
“潔思和我結拜為姐妹。她告訴我她的過去,我也告訴她我的。我們互相承諾萬一我們之中的一個遭遇不測,另一個一定會設法使她的孩子回到親人身邊。”
“你打算把那個小女孩送還給白人?”“黑狼”問。
“我必須先把莉娜撫養長大。”歡歡說。
“黑狼”露出吃驚的表情。
“潔思不希望莉娜在長大成人前回到那個叫英國的地方。我們必須使莉娜堅強起來,好讓她在回到英國時能夠生存。”
“我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麼。”“黑狼”搖頭坦承。
“潔思告訴我她是離家出走的。她要逃離她的丈夫,因為他是個心恨手辣的壞人。她告訴我她的丈夫企圖殺害她。”
“白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黑狼”說。
歡歡點頭。雖然她不同意丈夫的看法,但她想要安撫他。“潔思每天都寫日記。我答應保存她的日記,等莉娜可以回家時再交給她。”
“她的丈夫為什麼要殺她?”
“不知道。”歡歡坦承。“但潔思常說她是個軟弱的女子。她求我把莉娜訓練得跟戰士一樣剛強。我告訴她你的事,她卻很少提她的丈夫。潔思有預知能力,‘黑狼’。她早知道她無法看到女兒長大成人。”
“如果我反對這個計劃呢?”“黑狼”問。
“那麼我只有帶着莉娜離開了。”歡歡回答。“我知道你痛恨白人,但救你兒子一命的卻是個白人女子。事實會證明我的女兒將來會跟她一樣勇敢。”
“她的女兒。”“黑狼”厲聲糾正。
歡歡搖頭。“黑狼”走過她,佇立在河邊,凝視夜色許久。最後他轉回身來面對她,表情冷漠地說:“我們要遵守承諾。”
歡歡正要道謝,“黑狼”卻舉起手。“‘葵花’結婚三年了還沒有替她丈夫生下一兒半女,她可以照顧那個白皮膚小女娃。如果她不願意,我們再找別人。”
“不,我們必須親自撫養她,”歡歡堅持。“她現在是我的女兒了。你必須幫忙教養她,‘黑狼’。我答應潔思把莉娜教養得像戰士一樣強,沒有你的指導——”
“我要你回來,歡歡。”“黑狼”打岔道。“但我不會准許白人小孩進我的家門。你不要強人所難。”
“那就算了。”歡歡垂頭喪氣地低語。
“黑狼”了解他的妻子,看得出她心意已決。“她由什麼人撫養長大又有什麼差別?”
“潔思死的時候相信你我會撫養她的女兒,那個孩子必須學會在白人世界生存的技能。我向潔思誇口過你的勇猛強悍,‘黑狼’,我——”
“那麼我們把她永遠留在身邊。”“黑狼”打岔道。
歡歡搖頭。“我絕不會逼你違背諾言,你怎麼能逼我言而無信?”
“黑狼”氣得臉色鐵青。
歡歡又開始啜泣。“你怎麼還要我當你的妻子?我被你的敵人侵犯過。若非‘白鷹’需要我照顧,我早就自殺了。現在我必須對另一個孩子負責,我不能讓別人撫養她。你心裏明白我是對的。我想我還是帶着莉娜離開比較好。我們明天就走。”
“不行。”“黑狼”大吼。“我從來沒有停止愛你,歡歡。你今天就得回我身邊。”
“那麼莉娜呢?”歡歡問。
“她就由你來撫養,”“黑狼”讓步道。“你甚至可以叫她女兒,但她只屬於你。我只有‘白鷹’一個孩子。我可以讓莉娜進我的帳篷,只因為她的母親救過我的兒子。但這孩子在我心中不會有絲毫分量,歡歡。我會完全忽視她的存在。”
歡歡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丈夫的決定,但是當天晚上她帶着女兒回到他身邊。
“黑狼”的個性倔強,事實也證明他說得出就做得到。他確實下定決心要漠視莉娜的存在。
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發現自己越來越難漠視那個可愛的小女孩。
莉娜總是在她哥哥身旁入睡。但是,每天早晨“黑狼”睜開眼睛時,都會發現小女孩擠在他和妻子中間。她總是比他早睡醒,總是在盯着他看。
莉娜不懂他在漠視她的存在。發現她滿心信任地望着他時,“黑狼”都會皺起眉頭。
她會立刻學他皺眉頭。如果她年紀大些,他會認為她竟敢嘲弄他。但她只是個兩歲大的小娃娃。如果她不是白人,他知道他會覺得她亦步亦趨跟着他兒子的行為很有趣,甚至會被她趾高氣揚、走起路來大搖大擺的模樣給逗得發笑。
“黑狼”總是得提醒自己,莉娜在他的心中不存在,然後心情惡劣地轉身離開帳篷。
幾個星期過去,達科他族人都在等酋長召開會議轉喚歡歡。但是,“灰鷹”遲遲沒有採取行動,因為他還在觀察他的女婿能否接納莉娜。
當“黑狼”不讓莉娜跟他兒子在一起時,歡歡知道她不能再坐視不管了。莉娜當然不明白出了什麼事,醒着時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啼哭。她變得煩躁不安,最後,連飯也不肯吃了。
歡歡走投無路地找她父親,求他解決這個問題。她解釋說在酋長公開承認莉娜以前,族裏的婦女兒童都會繼續效法“黑狼”對小女孩不理不睬。
“灰鷹”知道女兒說的有道理。他答應當晚就召開大會,接着他去找巫師徵求意見。
巫師似乎跟歡歡一樣擔心莉娜。酋長感到驚訝,因為大家都知道巫師跟“黑狼”一樣仇視白人。
“沒錯,該是召集戰士們的時候了。‘黑狼’必須改變對那孩子的態度。”巫師說。
“最好是讓他自己作決定,但是如果他不肯回心轉意,那麼我就要說出異像的全部內容。”
“灰鷹”張口欲言,但被巫師搖頭阻止。巫師走到帳篷的角落,翻出一張鹿皮交給“灰鷹”。
“時機未到前不要解開繩子,也不要看這鹿皮上的畫。”巫師叮嚀。
“畫裏是什麼,‘靈力’?”“灰鷹”壓低聲音問。
“大神賜給我的異像。”
“為什麼沒有早點拿給我看?”
“因為我還沒有參透其中的涵義。我曾告訴過你,我看到老鷹在野牛群頭頂上飛,記得嗎?”
“灰鷹”點頭。“記得。”
“我沒有告訴你的是,有些野牛變成往生者的臉孔。歡歡和‘白鷹’不在那些死者之中。我當時並不明白,所以不想在心中的謎團解開前告訴你。”
“現在我們兩個都明白他們並沒有死。”“灰鷹”說。
“但異像不只那些而已。起初我以為野牛群意味着我們的狩獵會有豐碩的成果。”
“現在呢?”
巫師再度搖頭。“在‘黑狼’重申立場前不要打開這張鹿皮。如果他不肯認那孩子,鹿皮上的畫會使他改變心意。我們不能忤逆神意。”
“如果他決定認那孩子呢?鹿皮上的畫就永遠不為人知嗎?”
“不,大家都得看看這幅畫,但在‘黑狼’作出正確的抉擇前不能看。等他作出正確的決定后,畫可以證明他的睿智。”
“灰鷹”點頭。“今晚你必須坐在我旁邊,巫師。”
兩人擁抱后,“灰鷹”帶着鹿皮回到自己的帳篷。他對鹿皮上的畫非常好奇,但強迫自己要有耐性。在今晚的會議前還有許多事要做。準備工作使他暫時忘記鹿皮和鹿皮上畫的可能是什麼。
歡歡在她的帳篷里踱步,直到所有的戰士都圍坐在酋長的火堆邊。莉娜在她不再與哥哥共用的毯子上斷斷續續地睡着覺。
當酋長派人來帶歡歡去大會上時,她確定莉娜累得不會在天亮前醒來后才留下她。
戰士圍着一個長橢圓形坐在地上,酋長坐在橢圓形的一端。巫師坐在“灰鷹”的左邊,“黑狼”坐在右邊。
歡歡從容不迫地繞過圈子來到父親面前跪下。她迅速敘述了過去這十一個月裏發生的事,極力強調潔思救了“白鷹”一命的事實。
“灰鷹”面無表情地聆聽着。當歡歡敘述完畢時,他嚴肅地點個頭示意她離開。
歡歡在回帳篷的途中遇到“葵花”,她們站在暗處等候着酋長的決定。
歡歡的兒子接着被召喚去陳述他的說法。“白鷹”說完時,走去站在他父親的背後。
突然之間,莉娜出現在她哥哥的旁邊。歡歡看到女兒握住“白鷹”的手。她正要去帶開莉娜時,“葵花”攔住了她。“靜觀其變。”“葵花”勸道。“如果你現在過去打斷會議,戰士們會很生氣。你的兒子會照顧莉娜。”
歡歡覺得“葵花”說的有理,於是按兵不動地留在原地,但眼睛一直盯著兒子,希望有機會使眼色叫他把莉娜帶回他們的帳篷。
“白鷹”全神貫注地聆聽着戰士們激動的發言。他們大部分都支持“黑狼”漠視小女孩的決定,藉此表現他們對“黑狼”的忠誠。
酋長在眾人發言完畢后,緩緩地點個頭,然後提議把小女孩交給族裏一個名喚“笑溪”的餓老夫人撫養。“黑狼”立刻搖頭反對。
“歡歡的孩子跟着她會受苦的,”“黑狼”對眾人說。“我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孩子是無辜的。”
“灰鷹”暗自微笑着。“黑狼”反對把孩子交給那個瘋瘋癲癲的老太婆就證明了他確實在乎。
現在的問題只剩下如何使“黑狼”大徹大悟。“灰鷹”知道這並不容易,因為他的女婿固執又高傲。
酋長伸手去拿鹿皮,想現在就解決事端,但巫師搖頭制止。“灰鷹”決定聽巫師的。他把手放在摺疊綁好的鹿皮上,繼續沉思和聆聽眾人不同的意見。
最後是莉娜在她哥哥的激勵下替大家解決了難題。
“黑狼”的兒子一直默默聆聽着眾人為莉娜的將來爭論不休。他雖然只有六歲,卻已展現出遺傳自他父親的自負。不在乎會受到何種處罰,他突然拉着莉娜繞到父親面前。
莉娜躲在哥哥身後,但探出頭來偷看了對哥哥橫眉豎眼的“黑狼”一眼。
只有酋長看到小女孩在把頭縮回白鷹膝后前,模仿“黑狼”橫眉豎眼的怒容。
“父親,”“白鷹”說。“如果不是一個白人女子救了我的命,我現在也不可能回來跟我的族人團聚。”
男孩激動誠摯的話語立刻使眾人噤聲。“莉娜現在是我妹妹,我會像任何哥哥保護妹妹那樣保護她。”
“黑狼”無法掩飾他的驚訝,他沒有想到他的兒子竟敢如此傲慢地跟他說話。他還來不及做出反應,“白鷹”已轉向他母親站的地方。男孩用手指向母親,低頭注視着莉娜說:“我的母親。”
“白鷹”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莉娜的佔有欲仍然很強,屬於“白鷹”的也屬於她。“白鷹”只重複了那句話一次,小女孩就衝出來站到哥哥旁邊,把大拇指從嘴裏抽出來大喊:“我的媽媽。”接着她抬頭對哥哥微笑,等他繼續這新的遊戲。
“白鷹”點點頭又用力握一下她的手讓她知道他很滿意她的回答,接着他轉身再度面對父親,緩緩舉起手指向“黑狼”。“我的父親。”他以堅定的語氣說。
莉娜吮着大拇指凝視“黑狼”。
“我的爸爸。”“白鷹”說,又用力握一下莉娜的手。
莉娜突然抽出大拇指。“我的爸爸。”她指着“黑狼”大喊,然後望向哥哥等他嘉許。
“白鷹”望向外祖父,等酋長點頭后才對莉娜點頭。
莉娜有這點鼓勵就夠了。她放開“白鷹”的手,轉身往後急退,毫無畏懼地一屁股坐在“黑狼”的大腿上。
眾人看着小女孩伸手抓住“黑狼”的一條辮子。“黑狼”渾身一僵,沒有推開莉娜的手,但轉頭望向酋長。
“灰鷹”滿意地微笑。
歡歡衝過去跪在丈夫面前,頭一直低垂着。“黑狼”看得出她在發抖。他認命地長嘆一聲。
“我的子女不該在場,帶他們回去。”
歡歡立刻伸手把莉娜抱進懷裏,直到把莉娜的手指從丈夫的辮子上掰開時,她才恍然大悟他剛才說了什麼話。
他的子女。
歡歡努力隱藏笑容,但抬頭望向丈夫時,發現他已看出她的喜悅和愛意。
“黑狼”傲慢地點頭領受兩者。
“灰鷹“等歡歡把孩子們帶走後才問“黑狼”。“我現在多了個外孫女嗎?”
“是的。”“黑狼”回答。
“太好了。”“灰鷹”接着轉向巫師,請他把看到的異像告訴眾人。
巫師站起來對眾人敘述他的夢,然後接過酋長遞給他的鹿皮,緩緩地解開繩子,把鹿皮攤開舉起給眾人看。
群眾間響起驚愕的竊竊私語聲。巫師戲劇性地伸手示意眾人噤聲。“我們是野牛。”他把手按在胸膛上說。“野牛和獅子在這世上是水火不容的敵人,就像白人是達科他族的敵人一樣。但神明現在要考驗我們,賜給我們一頭藍眼睛的母獅。我們必須保護她,知道她該離開我們的時候到來。”
巫師的話令“黑狼”大吃一驚。“‘靈力’,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黑狼”問。
“因為你的心必須先接受事實。”巫師回答。“你的女兒就是那頭母獅。絕對錯不了的,‘黑狼’。她的頭髮銀白如閃電,眼睛蔚藍如晴空。”
莉娜的怒吼聲突然傳遍村頭村尾。巫師微笑着說:“她還有母獅般的聲音。”
“黑狼”跟其他人都忍不住微笑點頭。
巫師把鹿皮高舉在半空中。“歡歡的承諾必須履行,這是神明的旨意。”
第二天晚上,莉娜被正式接納為達科他族的一份子。達科他族人天性溫和善良,他們敞開心扉接受藍眸母獅,送給她許多無價之寶。
那些無形的禮物塑造了她的人格。
莉娜從外公身上得到鑒賞力。他告訴她如何欣賞自然之美和造物的神奇,他們兩個變得形影不離。“灰鷹”毫無保留地對莉娜付出關愛,不厭其煩地回答小女孩連續不斷的問題。莉娜從外公身上學會耐性,但最可貴的是,學會如何對莫可奈何的事一笑置之,如何為失去的哭泣,如何在生命的珍貴禮物中找尋喜悅。
莉娜從父親身上學會了勇敢堅忍和不畏苦怕難。她學會如何用刀和騎馬,而且技術不輸任何勇士。她是“黑狼”的女兒,從觀察中學會追求完美,從經驗中學會如何使父親以她為傲。
莉娜從她慈祥的母親身上學會同情諒解和不分敵友的正義感。她模仿母親的作風,直到它成為她性格的一部分。歡歡從不掩飾她對丈夫子女的感情,“黑狼”卻從不在他人面前流露他的感情。但是莉娜很快就發現他選擇歡歡是因為她極具愛心。他在別的戰士面前對妻子粗聲惡氣只是為了維持他傲慢自負的形象。在沒有外人在場的帳篷里,“黑狼”不僅容忍,還要求歡歡的輕聲細語和溫柔撫摸。以為兒女熟睡時,他會把妻子拉入懷裏對她訴說綿綿情話。
莉娜發誓長大后要找個像“黑狼”那樣的男人嫁。那個戰士必須跟她父親一樣勇猛頑強、高傲自負和敢愛敢恨。
她告訴哥哥,她絕不推而求其次。
“白鷹”是她的知己。他不想破壞妹妹純真的夢想,但是替她擔心。他勸她要謹慎,因為他和族裏的其他人都知道莉娜有朝一日將回到白人世界。
在他的心裏,真相折磨着他。他可以肯定在那個叫英國的地方不會有像他父親一樣的戰士。絕對不會有。
一八一O英國倫敦
蕾蒂的叫聲越來越虛弱。
照顧李昂侯爵夫人的醫生溫特男爵拚命抓住她的手,美麗的侯爵夫人在痛苦中扭動着身體。她現在顯然已痛得神志不清了,好象下定決心要把皮膚從隆起的腹部上撕下來。
“好了,好了,蕾蒂。”溫特醫生以安撫的語氣低語。“再過一會兒就沒事了。你馬上就會有個可愛的孩子了。”
溫特不確定蕾蒂聽不聽得懂他在說什麼。她翡翠般的綠眸因痛苦而獃滯無神,瞪着他卻像沒有看到他。“你的丈夫是我接生的,蕾蒂,知道嗎?”
另一聲尖厲的叫聲打斷他企圖安撫病人的嘗試。溫特閉起眼睛開始祈禱,他的額頭冒出汗珠,雙手顫抖不已。行醫多年,他從未見過如此的難產。時間已經拖得太久,侯爵夫人已快耗盡體力。
卧房的房門在這時砰然開啟,引起男爵的注意。李昂侯爵出現在門口。溫特鬆了口大氣。“謝天謝地你到家了。”他喊道,“我們擔心你無法及時趕回來。”
李昂衝到床邊。“天啊,溫特,現在離她預產期還早。”他憂心忡忡地說。
“她肚子裏的孩子顯然不這麼想。”溫特回答。
“你看不出來她痛得要命嗎?”他嚷道。“趕快想方法呀!”
“我已經竭盡所能了。”溫特生氣地吼回去。蕾蒂另一聲陣痛的尖叫引起他的注意。他使出全力壓住她。侯爵夫人並非嬌小的女性,她長得高頭大馬,懷孕使她更加壯碩。她拚命反抗醫生對她肩膀的壓制。
“她神志不清了,李昂。幫我把她的手綁在床柱上。”溫特命令。
“不要。”李昂駭然大喊。“我會按住她的。你只管趕快接生,溫特。她忍受不下去了。天啊,她這樣多久了?”
“超過十二個小時了。”溫特坦承。“產婆兩、三個小時前叫人來找我。她發現胎位不正時驚慌失措地跑掉了,我們現在只能等待和祈禱胎兒會轉到正確的位置。”
李昂點頭,握住妻子的手。“我回來了,蕾蒂。再忍耐一會兒,親愛的。馬上就結束了。”
蕾蒂聽到熟悉的聲音時轉過頭來,她的目光獃滯無神。當她閉上眼睛時,李昂以為她睡著了,於是轉向溫特輕聲問:“蕾蒂生得這麼辛苦,是因為孩子早了將近兩個月嗎?”
溫特不回答,背過身去在臉盆里擰了另一塊濕毛巾。他的動作含着怒氣,但把濕毛巾放在侯爵夫人額頭上時卻很輕柔。“如果她發起燒來就糟糕了。”他嘀咕道。
蕾蒂突然睜開眼睛瞪着溫特男爵。“詹姆?是你嗎?詹姆,救我。你的孩子快把我撕裂了,這是上帝在懲罰我們的罪孽,對不對,詹姆?必要時殺了這個小雜種,但幫我擺脫這種折磨。李昂永遠不會知道的。求求你,詹姆,救救我。”
歇斯底里的嗚咽結束了她的不打自招。
“她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溫特在恢復鎮定時,脫口而出。他擦掉蕾蒂唇上的血。“你的妻子痛得神志不清了,李昂。別把她的胡言亂語放在心上。”
溫特朝侯爵瞄一眼。看到李昂的表情時,溫特知道自己並沒有說服他。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溫特清清喉嚨說:“李昂,離開這個房間。我在這裏有工作要做。去書房等。事情結束時,我會去找你。”
侯爵繼續瞪着他的妻子,等他抬起視線對醫生點頭時,他的眼神道盡他的痛苦。他緩緩地搖了搖頭,彷彿在無聲地否認剛才聽到的話,然後唐突地離開房間。
妻子要求情夫配備的叫喊聲跟着他出房間。
三個小時后,事情結束。溫特在書房找到李昂。“我盡了最大的努力,但還是保不住母親和胎兒中的任何一個,李昂。”
男爵等了幾分鐘再度開口。“你有沒有聽到我剛才說的話,李昂?”
“孩子早了兩個月?”李昂問。
溫特滅眼立刻答覆。李昂不帶任何感情的平淡語氣令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最後他決定據實以告。“不,孩子已經足月。你被欺騙得夠久了。我不打算使他們的罪過再添一項。”
溫特跌坐進最近的一張椅子裏。他看着李昂平靜地替他倒了一杯酒,然後伸手接下酒杯。“我一直把你當兒子看,李昂。只要能幫你度過這場悲劇,你要我做什麼都行。”
“你把真相告訴了我,這樣就夠了。”李昂回答。溫特注視着李昂舉起酒杯,一口飲盡杯中的烈酒。
“你自己要多保重,李昂。我知道你深愛蕾蒂。”
李昂搖頭。“我會復原的。”他說。“我向來如此,對不對,溫特?”
“對。”溫特疲憊地嘆息回答。“兄弟會的課程無疑使你有了萬全的準備,能夠應付任何突發的狀況。”
“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忙。”李昂說,伸手去拿筆和墨水瓶。
幾分鐘過去,李昂一直埋首在紙上振筆疾書。溫特難耐沉默,終於開口。“無論你要我做什麼事,我都會做到。”
李昂寫完短訊,把信紙對摺兩次后交給醫生。
“把這封信交給詹姆,溫特。告訴我哥哥,他的情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