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八二二年
“黛梅莎!”
正在看書的黛梅莎把頭抬起來,側耳傾聽。
“黛梅莎!黛梅莎!”
她很快的跳起來,跑過走廊嘎吱作響的地板,到樓梯頂端。
樓下大廳里,站着一個優雅的男人,英俊的臉龐朝着她,微仰著頭,正準備再喊她的名字。
“傑瑞!”她喊,“我不曉得你會來。”“我知道你一定想不到,黛咪。”他叫着她的小名。那是他四歲時給她取的。
她飛奔下樓,雙臂圍住哥哥的脖子。
“小心!”他警告地說,“當心我的領結。”
“新式樣嗎!哇!傑瑞!好漂亮!”
“我也這麼想。”他得意地說,“這叫做‘數學式’。”
“看起來的確很難結的樣子。”
“真的。”他同意,“我花了好幾個鐘頭,弄壞了好多棉布!”
“讓我看看你。”黛梅莎說。
她後退幾步欣賞他雄偉華麗的身形。他穿着緊身香檳色長褲和剪裁合身的上衣,還罩了一件極其精美細緻的背心。
“你的新裁縫實在高明。”她終於說。她曉得他在等她的評語,“可是我真不敢想這要花多少錢。”
“這就是我要來跟你說的事。”傑瑞·蘭斯頓爵士回答。
黛梅莎低喊了一聲。
“傑瑞!不會是欠人錢了吧!”
“差不多了!”她的哥哥回答,“我們到書房裏談吧!我要喝杯東西,一路上的人簡直多得可怕!”
“我可以想像,”黛梅莎說!“賽馬前總是這樣。”
為阿斯考特大賽所做的準備總是老早就開始了。通常參加比賽的馬都會先抵達,安置在馬場四周多得數不清的馬廄裏頭。
住在其他省區的人在賽期前好幾天,甚至好幾個星期就開始了他們的長途旅行。住在倫敦的人則在會前一周陸續來到阿斯考特附近,等著賽馬大會開始?
他們走進書房。傑瑞四面打量著房間,那副神態使他妹妹極為吃驚,似乎他突然對這房子滿意起來。
通常他回家的原因只有兩個:一是回來拿他換洗的衣服。妹妹和老保姆老早把衣服洗好、燙好、補好,等着他來拿。再不就是他把錢都花個精光,不得不暫時放棄他在半月街的昂貴居所。
“你在看什麼?”黛梅莎沉不住氣了。
傑瑞的眼睛掠過那些褪色的窗帘、地毯,有些地方已被磨得光禿無毛。他又看看靠背椅,那些椅子早在十年前就該修理了。
這房間可能破爛陳舊,卻仍保有一份尊貴和美麗。這使得哥哥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還算不錯!畢竟只有那些暴發戶和新財主才能把每樣事情都弄得清清楚楚井井有條。”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呀?親愛的。”黛梅莎用甜蜜的聲音問道。
“我給你帶來一個很令人興奮的消息,”傑瑞回答,“注意聽,你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什麼嘛?”黛梅莎有點耽心的問。
“從下個星期天到星期六,我把房子整個租給人了。整整一個禮拜。”
“租給別人……你的意思是……?”
“就是我剛才說的呀!”傑瑞說著一頭倒進一張沙發上,沙發被他的重量壓得吱嘎響。
“可是……為什麼?做……什麼呢?租……給誰?”
這個問題從黛梅莎口中衝出。哥哥沈默了好一會兒,回答:“租給了崔法儂伯爵。”
他看到黛梅莎睜大了雙眼,馬上接道:“你先聽聽他出多少租金。”
“可是,他為什麼要……到這裏來呢?”
“這很簡單,”傑瑞回答,“伯克內爾的皇冠羽旅館前天晚上失火燒毀了。”
“燒毀了?”黛梅莎叫起來,“多可怕!有沒有人受傷?”
“我不知道,”哥哥不在意地回答,“可是崔法儂包下了整個旅館,要住上整個賽馬周!”
“所以他現在無處可去了。”黛梅莎慢慢地說。
“他簡直就是絕望透了,”傑瑞回答,“你跟我一樣明白,現在在這個地區根本找不出一間空房間,連一個空床位都沒有。”
黛梅莎曉得這是實情。
阿斯考特賽馬場距離首都將近三十哩,不像艾普森馬賽,從倫敦去一天就可到達。
只有少數公子哥兒每天騎馬往返。他們也必得中途換馬才能及時趕到。對大多數的與會者而言,他們得在那兒停留整整五天。這使得阿斯考特的鄰近地區人滿為患。
她和哥哥都曉得,如果那位幸運兒得以應邀到溫莎堡或其他的鄉間宅院做客,那就一點問題都沒有。不過,他得付得出天文數字的租金才行。
否則的話,他只有擠在極不舒適的附近旅館裏。那些旅館還要因這種特權大敲竹杠。有時候從馬場回來的客人居然發現自己要睡在沙發上或甚至要在爐旁打地鋪。
不用哥哥說黛梅莎也可以想像,在賽馬前夕,較高級的皇冠羽旅館被燒毀是件多麻煩的事。
傑瑞告告她事情的經過。
“昨天晚上我們在懷特俱樂部飲酒,崔法儂知道了這個消息,當下就問:‘我這下可怎麼辦?’沒有人答腔,他繼續說:“我有五匹馬參加比賽,其中一匹是克魯薩德。它們已經在到伯克內爾的路上了。”
“克魯薩德?”黛梅莎幾乎是摒著氣重複。
那是她一直想看的馬。它已經贏過許多場比賽,每一家報紙都撰文頌讚它的外型和速度。
“不錯,就是克魯薩德!”哥哥再說一次,“要是它不參加,我就輸慘了。”
“唉!傑瑞,你怎麼可以?”黛梅莎喊道,“你明明答應過我,在把你欠的帳款還清以前不去賭的。”
“可是克魯薩德是穩贏的啊!”傑瑞回答,“伯爵自己也在它身上下了一大筆賭注。”
“伯爵輸得起啊!”黛梅莎靜靜的說。
“我現在也行啊!我把屋子租出去了呢!”
“你是說,”黛梅莎問,“你真的要讓崔法儂伯爵和他的朋友隨從到這兒來嗎?”
“這正是我要跟你說的,黛咪,”哥哥回答,“別不情願,他為這付的代價不小呢!而且天知道我們多需要這些錢!”
“多少?”
“一千金幣。”
傑瑞的志音很顯然地透着得意,可是妹妹卻瞪着他,好像沒聽清楚似的。
“一千金幣!”過了好一會見她才重複,“這………簡直………不可能!你不會………是說真的吧?”
“我告訴你他簡直絕望透了,”傑瑞回答,“咖啡屋裏擠得要命,他四面觀望,好像突然想到座中某一個人說不定在附近有楝房子可以借他。然後他把眼光轉向我。
“我好像記得,蘭斯頓,你住在阿斯考特附近。”他緩緩的說。
“是的,大人,”我回答。
“你的房子是不是住滿了人?”
“沒有,大人,”我回答,“可是我不認為它能符合您的要求。”
“在這種情況下,任何有屋頂的東西都能符合我的要求。我想,你那兒有馬房吧?”
“是的,有馬房。”我回答。
“有多少間?”
傑瑞把手一攤。
“我跟他說了實話,黛梅莎,我還能怎麼樣?”
“再往下說嘛。”妹妹要求。
“大約有四十間,大人。”我回答。伯爵馬上站起來,把我拉到一旁。
“我如果做你們家的房客,你會不會拒絕?”他問我。
“當然不會,大人!”
“那你為什麼很猶豫的樣子?”
“那房子已經很舊了。而且,因為我不常在家,屋裏沒有什麼僕人。”
“那沒有什麼關係,”伯爵說,“我可以把我的廚師、管家帶過去,連需要的僕役一起去。”
我沒說話,過了半晌,他說:“一千金幣一個禮拜,你認為可以接受嗎?”
傑瑞停下來,好像仍沈浸在當時他聽到這驚人數字時不敢置信的心情中。然後,沒等妹妹開口,他就說:“就這麼決定了。明天他就會和他的同伴到這兒來。今天晚上馬還會先過來。”
“可是,傑瑞,我們怎麼能和他們配合呢?這裏只有嬤嬤和老貝茜能做事啊!”
“如果他覺得不舒服,也只有怪他自己,”傑瑞擺起架子來了,“一千個金幣!黛梅莎,想看看!”
他略感不安地瞥了她一眼,說:“我正打算回來渡完這個夏天呢!”
妹妹知道這表示他真的一文莫名了。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他根本不可能拒絕這麼高的價錢,不過他可以預見重重的困難擺在前頭。
蘭斯頓家族從亨利八世時代沒收教會財產起就住在蘭斯頓莊園。
這些年來,蘭庄也加蓋、改建過,卻仍舊保持原來細尖形屋頂、盤旋的煙囪和菱形窗,也仍然帶著那股神秘氣氛和超凡出塵的感覺。黛梅莎一直認為因為這座莊園起初是奉獻給西安教修士的,所以才會那麼不染塵煙。
幾世紀來,蘭斯頓家族的產業一直懸殊很大。有些族人極端富有,拜官進爵,權重一時。有的族人卻全是些浪蕩子,散盡千萬家財。
父親和祖父都屬於第二類型,所以事實上傑瑞除了這楝房子和幾畝林地,幾乎沒有承繼到什麼祖產。
他當然希望大部分時候能住在倫敦,結交那些攝政時期聲名狼籍的紈絝子弟。
這些人現在仍是新加冕的喬治四世周圍娛樂圈的核心份子。
傑瑞要在倫敦享受花花世界,黛梅莎只能靜靜地待在家裏過日子。
她從來沒有接觸過別種生活,所以她也不會渴望什麼社交生活。如果母親還在,如果家裏有點錢,她一定會被引進社交圈的。
老實說,她的確安於這種日子,幫幫老保姆整理房子,料理一下花園,剩下來的大部份時間就讀讀書。
哥哥無法在倫敦養馬,因為他負擔不起,所以騎哥哥的馬成為黛梅莎最快樂的一件事。他有一匹賽馬,叫做火鳥,他對它抱有莫大的期望。他把火鳥留給妹妹和老馬夫亞伯特訓練。亞伯特從他們孩提時代就在蘭斯頓莊園服務了。
亞伯特一直堅持要讓火鳥參加阿斯考特大賽,由他的孫子傑姆·亞伯特做騎師。
傑姆是在莊上長大的。每一個稍具知名度的馬寒中,總有一些一年輕騎師在找尋機會上場。在他們當中,傑姆算是較受注目的。
黛梅莎就是從傑姆那兒知道克魯薩德那無以匹敵的外型和傑出的表現。但是崔法儂伯爵的名字卻是從哥哥那兒知道的。
“你現在所要做的,”傑瑞說,“就是盡量把屋子收拾整潔,多找些幫手,還有尋個住的地方。”
“找住的地方?”黛梅莎非常吃驚地問。
“你決不能留在這兒,”他回答,“這裏全是些光棍,而且,不管怎樣,我常向你提起,崔法儂是個男人中的男人。我欽慕他,可是絕不會讓他和我的妹妹有所牽扯。”
“可是……傑瑞……我能去那兒呢?”
“一定有地方的。”他不在乎的回答。
“可是,如果我走開,嬤嬤和貝茜不可能獨自料理這邊的事啊。而且,老傑一定會忘記把煤搬進廚房,更別提清理地板什麼的。他越來越老邁了。”
“你不可以待在這裏。沒有商量的餘地。”
傑瑞的語氣暗示妹妹,他耽心的是伯爵。
“他真的那麼壞嗎?”她問。
她不用解釋自己指的是誰。
“只要牽涉到女人,他就是魔鬼,”哥哥回答,“除了他以外,我從沒見過任何人能騎得更好,懂得更多馬經。從每一個角度來說,他都算得上是運動家。”
“你常常談到他。我常以為他不是……一個好的朋友。”黛梅莎溫和的說。
“朋友!”傑瑞叫了起來,“我才不敢這麼抬舉自己呢!他只把極少數的人當作是他親近的朋友。他對我不錯,把我算是他們一夥的。我崇拜他,我當然崇拜他。他比任何一個公子哥兒都傑出。可是,老天爺,談到女人……!”
“他沒結過婚嗎?”
“早結婚了。”
“我……沒想到。你從來……沒提起過伯爵夫人。”
“她是個瘋子,被關在一個瘋人院裏,已經十二年了哩!”
“瘋了!真可怕,你一定很為他…難過。”
“為崔法儂難過?”傑瑞笑了,“沒有人會替他難過的。他的財產比任何一個英國人都多,就和克羅索斯一樣富有。據說皇上在攝政期間,他貸了一大筆款子給皇上,還不必還哩!”
“可是,他的妻子神經失常……”
“他自己倒不覺得怎樣。倒是對那些想登堂入室做伯爵夫人的女士而言,是個不小的阻礙哩!”
“說不定他也想再結婚。”
“只要他太太活着,就不可能?何況,我敢保證這個束縛到他而言反倒有利呢!”
傑瑞有點酸溜溜地笑着說:“要是他讓那位女士傷心流淚,她根本沒法兒怪他,因為她從頭到尾都曉得他根本不能娶她啊!”
“我可以了解……那種情況。”黛梅莎說。
“你什麼都不了解。”哥哥打斷她,“我絕不讓你和伯爵有任何接觸。就這麼決定。你今天晚上就離開這裏,別再跟我爭辯。”
“以是,我能去那裏呢?沒有人陪着我,我一個人怎麼到諾桑伯蘭的伊莉莎白姑媽家去?如果我帶嬤嬤一起去,我相信貝茜才不肯一個人做任何事情。”
“老天!你是在找不必要的麻煩嘛!”傑瑞喊道。
“我沒有啊!我發誓我不是在找麻煩。你和我一樣清楚,是我在打點這個家的。親愛的,我們得面對現實呵!你回家住的時候是我作飯給你吃,是我照管衣服、整理房間和打掃清潔的。”
“你不在的時候,那就雇個人來做這些事好了。”哥哥有點惱怒的說。
“雇誰呀?”黛梅莎問,“每一個有兩條腿的,可使喚的婦人都早被約去服侍賽馬會的客人了。”
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傑瑞找不出話來回答。
“何況,”黛梅莎停了一會,繼續說:“我才不讓那些陌生的僕役弄壞我們僅存的幾樣東西,像媽媽以前常用的真蕾絲床單和她親手繡的那些美麗的枕頭套。”
哥哥正要開口,她突然叫了起來。
“我想到了。我曉得可以怎麼辦了!我解決了所有的…問題。”
“你要去那裏?”
“到修士房去住!”
“修士房?”他回應着。
“我睡在那裏,”黛梅莎說。“沒人會知道我在屋子裏。你們去賽馬的時候,我可以把房子弄乾凈,把東西預備好等你們回來。”
傑瑞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慢慢地說:“我不喜歡這樣,這太危險。”
“危險?”黛梅莎不解。
他並不准備回答,卻像是第一次以不同的眼光注視著妹妹。
他太熟悉她了,直到現在才發現她是多麼可愛。她的美和他在倫敦認識的女人大不相同。
她那小小的鵝蛋臉,大而深邃的眼睛,近乎紫羅蘭色。她年輕又帶著些許稚氣。
蘭斯頓家人的特徵是眼睛在某些亮度下會呈現出淡紫色。
傑瑞完全是蘭斯頓家的翻版。黛梅莎卻承繼了父親的眼睛,遺傳了母親的頭髮。那是一種淡淡的金色,淺得有時看起來像銀色的。
那是很奇特的組合,卻是這麼吸引人,這麼不尋常。每個男人都會被她深深吸引住。
黛梅莎比哥哥小四歲,傑瑞卻仍當她是個孩子。不過,在許多時候,她照顧起他來,就好像她是母親一樣。
現在,他告訴自己,他必須保護她,特別是防範像崔法儂伯爵這種男人。
“你為什麼這麼看着我?”黛梅莎問。
他微笑了,帶點孩子氣,卻又相當有魅力。
“我在想,好好地把你打扮一下,你一定會是聖詹姆俱樂部的談論中心。”
“我可不這麼希望呢!”黛梅莎叫了起來。“媽媽以前常說,女士們在俱樂部里被人家談論,是很不雅的一件事。事實上,那表示她們不是……淑女。”
“哦,你不會的,所以這問題也不會發生。”傑瑞說,語氣中儼然有股權威性,“如果我讓你待在修土房裏,你答應我,只要崔法儂或任何一位客人在房子裏,你就不能從密道中出來?”
停了一下,他加道:“我的意思是,黛梅莎,你以名譽保證,要不然,你跟嬤嬤就必須到諾森伯蘭去。”
“當然,我保證。”黛梅莎鬆了口氣說,“你不會以為我想要認識伯爵或你的任何狐朋狗友吧?雖然聽你談論他們很有意思,我可是不苟同大部分的人,對他們所做的事更是全都不以為然。”
傑瑞笑了。
“你並不知道他們到底做了些什麼,感謝上帝!好吧!我信任你。說不定我這樣做不對,可是我的確曉得這整個家都得靠你。”
“這是你對我說的最好聽的一句話,”黛梅莎微笑地回答,“不過,傑瑞,你現在有這麼多錢,給我一些付工資和買食物好嗎?”
“好的,當然好,”哥哥回答,“在很多地方,我都對你大苛了,黛梅莎,你既然和我共患難,當然也要和我分享好運。”
“謝謝你,最親愛的。我就知道你能體諒。我實在不願欠鎮上商人的錢。”
她說著親了哥哥面頰一下。他說:“我還沒有把崔法儂的支票拿去兌現哩!這裏有一兩個金幣,先給你派點用場!”
他從錢袋裏掏出一些金幣,放到她手裏。黛梅莎又親了他一下。
“我現在得去料理一下,先把事情安排好。那些先生們明天就到,沒什麼時間了哩!你最好到馬房去一下,告訴亞伯特準備伺候那些馬兒。馬房大致都很好,只有最後面那三間屋頂有破洞,會漏雨。”
“看樣子這幾天不會下雨,”傑瑞說,“騎馬到這裏簡直是熱得可怕,我到達溫莎堡時,羅拉和我都快累壞了。”
“你一路上都騎羅拉?哦!傑瑞,你怎麼可以?”
“我停下來吃東西時讓它休息了一會。最後五哩路我騎得很小心。”哥哥回答,“我走的是村路,那可比大路近多了,你也曉得。何況,我在倫敦實在養不起兩匹馬。”
“是的,我知道,可是,這路程對它而言的確太遠了。”
“對我來說也一樣啊!”傑瑞回說,“我想,現在沒法兒洗澡吧?”
“當然可以,如果你不介意洗冷水的話。”
“一點兒也無所謂!”
“我去幫你準備。”黛梅莎說,“可是你得自己去找瓶酒喝。地窖里沒剩多少了。不過我想大人會自己帶酒過來吧!”
傑瑞笑了。
“他要是指望我們供應酒,他一定會被渴死!”
黛梅莎走到門口。
“你沒告訴我他們到底有多少人。”
“連我六個。”
“你今晚在不在家吃晚飯?”
傑瑞搖搖頭。
“我要去溫克菲德,到戴沙那裏,告訴他伯爵要住在這裏。星期二格拉夫頓比賽結束后,他要和伯爵一起吃晚餐。約克公爵很有信心贏得賭注,他押特蘭斯哩!”
“我就猜他會賭特蘭斯。”她思量地說,“是不是賭注很大?”
“幾千塊哩!”
他說話的神態令黛梅莎尖銳地瞥了他一眼。
“你拿了多少錢去冒險?”
“只要是特蘭斯或摩西出場,一點險都不會有。你也曉得的嘛!”
黛梅莎雖然很想跟他辯,心裏卻清楚他說的是實話。
特爾斯是匹非常特出的馬。而約克公爵也曾以摩西贏得達比賽馬大會的冠軍。
而克魯薩德卻是傑出中的傑出。和所有賽馬會上的優良種馬比起來,它炫如日星。
黛梅莎急急跑上樓去把卧室門打開。許多問卧室都很久沒有使用了。她邊走邊興高采烈地想着兩天後就能看到的馬兒們。
對她來說,馬兒比那些看它們競賽的達官貴人要重要得多。克魯薩德居然真要住進莊上的馬廄里,這是她許久以來最感興奮的一件事。
她好想和亞伯特談談它,可是她知道首先該把房子整理好,供伯爵和客人使用。她只希望他不會覺得這筆錢花得不值得。
黛梅莎一直深愛這些牆上的雕花鑲板、寬大而低矮的房間和篷蓋高達天花板的四柱大床。她覺得它們具有一種魔力,使她深深着迷。這一直都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也是她想像力之所宗。
現在她將帷簾拉起,把菱形窗推開,眼裏看着陳舊不堪的窗帘,心裏迷濛地想着,伯爵那麼有錢,他會不會只看到這裏的破落?
說不定他根本不會注意到那褪色織錦的柔美,光潔地板的顏色和上面色調柔和的地毯。
在黛海莎眼中,蘭庄處處充滿了美,也處處都是蘭斯頓家族的歷史。每一間房間,每一幅畫,每一件傢具,她都寄予無限的熱愛。
至少有一件事值得慶幸,她想,天氣太熱,她用新鮮花朵調製了一種香水,灑在大部分的房間,使每一間都充滿了花香。
母親教她的這種秘方是從伊莉莎白時代的老祖先傳下來的。除了花香,他們還有一套調配蜂蜜秘方,可以用來擦拭地板傢具,使它們光潔可喜。
她還有制強心劑的秘方。有時候溫莎的醫生不願為小病下鄉,她就把調好的強心劑給生病的村民服用。”
蘭庄就座落在溫莎森林的最邊緣,四周被樹圍繞著,通常都靜悄悄的。雖然這兒距賽馬場只有一哩多一點,群眾的嘈雜聲卻不會侵入。
可是現在,黛梅莎想,倒是真令人興奮呢!蘭庄也會被捲入賽馬周的狂熱里了。
她從很小開始就參加這個賽馬大會,每一秒鐘都在盡情享受比賽的歡樂和刺激。
她曉得,場地四周現在早已搭起了營帳和攤棚,就和往年一樣,沿着場地滿滿地排列著。
那裏有各式各樣的點心飲料為饑渴的人準備著,還有各種賣藝的人:變戲法的、唱歌的和一些畸形人。此外更有一大堆賭博的蓬子,黛梅莎清楚的很,那些人若笨到把自己辛苦存得的錢拿去裏頭冒險,準會被騙得精光。
去年連傑姆都上過當,在頂針遊戲上輸了一個多金幣。場邊多得是拿頂針遊戲騙人的販子。他爺爺十分生氣地斥那玩意兒為“笨蛋玩的遊戲。”
此外,成群結隊蜂擁而至的還有扒手和竊賊。
她和嬤嬤每次都結伴去看賽馬,她們到現在還覺得好笑,居然有幫人在像現在這種大熱天裏,從馬車上和休息站里偷走了七十五件厚大衣,然後從容逃走。
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令黛梅莎覺得喜不自勝。到下一次比賽的一年中,她會一直樂此不疲的談論賽馬會上的點點滴滴。
“要我放棄賽馬會,我才受不了呢!”他對自己說,“今年,我不但能看克魯薩德跑,還能趁它在我們的馬房裏時跟它說話,撫摸它呢!”
我們真是運氣好得不能再好了,她想。她那一擲千金的祖父,花了無數的鈔票在跑得極慢的馬兒和用錢極快的女人身上,還為了那些寶貝馬兒建下這麼多好馬廄。
“說不定,這一次全都會派上用場哩!”黛梅莎心想。
她跑向放被單的櫥櫃,雙眼光彩煥發。她要先去瞧瞧櫥子裏有沒有足夠的床單來鋪六張床。
所有的床單和枕頭套間都放置著薰衣草袋,是黛梅莎去年親手做的。
她望着一堆單獨疊放的床單,遲疑了一會兒。那些床單四周綴者真正的蕾絲,是母親的寶貝,也是她最引以為傲的。
然後,黛梅莎深吸一口氣說:“他付了那麼多錢,應該有權享受。”
她把這疊床單拿進主卧室。從亨利八世把這個修院和四周的土地踢給傑瑞·蘭斯頓爵士以來,每一位承繼莊園的蘭斯頓主人都睡在這裏。
這也是黛梅莎父親的卧房。可是傑瑞承繼了蘭斯頓莊園,卻寧願仍舊睡在原來的卧室里。
這間房裏滿是父親生前的寶貝,從他小時候起搜集的珍玩,到在牛津大學時得到的獎盃,那是他在業餘越野賽馬和定點賽馬中以他自己的馬兒贏得的。
主卧室的傢具都是沈沈的橡木。巨大的四柱床上鋪著紅色的天鵝絨,上面飾著蘭斯頓家族的紋徽。
黛梅莎進來時房裏的窗帘早已拉起,窗戶也是開的,她把抱來的床單放在床上。
她深愛她父親,仍舊把他的東西照着他一向喜愛的方式擺投。他的那把象牙柄刷子放在一個高高的梳妝枱上,擦得發亮的馬靴也依舊放在衣櫥里。
“我得把這些東西移開。”黛梅莎想。
她把這些東西拿起來,正準備放到走道中一個櫥櫃裏,突然,她想到了更好的主意。
她走近爐旁。壁爐的右手邊是雕花錶板。她把手伸出去,按下其中一片花瓣。
一大片鑲板靜悄悄的打開了。
裏面是一段階梯。
這就是剛才黛梅莎跟哥哥提到的密道之一。這條階級蜿蜒而至屋子的最頂端,直通到修院。
伊莉莎白女王時代,修院被用來做非國教徒的教堂。天主教受壓迫的時候,那兒秘藏過許多教徒修士。在她妹妹瑪莉女王在位時,新教徒受到極端迫害,等她即位,大主教徒也被以眼還眼地逼上火刑台。
事實上,蘭庄可說是全英格蘭最有名的耶穌教士藏匿所。
黛梅莎覺得,有些密道在那之前就有了。說不定是原先修院裏的修士自己建的,為了便於監視那些見習教士,甚至,為了更險詐的理由哩!
到了伊莉莎白女王時期,這房子已變成了一所迷宮。幾乎所有的主要房間都有秘門。
傑瑞一定曉得,她如果睡在修院裏,只由密道出人,任何外客做夢也不會想到她在屋子裏。
“就算他們真的看到了我,”黛梅莎自己想着,微笑起來,“他們也會以為我是白衣姑娘的鬼魂。”。
她跟自己說,待會兒一定要記得提醒傑瑞,在言談之間務必開玩笑似地向他們提起這個蘭斯頓鬼。在地方上這還是個蠻有名的傳說哩!
在克倫威爾時代,蘭斯頓家族曾經公開宣稱他們對英格蘭的政治命運不感興趣。克倫威爾的軍隊甚至時常駐進庄內,或宿於附近的領地上。
可是,一位準男爵的女兒愛上了一個流亡的保皇黨,而且把他藏在修院裏。
很不幸的,有一天她外出時,一個陰險的僕人出賣了他。
他被軍隊拖出去,就地槍決了。屍體在她目來之前即已掩埋妥當。
傳說里提到,她因無法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精神錯亂,終至心碎而死。可是她的鬼魂仍在宅子裏找尋她的愛人。
黛梅莎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白衣姑娘,不過她常幻想說不定深夜時,白衣姑娘會在畫像廊里,或聽到她的腳步跟在自己身後,在通往修院的彎曲走道里迴響著。
可是女傭們,尤其是一些年輕的,總是尖叫說她們看到了那個鬼。甚至嬤嬤也承認她兩眉之間偶而會覺得冷兮兮的,一邊咕噥說她覺得好比有個鬼在她將來的墳上漫步似的。
“我真會覺得自己是個鬼呢!”黛梅莎跟自己說,“他們在餐廳里歡宴,而我卻被關在外面,不能參加。”
然後,她又笑了。對於不能受邀參加伯爵所舉行的宴會,她一點兒都不以為意。何況,她還可以趁機溜到馬房去看克魯薩德和其他的馬兒。
“亞伯特會告訴我所有關於它們的事。”她想着。只要它們參過過重要比賽,十之八九地會知道它們的父系,和飼養的經過。
“還有比這個更令人興奮的事嗎?”她大聲地自問。
她看看大床上的紅色天鵝絨,本來是亮麗的大紅色,現在卻褪成一種很柔美的粉紅色。克魯薩德的主人要睡在上頭哩!她默想着。
“明天,”她決定,“我要剪幾枝同色的玫瑰來,就放在梳妝枱上。”
她懷疑伯爵是否會注意到。
她馬上又告訴自己,伯爵什麼都不會注意到的。除了天花板上的濕塊和衣柜上脫落了的鍍金把手,他什麼都不會看到。
“我們為什麼要覺得抱歉?”她不屑地問自己,“住在這裏,總比他去皇冠羽要舒服的多。何況,他若是不喜歡,也沒別的地方可去!”
他們竟然必須從別人那裏拿錢!他這麼富有,而他們卻如此的貧窮。她的自尊心幾乎使她憎恨這個事實。
“我們家就算不比他好,也絕不比他差。”她大聲的說,把下巴抬得高高的。
她聽到傑瑞在喊她,聲音在廳間迴響。
她跑下長廊,就著欄杆探出身子。
“什麼事呀?”她問道。
“我有些話要跟你說,”他回答,“還有,我的洗澡水怎麼樣啦?”
黛梅莎難為情地解釋了一下。
他急着要把房間的門都打開,把傑瑞要洗澡的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馬上就替你準備好。”她向他保證。
她奔向他的房間,從櫥櫃裏拿出一個很大的圓形浴盆。
浴盆是用錫做的,他在家時就用這洗浴。
她把浴盆放在爐溫前的氈上,又在旁邊擺了一條浴巾和白色的毛巾,然後馬不停蹄地衝下后樓梯。
還好,在這個時辰,老傑可認為他把該做的雜事都做好了,一定坐在廚房裏,啜著一杯麥酒和嬤嬤在聊天呢!
黛梅莎一陣風似的卷進廚房。廚房其大無比,石板地、石架梁。全盛時代,樑上掛滿了火腿、礆肉和成串的洋蔥,可是現在卻凄凄涼涼空無一物。
她一進來,嬤嬤就驚訝地抬起眼。
她今年才五十歲,可是頭髮全已灰白。她的圍裙整潔,面容嚴肅,看來正像她的職位--孩子的保姆。她慈愛溫柔卻也嚴厲無比。
“怎麼啦,黛梅莎小姐?”她有點吃驚地問,“你的頭髮該整理整理啦!”
“傑瑞爵士回來了,嬤嬤!”黛梅莎說,老婦人的眼睛亮了起來。“回來了!”她驚呼,“我還以為他要和他那些時髦的朋友們好好玩幾天呢!”
“皇冠羽昨晚遭火災了。”黛梅莎上氣不接下氣地轉述,“這表示啊,所有精彩的事都要移到這兒來了。”
“移到這兒?”嬤嬤問道。
“傑瑞爵士要洗個澡,傑可。”黛梅莎說。
她曉得這老人耳朵重聽得厲害,根本沒聽到她的話。
“洗澡,傑可,”她重複著,“你提兩桶水到樓上傑瑞爵士的房裏去好嗎?”
傑可把手中的杯子放下。
他是位很負責的老人,只要他弄清楚了他該做的事,他是絕對可靠的。
“您是說兩桶嗎?黛梅莎小姐。”
“兩桶。”黛梅莎肯定地再說一次。
她拖着步子走出廚房。然後,黛梅莎雙眼煥發著光彩,開始告訴嬤嬤即將來臨的各種令人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