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尤莎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那個法國女人的凶焰畢露的目光以及刻薄的語言使她提心弔膽。
她一再自我安慰:女人,特別是一個馬上要離開蒙特維爾的女人有什麼值得害怕的,自己也太幼稚了。然而,她還是感到渾身有點發抖,只是在向母親及神祈禱了很長時間方才入睡。
醒來后,她知道第一件不願做的事就是在季蕾離開城堡之前再次見到她。
因此,當女僕珍妮叫她時,她試探地問:“你知道得·薩隆夫人什麼時候走嗎?”
女僕敏銳地瞥了她一眼,似乎知道她為什麼提這個問題。
女僕回答:“早飯後她就走,小姐。但是今天她在自己的卧室里用餐。”
尤莎舒了一口氣。珍妮轉身時悄悄在胸口劃了個十字,尤莎覺得很是奇怪。
她決定還是不要冒險去餐室,以免撞見季蕾。頭天晚上,她知道有個側樓梯通向馬廄。穿好衣服后,她便從這個樓梯下去了。
她想,就象在她家一樣,在城堡,如果客人們在早餐前想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到馬廄里去走走,大約也是很自然的事。在她的想像中,公爵的馬廄一定很有氣派。
來到馬廄后,她發現,馬廄比她想像的還要好,還要寬敞。她從未見到養得這麼好,這麼漂亮的馬。
馬夫頭帶着她逐個馬欄參觀,她每看見一匹馬便驚嘆不絕。馬夫頭感到非常高興。
剛看完一排馬欄,準備看另一排時,馬夫頭從她身邊走開了。尤莎看見公爵來了。
穿着騎馬服的他顯得格外瀟洒。一看見尤莎,他便高興地說:“原來你在這裏!海倫娜在吃早飯時還納悶,你到底上哪裏去了?”
“對不起,我是不是太不懂規矩了,”尤莎馬上解釋,“我只是想來看看你的馬。不料,完全被吸引住了,結果,呆的比我……預計的時間……長了些。”
“小姐對馬很是在行,爵爺。”馬夫頭說。
“既然如此,”公爵答道,“我想,你一定喜歡騎馬。”
尤莎的眼睛一亮。“我希望你能……允許我……試試。”
公爵看了一下手錶:“我采這裏是看看今天早上該騎哪匹馬。”他說,“如果你在十五分鐘內能換好衣服,吃點東西,你可以陪我去。”
尤莎象小鳥似地歡快地叫出聲來,連個答覆都來不及給;她便提起裙擺,從馬廄一溜煙地向院內跑去,返向城堡。
珍妮還在她的卧室,她幫着尤莎迅速地換上了騎馬衣服。
這套衣服是原來做的,不很漂亮,還有些舊,穿在她長高了一點的身上,便顯出了她纖細的腰身以及曲線有致的乳房。又由於衣服是用一種黑料子做的—一這是符合英國賽馬場的習慣的——這就愈發襯托出她那白皙的膚色及金黃色的頭髮。她只用了十分鐘就換好了衣服。然後,跑下樓到了餐廳,好幾個客人還在那裏用餐。
她喝了杯咖啡,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個抹有黃油和蜂蜜的熱卷餅,誰也沒有注意她。
吃完,她便匆匆忙忙往外走。這時,有一個上了年歲的老夫人對侯爵夫人說:“這個女孩很迷人,而且不擺派頭!”
“她又為什麼要擺派頭呢?”侯爵夫人微笑問。
老夫人聳了聳肩膀。“我覺得如今的姑娘,特別是一些漂亮的姑娘太嬌慣了,她們把誰也不放在眼裏。”
侯爵夫人笑出聲來。“我記得我們這一代人以及上一代人也遭到同樣的指責。”
尤莎一點也不知道別人在誇她,她快步跑向馬廄,見公爵已經騎在一匹黑色駿馬上。
馬夫們牽着她的坐騎,與公爵的那匹一樣驃悍。尤莎從會走路起就開始騎馬。因此,她一點也不擔心會在公爵面前出醜。她很高興有這樣一匹漂亮的馬騎,幾乎忘了身邊還有公爵。
他們騎着馬走出馬廄,上了公路。尤莎意識到他們在向峽谷的平地走去。
他們剛要走過覆蓋著山坡的密密樹林時,突然聽到身後傳來車輪的咕隆聲。
尤莎與公爵不約而同地將馬轉至路邊草地上,讓開一條路。
尤莎朝馬車望去,看見車窗里露出一張臉,原來是得·薩隆夫人。
那雙黑油油、朝上翹的眼睛盯了她一陣,使她又一次感到一股刻骨的仇恨。
公爵有禮貌地摘下帽子。馬車駛過他們身邊,隆隆的車聲漸漸消失在遠方。
好一會兒,尤莎只是僵直地站在那裏發怔。
只是當她的馬甩起尾巴,顯出躁動不安的樣子,她才強迫自己沿着馬車來的原路走去。
她的臉色看上去一定很蒼白,眼睛露出了惶恐的神情;或許公爵本能地有所感覺,所以他問:“得·薩隆夫人為什麼使你感到這樣緊張?”
她聲音顫抖地回答:“她……她嚇我!”
“為什麼?”
尤莎後悔不該這樣回答,於是轉過臉去,希望公爵以為她沒有聽見他的問話;
他知道一定出什麼事了,他騎着馬向她靠了過來說,“告訴我!我要知道她是怎樣嚇你的。”
她不想回答,但是發現不可能:“她……她昨……晚到我……房裏來了。”
“到你的房裏?幹什麼?”
“她很……生氣,而且很……暴躁。”
公爵把嘴唇咬得緊緊的。
他還不至於蠢到不知道季蕾為什麼要大吵大鬧。半晌,他才厲聲地說:“忘掉她!她對你無足輕重!”
“當然不重要……我也居然被她……嚇着了,真笨。”
尤莎說話的神情就象一個站在黑暗中盡量壯着膽子的孩子一樣。公爵對她微微一笑,才問:“你常常叫人嚇着嗎?”
“我還……從來……沒有被……什麼人嚇過。”尤莎答道,因為他顯然在等待她的回答。
公爵皺起眉頭,似乎覺得還是不要迴避剛才發生的事好,於是便說:
“得·薩隆夫人喜怒無常,而且你一定注意到了,好裝腔作勢,所以,就象我說的,把她忘掉!”
“我……我儘力……忘掉吧。”尤莎怯聲地說。
這時,她覺得自己就象城堡里其他人一樣,不問緣由,只是因為命令是她發出的,也就服從起來。
她臉上漾出了笑容,這一笑掃除了眼神中的恐懼,使她恢復了常態。她說:“正如我們昨晚說的,你就象一個君主,一個上帝,然而,你得知道,雖然你能支配人們的行為,卻不能支配他們的……思想。”
公爵縱聲大笑。“這倒有點新鮮!我以前連想都沒想過。”
“真的,”尤莎說,“我常常發現,越是要忘記某一件事情,它越是牢牢地粘在腦子裏。”
公爵思索了一下,發現的確如此。他也有過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儘管他盡量不去想季蕾要嫁給他的事,可是他的腦子裏又不斷浮現出她的要求。
這時,他們已不知不覺來到了峽谷。
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綠茵茵的平地。公爵說:“我們再談下去就太嚴肅了,還是讓我們的馬好好快活一下吧。我們來比賽,看淮先跑到前面的那個白柱子。”
尤莎就喜歡做這類事,她的目光露出欣喜的神色。比賽開始了。
她知道,無論她的騎馬術多麼高明,也鬥不過騎着那匹種馬的公爵,但至少能夠與他並駕齊驅吧。
他們並排跑過了白柱子,後來她知道實際上離起跑點只有一英里多。往前走了一會兒,他們收住馬,公爵說:
“你的馬騎得真不壞。我想,一定有許多人也這樣誇過你。”
“父親一向對我很嚴格,要我騎馬時保持正確的姿勢,手握韁繩不可用力過猛。”
“你騎起馬來,就象追逐女神戴安娜一樣。”
儘管聽到這種奉承話,她感到很高興,但她猜想,這類話他是不是也對其他許多女人說過上百遍。
他們的速度減慢了。
公爵指着四周的葡萄園地讓她看,她發現,那一排排錯落有致的葡萄樹非常好看。
公爵見她興趣盎然,便告訴她勃艮地一些有名的紅葡萄酒,其中有格夫瑞二查伯廷,奈伊特一聖·喬治,克洛伊·夫喬伊,羅梅內一貢蒂。還說可惡的菲洛克斯夏馬上要對這些酒徵收什麼稅。
“我最喜歡的酒,”他說,“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是格夫瑞一查伯廷。你一定聽說過,拿破崙·波拿巴每餐都要喝它個半瓶。”
“太有趣了!”尤莎興奮地說。
“他在聖·赫勒娜島流放的那段時間,每天都得忍受喝不上格夫瑞一查伯廷的痛苦,而不得不以普通的波爾多酒代替。
他太想喝格夫瑞一查伯廷了。”
這種故事,尤莎最愛聽。在回家的路上,公爵給她講了許多當地的事情。
“這裏還很落後,”他說,“村民們居然相信山林里藏有蛟龍,水澤中潛伏着仙女。”
他放聲大笑,補充說:“當然還有占卦算命,專門為姑娘在配製勾引男人的迷魂藥的巫婆。”
“他們的咒語靈嗎?”尤莎問。
“農民們說,很靈,當然不是百言百中。”
“我小的時候,”尤莎告訴他,“據說我們襯裏有個巫婆,沒等我長大成人,她就死了,所以見都沒見過她。”
“你為什麼對巫婆感興趣?”公爵問。
尤莎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想,可能因為我對一切……神秘的事情,應該說,超自然的事情一直很感興趣吧。”
“為什麼?”
沉思了一下,她說:
“我一直認為,由於我有法國血統的緣故,我的本能能感受那些有某種……力量的人。”“
她略微作了一個手勢,又說:“我解釋得不是很清楚,如果用‘直覺’這個詞可能更清楚楚。”
“你的真正意思是說,”公爵說,“你有神靈附身。”
“也許可以這麼……說,”尤莎表示同意,“我曉得在某一件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之前,我說能感覺到,而且從不會錯。”
“那麼,你一定是有大家都相信的那些神靈附身。那些血管里流着勃艮地血的人都有這種靈性。”
“您真說得好聽!”尤莎說。
她看上去非常快活。在陽光下,那雙灰裏帶黃的眼睛顯得格外明亮,頭髮也顯得更富光澤。
公爵想,即便給她一個鑽石手鐲或紅寶石項鏈,她也不會象這樣高興。
他不願去想季蕾,心想自己的馬早已把她坐的車送到遠遠離開城堡的地方了。
除非他允許,她不敢再回來了,也許他也永遠不會讓她回來了。
他們到家后,尤莎的外祖母正在大廳等候他們。
“聽說你騎馬去了,我的孩子。”她對尤莎說,“玩得開心嗎?”
“開心極了!”尤莎答道,“我以前從來沒有騎過這麼漂亮的馬。”
她發現她說話時外祖母看了公爵一眼,知道她幾乎脫口要說況且身邊還有這麼一個出眾的保鏢!
這樣一來,使人覺得這次騎馬不是偶爾碰上的,而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尤莎羞得連看也沒看公爵一眼,就匆匆上樓更衣去了。
下樓時,她發現大多數人已聚集在一個廳里。他們在聊天,商量下午玩什麼。
“我敢肯定,塞薩爾會安排得使我們高興的。”一個客人大聲說。她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少婦,嫁了一個出身高貴、比她大許多的丈夫。
她說話時,尤莎突然發現,既然季蕾已不在這裏,這個少婦很有可能迷住公爵。
這個想法使她大吃一驚,她自己也奇怪為什麼會產生這個念頭。於是,從那群女人中走開了。
她穿過大廳去欣賞一幅畫。只是在這個時候,她才問自己,怎麼知道那個女人的心思的。
她突然發現,她的直覺不僅象過去那樣能告訴她某一個人的心事,還能告訴她城堡內每個人的心事。
她甚至還未意識到就知道,公爵的客人中有一個看上去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打算打動公爵的心,借一大筆錢給他。
另一個站在他們旁邊的人打算將一匹馬高價賣給公爵。
“我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怎麼知道的?”她反覆自問。
奇怪的是,他們闖入她的腦子,趕都趕不走。
“還是想點別的事吧。”她勸慰自己,眼睛茫然地盯着波辛的一幅妙畫。
這時,她想起了季蕾·得。薩隆,好象她就站在身旁。
她本能地感到,季蕾刻骨銘心地恨她。她看見季蕾眼睛裏噴射着怒火,嘴唇不停地顫動着。她剋制自己不要叫出聲來。她知道,此刻季蕾正在詛咒她。恐懼頓時傳遍全身,尤莎知道她需要幫助。
她看了一下鍾,離午飯還有半個小時。她一聲不吭地悄然離開大廳,來到走廊。她知道,從那裏可以通向城堡的側門。她到城堡后已發現那裏有一個教堂。
她很害怕,於是,急步走過掛滿精緻圖畫的狹長而空蕩的走道。她想,教堂的入口處一定在那裏。她很善於辨別方向,極少出錯。她看見有一扇古老的門通向小庭院。
穿過庭院,不出所料,看見裏面有一扇安有十字架的門敞開着。
她走了進去,發現教堂如她所預料的,小巧而又漂亮。從它的建築形式來看,大概修建於十五世紀。
牆壁很厚,柱子碩大。
聖壇後面是一面鑲有蒙特維爾家族盾形紋章的彩色玻璃窗。
教堂里有幾幅小塑像,每幅塑像前擺着點燃了的蠟燭。其中有一幅是貞德的塑像。尤莎跪在了它的面前。
她覺得貞德能理解她。
也許當初聽到貞德的聲音時,她也曾感到恐懼。因為那些聲音不是發自她的內心。
“救救……我,”尤莎祈禱,“救救我……我害怕極了!不要讓任何……邪惡的東西……傷害我!”
她反覆地祈禱着,眼睛雖閉着,卻能感覺到頭上的那個塑像。
她覺得她所感到的來自季蕾的仇恨慢慢消失了。就象太陽出來前烏雲慢慢消散一樣,最後無影無蹤。
尤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謝謝神靈!謝謝神靈!”她說。
她知道神靈在保佑她,幫她解除了潛在的威脅。
她立起身,知道該回去了。
“我身上沒帶錢,”她輕聲地說,“但是,我以後還要來,給您燒一炷蠟燭,再次謝謝您救了我。”
她在聖壇前跪了下來,蘸着放在門口的聖水,劃了個十字,然後匆匆地穿過小庭院,朝原路直奔回去。
剛到大廳所在的城堡中央,就撞上從門裏面出來,走到走道上來的一個人。原來是公爵,他驚愕地看着她。
她跑得太急了,上氣不接下氣。
下樓前梳理得一絲不亂的頭髮,此時撒落在額前。
“對不起……對不起……先生。’尤莎氣喘吁吁地說。
“你這麼慌慌張張上哪兒去了?”他問。
“我……我到……教堂去了。”
回答使他感到驚異。尤莎說:“教堂很美……而且很……莊嚴神聖。”
“你就發現了這些嗎?”
她點了點頭。見公爵兩跟緊盯着她,她抬起手理了理頭髮。
“我太……急了,”她解釋,“生怕……耽誤……吃午飯。”
“離午飯還有幾分鐘呢,”公爵笑了一下。
他轉過身去,和尤莎朝走廊慢慢走去。
快到大廳,尤莎說:
“請……您,不要……說出我……到什麼地方去了。”
“你覺得不該去嗎?”
“不……當然不……我去……是有……理由的,只是我不希望……別人問起……這件事。”
說完,她又覺得自己蠢極了。
別人為什麼會向她問這個呢?
雖然去那裏的理由很實在,不僅別人不能理解,他們可能還會覺得她大驚小怪。故意將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來。
公爵站住了,尤莎也停住了腳步。
“你去教堂,是因為害怕嗎?”他低聲地問。
似乎沒有必要扯謊,她講實話了,“是的……可是我現在……不怕了。”
“你怕的是不是得·薩隆夫人?”
尤莎的手指扭在一起,眼睛轉向他。“請……別問任何……問題!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的。”
“我為什麼不相信我敢肯定從不扯謊的人呢?”
這是誇獎話,尤莎卻沒有聽出來。她說:“我現在不……覺得害怕了。”
“你是不是認為,多虧在教堂里作了祈禱,你的恐懼才一掃而空?”
“我……我……向貞德祈禱了。”
“為什麼偏偏向她?”
”因為我想……她會……理解的。”
“那麼說,你的恐懼與你內心的預兆有某種聯繫羅!”公爵好象解答了一道複雜的算術題似的說。
尤莎點了點頭,但沒吭聲。
“我告訴過你,忘掉她!”他厲聲地說。
“我是想……可是我又……想起了她,我知道……。”尤莎打住了,知道她會把積壓在心頭的話傾倒出來,而公爵根本就理解不了。
“你知道什麼?”他問。
“請……”
她抬起頭,祈求着他。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她知道只得講實話了。
他有一種魔力,使她無法抗拒。她再也不能抗拒了,就象不能抵擋潮水,阻止月亮發光一樣。
“她……她在……詛咒我。”她嘴唇蠕動着。
她的聲音太輕,他幾乎聽不見。
見他眼睛裏充滿怒氣,嘴唇的線條變得緊張起來,她趕快補充說:“現在我……安全了,她的……威力已經過去,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諒她也不敢回來!”公爵斬釘截鐵地說。
似乎沒有什麼要說的了,他與尤莎一道走進了大廳。
吃午飯時,大家都很活躍,男人們談論着馬,女人們則爭先恐後地取悅公爵。
尤莎覺得,好象由於季蕾·得·薩隆不在城堡,他們決意使他不去思念她。她們用法國人特有的方式恭維他,挑逗他,與他調情,公爵覺得開心極了。
飯菜做得味美可口。吃完后,公爵說:“我想,今天下午各位一定有興趣參觀第戎公爵們的宮殿,如果有多的時間,還可以看看勇敢的菲利浦的墓地。”
眾人一致稱讚這個好主意。公爵說話時,看了尤莎一眼。從她眼睛裏閃爍的光芒來看,這個主意十分合她的心愿。她甚至覺得這是故意為她安排的。她覺得自己有點異想天開,妄自尊大。
他們坐上漂亮的輕便馬車和敞篷馬車,浩浩蕩蕩出發了。
公爵問候爵夫人,是否願意坐在他身邊。尤莎覺得一絲遺憾,公爵為什麼不請她呢?
可是在離開城門,即將返回時,公爵說:“我想,在返回城堡的途中,坐在我身邊的應該是我最年輕、最後到的一位客人。”
尤莎覺得一陣激動。公爵終於向她發出邀請了。
可是她又告誡自己,他只是想顯得和氣一些,好讓她不要象早上那樣擔驚受怕。
他們參觀了杜卡宮殿以及它的兩個城樓,一個是以善良的菲利浦命名的,另一個據公爵說,叫“巴赫城樓”。
這裏曾關押着善良的國王瑞芮、普羅旺省的伯爵、西西里國王以及巴赫和蘿瑞恩公爵,城樓就是以巴赫公爵命名的。
不幸,原來的宮殿所剩無幾,如今的這個是在路易十四的命令下修建的。
這裏的每一樣東西,包括一樓警衛廳內氣勢雄偉的杜卡墓葬,都使尤莎如痴如醉。在這裏,她還有幸瞻仰了勇敢的菲利浦的塑像。使她喜出望外的是,她還看到“戴僧帽的哭喪者”——那是一些精巧地刻在他的墓旁壁龕里的送葬人雕。據說,他們永遠為那個在勃良地身經百戰的人哭泣。
由於公爵對所看的東西解釋得極有見地,尤莎覺得好象又回到童年聽外祖母講故事的時候了。
她不知道,實際上他是專門講給她聽的。他知道那些女人大都對這個不感興趣。她們只喜歡他談論她們自己,或是議論別人的長短。
尤莎聽的時候神情專註,臉上的表情隨着他的講解而變換着,象任何一個講故事的人一樣,公爵覺得有點受寵若驚。
返回城堡時,他們坐在一對非常漂亮的良馬後面。公爵說:“今天你玩得好嗎?”
“好極了。”尤莎說,“這裏的一切如城堡一樣,正是我要在勃艮地努力追尋的。”
“那麼說,你沒有失望羅?”
“怎麼可能?況且你又那麼好。”她答道。
公爵緊抿了一下嘴唇,說:“這個形容詞對我恐怕不那麼恰當。”
“為什麼?”
“許多人說我很壞。”他想起了那些使他厭煩、遭到他遺棄的女人。她們總是抱怨公爵殘酷無情,自私冷漠,沒有心肝。幸好尤莎還不十分清楚他與那些女人之間發生的事情。
由於她能理解他,便又說:
“我母親過去常說,人們之所以期望太高,是因為貪得無厭。我們不能指望每天都得到一份禮物。”
公爵開心地笑了。“你母親說得對。大多數人都是被寵壞的,諒必她們也知道。”
“如果他們是象你所說的因得寵而寵壞了,那也未免太愚蠢了。”
“為什麼這樣說?”公爵問。
“所謂被寵壞,首先指期待太高;其次,對所得到的不知道感激;最後是以為自己特殊,應該比別人得到更多更好的東西。”
公爵一邊策着馬,一邊思忖着她的話,他說:
“你真是出口不見,尤莎!這些是你自己想的,還是別人告訴你的?”
“恐怕是我自己想的吧。”尤莎答道,“與修女們生活在一起便知道,她們是多麼的大公無私,所以人家自然要效仿她們。”
公爵有點不以為然,心想才不呢,人人會自然效仿?不過他說:“你還年輕,沒有被寵壞,沒有玩得厭煩。你期待將來怎樣生活?”
尤莎沉思了一會說:“與其說期待,還不如說希望與祈求,我希望與祈求的是仁慈和寬容,助人為樂,充滿愛心。”
她語不驚人,卻懇切動情。公爵覺得這是她的肺腑之言,十分感人。
似乎為了表白自己,他問:“我想,象任何其他的女人一樣,你希望改造象我這樣追求享樂生活而墮落了的浪蕩子吧。”
尤莎沒料到他會問這個,她的眼睛閃動了一下,出乎意料地問:“你甘願過浪子生活嗎?”
“當然!”他回答,“這意味着我可以享盡人間仙福,而無需有後顧之憂。”
“我想,實際上,你並沒有那麼墮落,你只是想裝出那個樣子。”
“我為什麼要那樣呢?”
“因為你骨子裏還是想有所作為的。你既不能象我們剛才見到的古代公爵那樣拼搏沙場,又不至於蠢到與風車作戰,所以你就要尋找某種挑戰!儘管你還沒有行動就已胸有成竹,穩操勝券!”
公爵轉過頭看着她,十分驚訝。“誰跟你談起過我?”他問。
尤莎笑了起來。“每個人都談論你,只是與我談的方式不一樣,我剛才說的雖然有些不恰當,但確實是我的心裏話。”
“我並不覺得不恰當,只是有些意外。”公爵答道。
他們又向前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我猜,實際上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能象勇敢的菲利浦那樣為某種原因拼搏,我就會更加珍惜得到的結果。”
“當然,”尤莎同意說,“讓你一舉而成,不見得很好。”
公爵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這麼一個小孩居然能把他對生活常常厭倦的原因分析得一清二楚。
儘管他在物質上應有盡有,可一切來得太容易了。
“再說,”他補充說,“我追求的大多數女人都太容易屈服。”
他常常想,如果一個女人值得他赴湯蹈火的話,也許他會更加珍愛她。遺憾的是,他甚至還不知道她們的名字,她們就投入了他的懷抱。
可是生活不就是那樣嗎?去參加賽馬?他的馬總是第一個跨過欄杆;去打雞?他一槍命中;去打野豬?他駕輕就熟。他覺得自己有些胡鬧。一個象他那樣享有獨特的社會地位,不但擁有巨額財產,而且佔有勃艮地大片良田的人,還有什麼不滿足、覺得不幸福的呢?
“您想想看,就象拿破崙一樣,如果要的東西……不存在了,您該……如何思念它呀!”尤莎低聲地說。
公爵凝視着她,驚嘆不已。“你簡直鑽到我心裏去了。”他難以置信地說。
她吃了一驚,覺得自己失言了,疑慮地看着他。
“對不起……非常對不起,”她說,“我並不想闖入你的內心深處。只是我……發現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怎麼可能呢?你怎麼做得到?而且為什麼?”
他激動地問,因為這一切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半晌,尤莎才卑怯地輕輕說:“我……認為你都會……相信,可是,自從……來到城堡,我就一直這樣……不僅知道你的心事,還知道你的許多客人的心事。”
“你是說你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嗎?簡直難以置信!”公爵厲聲說。
尤莎沒回答,只是把眼睛移開去了。過了一會兒,他才把語氣緩和下來說:“請原諒我!如果你不是使我吃驚的話,我不會用那種口氣對你說話的。你能起誓,你不僅能看透我的心事,也能看透我朋友的心事?”
“……不是……所有人的心事。”尤莎結結巴巴地說,“我並不……想這樣,只……是在吃午飯前,我意識到一個女士及兩個先生在……想什麼。”
“告訴我他們想什麼?”
“一位先生想你是否會……借他……一大筆錢。”
“另—個呢?”
“另一個在想……把一匹馬賣給你;”
公爵一下就知道那兩個人是誰。他繼續策馬前行。
他簡直不能相信所聽到的事情。從尤莎說話的口氣及不安的樣子來看,她並不是存心想刺探剛才提到的兩個男人的心事。
他覺得好奇,不禁問:“那個女人在想什麼?”
他發現尤莎的臉一下脹紅了。即使她不說,他也能知道她感覺到了什麼。
她很羞怯,而且顯得窘迫。他覺得自己剛才太粗暴。
“我不再逗你了。”他說:“可是,我無法對客人說,你在場時他們得鎖住自己的心扉。”
如他期待的,她莞爾一笑。
他們穿過樹林向城堡爬去,尤莎告誡自己以後得小心,不要去管內心的預兆。她覺得不是別的,而是城堡,當然也包括公爵,太特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