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回宮之後,韓嫣原本以為首先會面對的是劉徹,不想卻是王太后的使者。
被押入長樂宮,便立即感受到那壓抑肅殺的氣氛。兩名強壯的禁軍將韓嫣的雙臂擒在背後,迫使他跪下來。侍立的宮人們嚴肅得沒有一點生氣,太後端坐於上方,低沉而飽含怒氣的聲音傳來。
“韓侍中,你可不可以回答哀家,這些天你到哪裏去了?和誰在一起?做了些什麼?”
“……微臣罪該萬死,不勝惶怖。”
“也罷,既然你我都心知肚明,說出來大家都不好看,哀家也不為難你了。韓侍中,哀家問你,你可還記得當初從哀家手中接過的一杯酒?”
“微臣記得。”
“你可還記得你當著大家的面立下的誓言嗎?”
“微臣記得。”
“是怎麼說來着?”
韓嫣雙眉緊緊簇在一起,閉上眼睛,“‘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韓嫣在此立誓,與劉徹生死相依,不離不棄……對劉徹堅貞不二,永無外心……如違此誓,身首異處,萬箭穿心,粉身碎骨,天地——不容。’”
字字句句都彷彿扎在血肉之上。諾言是自己當日許下的,又怎知會有今日局面?
劉徹呢?想來他一定更加生氣……
“還有呢?”
“‘如果我韓嫣有任何對不起皇上、對不起朝廷的地方,就任憑太后處置,韓嫣絕對不會有一句怨言。’”
王太後轉而問身旁的貼身宮女:“說的可對?”
“是,一字不差。”
王太後點了點頭,對韓嫣道:“也真虧韓侍中還記得如此清楚,哀家還以為韓侍中早已把它遺忘了。”
腳步聲響起,又有兩名禁軍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和腰,踩住了他的膝窩和腳踝。宮人將一個盛滿液體的水盆放到韓嫣面前,盆中的液體呈現出透明的暗紅色,一股濃烈的藥味從中溢出。
外面響起紛亂的腳步聲,宮人跑進來稟告皇上駕到,韓嫣轉頭,想要看上一眼。王太後站起來,聲色俱厲,“韓侍中,你私通外敵,淫亂綱常,不忠不貞,事實俱在,無可辯駁!今天哀家在此要你應誓!”
韓嫣緊張地回頭,“太后!請等一下!——”話沒有能說完,因為擒住他的禁軍抓住他的頭髮和脖子,將他的臉狠狠摁入了水盆中。
冰涼的液體從七竅蜂擁而入,濃烈的藥味酒味直衝鼻腔喉嚨。一呼吸,韓嫣便劇烈地咳嗽起來,肺里被冰涼侵入,大量液體被喉嚨不自覺的動作吞咽下去。
不要!等等,我還沒有……不要!如果不能讓我見劉徹最後一面,至少讓我……確認母親和弟弟平安無事……
就在韓嫣即將絕望的時候,身上突然一松,按住他的力量消失了,有人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起來,離開那讓人窒息的液體。
“太后,朕怎麼不知道後宮竟然成了可以對外臣動用私刑的地方?”
劉徹強壓着怒氣質問王太后。
終於等到韓嫣回宮,便迫不及待地迎出起,原本以為可以在第一時間就見到,不想卻被告知自己晚到了一步,王太后的使者已經將韓嫣引去了長樂宮。等劉徹急匆匆趕來,不想看到的卻是這麼一番景象。宮人明明通報皇上駕到,自己也已經踏進了殿中,他們卻竟然當著自己的面把韓嫣的頭按進水盆中!
“如果是一名外臣,哀家自然無權處置。但韓嫣不同,他與皇上學書相愛,共卧起,又在哀家面前當眾立誓要與皇上堅貞不二、不離不棄,哀家早已把他當成媳婦看待。媳婦犯了錯,哀家這做婆婆的,難道就不該管教嗎?”
王太后平靜地回答。
楊思勘扶住濕淋淋的韓嫣坐在地上,拍着他的背讓他能緩過氣來。韓嫣咳嗽不停。液體從鼻子裏倒流出來,胸口生疼生疼的。
“既然要管教,好好說就可以了,哪裏用得着這樣?”劉徹一指那水盆和禁軍,“這已經不是管教,而是私刑!朕已經到門口了,太后卻還不停手,莫非太后執意要置王孫於死地不成?!衛子夫已為朕生了個女兒,生子指日可待,後嗣無虞。太後為什麼還要和王孫過不去?”
“確實,你們雖然同為男子,如若又果真是相親相愛,哀家這做長輩的自然不好多說什麼,只有樂見其成。但皇上你把他當心頭肉,他卻不見得是如此!這些天來,是什麼讓你食不下咽、睡不安衾?是什麼讓你無心視政?是什麼讓你下旨封鎖各個關卡,甚至出動了直屬的期門軍?皇上,你以為他被劫持了,被綁架了,擔心的火燒火燎,可他在做什麼?和他的匈奴小情人以夫妻的名義在客棧里斯混!皇上,這些你都知道嗎?”
“這些……這些是朕和王孫之間的私事,”劉徹被說中了痛處,偷瞄了一眼韓嫣,硬起聲音道:“朕自會和他理論。不勞太后費心。”
“荒唐!”王太后怒道,“天子無私事。自皇上下旨封鎖各個關卡出動期門軍,就已經不是‘私事’了。更何況對方是匈奴!堂堂長安,天子腳下,居然能讓匈奴堂皇來去?大漢的國體何在?大漢的國威何在?”
“太后,事情已經發生了,在這裏辯論誰是誰非根本沒有意義,只有想辦法怎麼善後。”劉徹眼角看到韓嫣奄奄一息的模樣,只向趕快結束爭吵,過去擁抱他帶他離開。隨即向太後上前一步,柔聲道:“這件事都是朕不好,是朕沒有照看好他,才讓歹人有機可趁,這不怪王孫。以後朕會加倍注意,不讓類似的事情再次發生。太后,您一向明理慈祥,對王孫您也能包容,朕只希望您能繼續包容他。”
好熱!好燙!韓嫣難耐地抓緊了扶住自己的楊思勘,軟軟偎倒。肚子裏彷彿有火在燃燒,從胃漸漸蔓延開去,流竄至四肢百骸,燒得他想尖叫。
“韓大人?你怎麼了?韓大人!”楊思勘叫起來。
劉徹驚慌地回頭,王太后冷笑一聲:“不過是發作了而已,水盆里裝的酒是下了葯的。哀家想,就算悶不死他,毒也能把他毒死了。”
“太后!”劉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這樣的媳婦,不要也罷!”
“他是朕的人,他的性命是朕的!”劉徹對宮人們叫道,“快傳御醫!”
“叫御醫也沒用,來回根本趕不及。”
劉徹回頭瞪太后,勉強保持着鎮定:“解藥呢?”
“沒有。哀家既決定要取他的性命,自然是會挑選無葯可解之毒。”
劉徹終於失去耐心,吼起來:“什麼無葯可解,朕不相信!是毒,就必然有法子可解!”他衝過去抓住王太后的手腕,就像一頭髮狂的野獸,“快把解藥交出來!不然朕就不客氣了!就算你是母后也——”
“如果哀家不給,你是不是也要把哀家殺了,給他陪葬?”王太后從容反問,並不為劉徹的威脅所動,“你難道要為了他而弒母嗎?”
弒母?劉徹的身體僵住了,猶豫着,卻隨即真的開始認真考慮這個可能性。如果……如果她真的殺了王孫,如果王孫真的死了!
韓嫣在地上掙扎着,外界的動靜統統模糊成一片,隱隱約約。‘陪葬’這個詞突然闖入耳中,狠狠把他刺激地清醒過來。他強打起精神,向前伸出手去,“……徹——皇上,皇上……”
劉徹急忙鬆開王太后,跑過去抱住韓嫣。
“王孫!王孫!”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希望有趕上。我的家人……我母親和弟弟,他們?”
“放心!他們沒事,毫髮無傷!”
“真的?”
“真的!不騙你!都是朕不好,不應該用什麼誅滅九族來嚇唬你!早知道這樣,朕就不逼你回來了!”
這個時候劉徹什麼都顧不得了。他原本希望韓嫣能回來,永遠和自己在一起,甚至想過如果要把王孫讓給別人,還不如親手殺了他!
可就要成真的現在,劉徹卻為自己曾經的想法後悔萬分!原來親眼看着他在自己懷中一點一點死去是如此可怕!
韓嫣感覺到有水滴淚落到臉上,是露水嗎?朦朧的視線中,是劉徹泫然欲泣的面孔。
記憶中劉徹唯一的哭泣,是在建元二年新政失敗,趙綰、王臧被太皇太后處死的那一次。抱負滿滿雄心萬丈的少年天子,為生命中第一次的重大慘敗而哭泣。
自己要死了嗎?這麼簡單就結束了?
原來人的生命不過是薤上朝露,如那輓歌所唱、太陽一出來就會幹枯的朝露。而自己竟然還做過好多好多就算要死也要死的轟轟烈烈的美夢。
他還不想死,他還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母親,弟弟,還需要人照顧。
最重要的是,劉徹怎麼辦?別看他在人前那麼威風,在夜晚的長廊上走過,竟也會緊張地手心出汗。問他怕什麼,他說:那些黑影看起來好象有妖怪藏着,如果跳出來咬了你,可怎麼好。
於是他笑話他:傻瓜,怕黑就直說吧。
他死了,劉徹怎麼辦?誰來安慰因失敗而哭泣的劉徹?誰來在夜晚的長廊上,握住他的手?
韓嫣抬手,想去碰觸劉徹的臉,“別哭,來,笑一個。”
“別這樣,王孫,別這樣。”這個時候他怎麼可能笑的出來。劉徹握住他的手,卻感到那冰冷的手一下失去了力量,滑了下去,“不!!王孫!別這樣!!”
劉徹聲音拖起長長的哭腔。
他回身站起,對着太后跪了下去。宮人們和禁軍嚇壞了,立即齊唰唰跪下。
“太后,朕請求你!”劉徹膝行來到王太後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