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真如靖斯所預期的一樣,端敏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才完全好。
三天當中,她沒有召見靖斯,靖斯也沒有在她眼前出現過,她不召見靖斯是因為不敢,但是靖斯沒有來看她是為了什麼?她不懂靖斯的心。雖然她也曾打發入畫去探問靖斯的傷勢,總是得來一句:“沒什麼大礙!”
納蘭德斜和夫人每日都差人送來珍貴的葯給端敏,每天也都例行公事地向她請安問候,端敏打定主意,這種奉她如上賓的習慣非要讓納蘭家徹底改掉不可!
於是,端敏痊癒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選在一個大清早,刻意妝扮得清雅素凈,髮髻上連一根發簪都沒有,褪盡所有的顏色,翩然走進大廳堂,向德敘和夫人款款蹲身請安。
德敘和夫人都被端敏的請安給嚇壞了,急忙伸手扶起她。
“公主為何行此大禮?”
“我只不過是向老爺大人請安而已,就像在宮裏,我每天都要向太皇太后請安的意思是一樣的,不必如此大驚小怪呀!”端敏笑盈盈地說。
“臣等怎麼受得起!”德敘一絲不苟,態度依舊恭敬。
“老爺夫人何必說如此見外的話呢?今後,我只是老爺夫人府上的侍妾,別將我當成公主了,你
們每天見了我總是這樣戰戰兢兢的樣子,實在讓我不知如何是好,別讓我為難好嗎?”端敏的語氣真摯誠懇。
“這……”德敘和夫人躊躇着,不敢答應,端敏無奈的嘆口氣,深知要改掉宮中老臣納蘭德敘根深低固的觀念非常不容易,不過,她還是試着耐心說:
“不急在這一時強迫老爺夫人答應,以後慢慢習慣就好了!”
靖斯和靖容正巧在這時候走進來、靖斯一見到端敏,非常涼訝她竟然會在大廳上出現,靖容更是驚得非同小可,對着端敏砰的就跪倒,大聲喊着:
“公主吉祥!”
“又來了!”端敏眉尖一皺,自語自語地說:“幸虧靖斯不來這一套,否則真要煩死了!”
靖斯幾日不見端敏,見她朝着自己露出一抹輕淺的微笑,在過分簡單的妝扮中,她的笑靨更顯得光采耀人,他有些恍惚起來。
他聽見端敏溫柔的聲音在對他問着:
“靖斯,你的傷可好了?”
“不過是小傷,沒什麼大礙!”靖斯定了定神,平靜地回答。
大廳中站着五個人,除了端敏之外,沒有人主動開口說話,因為找不到話題,每個人都硬裝出一副沉思的樣子來,空氣變得僵凝,安靜得令人感到尷尬不安。端敏苦笑地說:
“我在這裏,大家都覺得不自在,我想我還是走吧!你們也許會自在一點!”她笑着離開,姿態很洒脫!靖容一見她走,大大的鬆了口氣,一面調侃地說:
“我真沒想到端敏公主長得挺標緻的,不打扮也像個仙女一樣!”
靖斯突然管不住自己的腿,轉身追了出去。
端敏在前面廊下慢吞吞地走着,靖斯沒有叫住她,不自由主地遠遠跟在她身後,忽然見端敏抬起手背,看上去像在拭淚,他呆了呆,剛才明明見她一副瀟洒自若的樣子,怎麼一回頭,竟又哭了!
他暗忖,想必婉兒的死也對她造成極大的傷害吧!
那一天,端敏跪在他面前求他原諒害死婉兒的那一幕,撼動了他很久很久,端敏長這麼大,恐怕只屈膝跪過太皇太后吧!她竟能為了婉兒的死而跪倒在他面前,無法不令他感到萬分震撼和感動!
他一直以為,生於皇室的親王與公主們,生性必然是驕橫霸道,視人命如敝履,隨心所欲玩弄權勢,包括他和府中所有的人都認為和碩端敏公主一定也是如此,說不定恃寵而更有過之!
想不到端敏一進府就遭到他無禮的對待之後,竟然還試圖替他遮掩過去,不但沒有一絲驕縱之氣,反而還時時刻刻表現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般,難道她所做的這一切,就只是為了愛他嗎?幾乎沒有別的原因可以說明端敏的委屈求全了!
入畫突然從轉角處奔出來,正好與端敏撞了個滿懷,入畫扶住她,連聲說:“公主,原來你在這裏,奴才到處找你都找不着,噯!怎麼又哭了,是誰給你氣受呀?”
端敏接過入畫的手絹,擦乾了眼淚說:“真後悔從小為什麼不學着卑躬屈膝,老是等着別人伺候,現在想改變也不知從何着手,想學着對人卑躬屈膝,可是做起來自己覺得彆扭,旁人看了也一定覺得
我太矯情了,入畫,你告訴我,怎麼做才能讓人看了自然一點呢?”
“想那麼多幹麼!公主不去請安問好,也沒有人敢怪你呀!”
“哎!跟你說什麼你也聽不懂!”端敏喃喃地說。
“是,奴才什麼也不懂,既不懂鴛鴦蝴蝶,不也懂風花雪月,可是奴才懂得綉鴛鴦蝴蝶和風花雪月呀!哪像公主先前繡的那一對鴛鴦,額駙看了還問我這是什麼,鳥不像鳥,鴨不像鴨,哈……”
入畫調笑取樂,說完轉身就跑,一面急躲着端敏飛來扯她辮子的手,笑得驚天動地,喘也喘不過氣來。靖斯見她們笑着愈跑愈遠!這一刻,他眩惑了,忽然有種不太真實的幸福感,端敏如此全心全意的、傾盡了所有來愛他,他應該擁有龐大的喜悅與幸福才對呀!
為什麼有一絲絲悲哀的情緒混了進來,深怕被他察覺似的,潛伏在他心底最幽暗的角落,伺機而出。
端敏開始籌備她的第二件事了。
她隻身回宮,一進宮就直接奔進寧壽宮謁見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正與康熙的皇后妃子們圍在一起玩紙牌,見端敏回宮,開心得拉住她坐在身邊,左瞧右瞧,心疼不已地說:
“怎麼瘦了?納蘭家都怎麼待你來着?過府沒幾天就瘦這麼多?”
“太皇太后眼花了,我哪有瘦呀!”端敏敷衍着,若讓太皇太後知道她在床上整整躺上三天的事情,恐怕納蘭家要滿門抄斬了。
“我瞧公主沒瘦,倒是變了一些!”皇後接着說:
“不過,就是說不出來是哪裏變了?”
一旁的惠妃、德妃和良妃低低輕笑起來,惠妃打趣說:“不就是從女孩兒變成女人了嘛!過了洞房花燭夜,一有了男人,哪個女孩兒不變的!”
皇后也跟着低笑起來,把端敏弄得窘迫不堪,雙頰飛起一抹紅雲。
德妃歪着頭偷看端敏,笑說:“別調戲敏敏了,你們看她臉部紅了,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過,真有趣哩!”
良妃也說:“以前刺刺的性格跑哪兒去了,依我看哪!這匹野馬準是被馴服了,知道該對誰乖乖聽話了!”
端敏把良妃往皇後身上推過去,真有了幾分小女子的嬌羞。
“你們真討厭,成天聚在一起嘰嘰喳喳的,就是說這些嗎?”
太皇太后被她逗笑,於是,全部的人都跟着笑起來。
“那個納蘭靖斯待你好嗎?”太皇太后關心地問。
“當然好啦!”端敏急忙回答,還加重語氣說:
“他待我好得不得了,就因為他待我太好了,所以,我這次回宮就是為了求太皇太后一件事!”
太皇太后聽得心花怒放,笑着說:“只要他待你好,不管求什麼事我都答應。”
端敏直爽地說:“靖斯的元配夫人因我而死,我十分過意不去,想請太皇太后給靖斯的元配夫人追加封號,行嗎?”
“追加封號?封號豈可亂給呢?”太皇太后一臉困惑,就連皇后妃子們也大惑不解。
端敏急了,又說:“要不,給個厚葬吧!總要給一樣,否則我無法心安,因我嫁入納蘭家,雖然是侍妾,但靖斯的元配夫人不敢位居在我之上,所以上吊自殺了,她是因我而死,我總得替她做些什麼,否則於心難安!”
太皇太後點點頭,婉嘆地說:“敏敏說的有理,那個孩子也太傻了,竟會上吊尋死,我看吶!封號是不能亂給的,賜她一個厚葬是可以,她父親什麼官職你知道嗎?”
“好像是廣西右江道。”
“這麼個小官哪!”太皇太後點點頭說:“不如擢升她父親為兩廣總督,幫助還大一點,你說好不好?”
端敏開心得跳起來,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響頭。
“謝太皇太后!”
宮外突然響起一聲傳報:
“皇上駕到!”
皇后妃子們迅速理了理衣裙,康熙一踏進來,她們全都恭恭敬敬地蹲身請安。
“皇上吉祥!”
“起來起來!你們都在這兒呀!”康熙才一說完,抬頭看見端敏,嚇了一跳說:“怎麼你也來了?今天怎麼來得這麼齊全?”
端敏笑嘻嘻地說:“我是來討賞的”
“又來討賞!”康熙揚高聲音大叫着:“成天就知道討這個討那個,你討走了一個納蘭靖斯還不夠嗎?這回又要討什麼了呀!”
太皇太后、皇后和一堆妃子們都噗哧一聲笑出來。
“皇兄!”端敏氣得跺腳,說:“我才回宮你就來損我,難道跟你要一點小東西你都給不起嗎?”
“不是給不起,就是怕給不完!”康熙搖搖頭說。
“太皇太后,您看您看……”端敏撲倒在太皇太后懷裏,這可是她最高明的一招了,她知道太皇太后最無法招架她的撒嬌功夫,果不其然,太皇太后摟着她,無限憐寵,轉頭對康熙說:
“哎呀,不就是給廣西右江道拔擢為兩廣總督這件小事而已嘛!明日就將這道旨意頒了,聽見了嗎?”
“這是為何?”康熙疑惑地間:“若要拔擢官員也要有個名目呀!總不能隨隨便便要升就升,成何體統!”
端敏無奈地嘆口氣,索性又把盧婉兒自殺的事重新對康熙說一遍,康熙臉色沉重的說:“沒想到靖斯的元配夫人性子這麼剛烈,當初的一片美意竟以這樣的結局收場,實在可惜呀!”
皇后淡淡一笑,不以為怪地說:
“尋常百姓家的女子,會出現這種行為是一點也不奇怪的,不管性子剛烈或是柔弱,遇到不能解決的事情,通常是用尋死的方式以求一了百了,靖斯的元配夫人是個典型的例子,自知一輩子都必須屈就在敏敏膝下,不配與敏敏爭寵,所以乾脆尋死以避禍。”
德妃接口說:“如果只單純為了這個原因還好,就怕那個元配夫人心機太重,反正早晚都得一死,乾脆選一種最讓敏敏痛苦的死法,也不枉死這一次了,你們說是不是?”
德妃拿出後宮“爭寵奪愛”的那-套理論,剖析靖斯元配夫人之死,除了端敏不發一言,其餘的妃子、皇后,甚至連太皇太后都頻頻點頭附和着。
談論着盧婉兒的死,讓端敏的心情逐漸凝重起來,她想起盧婉兒選在她進門那一天死,是不是一種報復她的手段?她用力排除這種想法,不管事實如何,罪魁禍首仍然是她自已,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康熙留意到端敏陰晴不定的臉色,小心探問:“敏敏,不舒服嗎?還是不開心呢?你也別太擔心了,不管那個元配夫人有心還是無意,朕一樣會答應你的要求,其實朕也看得出來,你不過是想給納蘭家和盧家一個交代,朕一定有法子讓你交代得過去,放心好了!”
康熙這些體已的話,惹得端敏鼻頭一酸,眼眶立即浮起一層水霧,她深深跪倒在地,一句謝恩的話硬塞在喉嚨口,怎麼也發不出來。
從這些小節中,康熙發現端敏才嫁入納蘭家沒幾天,居然有了這麼大的改變,眉宇間總像有抹揉不散的愁雲,臉上的笑容也像是強裝出來的一樣。康熙暗想,如果盧婉兒的死是她最大的心事,那麼,他非要認真替她解決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