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秦邦一面血戰,心中納悶着血虎幫哪來這麼多人,又為什麼要忽然攻擊這小小的分舵。又看到對方固然有不少血虎幫的人,卻有另一批人行動極有紀律,完全不像血虎幫之流的草莽漢子,帶頭的白衣男子武藝驚人無比,僅靠一柄摺扇便擊倒己方眾多兄弟,而且氣勢超群,舉手投足都充滿威儀,然而這等人物秦邦卻從未見過。這時他忽然領悟了一件事:「這些人是燕軍!他們是跟血虎幫聯手來抓郡主的!」
然而他無暇多想,必須面對眼前的敵人——血虎幫大護法許英義。劫掠百姓也就罷了,居然墮落到跟叛軍聯手!秦邦怒火上涌,雙刃輪舞,對抗敵人手上鋼叉。他提起全副精神應戰,十餘招內砍了姓許的畜牲五刀,滿意地看着敵人倒地,一回頭卻正好看見季成城頭上開了個大洞,倒在白衣男子腳下。
「長老!」秦邦奔過去扶他,季成城只說了句:「保護郡主……」便一命歸陰。
白衣男子輕搖摺扇,一派安閑地道:「請節哀。奉勸仁兄交出惜春郡主,免得其他弟兄跟他一樣下場。」
秦邦冷笑,「有本事你自己去找啊!」
這時後面一名敵軍喊道:「浩哥,有人帶着郡主逃了!」被稱為浩哥的首領蹙眉:「路上不是都有人守着嗎?」
「他們的馬太快,追不上……」
浩哥搖頭:「一群飯桶!」轉身便要去追捕,秦邦哪容得他走,揮刀往他后心砍去,誰知浩哥頭也不回,忽然拔尖躍起,在空中一翻身,手腕一抖,摺扇直往秦邦飛去,秦邦聽得風聲凌厲,本能地縮手,「當」地一聲,手中鋼刀居然被紙扇削斷。若不是縮手夠快,斷的必然是他的手腕。這時紙扇在空中轉了一圈,又回到浩哥手上。
秦邦倒抽一口冷氣,心知這回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強敵,努力壓抑膽怯,緊握長刀備戰。浩哥微微笑道:「好膽識,田某就給你個痛快吧!」
紙扇化為利刃飛轉而來,秦邦睜大眼睛看準摺扇去路,舉刀欲格,誰知扇子中途竟然方向一轉,切斷了他腳筋。秦邦慘叫一聲,跌倒在地。浩哥冷笑一聲,摺扇再度射出,秦邦正要閉目待死,不料忽然一團亂七八糟的大網飛過來,硬是將摺扇擊落墜地。這大網是金刀羅網陣用的特製網,極為堅韌,鋒利的摺扇竟切不斷。
「捕魚天王杜瀛在此!哇哈哈哈!」火光中站的是鬥志高昂的杜瀛,和恨不得鑽進地洞裏的聶鄉魂。
浩哥見杜瀛模樣,知道是高手,不動聲色抽出另一柄摺扇:「閣下是哪位?」
「三更半夜跑到別人家放火的人,才應該要先自報姓名吧?」
「在下姓田,小名阿浩,是大燕皇帝帳下小小的兵曹參軍事。」
「本人大名杜瀛,是唐軍未來的大將,龍池派的青年才俊,死在我手上是你的榮幸。」
田阿浩眼神暗了下來:「龍池派?」伸手又抽出一柄摺扇。
「你家是賣扇子的啊?田老兄,冬天快到了,扇子還是拿來當柴燒吧。」嘴上沒正經,卻輕輕地將聶鄉魂推遠。
田阿浩揮開兩柄扇子,步步進逼:「捕魚天王是吧?你那群師兄,什麼龍池三傑的,拿長槍把我的弟兄當活魚叉,今天剛好算算這筆帳。」
杜瀛冷笑:「那又怎樣?你還不是拿別人的腦袋當蘿蔔切?」他知道田阿浩摺扇厲害,下定決心不讓他扇子出手,腳下運勁,飛快竄近田阿浩,長鞭如游龍出海,直取他面門;然而田阿浩領教過龍池派輕功,見瀛身形稍動,左手便將扇子擲出,繞圈飛得老遠,右手扇子一揮,扇面竟將柔軟的長鞭硬生生盪開。光這一撥,杜瀛就感覺到一股柔勁從長鞭傳到手上,震得他整條手臂發麻,險些握不住鞭子。他大吃一驚,連忙縮手收回長鞭,這時腦後勁風襲來,瀛知道是另一支扇子轉回來了,頭也不回,長鞭后甩,將扇子打成兩半。田阿浩毫不放鬆,摺扇一收,直戳杜瀛雙眼,杜瀛左手使出摘星擒雲手第二式「北風狂嘯」,將扇子格開。
近身肉搏鬥了數十招,杜瀛長鞭固然如疾風驟雨,毫無破綻,但田阿浩摺扇展開時如利刀,勁風撲面讓人窒息;收起時又可做判官筆,點、戳、揮、掃運用自如,輕而易舉地將杜瀛的所有招式封住,就連對武學向來沒天份的聶鄉魂,都看出杜瀛麻煩大了。
他心中焦急,茫然環顧四周,發現地上的秦邦正掙扎着要站起來,他想走過去扶他,冷不防腳被人一把抱住,原來是尚未死絕的許英義,滿臉是血,用力抱住他雙腿,咬牙切齒地道:「不準走!赤膽幫的走狗!」聶鄉魂正在煩惱之際,又被這人拖住,心中十分火大,再看他面目猙獰,更是厭惡,拔出佩刀,狠狠往許英義背上戳了五六下,終於這惡人再也不動了。
這時十來名血虎幫幫眾趕來,看到這幕,紛紛怒喝:「小子,你敢殺我們大護法!」、「殺了這小子!」提刀往聶鄉魂衝來。聶鄉魂心中叫苦,卻也只得拔劍應戰。他跟敵人的武學程度雖然一樣差,但是對方人多,一個個高頭大馬,他卻身材瘦小,而且孤身一人。他的優勢只有動作敏捷,加上前幾日在船上,秦邦抽空教了他一些招式,剛好拿出來現學現賣。
「啊!」血虎幫眾中帶頭的人忽然慘叫一聲,隨即倒地。原來伏在地上的秦邦趁他不備一柄飛刀扔過去正中他后心。其餘同夥都愣了一下,聶鄉魂趁機進擊,又砍倒了兩個人,而秦邦也終於撐着站了起來,拖着受傷的腳加入戰局,雖然行動不便,但他以沒受傷的腳為軸,靈活轉身閃避敵人攻擊,加上他刀法甚佳,能適時掩護聶鄉魂,情勢逐漸好轉。
杜瀛和田阿浩戰得正激烈,杜瀛一個沒留意拉開了距離,田阿浩趁隙擲出摺扇,然而扇子並不是衝著杜瀛,竟朝着聶鄉魂飛去。
杜瀛大驚失色,眼看已來不及撲上前救援,幸好此時聶鄉魂不慎和秦邦相撞跌倒,千鈞一髮間避開這一擊,扇子筆直插在一名血虎幫幫眾身上。杜瀛還沒來得及回神,田阿浩飛來一腳,正中他后心,這腳用了九成功力,杜瀛一口血噴出,摔在地上。
聶鄉魂驚叫:「杜瀛!」秦邦反手替他將最後一名敵人刺死,回頭看見杜瀛落敗,也是心驚膽戰。
田阿浩一擊得手,自是得意非凡:「杜小弟功夫確實不錯,可惜比起你三位師兄還差得遠了。況且龍池三傑動起手來心無障礙,小兄弟你卻帶着個大累贅,這樣是贏不了田某的。
杜瀛笑道:「說的也是……」忽然手一抬,抓起地上的漁網朝他臉上扔去,趁田阿浩揮手擋開漁網的同時,縱身躍起,雙掌往他胸口拍去。田阿浩萬萬沒想到杜瀛挨了他這腳,居然還有力氣反擊,猝不及防,連忙飛身閃避,但肩頭仍是中掌,坐倒在地。杜瀛又是一掌劈下,田阿浩也舉掌還擊,兩股真力相撞,將兩人都各往後彈了好幾步。
田阿浩拭着嘴角的血跡冷笑道:「原來我太小看你了。」
「節哀順變。」
「不過,你以為你們三個出得了這院子嗎?」杜瀛游目四顧,只見在四周的煙霧裏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自然全是田阿浩的手下。他長嘆一聲,這回他又糗了。唯今之計只有以田阿浩作人質才逃得出去,但是以自己目前的狀況,實在沒把握製得住他。
正在苦思對策之時,秦邦忽然開口大笑:「沒錯!我們三個的確出不去。不過,」他一拐一拐地往前走了好幾步:「他們兩個出得去!」說著便大吼一聲,往田阿浩撲去,雙手緊勒住他頸子。田阿浩沒想到他會使出這種不要命的打法,伸手一掌又一掌地往他頭上拍落,四周的士兵也蜂湧而上想拉開他,但秦邦狀如瘋漢,雖然被打得血流不止,仍是死勒着不放手。
「秦邦!」
「快走!去救郡主!」
杜瀛見場面已難挽回,一咬牙,拉過呆若木雞的聶鄉魂,踢倒幾個欄路的賊兵,飛快地衝出了分舵。
他們是在第二天一早,在城外找到郡主的。潛龍堂堂主吳士德帶着她,正被十幾個人圍攻,其中還有弓箭手。吳士德身上中了二箭,仍奮力跟敵人博斗,郡主癱坐在地上,驚恐地望着眼前的慘況。
「咻!」吳士德又挨了一箭,硬是撐着沒倒下,不忘回頭對着郡主大叫:「快逃啊!」但是郡主看着滿身鮮血的男人,還有地上的死屍,早已手腳發軟,別說逃,根本連站都站不起來。
「快逃!」吳士德的手腕被一刀砍斷,他再也撐不住,跪倒在地。當敵人的刀高高舉起,朝他劈下來時,他垂死的耳中彷彿聽到急促的馬蹄聲,接下來是長鞭飛舞的聲音,然後是一群人倉皇逃逸的腳步聲。
杜瀛無心追敵,跳下馬來扶着吳士德:「吳堂主,撐着點!」吳士德緩緩地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隨即又閉上,從此再也醒不來了。
杜瀛看到一夜之間死了兩條好漢,心中悲憤莫名,忍不住便將怒氣發在旁邊的郡主身上:「喂,你這女人是白痴嗎?人家幫你擋刀子,你還不曉得要快跑,呆在那兒等死啊……」當他看清郡主的臉時,卻驚得差點說不出話來。
「崔慈心?」
惜春郡主是榮義郡主的妹妹,榮義郡主被賜婚給安祿山的兒子安慶宗;安祿山叛變后,安慶宗被殺,榮義郡主雖然也跟着丈夫被賜死,但安祿山仍認為是她娘家落井下石,害死了他兒子,一進長安城就大殺榮義郡主的族人,卻讓惜春郡主僥倖逃掉。郡主輾轉逃到雍丘投靠張巡,嗣虢王李巨得到消息,命令張巡將郡主護送到彭城去。由於郡主被安祿山列為頭號追殺對象,張巡認為此行太過兇險,便定下聲東擊西之計:找一個面貌有幾分相像的女子當替身,由赤膽幫協助護送走水路,之後再由南英翔帶着真郡主走陸路到彭城。而這名替身,就是崔慈心。
杜瀛聽到事情原委,簡直不敢相信,南英翔居然讓自己未婚妻出來冒這麼大的險?隨即他想到了南英翔處世的一貫原則:身分低微的人,就得做些別人做不到的事,才不會被看扁。
不過他也實踐得太徹底了吧?
杜瀛看到旁邊的黑馬,這匹馬正是杜瀛向王文基借來,一路騎到纏州的快馬。此馬不但腳力極快,耐力也佳,是匹萬中選一的好馬。當初他帶着聶鄉魂騎秦邦準備的馬離開,竟將這馬忘在赤膽幫的馬廄里,也虧得他的糊塗,吳士德才能在分舵遭受攻擊的當下,火速帶崔慈心離開。然而此時馬兒腿上受了箭傷,屈膝跪倒在地,怕是不行了。
聶鄉魂道:「馬跛了,還是殺了吧。」
崔慈心叫道:「二爺,別這樣,好可憐!」
聶鄉魂怒瞪她,罵道:「為你死了這麼多人,你倒有心情擔心馬!」
不過杜瀛真有幾分捨不得殺馬,取出小刀,血淋淋地將馬腿上的箭頭挖了出來,難得那馬兒竟然忍得這種痛楚,不跳也不叫,反而是崔慈心才剛站起來,又癱下去了。杜瀛取出酒壺,朝馬腿上的傷口淋了下去,這回馬可受不了了,長嘶一聲,跛着腿衝進樹林裏。
杜瀛望着馬兒的背影道:「自求多福吧。」回頭對崔慈心道:「上馬,立刻動身去彭城,不能耽擱。」
「為什麼?」聶鄉魂冷冷地問。
「廢話,再不走燕軍馬上就追上來了。」
「我是說,為什麼要送她去彭城?秦邦只叫我們救她,沒叫我們護送她呀,而且她又不是真郡主。」聶鄉魂痛恨皇族,對崔慈心的憎惡又比對皇族所有人的恨意加起來更濃,此刻看到她出現,早氣得胸口痙攣,恨不得當場殺掉她,更不可能去保護她的安全。
杜瀛真的快受不了了:「你是要讓她一個弱女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任人追殺嗎?」
「那可不一定。姓田的要是追上來,看她跟我們在一起,一定認為她就是郡主,不是更危險嗎?還不如她自己一個人去,讓人當她是普通村姑,這樣反而安全呢。」
「這種話虧你說得出口……」杜瀛伸手整理馬鞍以壓抑怒氣:「我們要去彭城!沒得商量!」
「你自己說要帶我去蜀郡,現在已經偏北了,你還要繞到東邊?到底有沒有誠意?「
杜瀛怒道:「是『誰』在那邊亂耍小手段,我們才會跑到北邊來啊?」
「男子漢大丈夫,自己說的話就要負責到底。」
「我沒說不去蜀郡,只是先繞個路而已。」
「是嗎?我看你是打算去巴結李巨,像你那群師叔師伯一樣,討個官做吧?」
「你夠了沒?」
「你要去就自己去,我不奉陪。跟你一樣,沒、得、商、量!」
「好啊。」杜瀛跨上馬,示意不知所措的崔慈心坐在他身後:「那你就自便吧。不過呢,你也知道我這人最愛胡說八道,搞不好會沿路告訴路人,說你聶二爺殺了血虎幫大護法跟其他一百多個人,還有你跟血虎幫勾結,欺騙赤膽幫北上送死,又對秦邦見死不救。到時我們就等着看血虎幫跟赤膽幫哪一個先逮到你吧!」
「你!」聶鄉魂氣得冒煙,然而杜瀛已經走了。聶鄉魂切齒許久,還是只能策馬跟上。
看着杜瀛嚴峻的背影,想起淮水舟上老人說的話:「龍池派弟子個個飛黃騰達,掌門也年年受朝廷封賞。」又想到杜瀛三番兩次勸阻他向李家復仇,當他跟親皇室的人起衝突時,杜瀛也是直接點他穴道了事,不肯真正站在他這邊;況且他向來討厭女人,也不喜歡崔慈心,這回卻不顧自己的傷勢,決意為了崔慈心跟燕軍拚命,雖說是俠義心腸保護弱女,骨子裏多半還是為了家國之恨。想着不禁心中鬱郁:杜瀛雖然滿口不屑皇室的言語,心裏還是效忠朝廷的,他永遠也不會認可自己對皇室的憎惡。
杜瀛中了田阿浩一腳一掌,內傷不輕,氣息過於紊亂,沒辦法快馬奔馳,想到後面還有追兵,當真是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捱到鎮上,找了間客店住宿。聶鄉魂雖然怒火未熄,看杜瀛面色潮紅,嘴唇卻是青白,仍是無比心驚。
「我去找大夫。」
杜瀛搖頭:「不用。我要先運功調息,大概要一整天,不能被人打擾。」
「好,我幫你把關。」
杜瀛點頭道:「你們兩個……」講到這裏忽然住嘴,眼光不由自主地先後在崔慈心和聶鄉魂身上一轉,心道:「呵呵,難怪你忽然這麼關心我,我可沒傷到腦袋,蠢到讓你跟她獨處!」
聶鄉魂看到他的眼神,再看他嘴角若有似無的冷笑,已明白了他的意思,頓時怒發如狂:「我好意關心你,你居然當我懷着鬼胎?」咬牙切齒地道:「你要是信不過我,就點我穴道啊,這不是你最拿手的嗎?」
杜瀛沒想到自己的臉這麼藏不住心事,心中悔恨,嘴上卻不肯服輸:「我傷成這樣,哪來多餘的力氣點穴?說什麼風涼話!」
「那你把我綁起來啊。」
「我可不敢擔保你不會掙脫。」
聶鄉魂正要回嘴,旁邊的崔慈心遲疑地開口:「請問,你們為什麼吵架?不是要請大夫嗎?」
早就跟大夫沒關係了!另外二人在心裏大罵。杜瀛五臟六腑彷彿在焚燒,眼前金星亂冒,拚命撐着才沒昏過去,而聶鄉魂卻毫不體諒他的痛苦,從早上就一直亂使脾氣跟他作對,想到這裏着實感到人生無味。再也顧不得體面,大聲道:「嫂子,我現在明白告訴你,我們前面還有五六天的路程,在這期間,你絕對不可以跟聶二爺單獨相處,也不能讓二爺靠近你,懂不懂?」
「為什麼?」
聶鄉魂冷冷地道:「因為杜執戟對你心懷不軌,怕我壞了他的好事。」
「你說反了吧!」
「是你先起頭的!」
「兩位,兩位!」崔慈心辛辛苦苦地阻止這場無聊的爭吵:「我雖然聽不懂怎麼回事,但我有個計較:如果聶二爺真的不方便待在這裏,那就請二爺回房休息,我留在這裏照顧杜執戟,有事再叫二爺。」
「我說了,不能讓他接近你,尤其是我練功的時候!你能擋住不讓他進來嗎?」
「那我去跟掌柜借個大鎖,把門從裏面鎖住?」
聶鄉魂見他們兩人居然當著他的面,把他當成賊在談論,當真氣得要吐血,冷笑一聲:「很好,很好,你就把門反鎖,在裏面好好『照顧』杜大俠吧!」
杜瀛拎起床頭一件外衣使勁朝他扔去:「滾!」
聶鄉魂衝出去之後,杜瀛在榻上盤腿調息,卻只覺得氣血翻湧越來越嚴重,絲毫沒有好轉。他能忍受沉重的內傷,卻受不了深深刺在胸口,名叫「聶鄉魂」的傷。
聶鄉魂跟崔慈心的新仇舊恨,他是再清楚不過。他最不願意的,就是為一個他鄙視的女人跟聶鄉魂衝突,然而良知就是不允許他眼睜睜看崔慈心被聶鄉魂加害。況且,看聶鄉魂對崔慈心如此切齒痛恨,顯然對南英翔仍是無法忘情,更讓他心如刀割。
長久以來的種種糾葛,讓他心情煩惡無比,怎麼也靜不下來。偏偏運氣最忌雜念纏身,一個沒留意,真氣亂流,在體內橫衝直撞,他再也撐不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身子也從榻上滾落。
崔慈心大吃一驚,伸手去扶他,發現他身上燙得嚇人。她這會什麼禁忌也顧不得了,打開大鎖衝出房去:「二爺,二爺!」
當杜瀛醒來的時候,崔慈心正在用濕布巾擦他的額頭,一個中年人在他身旁幫他把脈,聶鄉魂遠遠地站在房間另一頭。
杜瀛毫不客氣地瞪着那中年人:「你是誰?」
崔慈心道:「這位是二爺請來的大夫。」
杜瀛把手抽開:「回去!我不看大夫!」
「杜執戟……」
「回去!」那大夫被他的怒吼聲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杜瀛瞪着聶鄉魂:「你沒事請大夫做什麼?」
「那你沒事在地上亂滾做什麼?」
「我們現在被人追殺欸!你還隨便把陌生人帶來,是嫌麻煩不夠多嗎?要是他去跟燕軍告密怎麼辦?」
「不會啦,他是本地的大夫……」
「你又知道了?怎麼,你跟他是青梅竹馬,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嗎?」
聶鄉魂深深覺得自己今天實在不該起床:「那你告訴我,你病成這樣,不看大夫是要怎麼辦?還武林高手咧,根本就是個窩囊廢!」
「不勞你費心,我自有辦法。崔慈心,我包袱里有張藥方,照那方子抓藥煮給我!」
崔慈心應了一聲,急急忙忙去翻他包袱。聶鄉魂冷冷瞪他一眼,走了出去。
杜瀛頹然倒回枕上,心裏翻來覆去只有一個念頭:要是他成了廢人,該怎麼辦?另外兩個人該怎麼辦?阿鄉八成會殺了崔慈心吧?那阿鄉自己呢?誰來保護他?
半睡半醒了許久,感覺到身邊有人靠近,是聶鄉魂端葯來了。聶鄉魂雖然很想把火爐砸在他頭上,想到當初在卧龍谷自己也是全靠他照顧,終究還是忍着氣幫他熬藥。
「喝葯吧。」
瀛正要接過,忽然一股惡寒襲向心頭,讓他的手又縮了回去。他瞪着那碗湯,彷彿那不是散發著香氣的良藥,而是地獄裏焚燒的岩漿。
聶鄉魂不耐煩地道:「發什麼呆?快接過去行不行?很重矣。」
杜瀛自然也很想接過來,奈何手就是伸不出去。不知是否練功岔氣的關係,竟有二個聲音在他腦中回蕩着。
不要孩子氣了,快喝葯,不然真的會死的!(搞不好喝了才會死。)
他身上已經沒有毒藥了。(是嗎?天曉得哦。)
他再笨也不會同樣的招數用兩次。(這可難說了。)
他沒有那麼壞。(哈!)
「喂!」
杜瀛躺下,道:「先放着,等涼了再喝。」
「你的藥方說要趁熱喝。」
「對,它還說拿着火的木炭當藥引最好。」
聶鄉魂長嘆一聲:「我幫你吹涼吧?」
「不用這麼麻煩。」杜瀛道:「我現在手無縛雞之力,你要是怕壞了你的好事,乾脆直接一刀割斷我喉嚨,免得下毒失敗兩次,那就太悲慘了。」
看着聶鄉魂瞬間鐵青的臉,杜瀛明白了一件事:這不是孩子氣,也不是任性,無論如何他就是喝不下那碗葯。因為憎惡跟懷疑在腦子裏生了根,再也拔不掉。
他並不是不知人世黑暗的人。踏入江湖幾年來,陰謀、陷阱也是看了不少,而且都能坦然面對。每當他聽說安祿山又做了如何慘無人道的暴行,他總是義憤填膺,卻並不驚訝。安祿山本來就是禽獸,禽獸做的事當然是不堪入目。
然而,就在他的身邊,相處了一年,同甘共苦稱兄道弟的人,居然面不改色地把劇毒摻在餅里給他吃!當他看見戒指發黑的時候,他心裏那條好人跟惡人的界限就消失了。世上沒有一塊可以安心的地方,邪惡無所不在,仇恨也無所不在。
聶鄉魂全身發抖,抖得幾乎捧不住碗,他唇邊掛出一道獰笑,一仰頭把整碗葯喝了下去,然後將碗往牆上一扔,砸得粉碎,大步走出房門。
杜瀛怔怔地望着地上的碎片,心想,要是那時候,他什麼也不知道地把毒餅吃下去,該有多好。
然而有二件事,他是真的半點也不知道。戰時生活困苦,人人都想找機會撈錢;那大夫本來朝天開價,不肯出診,是聶鄉魂拿刀子硬架他來的。藥材全被軍隊徵收,剩下的被藥鋪囤積拒賣,聶鄉魂只好重操舊業,翻進藥鋪里偷出來,沒想到最後卻是進了自己肚裏。
當晚杜瀛發了高燒,肌膚漲得要裂開,體內彷彿有千萬隻毒蛇掙扎着鑽出來,痛得他滿地打滾。聶鄉魂跑出去以後就不見人影,孤立無援的崔慈心哭着設法扶他起來,卻根本抓不住他
到了最後,他連掙扎的力氣都沒了。癱在地上,茫然望着房頂,耳邊聽着崔慈心的啜泣聲,心裏猜想鬼差會從哪裏出來帶他。忽然間,腦中響起一個聲音:這樣可以嗎?可以死在這裏嗎?你死了他們兩個怎麼辦?你不是還要帶他去蜀郡嗎?
「蜀郡……」
一定……一定帶你去……
聶鄉魂怒不可遏,本打算就此一去不回,在街上晃蕩了一夜,終究是放不下杜瀛的傷勢,心想若是杜瀛昏了,也許可以硬灌他葯。一咬牙,忍怒回到客店,發現杜瀛已經坐在桌前喝粥了。聶鄉魂第一個感覺是驚喜,隨之而來的是被戲弄的憤怒。
「你還好得真快啊。顯然杜大俠不是血肉之軀,早就得道成仙了。」
杜瀛原本傷勢危急,憑着強大的意志力,跟一點好狗運,總算是撐了下來。即便如此,身體仍是十分虛弱,沒想到卻被聶鄉魂當成裝病。此時他連動怒的力氣都沒了,一面努力餵飽剩下的半條命,說著:「言重。要是真喝了你的葯,只怕是非成仙不可了。」
聶鄉魂微笑:「我說你啊,下回裝病記得裝像一點,別太早康復,否則再要別人可憐你就難了。」轉身離去,他沒有回頭,所以杜瀛跟崔慈心都沒看到他臉上的淚痕。
中午的時候街上來了一夥強盜,大呼小叫地闖進每家店鋪,搜查那個殺了他們大護法的小子。鎮上的人嚇得六神無主,一個個抱頭鼠竄。不必懷疑為什麼沒人報官,在這種狀況下,官兵向來是等曲終人散才會出現的。
匪徒進了唯一的一家客店,搜到最後一間房間,還沒撞門,就聽見裏面一個男子高聲喊道:「血虎幫的,我在這裏,儘管來吧!」
眾匪徒見仇家出現,立刻一涌而上衝進房中,沒想到「砰」地一聲,一張大桌竟從大樑上掉下來砸在最前頭的兩個人頭上。杜瀛將點燃的臘燭往地上一扔,點着了倒在地上的燈油,房內立刻火光熊熊。就在一團混亂中,杜瀛帶着聶鄉魂和崔慈心從窗口逃了出去,順便搶了二匹匪徒的馬。
聶鄉魂罵道:「一開始直接從窗戶走不就好了,搞這麼多名堂做什麼?」
這點杜瀛自然也知道,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要讓敵人頭破血流。無止無休的憤怒在他胸口燃燒,看到別人越凄慘,他心情就越好。
策馬奔馳了一段路,追兵已經追不上了。杜瀛雖然憑着極大的耐力從鬼門關撿回一命,身體仍是極虛,此時再也支持不住,又慢了下來。
「我明白告訴兩位,那姓田的功夫比我強,如果連我都可以下床,他大概也差不多要追上來了,所以這段期間,勞駕兩位多跟我合作,別再出什麼差錯。」
聶鄉魂心中叨念着;「一開始別走這趟不就得了?」雖然他忍住了沒開口,但杜瀛光看他臉色也看出了七八分。
入夜後,他們在一處廢屋歇息。崔慈心看杜瀛臉色極差,打了一盆水給他洗臉,讓從沒給人服侍過的杜瀛奇窘無比,連連推辭。
聶鄉魂冷冷地道:「你就讓她幫你吧。原本崔大姑娘的拿手絕活就是服侍男人,你不讓她服侍,她這輩子還有什麼意義呢?」
「喂!」
崔慈心並沒有發火,只是繼續擰着手巾:「社執戟不必生氣,當妓女原本就不是什麼光彩的事,聶二爺看不起我也是常理。不過,我並不覺得羞愧。」
「什麼?」另外二個人異口同聲。
「我當妓女是因為我窮,英郎說,人窮不是什麼羞恥的事,只是很不幸而已。每個人都有可能變成窮人,所以不必慚愧。而且,要是我沒有當妓女,也許早就嫁給別人,永遠不會遇到英郎,也不會得到那麼多美好的回憶。所以,所以……」她滿臉漲得通紅,掙扎了許久才找到合適的字眼:「那個……真的不是壞事……」
杜瀛冷笑道:「嫂子,這你就不懂了。二爺的意思就是,窮人就要認命,乖乖地等着餓死,永遠不能找出路……」
「我沒說!」
談話又在不快中結束不過,杜聶兩人同時感覺到,崔慈心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外表沒什麼變化,那副廉價耳環也還是戴着,但整個人的氣質就是相當不同。原本總是畏畏縮縮彎腰駝背,現在卻會直視着對方的眼睛說話。為了假扮郡主,總算換了套合身的衣物,豐盈的身段不再顯得淫猥狼狽,而是娉婷有致。幾個月前她還是文盲,現在已經認得上千個字,還會用端正的顏體寫自己的名字。雖然有時還是會出錯,把「聲東擊西」聽成「撐東記西」,不過她確實已經從粗俗的鄉下妓女,轉變成到哪裏都不會丟臉的賢內助。這自然是南英翔苦心教導的結果。
南老大果然有一套,杜瀛苦澀地想。他專門撿那些沒人要的孤兒苦女回來照料,一步一步依他的理想改造他們,然後他們就會視他如再生父母,對他一生一世死心塌地。這可比趨炎附勢去迎合任性的世家子弟有趣多了。真的很高明,連聶鄉魂這種異常頑劣的人都不能不受他的感召。
反過來看他杜瀛,除了「龍池派弟子」的頭街外什麼都沒有,腦袋也沒比人家好,動不動被耍得團團轉,一點點小事就能讓他心情不穩。這樣沒用的人,要拿什麼抓住聶鄉魂呢?
然而,眼前可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他剛從鬼門關逃過一劫,不敢再重蹈覆轍,集中精神專心運氣,一夜過後果然頗有進展。為了慎重起見,上路前他再度戴上可笑的眼罩和假鬍子,崔慈心則改扮男裝,聶鄉魂不知如何偽裝,只好將前發放下來遮住半邊臉。
趕了一段路后,三人在路邊的茶棚歇息。奇怪的是,杜瀛剛坐下來,就不由自主地全身緊繃,感覺到一股山雨欲來的肅殺之氣。他警戒地打量四周,卻發現這裏不過是個普通的野店,老闆是個身材高大,聲音卻尖細得讓人受不了的漢子,店裏的客人也都是尋常老百姓。較特殊的是某一桌旁的四個人,頭髮略呈褐色,輪廓也較十般人為深,顯然有胡人血統。這裏胡人雖不像長安那樣常見,卻也不是什麼驚人的奇觀。而且四人都穿着漢服,舉止也與漢人無異,顯然漢化極深,沒什麼可疑的。
即便如此,杜瀛還是認定此地不宜久留,一壺茶還沒喝完就催另外二人上路。但是他們才剛站起來就馬上坐了回去,因為從大路的另一頭出現了大隊人馬。帶頭騎在一匹黑色駿馬上的白衣男子,不是田阿浩是誰?
這麼快就來了!杜瀛心中恨了一聲,暗想這回八成是在劫難逃了。仔細一看,田阿浩騎的馬居然是前幾天他親手醫治放生的黑神駒,更是火冒三丈:早知道就把它殺了!
田阿浩跟杜瀛一樣面有菜色,顯然傷勢也還沒復原,然而他騎在馬上的模樣仍是英姿颯爽,不怒而威。杜瀛忍不住心中讚歎:「我當安祿山手下全是些頭腦簡單的地痞流氓,原來還有這號人物!」
不過田阿浩的手下就不像主子這麼有氣度了,呼哨一聲,馬上像凶神惡煞一樣將茶棚團團包圍,將吃茶的客人個個嚇得半死。
田阿浩朗聲道:「各位不用怕,在下跟弟兄只是想抓幾個小賊,等我們查驗過各位身分后就會放大家離開,絕不會傷人。」一招手,他身旁幾個隨從也不下馬,就近騎到桌旁,用馬鞭將客人的頭一個一個抬起檢查。
杜瀛心中大怒:「這裏還是大唐轄下,你們這些叛軍竟敢如此囂張!」再看聶鄉魂臉色慘白,崔慈心低頭不住發抖,不禁長嘆:「秦邦,真不好意思,看來你是白死了。」想到秦邦,忽然一個念頭浮上腦海,立刻低聲向聶鄉魂囑咐了幾句。
聶鄉魂大吃一驚:「什麼?」然而杜瀛已經霍然站起,「啊」地大叫了一聲,然後猛地朝離他們桌子最遠的一名騎士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腳。
「飛哥哥啊!你終於回來了,可想死弟弟我了!」
「什麼……」眾人都是目瞪口呆,那名叛軍死命地想踢開杜瀛,但杜瀛像水蛭一樣吸住他,將臉壓在他腿上,哭得淅里嘩啦:「飛哥哥,你怎麼一去就這麼久啊,也不捎封信回來,弟弟等你等得好苦,夜夜孤枕難眠,你叫我這種日子怎麼過啊?你好狠心哪……」
這招正是向秦邦學來,他自己也着過一次道的「混水摸魚」。他現在正是一肚子苦水,所以說哭就哭,絲毫不費功夫。不過心裏倒有些同情這名北方漢子,莫名其妙被一個長着滿臉絡腮鬍的獨眼男子淚眼汪汪地抱着喊「哥哥」,還在他褲子上擦鼻涕,此刻一定連腸胃都打結了吧?
「幹什麼,給我放開!你認錯人了!」那叛軍舉起馬鞭抽杜瀛,不料杜瀛總是輕輕一扭身子就躲過去,手上還是不放:「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我是小七,你最心愛的小七啊!我這隻眼睛就是為了想你哭瞎的,你不可以不認我呀。」
這時其他叛軍看不下去了,紛紛跳下馬來拉他,揍他,但杜瀛死抓着就是不放手:「雖然我娶了老婆,可是那是被爹娘逼的,我心裏只有你啊,你一定要相信我,飛哥哥……」
「死兔子,給我放開!說了我不是!」在混亂中,杜瀛偷偷拿了一枚鐵釘在那人座騎身上一紮,馬兒吃痛人立起來,將「飛哥哥」摔了下來。
杜瀛哭道:「你們瞧瞧!連馬都看不下去了!」
「飛哥哥」大怒,吼道:「斃了這娘娘腔!」旁邊一人槌了杜瀛一拳,杜瀛內傷沉重,加上方才哭得太努力,動了真氣,一時使不上勁,竟然被打倒在地。眾賊動手痛毆他,還有人拔出刀來。這時田阿浩在旁邊瞧着覺得不對頭,喊道:「住手……」
「杜大俠!」尖銳的女子聲音響起,眾人回過頭去,只見在三丈之外,立着兩個男子,一個身材瘦削,披頭散髮看不清臉,另一個則人高馬大,但那嬌嫩的聲音卻是從「他」口中發出,顯然是名女子。
這兩人自然是聶鄉魂和崔慈心。聶鄉魂依照杜瀛的指示,趁他轉開敵人的注意之時,拉着崔慈心緩緩地向茶欄外移動,眼看就要順利逃脫,卻被崔慈心這一喊誤了大事。
聶鄉魂破口大罵:「你這白痴!」一把拉住她拔腿就跑。田阿浩一提馬韁,飛也似地沖了過去,擋住二人去路。
杜瀛心中也是恨得牙痒痒地:「怪不得廣真師伯常說,天下女子不是廢物就是害人精,果然不錯!」
「原來是杜小弟呀。」田阿浩道:「難怪我覺得這聲音怪耳熟。不過,這招的確高明,田某着實佩服。」瞄了崔慈心一眼:「哦,多了位姑娘,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旁邊燕軍諸軍士張口歡呼起來:「抓到郡主了!我們抓到郡主了!浩哥萬歲!」
聶鄉魂望了全身是血的杜瀛一眼,一咬牙,伸手扭住崔慈心,短刀抵在她頸中:「放了杜瀛!否則我就殺掉郡主!」崔慈心嚇得全身發抖:「二、二爺……」
「阿鄉!」杜瀛差點吐血,吼道:「你們別聽他的!那女人不是郡主,是我老婆!郡主跟吳士德一起淹死了!」
聶鄉魂冷冷地問田阿浩:「你信嗎?」
田阿浩一臉饒富興味的神情:「怪了,你不是負責保護郡主安全嗎?怎麼會做這種事?」
聶鄉魂呸了一聲:「去你媽的!郡主的死活,跟我有什麼相關?我巴不得這賤貨早早死了,省得我看了礙眼!」這話本來就是他的肺腑之言,出口着實鏗鏘有力,聽來加倍可靠。
田阿浩搖頭:「看來你也是辛苦得緊啊。可惜皇上並沒有要我活捉郡主,帶屍體回去也行,你想拿她來要脅我,只怕不容易。」
聶鄉魂哈哈大笑:「少唬人了!安祿山恨惜春郡主入骨,當然要親手摺磨她,怎麼可能把這樂趣讓給你?」
田阿浩一笑:「小兄弟年紀輕輕,就有如此膽識,實在難得,不愧是杜大俠的朋友。」
「夠了!」杜瀛掙開抓住他的眾人,硬是衝到田阿浩馬前:「就跟你說她不是郡主,你聽不懂人話啊?」
「你們兩個一個說是,一個說不是,我該信誰好呢?還是直接問問這位姑娘吧。」田阿浩轉向崔慈心:「說說看吧,姑娘,你是不是郡主?」
崔慈心張大着嘴,驚恐地望着他,一句話也答不出來;田阿浩很有耐心地又問了二次,她還是沒出聲,直到旁邊一名燕軍大吼:「快回話!」她才驚跳起來,嘴巴開始動了:「我……我……」
「你是誰家的姑娘呀?」
崔慈心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半啜泣半嗚咽地說道:「我……我是……惜春郡主……」
「什麼!」這回連聶鄉魂都跟着杜瀛驚呼出聲。
崔慈心仍跪在地上,抽抽噎噎地說著:「我是惜春郡主,我是惜春郡主……」她說了一次又一次,彷彿化成了八哥鳥,一輩子只會說這句話。燕軍眾人再度歡呼起來,田阿浩反而蹙緊了眉頭,一言不發。
杜瀛將全身殘存的內力集中在兩掌,打算奮力一搏,這時忽然背後傳來一聲大喝:「叛徒田千真,納命來!」
一道人影飛撲而來,一掌朝田阿浩擊出,杜瀛等人雖然隔着田阿浩還有二三尺,卻也感覺到青光撲面,還有一股凌厲的熱氣。田阿浩在馬上凌空彈起,避開這一掌,隨即又安安德穩落在馬鞍上。杜瀛定睛一瞧,偷襲的人竟是那專用假音說話的茶棚老闆!
眾叛軍一涌而上,不料又是幾道黑影掠過,「嘩啦」、「鏗鏘」之聲不絕,十來名燕軍手中兵器全數脫手。原來茶棚里的四名胡人也非泛泛之輩。燕軍見四人這等神威,沒有人敢再妄動。
杜瀛心中暗喜:「太好了太好了,這下有救了!」
「原來是鮮於教主,這麼久沒見,我都認不出來了。」田阿浩的白衣袖子慢慢泛黑,隨即破了一個洞,像是被燒焦一樣。「不過教主的青炎神掌比以往更精進了,真是可喜可賀。」
杜瀛聽到「青炎神掌」,心中一震:「這人是襖教教主鮮於成泰!」
襖教又稱「拜火教」,約在魏晉之時傳入中土。李唐朝廷對各方宗教向來是采兼容放任態度,自唐高祖時便設置只祠及保薩官,協助襖教發展。只教雖然甚少過問江湖事務,對武學倒也有相當造詣;青炎神掌便是只教的獨門功夫,向來只傳歷任教主,教主以外的人若是偷偷修習,即被視為叛徒,必遭火只費舌之刑,並廢去全身功夫驅逐出教。
長久以來,這項戒律一直被嚴格執行,數年前卻有一個人逃過了,而且還帶着一身武藝攀靠安祿山。這個人就是前任的只教傳火右使,現由安祿山任命為長安京兆尹的田千真,也就是眼前馬背上的人。至於「阿浩」,正如他所說,只是小名。
「田千真,你叛教潛逃,這也就罷了,居然勾結反賊,干起犯上做亂的惡行,還幫着安祿山迫害昔日教眾,大燒襖祠跟薩寶府,你簡直禽獸不如!我改變相貌,自毀嗓音,為的就是今日跟你算總帳!」尖銳的聲音配上充滿怨恨的言語,當真是刺得人耳朵發疼。
田千真嘆道:「教主,田某當年就勸過你,李唐已是強弩之末,不足依恃,應該早日投靠大燕皇帝,對本教的未來才是長遠之計,教主偏偏聽不進去;正因你如此不識好歹,惹怒了皇上,才會燒只祠,處決薩寶府史,田某實在不便開口勸阻。所以今日襖教遭此浩劫,全是教主的過失,可怨不得田某。」
鮮於成泰冷笑道:「這種歪理,也只有你這等寡廉鮮恥忘恩負義之徒才說得出口。今日我就要以教規處置叛徒,這全是你自己的過失,可怨不得本教主。」凝聚掌力凌空拍出,耀眼的青光從掌心進出直射田千真,田千真早有準備,同樣一掌拍出,兩道青光在空中正面相遇,僵持不下,強烈的熱氣散發開來,旁邊的人燙得受不了,紛紛走避。
杜瀛心中疑惑:「田千真明知自己受了內傷,為什麼還要跟鮮於成泰硬拼內力?難道我那一掌沒傷到他?不可能!」
果然過不了多久,田千真臉色越見慘白,豆大的汗珠流了滿臉,他掌中的青光也逐漸敗退。燕軍看得好不着急,但他們全被四名胡人手中的大刀壓制,沒人能動彈。這時,最矮小的一名胡人收起大刀,緩緩走近鮮於成泰,顯然打算幫他一把。正在眾人為田千真命運擔心時,他竟一掌拍在鮮於成泰后心。鮮於成泰正專心致志對付田千真,猝不及防,挨了這一掌,手上勁力消失,田千真掌力立刻拍中他胸口。
眾人全都驚得下巴差點掉下來,最震驚的自然是鮮於成泰了。他鮮血吐得滿臉,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瞪着矮小胡人:「葯磨羅,你……」
葯磨羅淡淡地道:「對不起,教主。田右使說得有理,天可汗根本靠不住,口口聲聲說三教九流兼容並蓄,心裏還是當我們是蠻夷教派,一點也瞧不起我們。本教傳入中土幾百年了,規模卻遠遠比不上佛教跟道教,真的是窩囊到家。大燕皇帝跟我們一樣是胡人,只有他了解我們的心情,他一定會幫我們把本教發揚光大的。」
田千真朗聲道:「沒錯,皇上已經親口答應,等李唐覆滅后,就要立只教為國教,教祖所羅阿史德的精神就要在中土生根了!」
鮮於成泰恨恨地道:「蠻子就是蠻子,完全不知思義為何物!」
「思義?」葯磨羅道:「你對我們有何思義可言?十幾年來,教主一直埋首武學,再不然就忙着講道,對教眾根本視而不見。我們有什麼困難,都是浩哥幫我們解決的,要是我們不幫他,這才叫做忘恩負義。」
鮮於成泰啞口無言。他的確是沉迷武術與教義,除了幾個親信以外,對其他人都極為淡漠。此次行動他特地排除巴千真的熟人,專程拔擢低層教眾參加,沒想到連這些人也早被田千真滲透了。
杜瀛心道:「太好了太好了,這下子又沒救了。這鹹魚教主真是沒出息!」
這時,田千真座下的黑神駒忽然無聲無息地猛跳起來,田千真正在得意,完全沒提防,立刻被震得高高飛起,摔在鮮於成泰旁邊。鮮於成泰哪會放過機會,拼着最後力氣撲了過去,一口咬住他頸項。其他人連忙過來解危,就在這一團混亂中,黑神駒竟衝到瀛面前。
「上去!」杜瀛飛快地將聶鄉魂和崔慈心推上馬,他自己則踩在一柄長刃上,揮鞭捲住馬尾,在馬臀上一拍,黑馬開步前沖,拖着他衝出了重圍。叛軍正在七手八腳,又因為黑馬跑得太快,怎麼也追趕不上。
跑了一陣,三人停下來歇息。聶鄉魂對崔慈心冷冷地道:「下馬!」
「我……我動不了了……」
杜瀛伸手將她抱下馬,她立刻又跪倒在地,完全站不起來。杜瀛滿懷感激地看着救命黑馬,正想誇獎馬兒兩句,一開口卻不由自主地轉向崔慈心破口大罵:「你瘋了不成?為什麼要說你是郡主?想找死是不是?你要死自己去死,不要拖別人下水!」
崔慈心放聲大哭,斷斷續續地說著:「可是,可是,我是郡主的替身啊。替身,本來就是要假裝成本人啊。」
「……」
「要是,他們抓我回長安,英郎就、就可以帶着郡主平安到達了……」她也知道自己給杜瀛添了大麻煩,啜泣不已:「杜大俠,對不起、對不起……」
杜瀛心想:「你錯了。如果是真郡主,一定會極力撇清,像你這樣一口承認,田千真反而會懷疑你是假的,搞不好還會繞回去追擊南老大,這不是變成你壞事了嗎?」
不過,見她一個無膽無識的弱女子,大難臨頭之時居然還能堅守自己身為替身的使命,胸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敬佩,不忍指出她的失誤,低下頭對不斷說著「對不起」的女人說:「嫂子不用賠不是,是我不好。你說得對,替身的職責就是要假冒本人,嫂子一點也沒錯。」
聶鄉魂看他們兩人完全忘了他的存在,恨恨地「哼」了一聲,道:「是哦是哦,大家都好偉大好了不起,就我姓聶的最卑鄙下流,可以吧?」
杜瀛冰冷地望了他一眼,沒答話。老實說,此刻他對聶鄉魂着實不滿到了極點。在這種生死交關的時候,他居然還只想着要除掉崔慈心,到底有沒有腦袋?不過他實在沒力氣再來一場舌戰,只能閉口不言。
長吁了一聲,心道:「這幾天還真是緊張刺激呢!」轉念又想:「奇怪了,我不是最愛緊張刺激的嗎?為什麼現在我非但不覺得享受,反而心煩得不得了?」不用想也知道,罪魁禍首自然是某人。
再這樣下去,男子漢大丈夫的志氣就要給消磨光了。不行,絕對不能這樣……
他們繼續上路,由於只有一匹馬,杜瀛跟聶鄉魂必須輪流步行,速度減慢許多,不過他們卻沒有再受追擊,兩天之後平平安安地進了彭城。
正如杜瀛所料,田千真發現中計,立刻繞到另一條陸路去攔截南英翔和真郡主。他帶人埋伏在必經之路無常谷,打算來個迎頭痛擊。不料他一個沒留神,在山道上得罪了一條正準備冬眠的毒蛇,狠狠地往他腳脛上咬了一口,這一口讓他在床上足足躺了十天,等到他終於復原,南英翔早就帶着郡主揚長而去了。
因此,就某些方面而言,田千真其實是個相當不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