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假如不是凱柔的事情太令她操心的話,她想她會享受這一趟馳騁之樂的。
這一趟車行,要比她搭乘過的任何交通工具都要快多了。安妮妲坐在公爵的旁邊,看着他聚精會神地駕駛,她可以看出,公爵的駕駛技術已經是心手合一了。她對賽馬方面的知識告訴她,這匹良駒在他的驅駛下,已跑出了最佳速度。
除此之外,她也發現到,公爵的側面特別好看:高聳的騎帽,壓在他的黑髮上,灰色帶斜紋的短外套和擦得雪亮的馬靴,更襯得他雄姿英發。
一幢幢的房舍被他們拋在後頭,很快地他們已駛到了倫敦郊外。山了城區后,他們一直沿路往北走,車馬愈來愈稀,他們也愈趕愈快了。
安妮妲很聰明地戴了頂小帽出來,並把頭髮全兜在帽子裏;撲面的風隨着車速加快而加強,吹得精神愈來愈爽,興緻愈來愈高。
這輛四輪馬車小巧精緻:有兜逢,有靠椅,靠椅上還鋪着十分舒服的軟墊。安妮妲坐在軟墊上,並且扯過一條薄毯子蓋在膝上,心裏真希望這一趟是個愉快的旅行而不是出任務——而且是那樣一樁皆大不歡喜的任務!她奇怪,更弄不清侯爵是怎樣說服凱柔的,凱柔那麼膽小,怎會答應跟他私奔呢?這是她最沒想到,也是最不希望她做出的事情!
凱柔一向膽小怕事,連人都不敢得罪,竟然……。
對了!安妮妲立刻明白了:問題就在這裏!
凱柔絕不願讓侯爵難堪,更不願讓他不快;而侯爵很可能便抓住了這個弱點,並且不斷地求她,保證一到蘇格蘭就結婚,然後—輩子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侯爵必然這樣想,安妮妲愈發明白,只要他和凱柔作了個樣子、行了個儀式,公爵對於他曾經結過婚的秘密更會守口如瓶了。
安妮妲又不禁想到:假若儀式在她們追到之前便舉行過了,而愛瑞滋一家人又一口咬定他們那個媳婦早就死了,那麼趕來宣佈儀式無效的公爵,只有百口莫辯,甚至還會因此而陷入尷尬的地步,為他個人惹上無窮的麻煩!
“一定得趕上他們,”安妮妲暗暗咬緊了牙根,“去晚了就遭了!”
早知道便應該把事實真象告訴凱柔,但那時的確沒有這樣的必要呀!尤其愛芙琳就在旁邊,她是個藏不住話的人。
若說了,侯爵的秘密就要保不住了!他們一程又一程地趕了下去。安妮妲可以感覺出,公爵催馬之急,已達到極限了!凱柔和侯爵已走前了一小時,她真懷疑夜暮之前是否能夠追回他們!她不相信侯爵,雖然他看起來那樣安靜、斯文,會帶着凱柔住驛店而不動歪腦筋,或不趁着機會在任何儀式舉行之前——就是舉行了,也不合法——就佔有了她。撇下這樁私奔事件不談,讓她更憂的是,凱柔根本一事不知,而她又並不是真正愛上了侯爵。
假如對方真有任何激情的動作,凱柔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什麼樣的後果?那……更是問題了。安妮妲交握着,死命地捏緊,只要一想到凱柔會遇到的問題——可能被嚇壞、可能被糟蹋,她就更加緊張了。
“不要擔心,”公爵出其不意地開口了,“我們一定趕得上。”
安妮妲驚呀他居然感覺到她的焦慮,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給了他一個微笑,說:“我相信他們沒有我們走得快!”
“他們只有兩匹馬,”公爵一面驅着馬,一面回答,“何況我們這四匹馬,算得上是倫敦腳程最快的馬!”
“的確是好馬!”
“我從沒見過你騎馬,”他說,“而我的馬廄里,剛好有一匹很適合你騎。”
安妮妲的眼突然明亮起來:“我喜歡騎馬!但是我從來養不起一匹象樣的馬兒。”
“這個缺憾必須補償!”公爵緊接著說,一面又忙着策馬轉彎。
安妮妲沒有回答。
現在沒有時間去想騎馬這件事了,他們最多再停留幾個禮拜,就得返回鄉下了。
“假如我一旦習慣騎公爵的好馬,”她不由自主地想,“以後就騎不慣老德比了。雖然可憐的老德比已經為我們躬盡瘁了幾乎十年!”
她強迫自己不去這樣想,但是還是禁不住幻想:和公爵在公園、跑馬場或郊外馳騁,有多麼刺激!陽光的熱力逐漸減退,四周的景色也逐漸暗淡下來;就在他們接近班尼克鎮的時候,安妮姐突然看見前面有人車紛擾的情形!
“怎麼搞的?”她有點緊張地問。
“出車禍了!”公爵說完又閉上口。安妮妲心頭頓時浮起了不祥的預感,她的手腳突然發涼。她傾身向前看,只見馬匹似乎已被牽開:倒在地上的馬車,似乎正有人從裏向外爬。
再瞄一眼,她又看清楚了一點:車子的四個輪子朝天猶自滾動着。等公爵開始放緩速度時,她才看出原來是一部兩輪車迎面和騾車相撞了;再仔細一看,更令她驚得喊了出來:她看到一個藍色的身影,正被人從兩輪車裏扶出來——正是凱柔!
現場——片混亂:系在一旁的馬匹驚跳長嘶着,倒在路旁的騾車則有半邊陷到溝里去;旅客們又是跳腳又是叫罵,亂鬨哄地鬧成一團。
那個看來象個酒鬼的車夫,則叫罵得更大聲:他漲紅了臉,揮舞着拳頭,大聲地和侯爵理論。侯爵臉色蒼白,抖着手,只顧把受驚的馬匹安撫下來。
有好多旅客的行李,從車箱中摔出,甚至摔散了,雜物落得一地都是。
這些隨車行李中顯然有一籠小雞——可能正要帶去倫敦眼售的,此刻全都脫籠而出,吱吱喳喳地、沒頭沒腦地,到處亂走,叫人一不小心就會踩到它!公爵在那殘局前,停住了馬,隨車跟來侍候的馬仆,立刻自後座跳下,趕到馬前把馬穩住了,公爵不慌不忙地步下下馬車,然後二把把安妮妲抱下,好讓她奔去她妹妹的身邊。
那個把凱柔扶出車箱的熱心人士,把她安置在草地上后,便趕去照顧別的事了。
凱柔坐在那裏現出一副沮喪的樣子,軟帽已不知掉在哪兒去了,弄亂了的金髮在晚風中飄動着;潔白的手背上竟劃上了一條醒目的血痕,正汩汩地淌着血。安妮妲伸出手,心疼地摟住她的肩膀。
“你沒事吧,親愛的?”
“我好——害怕!”
凱柔哇地一聲,投入了她的懷裏,眼淚瞬息流滿了面頰。
安妮妲抱緊了她。
凱柔的衣裳被弄皺了,手也劃破了,除此以外,她似乎沒受到怎樣嚴重的傷害。
安妮妲這下可放心了,她想,她只不過是被那突如其來的事件嚇哭了。
她低低地安慰着她,試着平穩她的情緒,然後又模出一條手絹為她試淚。
“我好——害怕哦!”她一直哭着重複這幾個字眼,而安妮坦則拍着她、哄着她。
“現在沒事了,一切都已過去。公爵和我就帶你回去!
要試着把這一切忘掉才好!”安妮妲捧過她淚痕斑斑的臉,在她頰上吻了一下,然後故作輕快地說。
“我真高興——看到你——安妮妲!”凱柔象孩子似的依賴着她的姊妹。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親愛的。”
她把眼神自凱柔懊喪的臉上收回,轉向公爵望去,看見他正企圖整頓車馬,恢復秩序。
在他的指揮下,幾位男乘客正協同那些聞聲趕來相助的人們,齊力把驛車抬出溝渠;至於惶亂的馬匹,則早已馴服地站在一邊。
而那批乘客,懾於公爵的威嚴,也早已停止了叫囂,雖然無奈,還是乖乖地整理行李去了。
至於那個和侯爵理論不休,橫不講理的馬車夫,則被公爵用幾個小錢打發了。
不等馬車備好,旅客已紛紛把各自的行李綁上車頂,四處遊走的小雞也被抓回籠里了。終於一切就緒,拈着口袋,心情顯然已轉好的馬車夫,揮動鞭子,轆轆地帶走了那群臉色悻然的旅客。
那群熱心人土並沒就此離去,他們轉過來幫着侯爵把兩輪車也扶正了。扶正之後,才發現竟有一隻輪子壞了!走起來搖搖晃晃的,似乎隨時都會脫軸而去。
“你最好帶它到班尼克修一下,”公爵對侯爵說,“那兒有個修車廠;在那裏你還可以雇部驛車回去!”
侯爵沒有回答,他的眼光一個勁地在凱柔和安妮妲的臉上搜尋着。
“凱柔得隨我回去!”公爵很安詳地說。
兩個男人互相注視了一會;侯爵的眼突然光灼灼的,帶着抗議的神色,但那隻維持了一秒鐘之久,他很快就喪失了勇氣,垂下頭來,現出一種無助的神態。他那優柔寡斷的習性,瞬息又征服了他。他喃喃地說:“或許,這樣——最好。”
公爵等他說出這句話后,便自顧去牽轉馬車。他以十分高超的技術,在狹窄的路面上調轉了車頭,然後駛近安妮姐和凱柔的身邊。凱柔在姊姊的幫助下,頭也不回地登上了公爵的馬車,顯然早已不把那站在一旁,頹喪着臉的侯爵放在心上了;他站一邊,空望着他們離去,好象連過來和她說聲再會的意都沒有。
本來只可以坐兩個人的小馬車,幸好還容得下三人,因為,安妮姬和凱柔都苗條得可以。
安妮妲讓凱柔在自己和公爵之間坐下,坐下后還一直扶着她妹妹的肩膀。
他們默默地前進着,約摸走了一里之後,才聽見凱柔說:“我很——抱歉,安妮妲!”
“你為什麼這樣做呢,親愛的?”
“他說,沒有我的話,他會很……不快樂,”凱柔囁囁地說,“我一向不喜歡教人……不快樂。”
這確是實話,安妮妲暗暗點了點頭,同時,無可諱言的,這也正是凱柔美好的天性之一;但是她禁不住為妹妹擔心:假如別人要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的話,那麼她這輩子要怎樣才能免遭不幸,安渡一生呢?在快馬急駛之下,要想講話實在困難:撲面的晚風把她們的話,才出唇便吹散了。安妮妲只有加力握緊了凱柔,以傳達自己的關懷,她慶幸能在車禍才發生時,恰好趕到。
若不是有這場禍事的話,她懷疑,凱柔是否真會那樣柔順地跟她回去。
當然,她有信心凱柔終會順服,但是那樣的話侯爵的面子上就要不好看了,起碼要比剛剛那種場面尷尬得多。
這件令人不快的事後,她禁不住又想,誰能保證凱柔從此不會開始討厭男人?說不定連舞會都不肯去了!只要有事情出岔,凱柔所露出的敏感模樣,有時真荒謬得教人不敢相信!安妮坦記得很清楚,終凱柔一生,只要說了句重話,或略為批評她,她便會悶悶不樂、沮喪得不得了!
她知道凱柔現在的心情已夠不好,而回到布魯倫宮后,情形可能會更糟!可是她真的無計可施了,只有希望,講起話來不管三七二十一的雪倫和愛芙琳都能放機巧一點,而今後必會有一大段時間,她得為保護凱柔而大費心思了。
當他們駛回科隆街的時候,已經差不多七點了,安妮妲不由得心想:留在家裏的人,不知道有沒有人想到送個消息給李文公主,告訴她晚餐大慨無法準時到達了。
照情形看來,凱柔是絕不會去的,而她呢,也只有設法找個不教人懷疑的借口,留下來陪伴凱柔。
公爵緩緩地把馬勒停了,攀在車后的僕人迅速跳了下來,走上前幫助安妮妲和凱柔下車。
她們並肩跨上了梯階。當廳門為僕人開啟的時候,安妮妲從門外便注意到了,大廳那端有個男人面向她們站着。
她不以為意地看了一眼,但走在她身邊的凱柔則不同了,她發出一聲吶喊,伸出雙臂向那人奔去。
“雨果!雨果!”地嗚咽地喊着。
竟會是雨果·倫敦!安妮妲不由得驚訝得傻了眼,而在她還來不及阻止之前,凱柔已經張臂抱住了他;“你真的來了,啊,我真高興!你說我絕不會喜歡這裏,你說對了!我要回家!”
雨果·倫敦低頭注視着她那張可愛非凡的臉龐,也伸出膀臂摟住她。“我就是來帶你回去的,親愛的,”他回答說,“我父親已過世了,現在我們的婚事再也沒有人反對了!”
“嗅,雨果!雨果!””
凱柔歡呼了一聲,兩手進一步地攀住了雨果的脖子,而他也順勢把她抱得更緊,完全忘卻了僵立在一旁的安妮妲,及那些驚得瞪目結舌的僕人。
“不!不!”安組妲口中低喊着,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下意識地往那一對戀人走去,公爵卻一把抓住了她。
他緩緩地走向凱柔和雨果·倫敦,他的腳水聲驚動了他們。凱柔把埋在雨果胸前的臉抬了起來,她藍色的大眼滿是淚水,卻流轉着一絲奇異的光輝,使她的面容要比以前任何時刻都要可愛。
“這位是雨果,閣下!”她立刻向公爵介紹,似乎覺得這個解釋是必要的。
“嗯,我現在知道了!”公爵回答說,“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談談雨果來這裏的原因,好嗎?”
“當然!”凱柔欣然同意了,然後她很勉強地把攀在雨果脖子上的手臂抽回。雨果這時也恢復了常態,他尷尬地望着公爵,很不自然地伸出手來,“啊!我太冒昧了,閣下。”
“沒有關係。”公爵和他握了握手。
他一邊說著,一邊向沙龍指了指,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而立在沙龍門外的僕人早已機警地把門拉開了。
大伙兒魚貫地走了進去,安妮妲覺得有很多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她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眼光很自然地落在雨果·倫敦的身上;雨果和侯爵顯然是完全不同的類型。
他雖然和侯爵一樣,安靜而斯文,但是在斯文中卻隱隱流露着穩定堅毅的男性氣概,這是在侯爵身上絕對找不到的。
安妮妲早就知道,雨果在兒童時期便已愛上凱柔,只是她一直無法考慮他做凱柔的對象。她的兩個妹妹太漂亮了,她對她們另有計劃。
倫敦一族在她們的故鄉里固然稱得上是望族,可是她還是想替凱柔爭取更好的、條件更優厚的結婚對象。
可是,現在看看凱柔吧,她所受到的驚嚇和不快,就好象遭到魔法似的,一下子驅除盡凈,變得雨過天晴。她愛雨果自然是不諍的事實了。
“我知道凱柔和她的姊妹就住在您這裏,閣下,”雨果·倫敦等公爵在壁爐前站定后,便開始說話了,“我剛到的時候,雪倫就告訴我說,您是她們的監護人。”
“不錯!”公爵點了點頭,然後又很快地繼續說下去:“既然你提到這點,你的意思不用說我也明白了。假如凱柔願意嫁給你,我一定同意,並且表示祝福!”
凱柔快樂地喊了一聲,再度伸出手去把雨果抱住。
“非常感謝您,閣下!”雨果·倫敦喜出望外地喊了起來。他一把抱住向他奔來的凱柔,然後其他事情便再也聽不見和看不見了。
公爵轉過身來看了安妮姐一眼,嘴角呶了呶。
“我想,我們在這裏變得多餘了。”
安妮妲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想和他爭辯,告訴他這樣做,和她為凱柔所擬定的計劃完全不同,但是她更明白,現在說也是白說了。
凱柔已自己做了決定。看她擁抱雨果的方式和她臉上的幸福表情,她還忍心把他們分開嗎?甚至要她把眼光從他身上移開都會是件殘忍的事了!
安妮妲很有哲學家風度地聳了聳肩,然後好象同意了公爵的建議似的,回身向房門走去,就在轉身的時候,她突然瞥到公爵亮晶晶的眼睛。
他自然明白她對她妹妹的野心,則自然也看得出她此刻心頭有多麼敖惱。
哼!他就是喜歡看到我失敗的樣子!她悶悶地想。
絕不能讓他看出沮喪的樣子,絕不能叫他得意!她迅速地做了決定。於是她把下巴抬了起來,並且挑釁似的白了他一眼。兩人一塊兒舉步向廳門走去。
就在他們走到門口的當兒,門突然自外開了,兩個人走了進來。
是雪倫,她已經換上了晚禮服,看起來格外漂亮,而跟在她身後的則是依凡·勃肯特夫伯爵!他穿着深藍色的緞子外套,還盤了個漂亮的領結,精神奕奕,更顯得瀟洒非凡。
“你們都要遲到了——”雪倫輕快地說。
然後她突然看到房間那頭互相擁抱在一起的雨果和凱柔。
“這是——怎麼一回事?”她有點結巴地說。“噯,那是雨果呢!”
“不錯,你們的老朋友,”公爵很乾脆地說明,“你該去向你的姊姊賀喜了。她不必我們幫忙,已經找到了她想嫁的人了!”
“我也是!”雪倫脫口喊了出來。
安妮妲完全呆住了,這時雪倫才注意到自己說話太沒遮攔了,於是整張臉都漲紅了。
就在這時,立在一旁的伯爵說話了,他向公爵欠了欠身說:“我應該一進來時就向您提起這事的。”
公爵微微地笑了笑,有點象在奚落似的說:“在我們這個家庭里,光斬後奏好象已經是很平常的事了!”
“雪倫,你是說,你要嫁給伯爵?”安妮姐急促地問,仍然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雪倫對着姐姐燦然一笑。
“我就是要嫁給他!”她十分欣悅地回答,“噢,安妮妲,我好快樂,你不用再說什麼了!”
她一面說著,一面擁抱着她的姊姊,在她頰上親了一下,她的聲音里有着藏不住的興奮,安妮妲有再多反對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她臉上蕩漾着幸福的光輝,和凱柔剛才的光景;模一樣,她同樣地忍不下心去掃她的興了。而這時凱柔已奔過來抱住她的妹妹,兩人喊喊喳喳地互訴着彼此的好消息。
“這值得大大慶祝一番!”公爵在一旁迎風放火地說。
說畢就叫管家去拿香擯酒來,然後又調頭向安妮妲望去。此刻安妮妲正木愣愣地望着她那兩個喊喳個不停的妹妹,和那兩個志得意滿,正在互相自我介紹的妹夫。
“他們都很快樂!”
公爵的聲音突然在她耳邊響起,她嚇了一跳,她一直沒注意,他竟和她站得這樣近。
“她們的婚事全不是我所預想的。”她恍然若失地說。
她怕他又要幸災樂禍地尋她開心,話一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出沙龍,獨自回到卧室。
專門侍候她的女僕,已經等候在她的房裏,準備侍候她穿上今晚赴宴所要穿的舞衣,她搖了搖頭。
“我今晚不出去,”她說,“請你去通知一下林笛夫人,就說凱柔小姐可能不會去參加俄國大使館的舞會,而我呢,也準備留在家裏。”
就在她吩咐女僕的時候,愛芙琳恰巧走了進來。
“聽說你把凱柔帶回來了。”她說。
“她就在樓下,”安妮姐快快地說,“而且和一位她從小就認識的男孩——雨果·倫敦——訂婚了!”
“噢,我真為她高興!”愛芙琳興奮得喊了起來。
安妮妲詫異地望着她。
“凱柔曾經向我提過,說在鄉下有個她最喜歡的男人仍在等她,”她輕鬆地說,“而雪倫把雨果的一切也告訴我了!”
她看出安妮妲眼中那股失望之情,於是她又說:“我親愛的,你應該比我明白,凱柔雖然漂亮,卻沒法面對困難,而社會中的陰險,狡詐更難應付得了。她需要人照顧她,替她拿主意。讓她回到鄉下,帶着孩子,和愛她的丈夫住在一起,才是她真正的快樂和幸福。她不是個有野心的女孩子。”
“可是她那麼漂亮:”安妮姐喃喃自語着,然後用很乾澀的聲音又加了一句:“雪倫準備嫁給伯爵,你知不知道?”
“他們今天下午出遊回來的時候已經告訴我了。”愛英琳微笑着說。“我認為他們是很好的一對。”
“他沒錢,又沒勢!”安妮姐爭辯道。“但是他很有野心,而且很聰明,”愛芙琳也立刻駁道,“他現在所需要的確是一個崇拜他,能在事業上幫助他的妻子,這樣雪倫不就更有活躍、忙碌的機會嗎?我相信只要他們努力上一段時間,便會大大地成功的。”
“我猜你一定覺得我很勢利。”安妮妲說。
“我覺得你就象一股的媒婆—樣,以為婚姻只要鍍上金便會幸福,卻沒見到那金光閃閃的幕後,隱藏了多少破碎的心!”
愛芙琳另有深意地說,說畢,她突然瞧見壁爐上的鐘,只見她突然發出一聲輕呼。
“我們現在得走了!假如我們去遲了,公爵閣下絕不會原諒的。伯爵說過要來接我們,他現在不知是不是在樓下了!你呢,你和凱柔要不要去?”
“凱柔是一定不會去的了,她會留下來陪雨果。”安妮姐說,“既然他們倆都變留下,我當然也要留下來陪他們。”
“那樣也好,”愛芙琳微微地笑了笑,“但是不要看得太緊啊,一個好的伴婦,都知道什麼時候該躲開的。”
公爵也沒去赴俄國大使館的宴會,他竟也留在家裏。
因此大家又有機會共進晚餐了,餐空自然是間既氣派又輝煌的廳堂。凱柔愉快活潑的,就好象閃爍在燭上的燈火一樣。而雨果——安妮姐一向認為不解風趣的人——此刻卻展露出她從未注意到的說話技巧。
他所談的當然離不開農事和馬匹,而巧的是,公爵竟然對這兩個項目也熟悉得很。安妮姐在一旁靜靜地聽着,心裏別有一種恬談的感覺,覺得這要比前幾晚那些社交性的寒喧、閑話,要好多了!
晚餐后,公爵因事去了俱樂部;安妮姐則因緊記着愛芙琳教她不要過份干涉凱柔的話,便把凱柔和雨果這對有情人留在沙龍里,而孤零零地上樓去了。
一進了卧室,她正想換件寬鬆的便服時,那位服侍她的僕人突然交給她兩盒首飾。
“這本來是給凱柔小姐赴宴時戴的,”她說,“現在她沒去,這盒首飾……要不要我把它送去給羅伯森先生?”
“我自己送去,”安妮妲說,“這麼晚了……他大概還沒睡吧?”
“噢,是的,小姐,他通常都工作得很晚。他現在還在那間庫房裏辦公。”
“哦,那麼我現在就送去。”安妮妲說。
她再度走下樓去,穿過甬道,來到羅伯森的辦公室。
她打開門,便見到他正坐在桌前處理着好厚一疊的文件。
他聞聲抬起頭來,看到她后,臉上禁不住露出了訝異的神色。
“我是來還首飾的,”安妮妲解釋道,“我妹妹沒去俄國大使館,這些首飾便用不着了。”
“謝謝你,安妮妲小姐,”羅伯森一面說著,一面站了起來,“但是你用不着那麼急,你可以等到明早再送來呀,那樣,順帶着也可以把雪倫小姐所戴的鑽石別針一起繳回來。”
“那串首飾,雪倫已戴去參加宴會了!”安妮姐說。
“她告訴我,今晚是個很特別的日子,”說著,羅伯森老皺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大概是吧,”。安妮姐不得不同意,“我的兩個妹妹今天都訂婚了!”
“那麼今天真是非常、非常特別!”
他捧起了那兩盒珠寶,走過房去,打開保險柜。
安妮姐很自然地低下頭去,瀏覽着攤在桌上的東西。
三支亮晃晃的蠟燭,把桌上的物件照得纖毫畢露:寫在案中央那本大冊子上的大字,自然落入了安妮妲眼中:
由布魯倫公爵閣下匿名支助的慈善機構總名錄。
安妮妲朝着這些字獃獃地望了一會,然後一股按捺不住的好奇心,促使她翻開了這本大冊子的封面。
第二頁自然還是羅伯森那一筆工整得象印刷體似的字。
這次所書寫的是一張表:
一、孤兒之家。
二、清寒學生。三、釋囚。
四、初犯。五、清煙囪童工支援會。
六、非婚私生子領養機構。
七、盲人會。
八、奴隸解放協會。
九、保障工、礦童工協會。
十、動物保護協會。
安妮妲嘴裏念着,眼睛則睜得愈來愈大。而就在這個時候,才把珠寶鎖進保險箱的羅伯森突然驚叫了一聲:“那不是你該看的東西,安妮姐小姐!”
“為什麼?”安妮姐反問他。
“因為,”羅伯森氣急敗壞地說,“公爵若知道了,會很生氣!”
“但是,為什麼呢?”
“因為他從不希望人家知道,他竟做了這樣多的善事!”
安妮姐本來是遠遠地瞧着,聽他這麼一說,乾脆把整本大簿子捧到手裏看。這本冊子既厚又重,她一頁一頁地翻看,只見上面載滿了受惠者的名字,及受惠的款數和日期——那些都是很大筆的款子。
“這又有什麼好保密的?公爵為什麼要這樣?”她覺得莫名其妙。
羅伯森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於是她又說:“我很想知道究竟為什麼!當然,我自己也可以去問他。”
“噢,你千萬不要,安妮姐小姐,”羅伯森急急地阻止她,“假如他知道我把這本冊子給你看了,那他不知道要氣到何種程度!他已經再三跟我說過,必須把書藏好、鎖好。”
他遲疑了一會,又加了一句;“你今晚突然來訪,把我嚇了一跳,我才疏忽了職守。”
“你今晚怎麼樣,我絕不會說出來,”安妮妲說:““只要你把公爵為什麼把行善當做秘密的秘密告訴我。”
她一面說著,一面在羅伯森的椅子上坐下來,手裏還握着那本大冊子不放。
她知道他心裏正在考慮,是否應該向她說實話,因此只是默默地瞧着他。終於他下了決心,他說:“我想,既然這事被你碰上了,安妮姐小姐,那麼,告訴你也無妨,只是若讓公爵知道了——我們便都完了。”
“我絕不會泄露這個秘密,你就說吧,羅伯森先生!”
安妮姐仍盯着不放。
“我在布魯倫宮已經服務了幾十年,公爵可以說是我看着長大的。”羅伯森徐徐地說了,“所以,他家裏的許多事,我要比那些所謂親戚的更加了解。”
安妮妲用眼光催促他繼續說下去。“老公爵本身就是個難相處的人,尤其在他失去唯一能讓給他歡樂、平靜的公爵夫人後,他變得更不近人情。我想,那時他痛恨每一個人,但是最恨的卻是他的獨生子。”
“就是現在的公爵?”
“是的!”羅伯森點了點頭,“他那時只有六歲,可憐的孩子,一夜間,他所曾享受的溫柔、慈愛,便永遠被剝奪去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安妮姐問。
“我已經說了,就因為老公爵恨上了這位小侯爵:他除了咒罵他、折騰他、挑剔他之外,從不和他說話。更糟的是,只要是小侯爵喜歡的,他都拿走。”
他的聲音里含着痛楚;好象在告訴安妮妲,他恨自己為什麼必須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孩子受苦而無能相助。
“只要我們小主人約瑟喜歡上任何一個保姆或家庭教師,她就會被辭去,”羅伯森繼續說,“第一次當他最喜歡的保姆被辭去時,他哭得很厲害;兩年後則又有一位對他既和善又親切的老女人被辭掉。”
“老公爵為什麼把那些人給辭了?”安妮姐聽了有些不解。
“我想,因為他自己受苦,便也希望他的兒子跟他一樣受苦!”羅伯森說著嘆息了一聲,“無論如何,他父親所加諸於他的,連我們這些大人都要覺得受不了。”
他又深深嘆了口氣,才又繼續說:“後來小侯爵愛上了一匹馬,他父親卻把它賣了。另外還有一隻獵狗,小侯爵逐漸依戀它的時候,公爵卻下令把它射殺了!”
“噢,不!”安妮妲喊了起來,“我受不了了!”
“這一句話正是我們常說的,安妮妲小姐。”羅伯森說,“但是,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們連表示一些好感或同情都不敢。”
“為什麼不呢?!”安妮姐立刻問。
“因為他很驕傲。其實他很小的時候就懂得把自己的感情藏起來。我知道他想念母親,想念得不得了,但是,自從那兩個他喜歡的保姆和教師被他父親趕跑,他便下定決心,決不讓任何人,尤其他父親,知道他心裏在乎!”
“這就是為什麼他會變得憤世嫉俗的原因了!”安妮姐低低地說,好象在自言自語。
“這就是為什麼他無論何時都採取防衛姿態的原因,”
羅伯森說,“他絕不容許別人可憐他!也不讓人為他難過!
因此他要別人相信,無論人怎麼說他,怎麼打擊他,都傷害不到他。”
安妮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現在她明白一直教她困惑不已的原因了,現在她明白公爵為什麼對別人的感情毫不關心,為什麼冷漠專橫得象個暴君。
“他一定很不快樂!”她低低地說,聲音愈來愈溫柔。
“我常常為他擔憂得睡不着,”羅伯森又說,“但是不不只是我,全府上下沒有一個人敢在他面前露出難過的樣子。”羅伯森的臉上露出一股哀傷的神色。
“我想,日積月累的,老公爵那種不近人情、不苟言笑的習性,卻傳給了他。但是在這層外表之下,他卻有副仁慈寬大的心腸;他憐憫這些人,幫助這些人,卻不願意讓人知道!”
“他秘密地幫助了這些人!”安妮妲望着手中的大冊子,哺哺地說。
“這些年來他一直威脅着要開除我,假如我把這個秘密說出去的話。”羅伯森這樣說著,臉上卻帶着笑意,“因此我的將來全在你手裏了,安妮姐小姐。”
“我絕不會出賣你!我很高興你把實情告訴了我。我一直都無法明白,為什麼他這樣愛譏誚,為什麼硬幫幫地毫不近人情。”
“假如他的母親,公爵夫人,還在的話,一切便會不同了。”羅伯森說,“她既溫柔又美麗。每一個認識她的人都尊敬她、崇拜她。我猜,愈是因為這樣,老公爵便愈難忘懷她!只是他這種哀悼方式,不僅摧殘了約瑟小侯爵,也深深地傷害了他妻子的心!”
安妮妲的把冊子放回了桌上。
“謝謝你,你若不說的話。我永遠不會知道。”
“你決不會把它講出去吧,安妮妲小姐?”羅伯森再次拿眼望着她。“我以我的名譽向你保證!”
安妮妲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她想她應該很累了,奔波了一天,應該只有瞌睡的份了。
而相反地,她卻不斷地想到了公爵,只是,這一次所想到的他和以往大不相同了,不再是那個專愛指責她行為、令她覺得被藐視而受窘生氣的人。
他所想的是羅伯森口裏所描述的公爵:一個不幸的小男孩,因喪母而每夜哭嚎;一個因過於喜歡保姆而失去保姆的小孩,甚至連他的家庭教師也因為同樣的理由被辭退:當她想到他必須眼睜睜地看着心愛的狗被殘忍不仁、近乎瘋狂的父親刺殺,她心裏更是難過得受不了——而他那時則還必須同時忍受着喪失母愛的痛苦。
安妮妲發現,公爵所遭到種種不幸,她在此刻想起的小男孩,會變成如今這個凡事無動於衷而又愛好譏誚的人——惟有這樣,他才能保護自己不再受到傷害!公爵這輩子所受的苦已經太多了,他決不能再讓自己繼續受苦,他必須不時與他仁慈寬大的天性對抗——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既然收容了她們姊妹,卻還露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態度。
而基於同樣的理由,安妮妲又想,他甚至設法要她恨他!於是他一面幫助她,卻一面矛盾地去諷刺她,在她所做的每件事裏找碴。
他這種攻擊性的心裏,完全是過去的不幸所刺激出來的,事到如今,不論他怎樣想擺脫,已是根深蒂固了。
“或許,有一天他會找到幸福!”安妮妲充滿希望地想着。
她想到雨果望着凱柔時的眼色,想着他宣佈要娶凱柔為妻的聲音。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真誠,就好象來自心底深處,集結了他所有的感情。
而她在雨果身上所見到的,同樣也在依凡的身上見到。
他和雪倫一定在第一次相見時,便深愛上了對方。
那種安妮妲告訴克洛赫德伯爵說“只有在小說上才會出現的愛情”,的確發生在雪倫和依凡伯爵身上了!愛芙琳說得對!她說:他們將來一定會成功,因為他們深深地相愛。
“看來,”安妮妲想着、想着,竟說出聲來,“那就是一個人所最渴望的了!一份愛情——能讓女人充滿光輝,能讓男人充滿熱情,甚至在話語裏流露出心聲。”
“總有一天,”她繼續說,就好象在對自己講故事似的,“一個叫做約瑟的小男孩,在那麼多愛被剝奪之後,再度找回了它。”
那份愛定會改變他,她又回到沉思,那樣子他便不會和這個世界及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作對了,也不會硬要人們把他想成自私、自大的狠心人,更不會害怕自己與生俱來的信慈天性。
惟有愛,那份他很小便失去的愛,能使他脫離這種自苦的景況。
然後,她又想起了他眼見愛犬被射殺的一幕,那種因他痛苦而痛苦的心情,再度吞滅了她,她開始明白:她多麼想要他幸福!
她曾經恨他,而此刻她依然這樣認為;而她為他難過,只不過是想去補償他多年來受盡父親欺凌而無人投訴的痛苦罷了!
實在是件怪事!她不禁責怪自己,為什麼每想到他所受的痛苦就好象身受一樣。
而那種痛苦甚至激烈得象有把刀子插進她的胸膛似的,她更不由得懷疑了:當她再見到公爵的時候,她是否能夠再象以前那樣對他發脾氣,和他抗辯。
她自然再也無法以同樣的眼光去看他,怎樣也無法再認為他故意激怒她、侮辱她、或批評她;相反地,她會覺得,站在面前的只是一個寂寞的、有惻隱心卻不快樂的小男孩。
真是胡思亂想!安妮妲大聲指斥自己。我必須睡了,明天還有那麼多事要做、要想,更應該想想凱柔和雪倫那筆令人傷腦筋的嫁妝。我為什麼要躺在這裏為公爵擔心呢?她翻轉了身子,拍平了枕頭,再度企圖安眠,但是在她’心裏,那股深沉的痛苦依然存在。
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想落淚——為那老遠、老遠的事情落淚!總有一天,總有人為他補償這一切的!她自我安慰地想着。
就在這時,突然有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為什麼不是你呢?安妮妲倏地坐起身來。
有好一陣子,她無法想像自己在做什麼、想什麼。然後她才突然明白,這個思想、這份感情,早在羅伯森今晚這一席話之前,便深貯在她的心底了。
她以為她是恨他的,其實相反:和公爵對談,和他爭吵,向他挑釁一一連被他擊敗,都是件神妙無比的事。
他曾使她非常生氣,但是此刻她卻不得不承認,當他不在的時候,整幢房子便顯得空洞洞,而任何宴會都變得索然無趣了。
她不僅承認需要他留在身邊——並且也承認,她以前從不敢承認的,他那漠然而與眾不同的外表對她有着不可抗巨的吸引力。
同時她也明白了,她每天醒來直到晚上就寢,她的情緒都因聯想到他而興奮着。
她以前一直拒絕去承認這一點,但是,事實上,她每次妝扮的時候,都因為會遇見他,而儘力做出最佳的打扮。
此外她還有一個從不願多想的秘密,就是,只要他一出觀,她的心就噗噗地直要跳出腔口,脈搏也跟着加快了。
雖然她那時還一直警告着自己,他這個人卑劣無比,一個除了自己以外誰也不關心的人,而愛芙琳權威性的詮解,更要她相信他就象他父親一樣既小氣又自私自利。
雖然有錢,卻從不施捨;要做好事還得等到他高興才行。
而如今她卻親眼看到,他是以怎樣的態度暗中幫助了那樣多不幸的人,而她也親耳聽見,他之所以憤世嫉浴的原因;他擺出高傲的神態,只因為他怕受到比以前所受的更深的傷害。
他雖有這份隱而未見的善良天性,卻因命運的奇怪安排,讓他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就開始卑視她!她默默地想着,他先是把她想成下賤的女人,然後他又要介紹她們進入社會,這與他的個性、最佳的判斷完全不合!他一定因此而恨她。
然後,又不幸地發生克洛赫德事件!他一定更看不起她了,何況他一向認為她是個勢利眼、一心想在社會上出頭的人,雖然她一再聲明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妹妹的緣故。
她能夠想像得出她這種低水準、毫無意義的行為有多令他憎惡:同時她也想像得到,他在幫助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時,胸懷有多麼高貴,他一定會以她所表現的勢利行為為恥!
想到這裏,安妮姐真落入了自設的心獄,在那裏她看清了自己,同時也因這發現而掠惶欲絕。
“我以前都追求錯了!”她悲苦地想着。
她一直追求名銜、金錢、地位——而公爵認為真正值得追求的乃是他所從未有的“愛”!
她自己橫抓亂砍地奮鬥着,費盡心力想要凱柔成為公爵夫人,而凱柔真正想要的卻是躲進雨果的臂彎里。
她對雪倫也是如此,偏偏雪倫毫不領情,並且根本用不着她幫助,而別具慧眼地找到依凡做丈夫。
“我一開始便錯了,”安妮姐謙卑地承認,”我樹立了錯誤的目標,卻把真正值得追求的東西給忘了。”
不錯,每一個女人都需要丈夫,但是若沒有愛情這一要素,則不論對方的條件多麼優厚,也是徒然!
那麼女人的美貌自然也算不上婚姻幸福的要件了,它就、象那些名銜、地位一樣,空幻而不實。
所謂的美只不過使躺在身邊的人一時盲目罷了!“會有人不因這個而愛我么?”她突然覺得慘淡,進而絕望:“沒有人會以我所希望的方式來愛我了。”
婚姻與愛情,愛情與婚姻……
無邊的思緒呼嘯而來,她在翻湧的思潮中更謙卑了。
“我以前怎麼那樣笨呢!”’她自問,同時也記起,公爵便曾說她“笨”,並且不只是一次,而是好多次了。
他是對的,她把臉埋進枕頭,默默地想。
“他是對的,我則錯了,”她的聲自枕縫透出,“噢,上帝……我也不知怎會……如此……我……我竟……愛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