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啊……”出了房門，章小敏輕呼一聲，頓感濃煙撲鼻，嗆得她呼吸困難，眨着被煙熏出淚的眼睛，她括住口鼻，低下身，呼吸地上殘餘的空氣，奮力向前走。

環顧四周，她知道自己位於二樓。這棟房子像是郊外的別墅，大而寬敞，煙像是從樓下竄上來的，她不顧雙眼的灼痛，沿着牆找到了下樓的樓梯，嗆鼻的濃煙味道愈來愈濃，她知道自己動作要快些兒。就在她爬下了樓梯，到達一樓時，愕然發現林秀萍躺在地上。

“這個人真的有毛病！”不忍留她一個人在這兒任火苗吞噬，章小敏伸手拍打她臉頰，“快醒醒！失火了！”見她沒有反應，章小敏下手更是用力。“放了火還不知道要逃啊！你給我起來！快起來……”

林秀萍嚶嚀一聲，動了一下身體，眼睛微微張開。

“這是哪兒?”她咳了幾聲。

這時候還問這種白痴問題！

“你家！”章小敏雙手去托起她的頭，驚見她後腦勺撞破了個大洞，流了一攤血。“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

“我……”林秀萍全身虛脫無力，昏眩不已，在章小敏的硬拉下，她撐起了不聽指揮的身體。“我摔下樓了……”

一樓的裹層傳出“砰！”的一聲，打斷了她們的談話。

“快走！”章小敏見火舌漸漸往她們這個方向竄燒，火勢似乎有一發不可收拾的驅勢，她催促着林秀萍抬起腳步向大門走去。

熊熊的烈火在她們的四周蔓延開來，讓她們陷於致命的險境裏。

正當章小敏心中充滿凄絕，兩人倒地猛咳時，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入她的耳中──有人來救她們了！

“你們沒事吧？”

是個消防人員，他雙手架起了林秀萍，讓章小敏拉着他，繼續往前走，並出聲招呼其它同伴來救援。

“她受傷了，在後腦。”因吸了太多的煙，章小敏的聲音變得粗嘎。

“你呢?能自己走嗎?”他問。

章小敏點點頭，用手去揉她被煙熏得灼疼的雙眼，一不小心，竟然去拉扯到戴在脖子上的紅線，隨着線被扯斷，洪如日送她的翠玉也跟着應聲落地，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在離她大約五步的地方──一個貼站着牆的大古鐘前。

“我的玉佩！”章小敏鬆手放開了消防員的衣角，往它跑去。

“小妹妹，快回來！”消防員已走到了大門邊，將林秀萍交給其它人，想再回火場去救她出來。

而這時，洪如日他們也趕到了現場，當他看到章小敏蹲在搖搖欲墜的大古鐘前，他大吼的想衝進去，卻被人給攔住。

“別攔我！讓我進去！”

“洪加日……”聽見他的吼叫，章小敏心頭輕顫，驚喜的抬起頭看見他就站在門外，內心萬般翻騰，釋然的淚水沾濕了她的臉頰。

火勢轟地變大，狂焰交織，幾乎要淹沒了受困在裏面的她。

但她不在乎，因為她知道自己逃不了了，她手中緊握着玉，嘴角含笑專註的看着他，像在訴說無限愛語。

“小敏，危險！”他萬念潰決的狂吼。

章小敏仰頭，凝目怔視着迎面倒來的大古鐘，黑寂像濃霧般將她籠罩住，在她還有記憶時，只記得洪如日絕望痛苦的嘶吼，而她只能在心中苦澀的對他說聲──對不起。

＊＊＊

“伯母，我來看如日的。”湯禮文走進了洪家，開上門后，問道：“如日呢？”

“在房裏。”陳竹芬憂心忡忡的訴苦說：“自從小敏死後，他就常常不言不語的把自己關在房裏，整天像丟了魂似的。”她嘆了口氣，“這孩子把痛苦都悶在心裏，老裝作沒事一般的過日子，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幫他？”

她真的沒想到當她帶着歡喜的心情和大小包禮物回家時，歡迎她的竟是小敏的死訊！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嚇得她十萬火急的把在外國的老公給抓了回來處理善後，小敏的後事、警察的偵訊……佔用了她所有的精力；當一切都處理圓滿后，她才注意到自己兒子的反常，他太平靜了，像是戴了張面具，隱藏了他所有的情緒，讓她感到心慌

她的兒子關閉了自己的心門。

“伯母，你別太擔心，我會幫你勸勸他的。”安撫了她后，湯禮文走進了洪如日的房間。“如日，想不想出去走走？”

洪如日坐在床上，頭也不抬，沉悶不語的翻弄手中的書籍。

湯禮文走向前伸手推他。

“如日，你有沒有聽到我說話?”他氣憤的說：“你到底還要消沉到什麼時候?小敏的死跟你沒有任何關係！別再自責了，你聽到了沒？”

他的話像是在傷口上撤鹽，疼得洪如日撇臉擰眉。

“我不想聽這些。”

“不想聽?”他嗤之以鼻。“害死小敏的是林秀萍。警察已經查出出事的那天她嗑了葯，才會瘋狂到放火燒房子……”

“現在說這些都沒有用了。”洪如日打斷他的話，神情冷淡。

他的冷漠令湯禮文發火。

“你知不知道這樣的你令伯父伯母多擔心！振作點兒，小敏雖然死了，可是，你還有你的日子要過啊！”他見洪如日依舊沉靜不言。“你無力挽回這一切就不要再……如日，你要去哪?”

看着洪如日拿起外套往外走，湯禮文連忙跟上。

“媽，我出去一下。”他不帶表情的說完，就出了門。

“伯母，你放心，我會跟着他。”

陳竹芬感激的看着湯禮文追出去，衷心希望他的熱情能對洪如日有所幫助。

＊＊＊

“如日，我們已經在你家附近逛了半個多鐘頭了，再不回去你媽會擔心的。”湯禮文說。

洪如日視他為隱形人一般，依舊漫無目的、魂不守舍的到處亂走。

湯禮文暗自咕噥，識相的保持緘默。

一個不留神，他撞上了走在前頭突然煞住腳步，眼中盛滿哀愁的洪如日。

在他還來不及問話前，洪如日已穿越了馬路，完全無視因他而秩序大亂的交通，依然故我的筆直往前走去。

他突兀的舉止，令湯禮文感到錯愕。

待他心驚膽跳的趕到對街時，困惱的發現洪如日進了一家店。

他也跟了進去，意外的看見洪如日伸手撫摸着籠子裏的一隻狗──

“如日，你不是對狗毛過敏嗎?怎麼──”

“他是來買給他妹妹的。”站在旁邊的老闆一副很了解的樣子。

“可是……”他妹妹死了啊！

不知情的老闆笑嘻嘻的表示，“那個小妹妹可真可愛，她向我打包票說她哥哥一定會為了給她個驚喜，偷偷地來買狗回去，真給她料准了！她還用這隻狗取了個名字叫‘愛愛’……”

“愛愛……”洪如日不自覺的重複。

“是什麼意思你可就得回去問她了。”老闆後知後覺關心的問：“對了！我都忘了問，你妹妹有沒有平安的回家?上次……”

洪如日重重的握拳捶牆，讓老闆臉色一怔，閉口注視他。

“小敏……”他手抵着牆身體慢慢地下滑，心碎的捂住臉，壓抑已久的淚水從指縫中滲出，滴滴滑落，緊閉的雙唇低吼出相思，聲聲斷魂。

但他無法知道──

“我在這兒，你別這樣！”章小敏就站在他的身邊，痛哭失聲。

“小敏，沒有用的，他看不見你。”禁不住她的苦苦懇求，紅綃答應了帶她來見他最後一面。

章小敏只是淚如泉湧的哭泣。

“我帶你來，只是想讓你明白，縱使你近在咫尺，他還是沒辦法感覺到你的存在。”紅綃狠下心的說：“因為阻隔在你們之間的是‘空間’，天人兩隔是不爭的事實，不同空間的兩個人是沒有交集點的。”

“空間？”她喃喃輕語：“如果我們都是人的話，就可以交談嗎？”

“時辰快到了，走吧！”紅綃迴避她的詢問，將她拉回空中，想強帶她走。

“不要“紅綃，你讓我和他說話好不?我知道你可以幫我的，我求你，求你……”她熱淚盈眶的求着，萬般眷念的看着洪如日。

紅綃垂首斂眉，低聲輕語：“等你不記得他的時候，你就不會這般痛苦了。”

章小敏大眼置滿不信。盈着淚水死盯住她。

“我必須要消除你的記憶才能讓你還魂。”紅綃轉頭不看她。“等你回到章小敏的體內時，你將會忘記這段日子的點點滴滴，往後即使是無意間你們相遇了，也是形同陌路，因為在你的記憶裹，己經沒有洪如日這一號人物的存在。”

她的字字句句令章小敏淚珠成串滴落──

“不要……”她震驚得肩膀垮下，雙眼霧蒙蒙。“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為何要在我們愛上彼此時才要將我們硬生生的拆散……為什麼？”

她無語問蒼天，悲恨的情緒交雜着迷亂恐慌，她不要忘記他，不要……感覺眼前一片黑，身體向後仰，她墜入了無底的深淵

“原諒我，小敏。”紅綃迷暈了她。萬般歉意的呢喃：“你一定要忘記他。”

她果決迅速的帶走章小敏，留下的只是刻骨的相思和無情的事實──

＊＊＊

十年後──’

清晨時分，近乎白色的濃霧籠罩整片的莊園。一個介於天堂與地獄的安詳之地。微風吹過樹梢，--作響，似乎有絲悲哀。

“總裁，該回去了，今天早上有個重要的會議。”

“你先到車上等我。”平板的語調，有着一股凜然的威儀，像是常於發號命令。

他是堂堂跨國企業──“旭日集團”的總裁，冷峻的面孔有着危險的氣質，三十齣頭時，就接掌了父親的企業，短短的幾年內，他大刀闊斧的剛強作為，將他的事業推向高峰，而他本身也成為記者們口中的商場傳奇人物──

渾然天生的嚴謹，有雙英氣的濃眉，剛毅強硬的氣勢讓人畏懼，沉靜、冷漠、拒人於千裡外。

但──

此時的他，沉默的佇立在白霧裏，手輕堆着石碑，跟中竟是無盡的落寞與哀愁。

“汪！汪！”

幾聲狗叫，將他拉回到現實。

“怎麼了，愛愛?”他轉身低頭柔聲的問，眼光順着狗吠的方向看去──是一個女孩子。

洪如日眯起深邃的眼，隱約可以看見她嘴一開一閉的低語，沿着每個石碑走過來，每走過一個石碑，她就傾身去看碑上的名字，眼看着她已經來到了他的前面，他吃驚地聽見她嘴中吐出的聲音──

“張小敏……張小敏……這個不是。”她搖搖頭繼續的找。

她在找小敏的墓？！

洪如日暗自的打量她──

她身材嬌小，有着一張頗為古典的臉蛋，彎彎的柳葉眉下，是一雙似曾相識的靈動眸子，粉嫩的肌膚，不點而朱的櫻唇，身穿着寬大的襯衫，刷白的牛仔褲，扎了兩條粗辮子，他看不出她實際的年齡。

“找到了！”她興奮的叫聲惹來他的怒氣。

她竟敢在小敏墳前如此放肆！

“你給我離開這裏！”他粗聲粗氣的命令。

他的命令惹惱了她，只見她柳眉倒豎地轉頭就罵。“你以為你是誰……”驀然間，她似乎全身虛脫，眼中充滿了霧氣。“洪如日……”她衝動的奔向前抱住他。

她激動的情緒，注他怔愣了好半晌。

洪如日刻意隱藏了心中莫名的悸動，粗魯的把她推開，而她竟然毫無警覺的被推倒在地上。

“你幹什麼推我？好痛！”她滿臉淚水怒瞪着他。

“汪！汪！”

在她試圖想爬起來時，愛愛很不識相的又把她給撲倒。

“愛愛，別這樣，好癢！”她倒在地上快樂的咯咯笑着。

洪如日已恢復了一頁的冷靜，吹聲口哨，召回了愛愛后，看也不看她，轉身離去。

“喂！你不問我叫什麼名字嗎？我叫章小敏。”

這一刻凝住不尋常的氣氛，洪如日輕聲冷笑──

“你有何目的?”

“目的?”她不懂。

“你刻意來接近我的目的。”

她錯愕了一會兒，之後一副了解的模樣。

“哈！你以為我調查過你，知道你是洪如日，它是愛愛，接近你們是想從你身上撈些好處?”

她淘氣敏銳的眼眸慧黠地發著光，“我承認，在來這裏之前，我有去你家問過阿姨，才會知道你在這兒的，不過……愛愛過來！”

她嬌叱一聲，愛愛搖了搖尾巴又跑向她。

“只要有人叫它名字，它就會跟着別人走。”洪如日面無表情的說。

“是嗎?怎麼這麼沒個性！”章小敏蹲下身，擰擰眉頭，搔搔狗脖子。“愛愛，你知道你的名字怎麼來的嗎？以前洪如日好討厭狗的，可是我硬是纏他，要他把你帶回家，我要他心甘情願的愛你，唔，你有我的愛，有洪如日的愛，那不叫愛愛叫什麼？”

洪如日緊握着雙拳，眼中盛滿不信，混亂的思緒想理出頭緒，他上前攫住她的手，粗暴的拉她站起來，雙眼燃起熊熊怒火。“你是誰？”

盈滿淚水的眼眶，滑落了一滴淚珠，她嘴角含笑，哽咽的說：“我是來請你去吃冰的，十年前，我貪玩失信於你，讓你獨守空閨了十年……我回來找你了……”

洪如日渾身顫抖。

是她！真的是她！即使皮相改變，他也忘不了那雙熟悉的眸子──

“小敏！！”洪如日低吼了一聲，將她擁入懷中，緊緊地圈住她，粗嘎地喊出埋藏已久的感情。

她只是把頭偎在他的下顎下，無所顧忌的哭泣。

相思氣息縈繞，徘徊四周，暖風徐徐。兩顆相愛的心再次接近，為彼此跳動着。

他們就這樣依偎着對方，許久許久后，章小敏才將所有的一切源源不絕地傾泄而出。“等我回到了自己身體內醒來時，我忘記了你，不過，我手上卻多出了個胎記。”她抬起右手讓洪如日看仔細，手掌上有着一塊淡紅的胎記。

“這是……”洪如日臉上過於激動的表情取代了原先的愕然。

章小敏頷首勾出微笑，“這就是你送我的那塊翠玉。”一時，回憶湧上她的心頭。“我就是因為要回去撿這塊玉，才會讓小敏燒死的。”

洪如日握住她的手，用手指輕輕摩掌着，他低語：“小敏死時緊握在手上，我把它和她一起埋了。”

章小敏綻開一抹笑。

“剛開始，它只是個淡淡的紅痕，日子愈久就愈來愈明顯，有太陽的光芒，中間印了個‘如’字。”她抬頭望入他深情的雙眼。“是它讓我記起你的，如日。”

洪如日雙手捧着她的臉，情緒沸騰，起起伏伏，聲音輕顫的要她許下承諾。“永遠不要離開我。”

她壞壞的笑着掙脫他的手。“不要，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有戀童症，才會去喜歡上五歲的我！”

戀童症？！他愣住了。

看着她目光中閃着揶揄的神采，洪如日也難掩笑意的搖頭微笑。

這就是他的小敏，永遠出乎人意料。

他深情的看着她伸手勾住他的手臂，她俏皮的笑着說：“所以，你還有待考驗。”給他個鬼臉后，章小敏伸手招呼小狗。“愛愛來！我們去吃冰-！”

她銀鈴般的笑聲，感染了周遭的氣氛，瀰漫四周──

在離他們不遠處的天空中，依稀看到一個穿着旗袍坐在掃把上的女生，飄浮在空中。

“笨蛋小敏，你以為是誰幫你的！”她含淚笑着，“要幸福才對得起我喔！”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