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向英文老師道過歉,小翎渾身乏力地走向教室。這時他忽然覺得自己臉頰一片濕熱,伸手一摸,發現眼淚竟流了滿臉。

千秋被他的眼淚嚇了一跳:「喂喂,沒這麼嚴重吧?今天失敗了,明天可以再來啊。有什麼好哭的?」

「明天禮拜六。」

「那就等禮拜一嘛,總之不是值得哭的事吧?還是剛剛太危險,被嚇到了?」

小翎只是搖頭。他並不是為行動失敗而哭的,當然也不是因為方才的緊張氣氛。

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言語的威力居然這麼大,短短的一句話,就可以讓他心情動湯到無法想像的地步。

——我會陪着你的。

——我不會留你一個人。

其實這是廢話,千秋哪次不陪他?然而,一旦化為言語傳進耳中,卻在一瞬間讓他的心口漲得滿滿地。很溫暖,很甜美,卻又因為太溫暖太甜美,反而泛着一股淡淡的心酸。這樣激昂的感情,脆弱的精神根本無法承受,不知不覺眼淚就落了下來。

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句話,一次也沒有。

終於明白,這就是他長久以來追尋的東西。多麼簡單,多麼卑微,然而卻從來沒得到過。那個在他心目中,應該給予他的人,對他的渴求始終視而不見,甚至鄙視。

想到這一點,眼淚流得更凶了。

「嗯,明天周末啊,後天就國慶日了。我看我們乾脆休息兩天好了,這兩天快累死了……」千秋的心思仍然停在賭約上。

忽然間,身後有一雙手伸出,一把將他拖進樓梯間旁的角落。

千秋小翎都是大吃一驚:不好!阿Q來報仇了!

然而耳邊響起的聲音不是阿Q,而是個似曾相識的聲音:「拿着!」

一個東西被塞進手中,是外麵攤販裝便當的塑膠袋,裏面裝着一件折得有如鹹菜的卡其制服,正是此時全校最搶手的東西。

千秋目瞪口呆地看着袋裏的制服,一回頭看着這位有如小叮噹的神奇人物,居然是三二一的值日生B,臉上寫滿了不屑。

「你真是沒用,虧我還把錢押在你身上!」

「呃……呵呵……」這種時候,千秋也只能傻笑了:「學長,原來你早就會套利了。」

「去你的!我還以為你有多厲害,原來也不過如此。以後再也不會再相信你了,再見!」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千秋很感動地想着:原來「暗黑樁腳團」真的存在耶!

此時,在三一九教室里,蔡志快恆把屋頂掀翻了。他交給阿Q的袋子還在,裏面的東西卻變成一堆抹布。

「張貴新!你不是說不會讓袋子離開你視線嗎?」

「老師找我,我有什麼辦法?只好托給同學了。」雖然理由很充分,阿Q實在沒辦法大聲說話:「而且,袋子的確還在呀。」

「袋子在有什麼用啊!」志恆差點爆血管。

「沒辦法呀,我同學去廁所,回來袋子好好的,他就沒注意了。」阿Q囁嚅地說:「而且陳少翎又跟我們在一起,我想說應該不會發生什麼事……」

藤木一號低頭懺悔:「我也是這麼想,結果就大意了。」

志恆吃人似地盯着他們:「陳少翎真的一直跟你們在一起?你們跟他分開就馬上回來了?」

「呃……」阿Q小小聲地說:「老實說,我在半路上發了一下呆,考慮要不要去教官室。」

「去教官室幹嘛?」志恆氣急敗壞地說:「好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東西被他拿去了!我們輸了!也就是說……」他到口的話忽然停住了,因為他看見萬惡的罪魁陳少翎正站在門口。

阿Q和藤木一號回頭看到他,也是目瞪口呆。

千秋一抬手,將一個油膩的塑膠袋扔了過來,志恆伸手接住,只見他的制服安然躺在裏面。

三人的腦力一時跟不上事情的發展,都是滿臉錯愕。

志恆怔怔地問:「你為什麼要還我?」

千秋聳肩:「我留着幹嘛?打賭的規定是『我要親手拿到』,這衣服是別人拿給我的,又不能算數,當然只好還你了。」

「別人拿給你?誰?」

千秋冷笑:「我哪知道?是你們幾個做人失敗才會被人扯後腿,當然得問你們自己啦。好了,我回去了,大家周末愉快呀。掰!」

當他的背影消失后,志恆才終於回過神來,發現另一件悲劇:「馬的!衣服沾了一堆油!」

*

十月八日星期五晚上,是陳少翎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夜晚。

在學校剛大鬧過一場,從謊言被拆穿的危機中脫身;正打算放鬆心情,好好渡過周末兼國慶假期的時候,卻發生一連串的事故,變化之大,讓他措手不及。

首先,媽媽接到電話,外婆從樓梯上摔下來跌斷了腿;於是他們一家人便匆匆忙忙跳上車衝到醫院急診室。幸好外婆沒有什麼大礙,但是小翎卻在急診室的另一張床上,看到令他意想不到的人──呂秀雄老師。

老師身上吊著點滴,臉色異常蒼白,雙眼半開半閉。在焦急的家人圍繞中,雖處於昏沉狀態,卻還是不時用沒插針頭的手緊捂腹部,顯然非常痛苦。從旁邊醫護人員的耳語中,小翎得知他是胃潰瘍引發大出血。關於病因,醫生說可能是吃的食物不對,或是精神上受了巨大刺激。至於到底是什麼巨大刺激?全世界只有他陳少翎知道。

對小翎而言,這件事遠比藤木家族的敵視,還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雞婆」更讓他撐不住。頓時腦中回蕩着一個聲音:「是我害的,是我害的!」

是他害的,他跟千秋。為了那種無聊的賭注,他們編出瞞天大謊欺騙老師,漂亮地達到了目的,自以為聰明而洋洋得意,卻嚴重擾亂了一個無辜者的生活,甚至危及他的生命和一個家庭的幸福。

他有什麼權利做這種事?千秋又有什麼權利做這種事?呂老師做了什麼?他只是安份守己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啊!他們憑什麼這樣利用他?

為了跟蔡志恆賭一口氣,搞得天翻地覆還傷害無辜,值得嗎?他要的就是這個嗎?

望着躺在床上痛苦掙扎的老師,他的眼淚幾乎要當場迸出來。強烈的愧疚和自我厭惡重重壓在心頭,彷彿要將他輾成一灘血水。心中湧出一股衝動,想撲到床邊向老師懺悔,道出所有真相。

然而,他連再上前一步仔細看看老師都辦不到,母親在叫他回家了。

到家之後,他再也無法剋制,把滿腔焦慮全發泄在千秋身上。

「這下好了,搞出這麼大的差錯,到底要怎麼辦啊!」

鏡中的千秋卻仍是連眉毛都沒抬一下:「你想太多了吧?我們怎麼會知道那老師胃不好?而且也不一定是我們造成的啊,說不定是他晚餐吃太多,或是跟他老婆吵架,幹嘛硬要攬在自己身上?」

「你、你一點都不會愧疚嗎?」

千秋輕嘆一聲:「小翎啊,我實在勸你一句,良心不要太好。這年頭,好心是不會有好報的。只要不殺人不放火,你就很對得起祖宗了,其他的一些小意外,就別放在心上,ok?」

小翎簡直聽不下去:「你是說,只要不犯法,不管做了什麼缺德事,給別人添多少麻煩,都沒有關係啰?這樣跟藤木家族有什麼不同?」

千秋聳肩:「本來就沒什麼不同呀。我可從沒說過我是正義的使者,只不過我腦筋比較好,有本事把他們耍着玩罷了。沒本事的人被我整,就只能怪他們自己不行,下次自己注意點啰。」

小翎的淚水奪眶而出:「一個跟我們無冤無仇的人,現在躺在醫院裏受苦,這也要怪他自己不行嗎?」

「白天我就說過,只要他觀念正確,他就有辦法應付這種事。別的不說,他只要去告訴教官他被學生騷擾,讓教官來修理你不就得了?可是他沒有,只會縮在辦公室里發抖。一個教了快二十年書的人,被學生三言兩語唬得團團轉,還嚇得胃出血送進急診室,這副德性也配當老師嗎?而你居然為這種事來怪我,這也太奇怪了吧?」

「你聽聽自己講的話!這是人說的嗎?」

千秋毫不猶豫地回答:「不好意思,我是鬼。」

「至少你以前是人吧?難道你一直都是這樣,自私自利又死不認錯嗎?」

「我自私?」千秋十分訝異:「陳少翎同學,請問我是為了『誰』在做這些事啊?是誰只不過被同學欺負就整天哭哭啼啼啊?我這麼幫你,你居然怪我?」

「這是兩回事吧?」小翎努力反駁:「我是很感謝你一直幫我解圍,可是這回真的太過份了!老師被你害得那麼慘,你還這樣損他!你要是真為我好,為什麼要用我的身體去害人?你根本沒想過我的立場!」

「那你又把我當成什麼了?你對藤木家族,對蔡志恆都是客客氣氣,卑躬屈膝去求人家跟你做朋友,對我就整天大呼小叫亂髮脾氣,你真以為我不會生氣嗎?」

小翎有如被當頭打了一棍,心中一緊,隨即咬牙切齒:「我好端端地被鬼纏身,幹嘛還要對你客氣?一開始就是你自己隨便干涉我的生活,把我的人生弄得亂七八糟,難道我應該要高興嗎?我只是拜託你幫我跟志恆和好,你卻搞得全校雞飛狗跳,這也要怪我嗎?講了半天,你根本不是真心要幫我,只是利用我來傷害別人取樂罷了,因為你只是個沒人性的惡鬼!我真是瘋了才會拜託你!」

千秋冷笑:「喲,幾時變得這麼伶牙俐齒了?怎麼面對泡麵那幫人的時候就只會裝可憐?照你這說法,你是不需要我了哦?好啊,那我就等着看你怎麼自己去拿志恆親親的制服吧。」

「我……」小翎還沒來得及反駁,手機就響了,是法師。

「喂,你還沒睡吧?」他興奮地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聽說志恆學長明后兩天都會去學校自習哦,因為他家附近要辦國慶活動很吵。所以你還是可以去拿制服,而且學校里沒那麼多閑人,要動手比較容易哦。」

小翎只覺耳中嗡嗡作響,腦袋幾乎要裂開。「我不去。」他木然說著。

法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為什麼?你再不把握機會,真的會輸掉耶。」

兩行眼淚無聲地淌下,小翎面色如死:「賭約結束了,我不玩了。」

「你發什麼神經啊?要是不賭,泡麵一定會逼你退學的。」

小翎終於失控了,對着手機大喊:「退學就退學,不用他逼,我自己會走!我星期一一到學校就馬上辦手續,直接走人總行吧!」當場掛掉了電話。

「呵呵呵!」千秋諷刺地說:「居然變得這麼有氣魄,我好感動哦!怎麼不讓志恆親親見識一下?很可惜耶。」

「不必了。我寧可一輩子當個沒用的活人,也不要做有氣魄的惡鬼。」小翎恨恨地說:「我是說真的。到此為止了,再也不要搞什麼賭約,想什麼策略,也不要再跟什麼藤木糾纏不清。我要離開學校,把這一切都丟掉,我、不、干、了!」

「小翎!」敲門聲響起,是母親.「你怎麼了?為什麼大吼大叫?快開門!」

小翎連忙擦去眼淚,開門讓媽媽進來:「媽,沒事啦,我只是……跟朋友吵架。」他指了指床上的手機。

「吵得這麼凶?我好像還聽到你在喊退學?」

「呃,只是氣話。」小翎心虛地迴避着她的眼睛,說著無力的謊言。「同學間出了些誤會,應該過兩天就沒事了。」

母親看着他滿臉淚痕,眼中滿是憂慮:「我可不覺得。」

「……」

媽媽拉着他在床邊坐下:「小翎,你最近一直怪怪的,常常自言自語,做事也不專心,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我看得出來,你從當初休學到現在,一直都不太開心,是不是學校里有人欺負你?」

小翎的心臟差點跳出胸腔,他強笑着:「沒有啊。媽,我又不是在上幼稚園,哪會有人欺負我?我只是擔心功課跟不上,有點緊張而已。」

「是嗎?我看不止吧?」媽媽凝視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總之是你不想說的原因?跟媽媽也不能說嗎?」

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母親專註的雙眼中,好似帶着強烈的悲傷,小翎倒抽一口冷氣,更加無法掩飾他的慌張。

「沒有啦!」他真希望自己有千秋一半的口舌:「你別想太多了。」

媽媽輕嘆一聲:「好吧,你不想說就算了。總之你要記住,爸爸媽媽永遠是站在你這邊的,要是真的遇到什麼解決不了的事情,不要怕丟臉,一定要說,爸媽才能幫你,知道嗎?」

在心情低落到谷底的時候,驟然聽到母親這樣溫柔的言語,小翎差點要撐不住當場崩潰,只靠僅剩的一點意志支持住自己,猛力點頭:「我知道了。」

「呵呵,這不是正好嗎?」千秋對眼前的親情倫理劇報以嘲笑聲:「你既然已經決定要退學了,剛好趁這機會,第一個向媽媽報備嘛。她不是說爸媽永遠站在你這邊嗎?那就一口氣全招了吧。『爸媽,我跟你們說,那學校我念不下去了,因為我是同性戀,再待在男校會變成花痴,早晚精盡人亡??』」

小翎咬牙:「閉嘴!」

「好,我閉嘴,你自己開口。剛剛不是吼法師吼得很大聲嗎?就把那股氣勢拿出來吧。」

「小翎?你怎麼了?」媽媽發現他滿臉通紅,眼中卻透出殺氣,除了疑惑,更多的是擔心。

「沒,沒事??」

他知道千秋說的是對的,既然他已經決定退學讓一切風波平息,勢必要向父母招認,如此一來同性戀的事情非曝光不可。只是一想到這裏,胃裏就彷彿塞滿了石塊。猶疑地開口:「媽,我……」

「怎麼了?」

看着母親寫滿關切的臉,他卻發現舌頭彷彿麻痹一樣,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媽,你兒子是個違背自然定理,異於常人的人。永遠不能像一般人一樣戀愛、結婚、生子,無論走到哪裏都註定被人厭惡唾棄。這樣的我,你還會愛我嗎?

這句話他藏在心裏很久很久了,就是問不出口。光是想像母親聽到這話會露出多麼震驚失望的表情,他就覺得胸口絞緊,心臟幾乎要停住。至於父親會如何地大發雷霆,他根本連想都不敢想。

「小翎,你要說什麼?」

千秋不耐煩了:「你到底要不要講啊?不講我替你講好了。」

小翎用盡全力才沒當場大吼:「我求求你,不管是要升天還是滾去附別人的身都行,總之別再管我的閑事了!」

千秋嘿嘿冷笑兩聲,再也沒了動靜。揮開耳邊煩人的聲音,小翎獃獃凝視着媽媽清澈溫柔的眼,看着她因操勞家務生出的眼角微紋和鬢邊白髮,聲音怎麼也發不出來。掙扎許久,無意識地擠出一句話:「爸爸會……生氣……」聲音沙啞,彷彿被緊緊掐住脖子。

媽媽聽了這話,先是一怔,隨即嘆了口氣:「我懂了。小翎,你爸爸管你是嚴了點,但他也是在關心你啊。從你休學以後,他每天都在擔心你身體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以後課業跟不上怎麼辦,這一年來他常常失眠,怕你出社會以後吃苦,你知道嗎?」

小翎吃了一驚,平常霸道不講理的爸爸,居然為他如此勞心傷神?此時他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是個死有餘辜的大罪人。

然而媽媽接下來說的話,卻帶給他更強的震撼,有如幾千磅的黃色炸藥。

「不過你也不要壓力太大。是不是有喜歡的女孩?真的喜歡的話,試着去跟人家交個朋友,沒有關係的,只要不亂來就好。媽媽不希望你以後回想起這段日子,只有天天被逼着讀書的回憶。況且男女間的相處也是需要學習的,你總要開始練習了解女孩子,將來交女朋友跟結婚才會比較順利。一個男人要是家庭不幸福,就算工作再有成就也沒有意義。我也很期待有一天你能帶一個真正適合你的好女孩回來,跟我說『媽,我現在很幸福』……」

如此溫柔,如此深情的話語,卻全部化成鐵槌一句句敲在他腦門上,敲得他眼冒金星。真的很佩服自己,居然沒有當場倒下去。

混亂的腦中,只有一句話最清楚:藤木家族是對的,同性戀者是違背天理,根本不該存在的生物。他們一生註定要到處傷害別人,傷害至親至愛的父母,傷害不幸愛上他們的異性,傷害倒霉被他們愛上的同性,還傷害無辜的路人。這種東西就算被人欺負到死,也是活該的。

到底為什麼要有「同性戀」這種東西存在?他為什麼就不能當一個正常人?

「其實你爸爸就是這樣,高中時都沒接觸過女生,上了大學以後一看到女生就臉紅,鬧了好多笑話。他跟我交往的時候也是,搞得天翻地覆。」媽媽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和宛如少女般的微笑,顯然是憶起了當年甜蜜的青春戀情。「我改天再說給你聽。」

「好。」小翎的眼光定定地落在媽媽臉上,表情平穩;沒有人知道,事實上他的眼睛幾乎沒辦法聚焦。

媽媽輕輕地伸手想撫摸他的頭髮,然而此刻的小翎認定自己是全世界最骯髒的生物,加倍不願人家碰他,直覺地往旁避開。一瞬間,媽媽的手停在半空,隨即縮了回去。

「不好意思,我忘記你已經是大人了,還老把你當小孩。」笑容很溫柔,眼中卻透出了受傷的光芒。小翎心中一痛,卻不知該如何反應。

「該睡了,晚安。」

房門關上后,小翎將臉埋在枕頭中,口中喃喃念着三個字。

「對不起。」

這三個字是對父母,對師長,對朋友,對所有認識和不認識的人,對全世界說的。因為他只剩這句話可說了。

對不起。

*

第二天一早,法師和巴西人就衝來他家硬把他拖了出去。他們坐在麥當勞里,兩個人輪流對他道德勸說,苦口婆心軟硬兼施,卻一個字也進不了小翎耳中。

「你好端端地幹嘛要退學?」

「發生什麼事了?」

「之前把話說得那麼滿,現在怎麼可以半途而廢?」

「是不是遇到什麼困難?有困難你講嘛,我們可以幫你想想辦法。雖然我們是組頭,必須保持中立,私底下還是可以出出主意的。」

「退學耶,你想清楚吧。」

「你不要只顧喝飲料,說話啊。你不說話,我們怎麼知道出了什麼事?」

面對他們的催促,小翎仍是一言不發。不自覺地往門外望去,看到一個有點眼熟的人影,視線一相交,那人馬上縮了回去。但小翎已經認出他是藤木二號。

他們在跟蹤他

說得也是,他們已經吃了二次悶虧了,這回當然得加倍提高警覺。小翎並不在乎,只是漠然地想着:考試快到了耶,他們也太閑了吧?而且跟蹤技術還這麼差。

太多的自責和苦惱已經塞滿了他的腦袋,加上一夜惡夢,他現在只覺眼冒金星,耳中嗡嗡直響,恨不得把頭劈成兩半求個爽快。由於昨夜的衝突,今天自然是沒有帶鏡子出門,本以為少了在耳邊冷嘲熱諷的雜音總該清靜些,沒想到事實正好相反,他時常無端心悸,掌心全是汗,背後也濕了一大片。

到底在怕什麼?直到一整包薯條吃完他才想通,自從那日上七星山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獨自出門,獨自面對朋友。要是平日還好,偏偏是在這種風雨飄搖的時候落單,只會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恐懼。

八月底到十月初,被附身也不過短短一個多月,卻已經讓陳少翎成了學步的嬰兒,連獨立生存的方法都忘了。

他揉着疼痛的額角,一面回想着,他昨晚跟千秋說了什麼話來着?「你根本不是真心要幫我」、「我瘋了才會拜託你」、「你只會利用我的身體做壞事」、「你只是個沒人性的惡鬼」,句句都是禁句,這種話一出口,再怎麼割頭換頸的麻吉都會翻臉的,更何況是他跟千秋這樣詭異的關係?這下只怕鬼魂跟宿主要正式分道揚鑣了。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千秋會不會卯起來佔據他的身體徹底大鬧,把場面弄到不可收拾?不知是否擔心過頭產生麻痹現象,小翎發現自己內心深處居然有個聲音在呵呵笑:「好啊,那我們就來看看糟到不能再糟的狀況是什麼樣子吧。」

不對,千秋說過,事情永遠還會更糟糕。

為什麼要把氣出在千秋身上?就像他說的,他怎麼會知道呂老師胃不好?要不是千秋,他早就被阿Q和藤木一號拖到呂老師面前分屍了,如果只是因為一時失算,就把呂老師生病的帳全算在千秋身上,未免對他太不公平。

小翎心裏很明白,他受不了的是千秋的態度,那種肆無忌憚我行我素的態度。在為千秋的機智嘆服的同時,他也在害怕他。從千秋使用他的身體發表那篇驚人的自我介紹時開始,他就一直怕到現在。那樣靈活的頭腦,犀利的目光,他卻偏要用在邪門歪道上。一而再地特立獨行,製造大問題來彌補小問題,一旦真發生了不良後果,卻轉過頭去視而不見。這算什麼?除了麻煩製造者以外,根本什麼也不是啊!

他曾經覺得千秋的行事很刺激有趣,現在他一點也不覺得有趣了。騎在脫韁的野馬背上迎風馳騁的確很爽,但是誰知道什麼時候會摔下懸崖粉身碎骨?

我不玩了。小翎一次又一次在心裏告訴自己:我不玩了。現在趕快懸崖勒馬讓一切歸於平靜,也許還來得及。他不用背上全校罪人的惡名,志恆也能得到安寧。

但是,這緊緊纏繞胸口的寒冷,卻總是揮之不去。

「陳少翎,你是在裝啞巴啊?講話呀。」

小翎搖頭:「我身體不舒服。」這不全是借口,他頭痛得要命。

「你就撐一下會怎樣,事情很嚴重欸。」巴西人說:「那麼多人把錢押在你身上,你不能說走就走。」

小翎快瘋了:「是你們帶頭簽賭的啊!」

「現在沒時間說這個了,你看看這個。」法師把一個便當袋放在桌上,這便當袋沉甸甸地,不知塞了什麼東西。

小翎心中忽然生出不祥的預感,再看巴西人臉色大變,伸手要過來搶,他立刻劈手奪過便當袋打開一看,果然預感成真:「喂,你們居然收了這麼多錢!」那裏面少說有五萬塊。巴西人連忙喝止:「你小聲點行不行?」回頭罵法師:「你幹嘛把錢帶在身上啊?還拿給他看!」

「我怕放家裏危險啊。」

「你拿出來不是更危險?」

小翎覺得自己心臟快停掉:「你們……怎麼會收到這麼多錢?就算全校的人都下注也不會這麼多啊!」

巴西人嘆了口氣,心不甘情不願地說:「你知道五班的三振王吧?他是班聯會會計,他把班聯會的會費也拿來賭了。」

「什麼?」小翎差點當場倒地:「班聯會會費?這是挪用公款啊!你們居然讓他做這種事?」

法師說:「沒那麼嚴重啦,他也沒惡意。是說今年學校很小氣,給的補助款很少,又不準漲會費,所以三振王才想說要開源節流。而且我們也希望今年的紀念書包做好看一點,所以才舉手之勞幫他忙嘛。」

巴西人頻頻附和:「對呀,去年的書包丑得要死,根本就背不出去,我們也想為學校略盡棉薄之力呀。」

「你們……到底曉不曉得什麼叫適可而止啊!」小翎真的很想放聲狂叫。

這時耳邊聽到一聲尖叫,一個女孩端着餐盤經過他們身邊時,一時手滑把整杯可樂全倒到了法師身上。頓時天下大亂,有人忙着道歉,有人忙着遞面紙,有人忙着擦頭髮,在兵荒馬亂之中,小翎無意間注意到一件很嚴重的事。

「喂,法師,裝錢的便當袋呢?你收起來了?」

「沒有啊,剛剛不是你在看嗎?」

「我還你了啊!」

「馬的,被偷了!」

小翎一抬頭,只見門邊有一個少年正鬼鬼祟祟朝他們這邊張望,一跟他四目相對,馬上推門沖了出去,手中緊抓的正是內藏鉅款的便當袋。門外的藤木二號站得稍遠了些,竟然沒攔住他。

小翎大叫:「小偷!就是他!快追!」

三人飛身而起沖了出去,卯出全身力氣狂追那小偷。小翎知道這次要是錢追不回來,絕對會讓他自己還有一堆人粉身碎骨,甚至連志恆可能也會遭殃,因此更是完全不顧性命,不顧馬路上來勢洶洶的車流,發了瘋似地追趕。沿着公園路一路追進了二二八公園裏,小偷飛快地沖向衡陽路側門,臨時回頭看小翎三人的距離,一個沒留意,迎面跟一個人撞個正着,便當袋掉在地上,銅板紙鈔灑了一地。小偷飛快地爬起來,來不及撿錢就想逃,但那個跟他相撞的人硬是攔着他不讓他跑,很快地小翎他們趕上來了。

「王八蛋!敢偷我們的錢!」法師顧不得全身糖水亂滴,一把扭住那小偷破口大罵。「喂,小翎,快點幫忙撿錢啊!」

巴西人忙着撿拾地上的錢,那個幫忙抓賊的人則抓住兩張飛走的百元鈔交給小翎,小翎仔細一看他的臉,大吃一驚:「學長?」這人正是他的直屬學長安修平。

「哦,你是小翎的學長啊?」巴西人一面手忙腳亂地將鈔票塞回袋中,一面向安修平頷首:「學長好,謝謝你幫我們抓小偷。」

安修平仍是一張撲克臉,輕輕一點頭就走開了。

「小翎,你快點幫我抓着他,我們一起拖他去警察局。」法師快要制不住那個不住掙扎的小偷了。

小翎覺得全身無力,好像繃緊的弓弦斷了線一樣,顯然是剛才腎上腺素分泌過多,現在虛脫了。之前沒發完的火氣,現在一股腦兒湧上來,他冷冷地瞪着二個同學。

「你們自己去,我要回家了。還有,給你們二天的時間把錢全部退回去,否則我就直接去向蔡志恆認輸,讓班聯會輸到破產!」

「小翎,不要這樣啦,給點面子嘛。」

「給什麼面子?你們根本不是擔心我,只是擔心你們的賭局和錢!到底是誰不夠意思?」大吼一陣后,他回頭大步走向來不及閃躲的藤木二號。

「還有你!跟蹤技術那麼差就算了,連順便抓個小偷都不會!簡直一點屁用都沒有!想當衛道人士,回家多練個幾年再來吧!」

巴西人和法師這時才發現跟蹤者的存在。「喂,你居然還偷窺我們!」

「太卑鄙了!」

「我我我……」倒霉的藤木二號也只能語無倫次地辯解着。

「小翎,你說要怎麼修理他?」

巴西人氣勢洶洶地問着,一回頭卻發現小翎已經走遠了。

二人相視吐舌:他、真的、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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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鏡狂想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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