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更時分,萬籟俱寂,鐃是皇宮所在地的京城,也是一片靜謐。不論是文武百官還是平民百姓,此時皆已進入夢鄉,整個京城沒半點聲音,只有打更人的敲鑼聲偶爾劃破寂靜的夜。
忽地,一道黑影從戒備森嚴的忻親王府竄出,無聲無息地越過約莫兩人高的圍牆。此人輕功着實了得,這忻親王府內外少說也有十數名侍衛看守巡邏着,可竟沒有半個人發覺。
黑衣人翻牆而出后,腳不停步,直往城西野林奔去。進得林木密佈的樹林后,他依舊不見絲毫停滯,忽左忽右地從樹隙間輕掠而過,不多時,已穿過樹林,來到一面陡直的山壁前。
眼前山壁說高不高,只是此刻既無月光又沒星點,四周異漆漆一片,抬頭望去,竟連山頂都瞧不見;加上此山壁陡峭平直、寸草不生,彷彿曾被人放火燒過般光禿一片,荒涼的景象,在暗夜裏瞧來更加詭異。
黑衣人停下腳步,抬頭朝上望了望,又回頭看看身後樹林,似乎在確定有沒有人跟在後頭,又像在思考什麼似的……突然,人影一躍而上,足下連點,整個人彷彿飛鳥般直上雲霄,頃刻間,已到達山頂。
風吹颯颯的山頂上早已站着一人,白髮、白須,身着一件白袍,在漆黑的夜裏格外顯眼,猶如一頭白雕佇立山頭。
白袍客看到有人躍上山頂,一點也不驚訝,而從忻親王府一路施展上乘輕功前來的黑衣人,似乎也早知道有人正等着他,顯見兩人是約好在此碰面的。
白袍客一點也不浪費時間,開口便問:“事情進展得如何?”
他一頭白髮、一綹白須,猛然一看不免讓人以為是個年過六旬的老翁,可聽他聲音,分明不過三、四十歲,再仔細一瞧,他面容紅潤、臉上沒有一絲皺紋,幾乎比初生嬰孩的肌膚皮還要細嫩。
“毫無進展。”黑衣人平靜地道。其聲音雖冷卻清脆動聽——沒想到這個身輕如燕、飛來高去的夜行客竟是個女子!原先她一襲夜行衣,又將頭臉包住,故分辨不出是男是女,可一說話便露了身份。
“算算日子,你在王府里也住了一年多,這麼長的時間,居然找不出一絲線索?”白袍客的語氣微微有些苛責。
聽他這麼說,黑衣人也不顯惶恐,只是道:“忻親王府不比他處,可不是你想進就進得了的,侍衛眾多不說,連主子們都是惹不得的好手。再說,以我的身份,又怎麼能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恁地瞎闖,只怕還沒找到你要的東西,我就給識破砍了頭……哼,這若是個好差事,你又豈會要我去辦?!”話說到最後,她似乎也有些動氣。
白袍客見她如此,態度反倒軟了下來,他向前一步,伸手搭在她肩上,半安撫半詢問:“雁兒,為師不是催你,只是此物我日思夜想多年,如今只差臨門一腳,心裏難免着急……更何況,你也想早日報仇不是嗎?”
果然,他才說完“報仇”兩字,那被喚作雁兒的女子眼神丕變,烏黑的眼瞳森冷得就像兩匕首一樣,亮晃晃地射出駭人光芒。
她想起十六年前那場慘絕人寰的屠殺,想起爹娘橫死的慘狀,想起自己十幾年來是怎麼過的!她也沒有忘記,在她恢復記憶那一刻,她是如何咬着牙發誓一定要為爹娘報仇,一定要兇手付出代價!
如果不是忻親王,她曾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有一雙疼她的爹娘,她根本不會在雪山上過着非人的生活。
惡有惡報。她相信這句話,她相信這世上會有天理。但要是天理大不過官,那麼,她就是天理。
許久,她終於鬆開緊握的拳頭,用一貫冷靜的聲音道:“你放心,你教的武功我沒忘,爹娘的仇我也一定會報。你安心等我消息吧!這世上,會有天理的。”
※※※
京城忻親王府
一早,負責管理王府內外大小事務、人稱大總管的薛奇正在王府里巡着。每天這時候,他都會趁出門辦事前的空檔四處巡視一番,瞧瞧下人們有沒有偷懶不做事。
按照慣例,他在後花園裏交代完花匠今兒個該在大廳擺上什麼花后,便順着檐廊往廚房走去。他一雙眼利得很,邊走還邊伸手揩揩沿途雕工精細的欄杆,看看上頭是否沾了灰塵。
拐了幾個彎后,他人已來到廚房外。
咦?怎麼這樣安靜,平常他走到這裏就可以聽到裏頭傳出的說話聲和鍋碗瓢盆碰撞聲,怎麼今兒個卻無聲無息?奇怪了,莫不是廚子睡晚了吧?
他心裏納悶,腳步也快了些,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忙走進廚房探究竟——這不看還好,一看之下他三魂便給嚇掉七魄,一條命幾乎去了半條,差點就昏倒在門檻上。
這、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堂堂王爺夫人竟站在爐灶前煽着火,而一干僕役、婢女、廚子們則一個挨着一個站在後頭,沒人上前幫忙,只是專註地盯着她瞧。
薛奇瞪大了眼、張大了嘴好一會兒后,一片空白的腦子總算恢復些許神智,他一個箭步衝到她身旁,驚訝地嚷道:“夫人!您怎麼在這兒?您想吃什麼吩咐一聲就是,不用親自動手啊!”
被他一喊,一旁排排站的下人們也慌了手腳。是啊是啊,怎麼可以讓夫人做這種粗活,這是他們於的活啊!王爺要怪罪下來,有誰擔得起呢?整個王府里有誰不知道王爺最疼愛夫人。大家雖都這麼想,可是每個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卻只能伸出一雙手不知道要做啥才好……唉,誰叫一個時辰前,夫人突然走進廚房,一聲令下說她要熬碗湯,叫他們全站到一邊去,不許他們幫忙。
薛奇見大夥仍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怒火更熾,張口便罵,“小紅、小玉!你們是怎麼服侍夫人的?杵在那兒作啥!還不快過來幫夫人煽火!”
他罵完后也懶得再理兩個婢女,自個兒接下夫人手中搖個不停的蒲扇,惶恐地道:“夫人您歇一歇吧,您想吃什麼儘管吩咐,這些事交總下人們去做就好了,您怎麼……您怎麼……唉,都怪小的督導不周,沒教好這些下人,還請夫人降罪。”
“好了好了,你打一進來就喳喳呼呼,瞧他們被你嚇的。”她先伸手拿過被他搶在手上的蒲扇,探頭看了看爐上燒得正滾的湯汁后,又對他道:“是我要他們別動手,我想親手熬盅湯給王爺喝。行不行啊?薛總管。”她拉長聲音故意調侃的問。
一旁原先被薛奇吆喝到六神無主的僕役、婢女們,聽到她半調侃的問話,心裏都覺好笑,再看到薛奇尷尬無奈的神情,幾個年輕婢女已經忍不住掩嘴笑出聲。
“行、行,當然行!”他忙不迭應道,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唉!自從老王爺過世后,他這大總管一職越來越難當,先是有個古靈精怪、愛捉弄人的小郡主,再來是位不按牌理出牌、讓人摸不着脾氣的夫人。
唉!這個以前威風凜凜、受人尊敬的大總管忍不住又在心中嘆了口氣,懷念起老王爺在世時忻親王府的太平時期。
“喏,這不就煮好了,大驚小怪。”一直背對眾人、專心熬湯的夫人終於轉過身來。
她一頭雲瀑輕輕挽起,上頭斜插一支銀釵,雖貴為忻親王的夫人,她身上的衣飾卻極為簡單,一襲白色衣裳繫上銀白腰帶,此外再無其他首飾,瞧來還比一旁婢女素凈,臉上也只是略施薄粉而已。
然而這樣一身素雅裝扮卻掩不住她的氣勢,倒不是位居高位、雍容華貴之氣,而是其神色間自然散發出的一股英氣。鬚眉不讓、清麗脫俗,這位便是忻親王愛之若命的夫人柳絮了。
“薛總管,你去忙吧,這兒有小紅和小玉就行了。別管我了,我包管王爺不會責罰你的。”她微微笑道。說來說去,他還不是怕王爺怪罪。唉,都怪平珏個性太過嚴瑾,對下人又不苟言笑,難怪眾人對他又敬又怕。
好不容易支走盡忠職守的薛奇,柳絮這才吩咐婢女,“小紅,把湯端到大廳上吧,王爺也差不多回府了。”
“是,夫人。”小紅快手快腳的將湯盅移到瓷盤上,兩手端着,和小玉一左一右跟在柳絮後頭往大廳走去。
一路上,小紅一雙眼都沒敢離開手上那盅湯,就怕一個不小心灑出一滴來。這可是夫人一早忙了個把時辰的心血呀!叫什麼……什麼行屍走肉烏骨……不,是行屍走肉五行雞。嘖,名字聽來怪可怕的,不曉得夫人打哪學來這些希奇古怪的東西。不過像王爺、夫人這般武林中人,本來就見多識廣、本領高強。照她說,別說熬盅行屍走肉雞了,就算要叫死雞復活,對夫人來說應該也不是件難事。
在她胡思亂想當口,主僕兩也走到大廳了。果然,大廳內站着一名男子,二十七、八歲年紀,身形高大、氣宇軒昂,眉宇間頗具威嚴,正是剛練完功回府的忻親王言平珏。
原先略顯嚴肅的一張臉,在見到柳絮后立刻柔和許多,他迎上前問道:“上哪兒去了?我正要回房找你。”
她微笑道:“你最近練幻影指,此等功夫極為傷神耗氣,所以我特地熬雞湯給你補一補。”
“是啊,王爺,這是夫人親手煮的呢!她在廚房裏忙了好久,又加水又煽火的可辛苦了,您快趁熱嘗嘗。”小紅一邊將雞湯放到桌上一邊向王爺稟告。
她生性機伶,自小為婢看人臉色,早學會察言觀色,所以不似其他人害怕王爺知道此事後會加以責怪,她心裏清楚,王爺那麼疼愛夫人,知道夫人親自下廚為他熬湯,縱然不舍,但心頭必定有更多的歡喜。
那湯倒也爭氣,才一會兒,整個大廳里已是香味四溢,看來這位王爺夫人除了武功好外,廚藝也不差。
言平珏深吸一口氣,贊道:“好香!來,讓我瞧瞧你給我煮了什麼好湯?”他牽着柳絮走到桌子旁,兩人分別在桌旁兩張太師椅坐下。
“真香!”他又贊了一次,拿起湯匙在湯里攪了攪,發現裏頭儘是些珍貴藥材,說是雞湯卻沒看到雞肉的蹤影,“咦?不是雞湯嗎?怎麼我半點雞肉也沒瞧見。”
“你先喝一口再說。”她取過他手中的湯匙,舀了匙湯送進他嘴裏。“如何?”
“清潤爽口,甘甜不油膩……嗯,不過吞下后喉間隱隱有股苦味,這叫什麼雞啊?絮兒。”
不待柳絮回答,他又吃了一口。這可是他心愛娘子特地為他做的,別說如此美味可口,就算別人覺得難以入口,他吃起來也是山珍海味。
“這就對了,行屍走肉五行雞除了須用冬天孵化出的成雞熬煮外,還得加進屬性各為金、木、水、火、土的五種藥材。這湯特別之處就在這五種藥材能去骨化肉,將雞和藥性盡數溶入湯汁中,可是補身補氣的好東西呢!”
“湯是好喝,可要你這麼費工夫為我煮,我可捨不得,以後交給廚子們做就好了。”
柳絮瞧着言平珏愛憐的目光,還來不及回答,就聽到大廳後傳出一道清亮的聲音——
“廚子做的怎比得上娘子做的呢!”
說話間,一個蹦蹦跳跳的人影已來到兩人面前。有着一張削尖瓜子臉,上頭嵌着雙水汪汪大眼的女娃,瞧來大約十五、六歲年紀,雖然嬌俏,卻看得出稚氣未脫,一臉調皮。
她故意拉着柳絮的袖子撒嬌,“嫂嫂你偏心,為什麼我沒有雞湯喝?”可不等柳絮回話,她便又自問自答,“算了,反正我也吃不下。我一早啊,聽人家卿卿我我地說情話,全聽飽了。”
“英雄難過美人關”這句話說得真對,她那剛正不阿的大哥也只有在嫂嫂面前,才會這般柔情似水。
言平珏不理她的取笑,逕自對她道:“言兒,我上回跟你提過皇上要召你進宮陪皇后的事,你得記着,別再一聲不吭地離家出走。”
這被喚作言兒的小美人,自然就是忻親王府的小郡主了,芳名言平棋,她聽哥哥這麼說,吐吐舌頭不敢再說話。
唉,宮裏是挺好玩的,不過玩個三、兩天也夠了,要她待在裏頭十天半個月,不悶壞才怪!
此時,負責通報的門房匆匆忙忙走進大廳。
“啟稟王爺,皇上差人來報,要王爺即刻進宮。”
“哦?有沒有說什麼事?”
“啟稟王爺,沒有。”
言平珏微一沉吟,猜不到皇上急着找他所為何事。
柳絮和他心意相通,她識大體的起身催促,“不用猜了,待見到皇上即可分曉,趕快進宮去吧!”
※※※
皇宮
言平珏一走進皇上慣常於此召見臣子們商討國事的常德廳,便見御前帶刀總護衛邢笛及其手下宮、商兩人已在裏頭正同皇上談話。
他上前晉見,拱手行禮,“臣參見皇上。”
“免禮,朕跟你說過多少次,要你私下別這麼拘泥於君臣禮法,怎麼你至今還是墨守成規。”皇上搖搖頭,一臉不以為然。
原來兩年多前皇帝尚未登位之時,宮中即因親王、皇子爭奪帝位而生變,致使當今皇帝逃亡宮外,亦因此而結識了一干江湖人士,進而助其平敉內亂、奪回政權。其中和皇帝感情最深厚、在皇帝即位后仍輔其治國的就是分別以輕功、劍法、內力、點穴功夫獨步武林的四俠。
由於四俠名號太響,江湖人士言談間很難不提到他們,半是推祟,半是為了方便起見,便將他們的名字簡化,以各自的絕學稱之,故有“飛、笛、劍、書”稱號的出現。
言平珏即是“飛、笛、劍、書”中的飛,江湖上人稱言飛,一身輕功已至出神入化地步,無人能出其右。而邢笛即是四俠中的笛,本名邢子勁,為兵部尚書之子,其竹笛點穴、打暗器的功夫可謂獨步武林。
皇帝與四俠結識於困厄之中,患難見肝膽,雙方情誼自然非比尋常,皇帝亦一直視四俠為兄弟。
只是言平珏個性向來嚴謹,只聽得他道:“臣心感皇上器重,但禮法乃一國之根本,君臣之禮斷不能廢——”他話還沒完就被皇上打斷。
“好了、好了!”皇上無奈地道:“你這些話朕都會背了,隨便你吧!朕今日召你入宮,是有件事要你查查。子勁,你將那事始末說給平珏聽。”說著,他便走到金龍雕椅旁坐下。
一旁的邢笛面色凝重、雙手交叉胸前,他點點頭,“昨晚有個黑衣人潛入皇宮,自御書房裏偷走一張圖。”
言平珏大為驚訝,不過他訝異的並非是有人膽敢潛入皇宮,而是此人竟然能突破重重森嚴戒備,進入內苑的御書房。
再者,聽子勁語氣,他們並未捉到那個黑衣人……子勁年紀雖小他幾歲,但武功和他相去不遠,在武林上也是一等高手,那黑衣人能從他手中脫逃,莫非武功還在子勁之上?!若真如此,那麼那個偷兒便不會是無名之輩……
“識出那人的武功是哪門哪派了嗎?”如果有方向就好查了。
邢笛恨恨地道:“哼,根本沒同他交過手,別說哪門哪派,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唯一線索是那偷兒輕功很好,昨晚我追了五、六十里都追不上。”他身為御前帶刀總護衛,給人溜進皇宮偷走東西已是大大失職,最後居然還連人都給追丟了——這叫他臉要往哪裏擺,要怎麼跟皇上交代!
“那人輕功這麼好?”言平珏緊皺眉頭,思忖武林上有哪號人物輕功在子勁之上、又有進宮偷物的可能……“被偷的是什麼圖?”從失竊的東西來猜也許會有點頭緒。雖然只是張地圖,但放在御書房裏,就不會是尋常東西。
“皇宮建造圖。”邢笛難得正經八百,一臉嚴肅。這也難怪,皇宮遭竊可是大事,更何況現在情況敵暗我明。
他停了一會兒才又開口,顯然心中極為紛亂,“裏頭詳細繪製整座皇宮廳堂坐落地點及廊檐等安排,包括所有密室、暗道。”
這可糟糕!皇宮建造圖一旦落入歹人之手,整座皇宮便若門戶洞開任人來去,根本毫無防備之力。
此時,坐在金雕龍椅上的皇上補充道:“這座皇宮自建造完成至今,已有數百年歷史,其間雖有幾次整修重建,但都只是局部修繕而已。”
也就是說,現今皇宮裏所有的密室、暗道,仍是當初建造時的模樣。
言平珏邊琢磨邊道:“皇上,現在當務之急是加強皇宮防守兵力,保護皇上安全。對方偷走建造圖之目的,顯然是想利用此圖大舉侵入皇宮,對皇上不利。”
“嗯。”皇上點點頭,“方才我們討論,也是如此認為——”
邢笛一向不若言平珏般拘謹,皇上未說完他便插嘴,“現在各暗道入口我都已經派人防守,只是目前對方是誰、有多少人我們一點頭緒皆無,如果其是武林人士,我擔心尋常士兵不是他們對手。就拿昨晚那黑衣人來說,他身手如何雖然不知,但輕功已在我之上。”
那傢伙輕功那麼好,要想活逮他,自然得靠四俠之首、善長輕功的言飛了。
言平珏知道他的意思,點點頭道:“我知道了,今晚開始,我會同你待在宮裏,保護皇上安全。”
※※※
曲橋石徑,樓凹水榭;柳葉拂發,花香撲鼻。夏末午後,忻親王府後花園的景緻正美。一幅如畫的自然風光里,獨坐水榭長椅上的長發女子,無疑是畫中最生動的妝點。此刻,她手裏拿着一本書。正聚精會神地看着。
忻親王府上上下下沒人敢打擾柳絮看書的當口,言兒的貼身侍女雪燕居然悄聲走至她身後。只是她方踏上水榭,柳絮便若背後長眼般地開了口——
“有事嗎?我不是吩咐過不要打擾我。”她語調雖輕,卻隱約帶有詰問之意。
雪燕大約十七、八歲,卻不似同年紀婢女般怕事,她聽到柳絮詢問,反而加快腳步走上前,異常沉穩冷靜。要是其他小婢、小廝,怕不早嚇得連滾帶爬,速迷離去。
“雪燕是看夫人沒人伺候,想問問夫人有沒有什麼需要?”
“不用了。”她眼也沒抬,只是淡淡地道:“我遣開小紅、小玉她們,就是不想有人打擾。你下去吧!”這名侍女她素來不喜,總覺得她有些古怪……好比現在,她不跟在言兒身邊服侍,倒跑這兒來問她需要什麼。
雪燕似乎猜到她心裏所想,回答道:“方才尚書府少夫人來到府里,現下在郡主房裏跟郡主聊天,郡主叫我們外頭忙去,別凈待在她房裏。”
柳絮直到此時才抬起頭,心裏暗道眼前倒是個聰明丫環,可還真是古怪。經這些天觀察下來,她可以斷定這丫環刻意接近她,但為什麼呢?
她知道有些親王府因主子們的權位爭奪,而導致府中仆婢亦暗中較勁,爭找有歡有勢的主子。但忻親王府人口簡單,就只王爺、郡主和她三個主子而已,向來沒有這個問題,何況言兒待下人又不苛刻……不過與其說雪燕想接近討好她,倒不如說是監視窺探。
她並非沒察覺最近這些日子,雪燕的視線常跟着她轉,她只是不想把它當回事,這丫環若真有啥不軌行動,她柳絮還不看在眼裏哩!
“那郡主叫你別在房裏煩她,你便來煩我嘍?”她佯裝生氣,想看看她如何應對。
雪燕慌忙下跪,迭聲道:“雪燕不敢,請夫人原諒!雪燕是方才自郡主房裏出來,遇着小紅姊姊,她說夫人在花園裏看了個把時辰的書,想必茶都涼了,可是夫人又吩咐她們不得打擾。雪燕見小紅姊姊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才會自告奮勇說代她服侍夫人。”
她話說得又快又急,模樣看來十分害怕,似乎真擔心柳絮責罰。然而盯着地面的一雙眼,卻絲毫不露驚慌之色。
可惜柳絮並沒有看到。
她只是越來越好奇——這小丫環到底在玩什麼把戲?“你起來吧,我不怪你便是。”
她站起來,拍拍裙上塵土,乖巧地問:“夫人,那我幫您換杯熱茶?”
她擺擺手,“先別忙,我問你,你來王府多久了?”她進王府之時,雪燕就已是言兒的貼身侍女。
“回夫人,雪燕十五歲那年進王府,一直跟在郡主身邊,到現在已經三年了。”
柳絮稍一計算,發現那正是老王爺猝死,臨死之際將王位傳予義子言平珏之時……這麼巧?只是不知雪燕是在老王爺生前還是死後進王府的……柳絮心裏又多了幾個疑問。
她繼續問:“我瞧你聰明伶俐又識得字,當初怎麼會來王府當奴婢?”
“我爹是個秀才,小時候他教過我讀書認字,但後來我爹屢試不第,只能靠着幫人寫書信、春聯,掙點銀兩過日子;我娘又早死,爹一個人帶着我很辛苦,幾年下來,在外頭賒欠下不少銀子,我十五歲那年,錢莊的人上門討債,拿不到銀子便要捉我抵債,幸好拉扯間遇到老王爺,老王爺救了我,叫我進府里來服侍郡主。”
柳絮瞧她言辭懇切,但也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只得點點頭,結束這個話題,“你幫我喚小紅,要她沏壺茶來吧。”
“是,夫人。”雪燕欠了欠身,恭敬地退了下去。但臨走前,目光卻停留在柳絮手中的書上好一會兒。
這回,柳絮注意到了。
※※※
遣走了鬼鬼祟祟的雪燕,柳絮繼續坐在後花園裏看書,由於言平珏這一個月來都在宮裏保護皇上,以防有刺客對皇上不利,所以她趁空除了自己練功和教言兒武功外,便是將以前自己不屑學的毒經拿來翻看一番。
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就算自己不使毒,可他們在道上行走,加上平珏又是親王,樹大招風,還是小心一點為是。
突然間,她聽到一個非常細微的聲音,細微到恍若是葉子飄落的聲音,她微微一笑,察覺出有人自背後襲向她左肩頭,舉動既輕且緩。
她心中瞭然可並不急着出手,直到來人手指幾乎碰上她的衣裳,才兔起鶻落地以右掌拂開,順勢轉身站起面向偷者。那偷襲者連連進攻,瞬間兩人已交手十多招。柳絮因手上拿着本書,左手並不出招,右手也是只守不攻,但饒是如此,那偷襲者仍是連半根手指也碰不到她身上。
又交手了十多招后,偷襲者突然收手,大喊道:“哎喲!不玩了!嫂嫂你這麼厲害,打來打去都碰不到你,別說你肩頭,我連一根頭髮都摸不到!”
這偷襲者不是言兒還有誰,只見她現在正嘟着嘴坐在柳絮方才坐過的長椅上,似乎真是滿心不甘。
柳絮好笑地走到她身邊,“你學武不過幾年,我可是苦練了十四年,比你厲害一點點應該不為過吧?”
言兒聽她這麼說,原本翹得老高的一張嘴登時笑了開,她開心地摟着她,“嫂嫂我跟你開玩笑的,你是我師父啊,比我厲害是應該的,再說才不是一點點呢,是很多很多點,連大哥都打不過你。”
柳絮也坐下來,愛憐地摸摸她的頭,像個姊姊般寵溺地道:“你啊,就是一張嘴會說話。”
可經言兒這麼一提,兩年前她和平珏相識的情景頓時在她腦海中浮現。那時,平珏嚴峻猶勝今日,而她……
她搖搖頭,似乎想藉此揮去不愉快的過往。
“對啦,你不是同尚書府少夫人在房裏聊天嗎?怎麼跑這兒來?那位少夫人呢?”
“嫂嫂,你瞧瞧現在都什麼時辰了,芩姊姊早回去了。她來的時候,因為你剛吩咐小紅她們別打擾你,我想嫂嫂看書時跟練功也差不多,需要安靜,便要芩姊姊也別同你請安了。後來我覺得你該休息了,才會斗膽來偷襲你的,不然我哪敢吵你啊!”言兒嘰嘰咕咕地講着,一張嘴果然挺會說的。
她口中的芩姊姊便是兵部尚書之子、御前帶刀總護衛邢笛的新婚妻子谷青芩。谷青芩之前因為逃婚遇到了當時離家在外、喬裝成小乞兒的言兒,兩人遂總伴闖江湖,結為莫逆之交。
“你不敢來吵我,可你那貼身侍女倒敢。”
言兒歪着頭,似乎有些疑惑,“雪燕嗎?”見柳絮點頭,她又問:“她如何來吵嫂嫂了?”
柳絮將情形同她說了遍,只見言兒越聽表情越疑惑,“奇怪了,雪燕平常不是這樣的,她一向話少做事也很勤快,可都只做份內的事,並不會積極求表現或爭功啊……”她想了一會兒,才又說道:“不過她最近好像真有些不對勁,話比平時更少,常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她是怎麼進王府當你侍女的?”柳絮問道,想查證雪燕是否說謊。
言兒便將雪燕進王府的緣由說了遍,大致跟雪燕自己說的差不多。
“嗯,她也是這麼告訴我的。”柳絮心下琢磨,也許該試試那丫環會不會武功,雖然她看起來不像身懷武功的模樣,可若真是高手,要假扮也不是難事。
“嫂嫂,我去查一查吧?”言兒又興奮起來了,她是小孩子心性,哪兒有事就愛往哪兒鑽。
柳絮輕拍了她手背一下,“你這麼愛攪和,調皮搗蛋,難怪平珏老想要你進宮去跟皇後學禮儀。”
“才不呢,什麼調皮搗蛋,人家都誇我聰明慧黠——”
不待言兒說完,柳絮便闔上書站起來,並捏捏她小巧的鼻,調侃道:“走吧,聰明慧黠的祺郡主。”
兩人走下水榭的時候,柳絮還是不忘叮嚀一句,“你先別打草驚蛇,不過千萬要提高警覺,那丫環一定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