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學長,”資工系大一的學弟從黑沉沉的人工隧道里探頭出來,“確定只放三個燈?不會太暗了嗎?”

“圖上是這樣寫的。”汪懷瑋看着手上的設計圖,果定地點頭,“就三個。”

“當然只能放三個燈!”另一個一年級學弟道,“我還嫌阿德學長設計三個太多咧!鬼屋裏就應該都沒有燈才嚇人啊!”

“鬼屋裏沒有燈,連鬼都會撞到啦!而且學長根本搞錯了,我們是要過聖誕節,不是萬聖節,弄個鬼屋嚇得情侶都不敢進來,那我們園遊會還賺什麼?我看還是應該把這裏弄亮,‘愛情隧道’當然比‘鬧鬼隧道’好賺……”兩個男孩開始吵起來。

汪懷瑋則在聽到“情侶”兩字后,忍不住回頭看正站在場邊和學妹說話的女孩。

“是嗎?謝謝你們告訴我……”邢雙芸還沒說完,背在身後的雙手就被握住了。她回頭,朝汪懷瑋一笑。

“你跟她們在說什麼?”學妹們離開之後,汪懷瑋審視着她含笑的臉龐。

“沒什麼,有個學妹想修法律系當輔系,問我一些課程。”邢雙芸望着天邊漸沉的夕陽,“聽她們說,你們資工系博士班有個助教學姊,常常約你去喝下午茶。”

汪懷瑋一窒,“我從沒答應過!”

“我知道,學妹說你一直拒絕,但是美麗的學姊越挫越勇,甚至還跟着你到大學部旁聽。”

“可能她想溫習以前的課吧。”握着她的手緊了緊,“你知道我只跟你去喝下午茶,就算要和朋友出去,也會告訴你。”

“我知道。”他認真的口氣傳達出對她的重視,她淡淡一笑,“有個太優秀的男朋友,果然會有很多煩惱。”

汪懷瑋停步,“會讓你煩惱,表示我還做得不夠好!”

“不,你很好。”是她自己的信心還不夠,沒有安全感。忽然之間,生命中多了一個人陪着她哭,笑、快樂、煩惱,盡其所能的呵護她,如同他所承諾過的。可她卻覺得這幸福來得太突然,恍如虛幻的美夢,一朝醒來,一切都會回到沒有他的最初……那時要她如何承受?

“學長,燈裝好了!”一個學弟鑽出操場上的人工隧道,朝他喊著,“和你女朋友來走走看吧。”

“你去就好了。”天色漸暗,而操場周圍的燈還沒亮起,那紙板做成的人工隧道像條邪惡的大蛇,張開黑森森的大口準備吞噬所有人,教邢雙芸臉色微變。雖說己開始接受幽閉恐懼症的治療,但她不認為自己能負荷那烏漆抹黑的恐怖隧道。

“一起去吧。”汪懷瑋卻拉着她就往隧道走去,“我會陪着你。”

隧道里還沒佈置各種嚇人的機關,但所謂的三個“燈”只是三個小燈泡,在彎彎曲曲的隧道里轉幾個彎就沒了光亮,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好暗。”邢雙芸無法剋制自己的聲音不顫抖。

“是太暗了點。”汪懷瑋好幾次差點被貼着他走路的身子絆倒,索性停步,環住她,“還好嗎?”感覺到她點頭,卻仍在發抖,他嘆口氣,“對不起,我以為這裏面有燈,應該不會太暗。你閉上眼睛別看吧。”

“嗯。”她將頭枕在他肩上,汲取他冬陽般溫暖的氣息,恐懼很快就被驅走了。就這樣靜靜的依偎,什麼都不想,幸福的感覺卻不斷湧上來。只是個單純的擁抱,卻因為身邊是他,再簡單的一個接觸都是最甜蜜的經驗。她悄悄在他毛衣領印下一吻,“你真的會永遠在我身邊?”

“當然。”他答得毫不猶豫,微微收緊的手臂傳達著堅定。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你。”不記得從何時起,總是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尤其獨鍾她的笑顏,溫婉含蓄,唯有深深凝視着她時,會發現眼底那抹狡黠嘲弄的光,彷彿蘊藏着矛盾的秘密,吸引人探索。他於是不自覺追逐着她的一切,想要解開那個秘密,而在明了之前,卻已教她進駐自己的心,喜歡上這個不安的靈魂……

除了她之外,他不曾花這麼多心思去注意一個人,而太多太多的喜歡累積起來,已不單純只是喜歡……可從來沒說過的字眼無法輕易出口,吐只能藉由此刻貼合的身體、環衛着她的手臂,溫柔地傳遞最濃烈的情感。

“沒人對我說過這句話。”她眼眶微微濕潤,“沒人說過喜歡我。媽媽很少跟我講話,爸爸對我的感情是放在心裏的,阿姨到現在還是有點怕我,月月也和我不親……只有你,讓我知道自己不是沒人要的。”她抬起頭,在黑暗中辨識他模糊的輪廓,“你真的喜歡我?”

“要我發誓嗎?”他開玩笑地說著,一手把玩着她的髮絲。

“只有喜歡,沒有別的?我對你,似乎不只……喜歡……”

“你說什麼?”她聲音漸小,他聽不清楚,傾身向前,唇忽地碰上一片柔軟,輕輕一觸立即退開。

……有熟悉的薄荷味,是什麼?他愣了愣,剛想到自己一整天都沒吃薄荷糖,已被她推開。

“我想試著自己走完。”她後退幾步,“你先出去等我吧。”

“你可以嗎?”擔心立刻蓋過了他剛聯想到的旖旎。

“剛才有點怕,現在好多了。醫生說主動接觸恐懼的事物對治療也有幫助,我想試看看。”見他仍有些猶豫,她乾脆把他推出去。

等他的腳步聲消失在黑暗中,她才徐徐吐出一口氣,捧住自己發燙的雙頰。

沒想到自己竟然敢吻他……想吻他的念頭才起,加上他又靠得好近,近得她只需努力一公分就能完成這念頭,於是她……真的做了!下場是嘴裏薄荷糖的涼意,也擋不住臉上的燥熱,只好逼他出去,讓自己冷靜一下。他應該不知道吧?

但他一走,四壁的黑暗像收緊的網子,開始困住她。她深吸口氣,喃喃說著:“只是暗了點,沒事的。”醫生要她在開始恐慌之際,馬上往實際的方向想──黑暗不會吃人,她隨時可以離開,沒什麼好害怕的。

唯有面對,才能克服。“只是比較暗而已,沒事的……”她喃喃念著咒語,跨出腳步,循着方才汪懷瑋出去的方向走。

對母親的付出從沒有得到回報,母親永遠冷眼看她,像看着一個和她無關的小東西。她渴望從母親身上得到認同和關愛,母親卻給她無盡的疏離和冰冷,教她墜入近二十年的惡夢,以為一生再也無法掙脫……

呼吸開始不穩,腳步也踉蹌起來,咒語的上半句、顯然不足以支持她擺脫內心根深抵固的恐懼,她遂喃喃加入下半句,“他在,他會來找我的。只是比較暗而已,沒事的。有他在,他一定會來找我……”

直到遇見他──在她還無法相信任何人之前,是他先伸出手,即使她害怕傷害而抗拒著,他始終沒有離去,甚至對她許下永遠的承諾。

黑暗漫漫,而那一端,有他在等她。她終於願意正視心底渴望被愛的寂寞,是他允諾的“永遠”推了她一把,踏出自我的局限。

轉個彎,已近出口,暮色中可見他憂慮的臉龐在見到她后霍然明亮,喜悅地張開雙臂,背光的身形嵌在光亮中,像一幅世界上最美的畫。

她不自覺加快腳步,開始跑起來,毫無猶豫地衝出隧道,撲進他懷中。

“還好嗎?”汪懷瑋顧不得一旁學弟艷羨的目光,急着上下審視她。

“我很好。”她緊擁着他,深嗅着他身上陽光的氣息,耳語道:“我喜歡你。”

“我知道。”他目光轉柔,更摟緊她。

他帶來光明,他就是光明……無所不入的光啊,她還能逃到哪裏去呢?

“你要去南部?”

“這是獸醫系的傳統,獸醫系和南部一家大型動物醫院合作,每年都會讓大三的學生過去實習。”下了公車,汪懷瑋挽著邢雙萎,沿騎樓走着。

“要去多久?”

“三天。下禮拜五的課不上,搭車南下,禮拜天晚上再回來。”汪懷瑋看她一眼,“你也一起去吧。”

“我?”邢雙芸一怔,“我不是獸醫系的學生啊。”

“說是實習,其實只是觀摩,跟課堂上學到的理論相互印證,也算是一趟教學旅行。老師說想趁機帶朋友、家人去玩也可以,不過只限晚上的空閑時間,而且費用得自己負責。”他微笑,“就當你抽中了南台灣免費三日游,下禮拜五早上收拾好行李,和我一起去玩吧。”

他知道她缺乏安全感,所以想盡量陪在她身邊吧?祁雙芸心頭湧起幸福的暖意,卻搖了搖頭,“不了,你去就好。”

“為什麼?你有別的約會了?”他立刻一臉哀怨,語氣開始泛酸,“不會是和前天到你們繫上演講的那個律師學長吧?”

邢雙芸驚訝萬分,“你那天有去聽演講?”他若有出席,應該也看到她了呀,怎麼沒來找她?

“學校舉辦優秀校友回校演講的活動,我每一場都有去聽啊。你們那位學長,聽說是年收入上千萬的紅牌律師?他演講時還請你擔任引言人,不是嗎?”

“引言人本來是大四的學姊,但她那天臨時感冒失聲,所以找我代替。”呀,原來他吃醋了?她一笑,認真解釋,“不,我不和你去南部跟學長無關,因為我不是獸醫系的學生,去了只會讓你分心,而且我期末有個小論文要交,下禮拜得泡圖書館找資料呢。”

“不是學長約你去圖書館?”

“不是。”大概是演講結束后,律師學長和她多聊了幾句,感謝她臨時接下引言人的任務上讓演講順利進行,卻被他看見了。她微笑,悄聲耳語,“第一,學長有未婚妻了;第二,不管誰約我,我都不會答應的,因為我有你了啊。”忽然領悟,“你是在報復我之前懷疑你和學姊的事嗎?”

“說報復太嚴重了,我只是提出一點小小的抗議而己。”他悶聲說著,“你不相信我。”

“我若真的不相信你,就不會提出來跟你說了。”他顯然還是難以釋懷,她輕捏着他掌心,柔聲道:“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提了。”

“知道我為什麼從不告訴你,薄荷糖在哪裏買的嗎?”

“因為你怕我蛀牙?”

“不是這個原因。”他笑了,繼續拄前走,帶着她經過了幾個店鋪和住家。

這段路她走過許多次,因為“廣海盟”旗下的桌球場就在這條路上,她以前常搭公車來這裏枚阿美子,最近則是陪着懷瑋去他打工的動物醫院。

他過了街口,拉着她進了一家雜貨店。

店很小,賣的東西卻不少,擺放得很整齊,有一般商店賣的飲料、零食,也有蔬菜、雞蛋,是都市中已經很少見到的傳統雜貨店。

“小朋友,又來買糖果了?”店內只有一個滿頭銀髮的老太太,滿臉皺紋,看來至少有八十歲了,笑咪咪的面容很是和藹。不等汪懷瑋回答,她拿下架子上的塑膠罐,裏面滿滿裝著綠色薄荷糖。

“嗯,今天也買一百元。”他摸出皮夾,看了驚訝的邢雙芸一眼。

老太太抓出糖果秤重,又看了邢雙芸一眼,以肘推推汪懷瑋,悄聲問:“你妹妹?”

他搖頭。

“你常來買糖,是買給她吃的?”

見大男孩點了點頭,臉蛋微紅,老太太會意地笑了,又抓了一大把糖放進已秤過重的袋子裏,朝他眨眨眼,低聲笑着,“這些就免費送你。要好好對人家啊。”

臉色微紅地離開雜貨店后,邢雙芸頻頻回頭看。

“我沒想到你是在那家店買的。”她曾經過那家雜貨店無數次,卻從沒停下來過。

“高中時,我……第一次跟蹤你來這兒,就注意到那家店了。那時因為口渴,進去買飲料,看見架子上的薄荷糖似乎很好吃,就買了幾顆。”

“其實你可以告訴我店在哪裏,我自己來買就行了啊。”

“告訴你之後,你就不需要我了。”汪懷瑋微笑,低頭看着袋子裏一顆顆的綠色圓球,“你沒什麼特別的興趣或嗜好,我想不出要怎麼引起你的注意,好不容易發現你喜歡這種糖果,雖然店就在桌球場附近,我也不能告訴你,因為……你一旦知道了,就不必等著每回和我見面的時候,才拿到一、兩顆,也就不會……常常想到我。”

“所以你把找當成魚,放了餌釣我上鉤?”淚意又湧上眼眶,讓眼前靦腆而深情的臉龐有些模糊。不只她害怕,他也是呵,可他卻選擇了不變的付出與等待,若她始終不願接納他,那將傷他多深?

“我只是想在你我之間,至少保留住一條聯繫的線。”高二那天在他家廚房談過之後,她始終對他採取逃避的態度,多虧了這些小小的糖果,擔任他每次與她見面時的開場白,以甜味軟化了她的防備。

“現在又為什麼願意告訴我了?”

“因為你收下熊貓,讓它們在一起了啊。收下就不可以退回哦。”他環住她的腰,頑皮地眨眼,“可惜我找不到拿着薄荷糖的熊貓,只找到啃竹子的。”

她噗哧笑了,淚珠同時滾出眼眶,她以手背擦去,“真是的,我最近越來越愛哭了。”面對深情的眼神,她一時赧然,趕忙遮住自己的臉,“別看,我哭起來很醜。”

“不,”他拉開她的手,“沒人比你哭得更美了。”他只手捧住她臉龐,細細揩去淚痕,淚水與細緻如瓷的肌膚,溫熱地引發他一向含蓄的情感。

她微微一震,因為頰上溫柔撫觸的指忽然換成了唇,他輕輕吻去每一顆淚。她闔上眼,微顫地感受那細密而珍惜的吻,白睫毛緩移至頰上、唇畔……直到她嘗到意外的鹹味,剛意會到那是自己的淚,他溫軟的唇已覆上了她的。

他吻得很輕,雖青澀,卻像春天第一場雨絲般溫柔,千迴百轉地眷戀著。她試著回應,像一株冬眠許久的嫩芽,笨拙地抖開蜷曲的葉,終至完全舒展,沐浴在雨中……而後雨絲漸歇,陽光帶來暖意,誘人地邀請她敞開更多,她遂輕啟雙唇,讓那溫煦的暖意輕巧探入,漸轉為熾熱,教人心醉地糾纏……

一切漸漸平靜下來,她氣息不穩地睜開眼,眼前深邃的眼瞳如星子閃爍,“你……”才吐出一個字,他拇指卻拂過她的唇,抹去她言語的能力。

羞澀冒出了頭,將她白皙的容顏染成一片瑰紅,而他沙啞的嗓音則教她想找個地洞鑽──

“在鬼屋裏,你……吻了我,對吧?”嘗到她唇間涼涼的薄荷味,此刻他完全確定了。

“我……”她雙頰如火,想逃,無奈被他抱在懷裏,只能老實承詔,“你靠得好近,我只是想試看看,沒想到真的……以後不會了。”

他輕嘆,“我不是怪你主動啊。”心裏還滿高興她主動的,可他寶貴的初吻就這樣草率地在一條烏漆抹黑的隧道里獻出去,不甘心哪!幻想過浪漫晚餐、攜手散步,醞釀絕佳氣氛,結果一條未完工的鬼屋隧道就完成了一切!

“不然呢?”他似乎相當扼腕,讓她不解。

“嗯咳。”突如其來的輕咳打斷殘餘的旖旎氣氛,兩人同時轉頭,就見穿得一身黑的女孩站在兩公尺外。

“阿……阿美子……”邢雙芸吶吶無言,粉頰熱得要燒起來了。

“我不想打斷你們,不過我有事趕著走,正好被你們卡在這裏。”甘紗美語調平板,眼眸隱藏在墨鏡下,看不出情緒,“正好在這裏碰到你,省得我還要跑去學校找你。”從口袋裏摸出一個精緻的銀藍色短柄,雕有對稱的幾何花紋。

汪懷瑋皺眉,“那是什麼?”他不太喜歡這個黑道老大的女兒,一來覺得她戾氣很重,二來雙芸幾次遭遇到危險都是因為她,連帶地讓他不相信她給的東西。

甘紗美按住短柄一側,放開時短柄迅速展開,露出銳利的刀鋒。“是蝴蝶刀。”遞給邢雙芸。

她驚喜地道:“要送我?”

“我不能保護你,至少讓你可以保護自己。看在你兩次都保護了雙芸的份上,”甘紗美斜了一臉不苟同的汪懷瑋一眼,手再次伸進口袋,“這個送你。貝瑞塔隨身刀,鈦合金握柄,不到十五公分,很適合帶在身上。”

“我不需要。”汪懷瑋臉都快黑了。帶這種東西去學校,人家還以為他準備謀殺誰哩!

“送給你不是因為你需要,是讓你保護雙芸。本來想送你幾把槍,但我想你不會用,萬一走火傷到雙芸就糟了。”言下之意就是走火斃了他自己倒沒關係。甘紗美硬把刀塞到他手中,同時注意到他手上提的東西,“那是什麼?”

“薄荷糖。”邢雙芸接過袋子,抓了一把給好友。

“我知道是薄荷糖,是在附近的雜貨店買的吧?”

“嗯,剛剛去買的。”連阿美子也知道那家店,她怎麼從來沒注意到?

“你也吃?”甘紗美看着汪懷瑋剝開糖紙,墨鏡下的眼流露一抹詫異。

“不行嗎?這是我買的。”他鼓起雙頰,連塞了幾顆進口中。好好的旖旎氣氛被兩把刀割得七零八碎,要多吃點糖平衡一下。

他一連吃了好幾顆,直到嘴裏再也塞不下,才嚼著糖果斜了甘紗美一眼,顯然希望她趕快走,別打擾他們倆。

甘紗美看向邢雙芸,“你沒告訴他?”

她一瞼茫然,“什麼?”

“你忘了?有一天我們閑聊的時候,我告訴過你啊。”甘紗美自行剝了一顆糖,含進口中,上下掃了汪懷瑋一眼,“男人吃薄荷糖會陽萎,你不知道嗎?”

“來了。”汪笙聽到電鈴聲,跑去玄關開門,“哥、雙菩……”

“怎麼?”汪懷瑋注意到小妹臉色不對,隨即看見父親和魏胥列坐在客廳里。

“沒有啦。”汪笙絞着手,瞄了邢雙芸一眼,“他們……在談打官司的事。”

邢雙芸明白汪笙是怕她為難,淺淺一笑,“沒關係,我也差不多該回家了。”

“拉斐爾”與汪笙她男友的個人工作室正在打官司,她身為“拉斐爾”的大小姐,確實不適合待在這裏。

“既然來了,就進來坐一下吧。”汪父淡然道:“懷瑋,我下午讓傭人買了水果,放在冰箱裏,你去切一盤來。”

“我不餓。”察覺父親似乎有意將自己與邢雙芸隔離開來,汪懷瑋警覺地握住她的手,擋在她身前。

“誰問你餓不餓?家裏有客人,快去切水果來招待人家。”

“我……”看見小妹使了個眼色,暗示有她在,老爸絕不敢動邢雙芸一根寒毛。猶豫一下,又捏捏邢雙芸的手,汪懷瑋才走進廚房。

有汪家小公主護航,猶如免死金牌在身,老爸就是有通天本事,也抵擋不了最鍾愛的小女兒向他一瞪的打擊。

“這麼晚回來,和懷瑋去哪裏了?”一等兩個女孩坐下來,汪父立即針對邢雙芸發問,口氣盡量平和,表情也不敢猙獰,只有眼底藏着殺氣。

“懷瑋教授的朋友開的動物醫院收了一批流浪狗,我和他過去幫忙。”懷瑋始終沒讓父親知道他在獸醫院打工,她也幫著隱瞞。和他在一起,她早有心理準備,早晚要與不喜歡邢家人的汪父正面交鋒。此刻她坦然微笑,沒有絲毫畏懼。

“聽說你只修法律系,沒有修雙學位或輔系?”

“法律系的課不輕,我負擔不起太多的課。”

“就我所知,資工系的課也不輕吧?懷瑋卻沒跟你看齊,還是念了獸醫。”語氣隱隱有着挑釁。

“那是懷瑋比較聰明,才應付得了雙倍的課。”

“念是念了,以後能好好運用在公司上才有用。”好個丫頭,無視於他暗指她煽動兒子反抗親爹的語意,輕描淡寫一句讚美就把重點略過。怎麼他兒子就沒這麼機靈?

汪父暗暗扼腕,含蓄地又拋出一個尖銳的問題,“你既然是法律系學生,公司正在打官司,多少會去了解吧?”

魏胥列一逕不動聲色。

正打開那袋薄荷糖的汪笙則柳眉倒豎,似乎就要向父親發火。邢雙芸輕推她一下,示意她可以自己應付。

“我叔叔請了律師負責,我只是學生,懂得不多。”

“是懂得不多,還是不想懂太多?”見小女兒沒發作,汪父步步進逼。

“我目前以功課為重,沒有時間了解。如果汪伯伯想了解詳情的話,最近報紙上有很多報導寫得相當詳細,應該不需要我多作解釋。”

“聽說你們‘四境’內定你的堂哥為繼承人?”撇開兩家事業上的競爭不談,汪父其實頗欣賞這女孩,看似柔弱,內里卻相當強硬,並非三言兩語就被嚇倒的小角色,與他愛妻倒有幾分相似,不過當然比不上他心愛的老婆了。

至於他兒子就別提了,雖然不情願地接下公司,到公司實習、開會時倒很認真,員工們也很喜歡他,可惜親和力有餘,魄力、野心卻不足;公司在他手中雖不至於倒閉,恐怕也難有發展。除非有個賢內助,就像他和老婆聯手打拚一樣……

“這我就不知道了,總之不是由我決定。”邢雙芸沒忘了對方可是“四境”的總裁,焉能隨便透露自家機密?

“你父親是總裁,不過只有女兒,可能會把位子讓給你叔叔的兩個兒子吧?”兒子死心眼,一旦認定了一個女人就不會再改變,萬一──只是萬一──兒子娶了這女孩,也許會成為“四境”的得力人才,也許還能從她身上榨出一點‘拉斐爾’的內幕!

“吃糖果吃糖果!”汪笙看不下去老爸咄咄逼人的質問,剝了幾顆薄荷糖住老爸嘴裏塞。

汪父心裏算盤打得正響,笑咪咪吃了,不再多問。

“呃……”邢雙芸看着汪父一臉心滿意足的模樣,有些尷尬、“汪伯伯,你最好不要吃這種糖果。”

“我不能吃?這是懷瑋買的吧?我吃好幾年了,有什麼不能吃的?”怎麼,還沒過門就指使起他這個公公來了?何況是小女兒親手喂的,就算是胃片他也心甘情願吞個一打!哼哼,看來不能對這丫頭太好,免得日後爬到他老人家頭上來。

“不,阿笙可以吃,但是……”眼睜睜看着汪笙又餵了魏胥列一顆,邢雙芸知道自己該阻止的,卻只是想笑,認真道:“為了阿笙的幸福着想,你最好也別吃。”

魏胥列倒沒質問她有何用意,只是務實地看了糖果紙一眼,上頭標明的保存日期還沒過,味道嘗起來也沒什麼不對,也就不以為意。

汪笙自己也吃了一顆,才好奇地問:“為什麼我老爸不能吃?”

“水果來了。”擔心邢雙芸招架不住視邢家人為眼中釘的老爸,汪懷瑋匆匆切好水果端到客廳。一到茶几旁,就見父親和未來妹婿正在吃那袋薄荷糖,不禁大驚失色,“你們……”又看向邢雙芸,“你沒告訴他們不能吃?”

“為什麼不能吃?”汪父這下可生氣了,“兒子買的東西,當爸爸的竟然不能吃?!”不內子,一交女朋友心就偏了!

“不是啦……總之,其他東西都可以,就是薄荷糖不行啦!”如果在場的都是男人,他還能解釋,可旁邊還有一臉困惑的小妹和轉頭悶笑的邢雙芸,那兩個字他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再說,老爸要是知道這幾年他都拿這種東西孝敬他老人家,鐵定會讓他頭頂主機罰跪三天三夜。想了想,只能婉轉警告道:“爸,你跟媽如果想再幫我添個妹妹或弟弟,最好不要吃。”

“我就是要吃,不行嗎?”汪父完全是意氣用事,又塞了好幾顆進口中。

“那……好吧,你高興就好。”面對老爸的頑固,汪懷瑋著實無技可施,不過未來妹婿這邊可不能不提醒,事關他妹妹一生幸福哪!

附在魏胥列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就見他臉色一僵,唇邊肌肉動了下,深黑的眸子緩緩看了忍笑的邢雙芸一眼,隨即端來茶杯,不動聲色地把糖吐在杯子裏。

“喂,那是我的烏龍茶!”汪笙來不及搶救才喝了一口的茶,怒道:“你幹嘛把糖吐掉?上次你說好吃,我才拿給你吃的欸!”

“拜託你跟我爸解釋了。”把這項棘手任務交給魏胥列,汪懷瑋拉着邢雙芸逃到廚房。

“你相信阿美子說的?”邢雙芸從門縫窺看客廳里的三個人。

“老實說,我不是很相信。”聽起來不太像是有科學根據的說法。“但是……我拿給小齊吃過。”“效果”驚人哪!

“啊。”邢雙芸吃了一驚,“傳言中他的確是……可是,他的情況應該是心病的因素佔比較多吧?”

“可能吧。不過──”他從背後環住她,聲音細如蚊蚋,“我吃的比他們三個加起來還多好幾倍啊。”嗚嗚嗚嗚……

邢雙芸噴笑出來。

他抱怨道:“喂,這很嚴重耶,你還笑?”

“是很嚴重。不過,這是你未來老婆該煩惱的問題。”她笑着,試著鑽出他懷拖。

“哦?那你應該很煩惱才對。”他籀緊她的身子,在她髮際印下一吻,“真的不和我去南部?”

“下次再說吧。那篇小論文很重要,我一定得趕出來。”

“學長會陪你找資科嗎?”

“學長有他自己的工作,還要陪他的未婚妻,沒辦法把時間分給我。”她回過身心凝視他的眼,認真允諾,“除了交情比較好的朋友之外,我不會單獨和任何異性出去,相信我,好嗎?”

“好。那你也要相信我。”或許因為等待了太久,讓他們懸著的心一時還放不下來,讓他們都懷有不安,但為了最愛的彼此,他們都願意去克服、去相信對方的心。

“懷瑋!”汪父的怒吼聲從客廳傳來。

“糟糕,老爸知道了!”汪懷瑋大驚,連忙鎖上廚房的門。

“我也該回去了。”邢雙芸注後門走去。

汪懷瑋拉住她,“真的不跟我去?回來我再幫你寫那個小論文嘛。”

“不了。你還是好好去陪那些小動物,多學點經驗。我會利用這段時間找好資料,儘早完成論文,等你回來,我們再……一起去找外婆家。”

“真的?”他雙眼發亮。“不可以騙我!”

“騙你的話,我下輩子就投胎變成熊貓。”她嫣然一笑,退出汪家後門。

夜空裏,星光滿天。她抬起頭,深深吸了口氣,感受着山風帶來的寒意,以及四周樹木青草的氣味。

“媽,我有他了。”她喃喃道,望着星空深處,彷彿這樣就能與天上的母親對話。“我不再迷惑了。你或許不要我,但他要我,他對我說‘永遠’……我想我會過得很好,如果你曾經惦記過我,現在可以安心了。”邁開腳步,她朝自家屋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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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女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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