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花店和工作室的電話。」

一張紙片遞到面前,汪笙一楞,抬起頭,「雙芸……」

「昨天的事,我很抱歉。」邢雙芸在她身邊坐下。

「你不用道歉,那本來就不關你的事。」

天氣正好,牧羊犬在屋前草地上東嗅西聞,南風吹來,幾綹髮絲散落,遮住了視線,她卻沒動手撥開。

「我問過叔叔了,他說公司里有個新來的工程師,他們想幫他打知名度,所以才讓他挂名總設計師。我跟那工程師談過,其實他也不願意這樣。但這是公司的策略,他是到昨天的發表會上,才知道自己還是挂名。如今他己經遞出辭呈了。」

但是,傷害已經造成。

邢雙芸不確定這事對那位魏先生的打擊有多大,可光是眼前汪笙的模樣就讓她十足擔心,那秀氣的彎彎雙眉皺得好緊。

「這樣啊……」汪笙杏眼裏出現一抹希望的光,起身進屋,「那我去打電話。」

邢雙芸也跟着進入汪家屋子。

汪氏夫婦上班去了,客廳里沒其他人。汪笙拿起話筒,迅速按了紙片上的號碼,而牧羊犬跑進屋子,匍匐在小女主人腳邊。

「阿笙,我找到了!」爽朗的聲音突從樓上傳來,「快打開音響來聽吧……啊,雙芸你來了?」

邢雙芸朝他微笑,食指擱在唇上,示意不要打擾汪笙打電話。

汪懷瑋臉色一變,「她……打給魏胥列?」

邢雙芸點頭,隨即上前一步擋在汪笙身前,阻止汪懷瑋逼近。

「她怎麼會有電話號碼?」完了完了,老爸會把他海扁一頓的!

「我給的。」

汪懷瑋眼睛瞪得老大,幾乎就要掉出眼眶外,「你你……你給的?你這是要害死我嗎?」

「只是打個電話,有什麼關係?你如果真的為阿笙好,就應該帶她去找魏胥列,而不是幫着你爸把她盯得死死的。」

「我聽我爸的話,也不能算錯啊。」幫老爸,妹妹傷心;幫妹妹,自己傷心。兩面不是人,嗚。

「你爸太保護阿笙了,現在都什麼時代了,十八歲已經當媽的人大有人在,阿笙卻連談個戀愛都不行,你爸打算一輩子都把她關在家裏嗎?」

「-,你別拿你那一套教我小妹。」汪懷瑋難得正色,「她還很單純。」

「放心吧。」邢雙芸唇角輕揚,清秀的臉蛋漾出幾分邪氣,「我把阿笙當妹妹,不會讓她跟我一樣步入『歧途』的。你拿的是什麼?李玟的CD?」

「阿笙突然說想聽她的歌,還指定要聽「暗示」,我在那堆CD裏面找了好久才找到……」他見汪笙放下話筒,「阿笙……」

「沒找到人?」邢雙芸關心地問。

汪笙的眉皺得更緊了,「我,我想過去看看……」

「好啊。」邢雙芸瞄了汪懷瑋一眼,「我陪你去。」

「不……你幫我去看看。」哥哥的嘴錯愕地張得好大,瞬間教她想起了昨天他那副哀怨的臉,還有父親蒼老蠻橫、對着自己卻百依百順的臉,是不該再讓他們擔心了。

「那我們一起去,只要懷瑋不說,你爸不會知道的。」邢雙芸又斜了汪懷瑋一眼,「對不對,懷瑋?」

汪懷瑋嘴巴張得好大、好大,再大一點就可以把一顆棒球塞進去了。

她忍不住又問:「怎麼樣,你能不能保密?你這個做哥哥的總該有點擔當吧?」

邢雙芸挑釁的語氣、妹妹期待的神情、老爸凶神惡煞的臉孔……唉,是誰說,愛是最甜蜜的負擔?

「我有車。」他摸過電視機上的鑰匙,長嘆一聲,「坐我的車去吧。」

鐵門上,紅紙寫着大大的「出售」二字。

南風捲起地上的塵沙、紙屑,飛過三對錯愕的眼睛前。

「賣了……」汪笙杏眼一眨也不眨,連砂子飛進眼睛裏也毫無所覺。

「阿笙,你還好吧?」汪懷瑋抓住妹妹肩頭,緊張地問着。

她怎麼好象一瞬間被抽離了靈魂,眼神全然空洞?!

「只是要賣,還沒有賣掉。」邢雙芸仔細看了紅紙上寫的電話號碼,拿出手機來撥號,「這是他的手機嗎?打打看……」

「別怕、別怕,老哥就在這裏給你靠。」汪懷瑋扶着妹妹蹲下來,心疼地拍着她纖弱的背脊。見她眼神一徑空茫,似乎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麼,忍不住道:「阿笙,很難過的話,就哭吧。」

小妹的表情永遠是變化鮮明的,嘻笑怒罵,一天二十四小時,只要她醒着,總是有千變萬化的情緒洋溢在臉上,而各式各樣的笑容當然遠比哭來得多,可這次她離家又回來,這兩天幾乎都沒看到她的笑容。

「不會有人看到的,難過就哭吧。」他又道。

妹妹不愛哭,但也不會壓抑自己,平常有點不順心的事就會哭,而且哭過就算了,但現在卻是這副模樣,他實在很擔心。

「他為什麼要賣花店?和『拉斐爾』的合作既然沒有成功,為什麼還要賣花店?」

汪笙表情極度焦慮,眼睛裏沒有半點氤氳的水氣,幾乎可以聽到她大腦快速運作思考的聲音。

「喂?請問是魏先生嗎?」

汪笙一聽到電話撥通了,立刻跳到邢雙芸身邊。

「你姓文?那魏胥列呢?不,我不是汪笙,你……喂?喂?」她無奈地搖頭,「斷線了。」

之後重撥了幾次,再也無法接通。

沮喪不己的汪笙又蹲了下來。

邢雙芸和汪懷瑋相視一眼,現在也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汪懷瑋輕道:「阿笙,還是先回去吧。」

忽地,汪笙猛然站起,小臉上重現一絲希望光明。

「我想去一個地方。」

「哪裏?」

「公司。」

桌上分機響了,丘爾勤按下通話鍵,「誰?」

「經理,汪小姐找您。」

「汪笙?,請她進來。」

門一開,進來的少女立刻環顧室內,目光掠過他,沒有稍作停頓,確定只有他一人之後,才點點頭,算是招呼。

「怎麼會來?」丘爾勤示意門外的秘書泡咖啡。

汪笙坐下來,「我……剛好路過。進來看看。」

「要看也不是看我吧。」他一句話就戳破她別腳的謊言。

這話讓汪笙第一次在他面前臉紅了,「你……」

「有什麼事嗎?」能讓這個避他唯恐不及的少女主動踏進他的辦公室,一定是很嚴重的事。

汪笙吸口氣,鎮定地問:「魏胥列有來嗎?」

丘爾勤一怔,「他為什麼會來我這裏?」

「因為……」你們是大學同學,就算有過不愉快,那天下午應該也解開了部分心結,他碰上這麼大的困難,應該會找你商量。汪笙想着,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還是走吧,反正魏胥列似乎真的沒有來過這裏,「我──」

「一個月不見,你曬得很黑。」丘爾勤開口,正好切斷了她欲出口的話,「去墾丁玩嗎?」

「我……」

「還是在花店工作?」

汪笙幾乎驚跳起來,「你、你……」可惡,在這隻狐狸面前她一句話都說不好,「你怎麼知道?」

「你那天跟魏來公司,我雖然覺得跟着他的女孩身影很熟悉,但是你的皮膚實在太黑,所以當時並沒有認出來。而這兩天再看到你,還有你跟他說話的情形,不猜到也難。」他溫柔的眼閃過一抹落寞,但迅速又恢復笑意,「請安心坐在沙發上,經理室的沙發很安全,沒有針或圖釘,你可以好好坐着。」

汪笙暗罵自己沒用,只得拉拉衣-坐好,「我以為他會來。」

「-太看得起我了。」他唇邊浮起苦笑,「魏很好強、也很傲,從當年我和諦琳在一起時,我和他就決裂了,那天還是我們畢業之後頭一次見面。」

見她欲言又止,顯然想問詳情,他續道:「諦琳是我們那一屆的校花,魏追了她二年,終於在大四的時候和她在一起,可是沒多久就面臨到現實的考驗。」

「你說未來的出路?」

「對。」他讚賞地看她一眼,「魏有天分,但是不太認真念書,他寧願把時間拿去陪諦琳,功課只求能順利畢業就好。諦琳家境不好,但她一直很用功,想找個安定、收入又好的工作,也想覓得一個能讓她的未來有保障的對象。而我大學四年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

「嘩。」汪笙不禁小聲驚嘆。

丘爾勤笑了,「怎麼,看起來不像嗎?」

「那你怎麼會待在行銷部?」一點也不人盡其才。

「其實我大三就開始積極為未來鋪路,向多家公司推薦自己。大四的時候,幸運得到你父親的賞識,要我一畢業就進你們公司,初進來時的確在軟體部門,是這兩年才轉任到行銷部。諦琳知道我有不錯的前途,於是和魏分手,向我示好。」

秘書於此時恰巧送咖啡進來,中斷了談話。

待秘書離開,他接着又說:「原本我和魏交情不錯,也沒有要搶他女朋友的意思,只是那時候諦琳的說法是,他們已經分手,她當然可以跟我在一起。她那麼漂亮,能和校花走在一起,對於當時還念大學的我們來說,是很值得驕傲的事,我雖然考慮到魏的處境,最後還是答應了……」

「男人都這樣。」汪笙小聲說著,語調充滿嫌惡。

丘爾勤失笑,「你說得對,男人就是這樣,對美女的抵抗力很低,我承認我也是。要是早點知道他們分手的原因,我會拒絕她的,但是知道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失去魏這個朋友,是我一輩子最大的遺憾。他的自尊心很強,除非有一天成就更勝過我,否則是絕不會和我和解的。」

「我不懂。」她不是當事人,不能理解兩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翻臉到絕交地步的情況。更正確來說,為了朱諦琳這樣的女人而翻臉,根本就……很蠢。「就為了對方沒前途而分手,這不是很奇怪嗎?」

驀然驚覺,自己對魏胥列的了解好少,如今還得從他的朋友這裏聽到,她心中不免有些悵然。

「你從小就生長在富裕的家庭,不會懂一般人,特別是窮人,對錢有多渴望。」不是諷刺她,這是事實。

「我是不懂,只是……」汪笙望着自己張開的手掌,又緩緩握起,「像我,我只是想掌握一些東西,努力去做一些事,一旦把握住我真正想要的,就不放手。像現在……我不想放開他。

「他就是我想要的。也許朱姊最想要的不是他,所以他們後來分開了,可是我不會放手的,就算他一輩子都只有一間工作室和花店,我也想待在他身邊……」

當然,她不會自命清高地說,錢不算什麼,擁有愛情就勝過一切;也知道他只能勉強養活自己和一隻貓,跟他在一起得要自立自強,想來的確是不輕鬆,但心裏還是希望能永遠跟他在一起。

喜歡被他騎腳踏車載着穿越城市,習慣看他那副看盡世態炎涼的刻薄嘴臉,而最喜歡的,是他們一起送花、共同為一件事努力的感覺。

「缺錢,就當是拿來買這些愉快的時刻吧。」她輕聲自語着,「我畢竟還是樂天派的,雖然沒有深刻體會過睏乏的窘境,還是會很樂觀地看待一切……」

驀然發覺丘爾勤的目光還鎖在自己身上,她立刻紅了臉,嘿嘿傻笑,「好奇怪,我好象沒有主動跟你說過這麼多話。」看到他帶笑調侃的眼,只好又多笑幾聲。

「是沒有。」

他往汪家跑了一年,魏胥列卻只要一個月,就輕易獲取了她的芳心。丘爾勤深思地摩挲下巴,奇怪,他們兩個,好象老是在爭同一個女人?!

「你不喜歡我,當然也不會跟我有什麼話題可聊。」他說得理所當然。

「啊,你還記得我以前說過的話啊?!」雖然談話的氣氛不錯,汪笙頭皮還是有點麻。這人一定是專生下來克她的。

「你好象很怕我。」他溫和的眼眸照樣瞬間就看穿她。

「有嗎?」她一徑傻笑,臉頰都酸了,「我一直覺得你很厲害,每次都一下子就看出我在想什麼。你……」

「如何?」

「你是……全世界最厲害的狐狸。」她大膽說出對他的觀感。

丘爾勤朗聲笑了,「這算恭維嗎?」

「算是吧。」呵,好象在跟哥哥聊天一樣。

頭一次發現,狐狸……不不,丘爾勤開懷的笑聲其實和哥哥很像,沒什麼心機的感覺。

「我該回家了,如果他有來,或是他連絡你,拜託你告訴他,我在找他。」

「OK。」他應得乾脆,黑眼掠過一抹算計光芒,「我幫你的忙,你要怎麼謝我?」

「哦……」叫我爸給你加薪?不可能,老爸要是知道他幫這種忙,只會把他掃地出門……等等,他為何靠過來?「喂,你……」

他湊近薄薄的唇,距離她的只余半公分,她嚇呆了,當然楞住。

他露出邪氣的笑,「如果你跟魏分手,記得還有我等着你。」

「恐怕不行,我……我怕狐狸。」他果然是她命中的剋星啊!汪笙趕忙跳起,「我、我走了……」急忙奔出辦公室。

感情的事,不能用「搶」這個字來說,諦琳是心甘情願跟我在一起的,我無話可說,你應該也是。

還記得自己說過這段話。倘若改成:「感情的事,不能用『搶』這個字來說。阿笙是心甘情願跟你在一起的,你無話可說,我當然也是。」也很合理啊。

只是,心中還是有那麼一點痛。

丘爾勤輕輕嘆息說:「諦琳,你可以進來了。」

一直等在外面的女子移步入內,「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秘書送完咖啡出去,我剛好往門外一看,就看到你。」他回到辦公桌前,「偷聽我們的談話,有何感想?」

「她很單純。」

「未嘗不是好事。」

精明的女子面孔上有一絲酸澀妒意,其中還夾雜着刻意隱藏而難以察覺的淡淡悔意。

他繼而淺笑,「因為單純,所以她的眼睛只看見純粹的『人』,看不見附加的社會價值。你覺得她笨嗎?」

「如果你想問我是不是後悔當年離開他,我的答案是──一點也不。」看出他眼底的探詢,朱諦琳放下手裏的卷宗,綻開自信的笑容,「我從來都不追悔從前的事。老闆交代這些資料要你仔細看,明天的會照常兩點開。我走了。」

踏出經理室,掩上門,她垂頭注視着高跟鞋的鞋尖。

後悔無用,所以她向來不多想,尤其在那夜之後,她已經決定把過往放在心底最偏僻的角落。

只偶爾夜深人靜在身心俱疲之時,悄悄悼念那曾經總是無條件接納她的溫暖懷抱……

「阿笙,還不睡嗎?」汪眾萌身着睡衣,站在沙發旁,此時牆上的鐘正好走到十一點的位置。

「再等一下。」汪笙回頭看了父親一眼,又繼續盯着電視,「看完這個我就去睡。」

「那……」小水笙平常都會給他個晚安吻的,這兩天都沒有……看她意思,好象今天晚上也沒有。汪眾萌有點哀怨地說:「不要太晚睡啊。」

「嗯。」她只是點點頭。

他的小水笙是不是在怨恨他禁止她和魏胥列來往?這也是為她好啊,姓魏的人品還不確定是如何,多防着點總是不會錯的……汪麋萌才想着,突然一聲叫喚傳來──

「爸。」

他如逢大赦、感激涕零地回頭,「什麼事?」

「以後工作不要太累,你白頭髮好象又變多了。」她杏眼流露出溫婉的情感。

「啊,好、好……」女兒終究沒有忘記他啊。又見她小手往唇上輕按,-了個飛吻過來,笑咪咪的。

「祝好夢。」

「好、好……」沒有晚安吻,飛吻也是可以的。汪眾萌感動地捧着心往樓上走。

小水笙很不一樣了,不像以前那麼愛撒嬌、耍賴,但是在小地方上依然十足可愛而窩心,生這個女兒真比生一百個兒子還值得。

約莫一小時后──

「嗯……」汪笙揉揉越來越重的眼皮,朝電話看去,它始終靜靜的。

怎麼辦?好擔心他,他現在到底在哪裏、在做什麼?為什麼都不連絡她?

關了電視,她慢慢踱上樓。牧羊犬也隨她進了房間。

「我好想見他。」汪笙輕聲自語,一面換上睡衣,「如果你可以幫我找到他就好了,咕嚕……」見牧羊犬低嗚一聲,她忽然眼睛一亮,「對了,你是狗耶!」

她興沖沖地拿出黑框眼鏡給牧羊犬聞,「怎麼樣?有他的味道吧?」電影都這樣演的,狗鼻子無比靈敏,應該能找到他吧?

但是聞了半天,牧羊犬卻只是歪着頭,發出疑惑的嗚嗚聲。

「看來不行。」她泄氣地放下眼鏡,一咬牙,馬上脫掉睡衣、換上外出服,「我還是再去一趟花店吧,也許他現在在家了也說不定。」順手將眼鏡放進口袋裏,奔出房門。

家裏有三輛轎車,可她根本不會開車,而老哥那缺乏保養的摩托車她只騎過一、兩次,要走山路實在沒有把握……打開房門,赫然看到睡眼惺忪的哥哥就站在門外──

「哥?」夢遊啦?

「我載你去。」汪懷瑋打個呵欠,叮叮噹噹晃着手裏的鑰匙。

「你怎麼知道……」

「我起來喝水,剛好聽到你在房間裏自言自語,大聲到想當作沒聽見都不行。」他又打了個大呵欠,「要走就快,別讓爸發現了。」

「哥!」汪笙感動地躍上前摟住他。

「要感謝我的話,幫我跟爸多說點好話,叫他別逼我繼承公司就好……」好想睡,得快去快回。

「沒出車禍,真是萬幸。」停好車,汪懷瑋吁口氣,拔出車鑰匙。

早已下車的汪笙,拖着步伐慢慢走出自家車庫,始終跟着保護小女主人的牧羊犬一路尾隨着。

「阿笙,」他追上妹妹,「別難過,今天沒找到,明天我們還是可以再去一次,也許明天就會遇到他了。」

「嗯。」

他留意着妹妹失神的模樣,有些不舍,「進去吧。一點多了,你也該睡了。」

「好。」口裏應着,腳步卻在草地上停下來,「我吹一下風再進去。」

「不要太晚哦。」汪懷瑋朝牧羊犬看一眼,以嘴形道:好好保護她。

牧羊犬低咆一聲,擺出神勇的架式。

月光如水,在無雲的夜空裏,星星的光芒頓時失色不少。

邢家的窗戶沒有一點光亮,想來邢雙芸也已經入睡了。

汪笙出了會兒神,拿出黑框眼鏡把玩着,然後戴上,由於眼睛疲倦,戴上眼鏡更感壓迫,眼前一片模糊不清,她往四周張望一圈。

咦?她家的房子旁邊,怎麼好象有兩個大大的圓形……

驀然,有隻手搭上她的肩,同一瞬間,正在不遠樹下東聞西嗅的牧羊犬竟也猛地咆哮起來。

哥哥已經進屋了──她驚覺,右手扯住對方手腕,左手往後一抓,接着一使力,一個漂亮的過肩摔,將對方米袋似的甩到了前方。

重重的「砰」一響,伴隨着男人的悶哼──很……耳熟。

「咕嚕!」汪笙及時喝止正要撲上去的牧羊犬,抓掉眼鏡一看,果然沒錯,是魏胥列!

「你……」她楞楞站着,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再看看屋邊,那兩個圓形是腳踏車的車輪。

「幹得好。我騎上來這裏沒累死,也被你摔死。」魏胥列側過身,一手撫着背脊,疲憊地低聲呻吟,「你家都這樣歡迎客人的?啊……」

還未說完話,猛然撲進懷裏的身軀竟把他壓平在草地上,他只得放棄檢查哪裏骨頭斷了的念頭,任由她凌虐。

「你去哪裏了?為什麼都找不到你,為什麼花店要賣掉?你現在為什麼在這裏?」

她小小的拳頭猛捶他胸口,好……痛啊。

「輕一點,我會被你打死的。」他嘆口氣,已經累了一整天的身體,實在禁不起她這般「熱情招待」,「一次問一個問題,可以嗎?我只有一張嘴可以回答。」

「你很過分!」汪笙停下手,怒瞪着他,「我找了你一整天!為什麼都找不到你?你!」

話語-時消逝在他驀然貼上來的唇之中,他吻得很不溫柔二哎着、吮着,逼迫她鬆開牙關讓他探索,彷彿想藉著這樣的急切確定什麼似的……

這吻久得像沒有止境,等他終於滿足地放開她,她已經快缺氧暈過去了。

「……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汪笙紅着臉喘息着,雙手環胸,努力維持一臉兇相,卻沒注意到自己此時跨坐在他身上的姿勢有多曖昧。

「我去找律師,」他舔舔唇,「然後上『拉斐爾』興師問罪。他們那個冒名頂替的設計師已經辭職了,但『拉斐爾』還想找另一個人代替他,他們同意我和仲練『也』列名總設計師,但這還是違反原本的合約,所以告他們告定了。你找不到我,因為我整天都耗在律師和『拉斐爾』那裏。

「花店要賣,因為打官司需要錢,至於我為什麼在這裏,你知道嗎?我花了一個半小時騎腳踏車上山,又迷路了半小時,所以拖到現在才到。你家實在很難找。」他微微一笑,自認回答得很完整,「嗯,還有別的問題嗎?」

「反正我還是很生氣,」不能這麼快就原諒他!「你為什麼不打個電話給我?為什麼昨天下午轉頭就走?是『拉斐爾』對不起你,又不是我汪笙!我叫你你還不理我,-什麼-啊?!」

「阿笙,」他柔聲道:「你在哭嗎?」

「我沒有哭,我才不會為你這個爛人哭!」幾滴淚水滴在他襯衫上,她用力擦臉,「這……這是口水,我沒有哭!」

他忍住不笑,單肘支撐起上身,一手將她摟進懷裏,「我脾氣本來就不好,昨天氣昏頭,事情全都混亂了,我只想着要怎麼趕快解決,才會不小心忽略了你。我沒故意不理你,所以……你要哭就哭吧,要罵我也可以,我知道是我不好。」

「我只是擔心你。」她臉蛋藏在他肩窩,一片濕熱迅速蔓延開來,「你那時候眼神好冷淡,我害怕……」

「怕再也看不到我?」她很敏銳,竟看出他當時有結束與她的關係的念頭。他喃喃道:「你是該擔心。」

她霍然抬頭,臉頰上掛着晶瑩淚珠,「什麼?」

「『拉斐爾』的作法打亂了我的創業計畫,跟他們打官司也不一定會贏,這段時間錢仍會一直投資進去,換句話說,接下來的日子我會窮到極點,可能也沒時間陪你。你要看電影,沒錢;你想吃火鍋,沒錢,你過生日,我也沒禮物可送;你要約會,我們只能手牽手到法院去。」他又躺下來,懶懶道:「沒錢等於沒情調,你仔細想想吧。」

「夏天吃什麼火鍋?而且我沒那麼快過生日啊。」她揉揉眼,「你覺得我會在意這些?」

「你說呢?」他姿態有些懶散,炯炯的目光直視着她,銳利中帶有玩世不恭的嘲諷。

突地,「啪」地一響──

他兩邊佈滿玫瑰色紅斑的臉頰各浮起五爪印,紅上加紅。

他面部肌肉抽動了下,「你在打蚊子?」

「打你。」她一雙小手同時打上他的臉,還不敢太用力,但口氣可就凶了,「別把我當成那麼淺薄的人!我又不是為了看電影和生日禮物才跟你在一起的!」

「嘴上說不介意,事到臨頭,卻很難看得開。」

「那你還來做什麼?」汪笙火了,「反正對你而言,我跟朱姊沒有兩樣!」爬下他身子,坐在一旁。

數秒后,一雙臂膀自背後環住她,「我只是希望你跟我在一起不會後悔,而且一直很快樂。」

「我的快樂一向不是建築在物質享受上。」她怒道。

「但這段時間我不太能陪你,這是事實。萬一敗訴了……重點是,我會沒有錢作治療。也就是我依然會對你過敏,也許對你的家人也過敏,他們對於我這種病,能接受嗎?」他感到懷裏的身子僵了僵。

「不一定敗訴的。」

「事情總有萬一。」

汪笙沉默了很久,久到魏胥列以為她睡著了。

「……阿笙?」

「那又怎麼樣!」她忽然大叫,轉頭撲進他懷裏,「難道就為了這個萬一,我們就分手?這算什麼?未雨綢繆嗎?!」

「呃……」她今天真夠粗魯的,又把他撞倒在草地上。

「你覺得我對你的愛……很薄弱嗎?」就像朱諦琳那樣?「你覺得我會像朱姊一樣,棄你而去?」

「我沒這樣認為。只是你太年輕,有些現實的事情」

「不,你明明就是這樣認為。你有過一次不好的經驗,嚴重打擊自尊心,所以認為只要錢不夠,女人就會從你身邊溜走。」她趴在他胸口上,凝視他的眼,「真正有問題的人是你,你的自我肯定不夠,也就是信心不足,你這樣說,不過是為了將來的失敗先挖好一個躲藏的洞,根本是一個逃避問題的借口。」

「是嗎?」被說得這麼懦弱,他卻沒有動怒,只是玩味一笑,「我是這樣的,這一點我倒從來沒想過……」

「所以你給我好好努力!」她揪住他衣領,「不要亂想有的沒有的,等真的有『萬一』的時候,我們再一起解決,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你再-唆,我放狗咬你!」

「嗯。」不錯的威脅。牧羊犬始終在一旁虎視眈眈,黑色眼珠充滿嫉妒,相信它很樂意徹底執行小女主人的命令。「看來我的『理性勸退』失敗了。」

「我被寵壞很久了,什麼理性感性,都勸不了我。」她轉而嘻嘻一笑,小臉藏在他肩窩,「我現在賴定你了,你甩不掉我的。」

魏胥列輕道:「我就喜歡你這樣。」好象永遠也不會被什麼打倒。

他缺乏的就是這種果決勇敢,也許因為有過挫折,他的顧慮太多,對她也還抱持着一絲不信任。

或者如她所說的,是為自己預留後路?

為了將來終究會走到分手的那一天,不讓自己太痛苦,所以先替自己作好一個「她也是為了錢而離開我」的印象?

他怎會預設汪笙和朱諦琳相同?她們根本是不同的兩個人啊。

「你在想什麼?」汪笙好奇地盯着他。

「想-。」他輕給了她一吻。

她笑了,淘氣地說:「很好,你只能想我,不可以想別人,不然一樣放狗咬你。」

「你有狗,我有別的。」他一招手,這處樹上突然躍下一個黑影,優雅的四足動物。

「Basara?」汪笙驚喜,牧羊犬則全身長毛筆直豎立起來,低聲咆哮。

「它好象知道我要來找你,硬是跟來。」

虎斑貓緩慢踱來,驕傲又不屑地瞄了牧羊犬一眼,然後賴到汪笙身邊撒嬌,好似故意刺激對手般,在她身上磨蹭並喵嗚叫着。

「咕嚕你別凶,Basara是只好貓……嘎?」

一轉眼,只見咕嚕濕濕的狗鼻子已湊到魏胥列臉上,而他的反應是渾身僵住。

汪笙緊張地大叫:「咕嚕,不要靠過去!他會過敏……」

「沒關係,好象……還好。」只覺得濕濕涼涼的,沒什麼異感。不過狗舌頭親熱地舔上臉的時候,滿臉口水讓他皺了下眉,「你的狗在報復我的貓。」

「啊。」咕嚕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心機了?

他推開牧羊犬,也把虎斑貓拎到一旁,抱着她滾了一圈,將她壓在身下。「你真覺得去法院約會不錯?」

汪笙眨眨眼,「我沒去過,不知道。」

「裏面的人都很嚴肅,不可能像我們這樣躺在地上。」青草氣息混合著她身上芬芳,有種溫馨的味道,「當然也不能大聲聊天。」

「我猜也不能帶零食去吃?」

「那你還要去嗎?」

「那麼無聊啊。」她小臉像苦瓜一樣,用力抱住他頸子,「反正你去我就去。」

「記得千萬不要唱歌,你一唱我就敗訴……」抗議的言語淹沒在熨貼的唇之中。

一旁的貓和狗各自拉開架式,咆哮對立。

「還好你有叫我等在阿笙房間外,她果然去找魏胥列。」他的眼睛根本移不開,「嘩……又Kiss了耶……」

「放開我,讓我看!」被五花大綁在椅子上的父親大叫着,「嗚,阿笙,爸要去救你……」

「閉嘴別吵了。」母親和兒子擠在窗邊,一同欣賞屋外草地上的「風景」,「我要是連自己的女兒都不了解,還當什麼媽媽?哇,他們進展得這麼快啊。阿笙這丫頭,魅力跟我當年有得拚呢。」

「你跟爸也這樣?」

「你爸才沒魏胥列這麼自製,只『點到為止』。」她橫了丈夫一眼。

「難道你們婚前就……」

「老婆,不要教壞懷瑋!」

「幹嘛,你這老爸做的比說的快,卻不准我讓兒子知道?我偏要說、偏要說!」她附在兒子耳邊嘰哩咕嚕。

只聽得純情大男孩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我到現在連初吻都沒有……」

「老婆別鬧了,快點叫小水笙進來啊!」

「現在正是他們培養感情的好機會,幹嘛叫阿笙進來?懷瑋,趕快多看一下、多學幾招,你都上大三了,早該交女朋友了……」

月光下,草地上的人兒忘情相擁,沉醉在甜蜜的幸福之中。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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