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龍騰峰事件唯二的後果,一個是聶鄉魂總算被逼着開了金口,另一個是他終於不再整天困在南英翔的陰影中,因為他有了更大的麻煩。
想到杜瀛在山腳下的突兀舉動,就覺得氣血翻湧,渾身緊繃。那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心裏在想什麼?
對聶鄉魂而一言,揣測杜瀛的心思可是天下第一的難事,整整一晚徹夜難眠,還是想不通他肚裏打的主意。只知道一件事:他眼前是待在杜瀛的地盤上,而且孤立無援,要是杜瀛真的動着什麼歪腦筋,自己是決計抵擋不了,只能任人宰割。
他不是沒想過,以杜瀛的個性,八成又是鬧着玩,但他就是忍不住提心弔膽。
仔細回想他跟杜瀛自相識以來的種種,才發現這人真的有些古怪,對他的事關心得太過份了些;然而自己一顆心全系在南英翔身上,完全沒去在意。現在終於醒悟,卻已經把自己擺在非常不利的位置上。
經過那樣「精彩」的龍騰峰一游,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求死的意志真的淡了些,偏偏就在這時候,才赫然發現自己正跟只大老虎拴在一起。
忍不住又開始自怨自艾:為什麼這種時候,南英翔卻不在他身邊呢?明明說過要一輩子照顧他的啊!
雖然他滿心戒懼,杜瀛在那天之後倒沒有任何異狀,仍是一副正常(以他的標準而言)的模樣,也沒有再對他做出什麼奇怪的事。
果然只是在胡鬧嗎?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杜瀛要整他是易如反掌,唯今之計還是安份點好。
杜瀛看他似乎平靜了些,放寬了心邀他去釣魚。聶鄉魂倒是沒反對,二個人靜靜地坐在船上互不打擾,可以盡情地盯着湖面想心事,這種狀況對他此時的心情頗有平復作用。
只是,望着平靜的湖水,蔚藍的天空,在風中微微搖晃的樹枝,天地萬物皆是如川按詳寧謐,更感到自身的孤獨。想起以前跟他一起垂釣的人、不覺傷心欲絕,渾然不知此身何在。
杜瀛當然無法忍受被他這樣忽視:「我說,與其你悶着頭一個勁地想南老大,不如直接談談他的事,心裏舒坦些。」
聶鄉魂被他嚇了一跳,沒好氣地說:「談什麼?」
「比如說,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聶鄉魂沉默了一下,低聲道:「我第一次殺人,是在十五歲的時候。那時我在太原城外一戶有錢人家裏當小廝,那家的二少爺是個禽獸,動不動打罵我就算了,沒事還想對我動手動腳,每次都是我假裝有病才逃過。後來我實在受不了,趁着陪他出去巡視田地的時候,拿石塊把他砸死,扔進爛泥塘里。我本來還佈置了我的衣服碎片跟血跡,打算詐死逃走,讓人以為是土匪打劫,沒想到被另一個家丁撞見。雖然僥倖逃掉,但是所有的人也因此都知道兇手就是我。」
杜瀛長嘆:「原來你的運氣從以前就這麼背呀。還有,同樣的招數用這麼多次也不改改,太不長進了吧?」
聶鄉魂臉一沉:「你到底要不要聽?」
「要要要,二爺請說。」
「我沒地方逃,躲進了太原城裏,喬裝成小乞丐,在街上討飯。可是我白天不太敢出來,只能在晚上偷溜進酒樓的廚房裏找些剩飯。有一天夜裏,我又到一家客棧找吃的,正好南哥住在那客棧柴房裏,就給他遇上了。」
宿命的相逢呀,杜瀛心想。
「南哥不但把我藏起來不讓店主抓到,還給了我乾糧。我看他本事不錯,又一副悲天憫人的心腸,正好可以利用,就編了個故事,騙他我被主人陷害,官差跟主人都在追殺我。他果然信了,弄了女裝,叫我扮成他妹妹,帶着我離開太原府。」路上常遇到官兵盤查,甚至還有土匪攔路。每次我都存心拿他當擋箭牌,打算時機不對就自己一個人逃走,他卻總是誠心相待,拚命保護我的安全。最後我們還是給逮到了,南哥死命纏住官兵,一直叫我快逃。平常在這種時候,我早就溜之大吉了,那次卻是一步也跑不動,不曉得是為什麼。」
「我明白。」
「幸好,那時候遇到一個監察御史張鎬,是南霽雲的舊識,有了他出面,這事才擺平。但是南哥也因此發現,我才是真正的兇手,從頭到尾我都是在騙他。」說到此處,語聲哽住,腦中浮現南英翔當時的神情。
澄澈的雙眼圓睜,堅毅的唇微微張着,眼中充滿震驚、落寞和失望,看到這神情時一瞬間,聶鄉魂徹底領悟到,自己是個多麼差勁的大混蛋。
「南老大一定沒怪你吧?」
「沒有。他還把身上的錢全部塞給我,叫我好好保重。到了這地步,就是心腸再歹毒,我也……」
「頑石點頭了,是吧?」
「……我們結拜為兄弟,他保證照顧我一生,但是要我放棄報仇,好好地過日子。我們約好從此並肩作戰,建立一世功名,以後他當節度使,我作他的副使。我們兩個生生世世,永不分離……」說到這裏,聲音吵啞,已是細不可聞。
杜瀛苦笑:「看我們南老大平日客客氣氣,野心倒大得很。」
聶鄉魂瞪他:「什麼野心?這叫志氣!」
「可不是。不過要是志氣變成火氣,那就讓人吃不消了。」
「什麼意思?」
「你忘了他在鎮隆寺大發雷霆的事?」
汾州城陷落後,城裏的軍民大批地逃到城西鎮隆寺避難,寺里太小容不下這許多人,一大群難民在寺外紮營而居,景象好不凄慘。
身受重傷的南英翔在住持無礙大師的仔細照顧下,雖然脫離險境,但是斷掉的腿骨始終沒有復原,幾乎不能行走。身體的疼痛加上對前途的焦躁,素來極有教養的南英翔再也忍不住爆發開來。
「早知道死在城裏算了,拖着這副要死不活的臭皮囊有什麼用!」
聶鄉魂柔聲勸道:「南哥,你別著急,現在最重要就是放寬心好好休養。」
「放寬心?寬得了嗎?要是一輩子好不了怎麼辦?」
「不會的。況且,在那種情況下,能撿回一條命已是萬幸……」
南英翔怒喝:「萬幸個頭!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天下大亂哪!這種時候正是天下英雄精銳盡出,大顯身手的時機,像我們這種沒家世沒靠山的人,要出人頭地就得趁現在,我偏偏在大戰開打的第一天就變成個沒用的廢人,與其這樣,還不如讓安祿山的馬一腳踏死,心裏還痛快些!」
聶鄉魂面紅耳赤,倒不是因為南英翔罵他的關係,而是他這幾天心裏一直想着:要是能維持這樣也不錯,他跟南哥兩個人遠離戰場,遠離軍隊,一生一世留在這深山寺院裏安安靜靜地過日子。聽到南英翔這番話,再想到自己做的春秋大夢,當真是一頭冷水當頭澆下,不但慚愧,更是失望不已。
那時杜瀛也在旁邊,把那段話聽得一清二楚,心中的震撼久久無法平息。戰爭對他面言是一場緊張刺激的冒險,是男子漢的考驗;對南英翔面言,則是貧寒子弟的晉身之階。
畢竟人各有志,他也不好說什麼,只是看場面尷尬,連忙將聶鄉魂拖走,讓南英翔獨自靜一靜。
沒一會,聶鄉魂見南英翔掙扎着想站起來,顧不得他氣消了沒有,連忙過去扶他,帶着他到偏殿的院子裏休息。
南英翔躊躇了一陣,低聲道:「兄弟,大哥真是對不起你。」
聶鄉魂笑道:「你跟我還客氣什麼?」
「我先是拖累你整天照顧我,現在還沒事對你發脾氣,叫我怎麼能心安呢?」
「你再說,再說我真的生氣了。」
南英翔苦笑,伸出二隻手指輕輕順着聶鄉魂略帶憔悴的臉頰:「要是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聶鄉魂看着他滿溢柔情的雙眼,全身熱辣辣地燒了起來,只得趕快別開雙眼。
耳邊聽見南英翔說著:「這樣吧,我許你一個要求。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或者什麼事要我幫你辦,儘管提出來。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給你辦到。」
「那如果我要你幫我殺人放火呢?」
「當然是不行,還用說嗎?」
「那就不好玩了。」
「鄉魂——」
聶鄉魂笑道:「好啦好啦,我想想。」看着南英翔端正的面容,一股無法扼止的衝動湧上心頭。
就是現在了,他告訴自己。要向心上人表明自己的滿腔戀慕,現在是最好的時機。
長久以來,心中的願望只有一個:請你永遠不要離開我,永遠留在我身邊。不是以兄弟的身份,而是唯一的,最親密的伴侶。
顫抖着正要開口,一陣哀傷凄涼的笛聲流進耳中,南英翔立刻將頭轉向聲音的方向:「是誰在吹笛?」
「不知道,大概是廟裏的和尚。」聶鄉魂想將他的注意轉回原來的話題:「你剛剛說……」
可惜他的努力徒勞無功:「扶我去看看好嗎?」
「……好。」
寺外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的老弱傷殘蜷縮着席地而睡,溫暖的角落全被佔滿了,而照不到陽光的樹下,只有兩個人。
一個看來只有五六歲的小孩躺在地上,骨瘦如柴,臉上沒半分血色,顯然病得很重。一個女子坐在他身旁吹着笛子,一頭亂髮蓋住了大半張臉,但看得出還很年輕。
小孩的胸口微微起伏着,但隨即越來越弱,最後終於完全不動了。吹笛女子放下笛子,伸手抹眼淚。
看了這心酸的一幕,聶鄉魂多少有些動容,但是當他一轉頭,看見南英翔正用近乎發痴的眼神看着那女子,頓時心中一緊:不妙了!
「阿鄉,阿鄉,冷靜點,船會翻!」
回過神來,聶鄉魂發現自己正用力捶着船緣,震得船直晃。
他咬着牙,從齒縫間發出低泣似的聲音:「切忌往西……」
「什麼?」
「在汾州的時候,有個算命的叫我絕對不能往西走,否則我跟南哥就會分開。」
「那你往西了沒有?」
「你說呢?是誰叫我去城西鎮隆寺的?」
杜瀛這才想起,鎮隆寺正是南英翔跟崔慈心相遇的地方。
「喂喂,這不能怪我啊。我師兄就要把寺院蓋在城西,我又有什麼辦法?而且那種時候也只有我師兄救得了南老大。」
聶鄉魂低着頭,一句話也沒說。
不能怪他。只要稍微有點良知的人,都曉得絕對不能怪杜瀛。要不是杜瀛,他聶鄉魂跟南英翔早就一命嗚呼了。
只是,明知前方是死路,仍不得不踏上去的怨氣,要向誰去訴冤呢?
杜瀛嘆道:「照這樣看來,會走到這副田地也是命中注定的事,你還是看開點吧!」
聶鄉魂仍在嘴硬:「那可不一定。也許南哥對那女人根本不是真心的,只是為了傳宗接代而已。你不是也說了,女人最強的就是肚裏能生出孩子嗎?」
杜瀛毫不客氣地戳破他的白日夢:「如果真是這樣,他又何必跟個妓女攪和?直接回去娶那個什麼小妖不就得了。」
「小『瑤』。」
「又不是你未婚妻,記那麼清楚幹什麼?」見聶鄉魂冷哼,杜瀛又說:「你幹嘛老當把我當敵人?別說你不懂,我也搞不清楚啊。怎麼會有人眼光那麼差,偏偏就去看上那個崔豬心……」
聶鄉魂雖然心情惡劣,聽見「崔豬心」三字,還是噗哧笑了出來。
杜瀛看見他笑,不禁征了一下。就他記憶所及,從來沒見聶鄉魂笑過。因為他的笑容向來只留給南英翔,閑雜人等是看不到的。那張永遠板得死緊的臉一旦笑開,竟是比冬陽還要耀眼。他心中再次確認了一件事:南英翔真的是非常、非常沒有眼光。
正想開口諂媚聶二爺二句,轉眼瞥到他的釣竿:「喂,魚啊,魚啊!上勾了!」
聶鄉魂跳了起來,二人連忙合力收線,奮戰許久終於拉上一條大魚。由於過份雀躍,險些把船翻掉。
當晚聶鄉魂大顯身手,煮了一桌大菜,兩人吃得差點走不動,着實過癮極了。聶鄉魂原本滿腔的抑鬱,也減輕了不少。
只是,魚不是每天都釣得到,愉快的日子也不是每天都能繼續,這是人生的真理。
某夜,躺在床上,樹林中的蟬鳴此起彼落,充滿歡快喜悅,竟還帶着幾分風流旖旎——說得難聽點是淫蕩——聽久了,焦躁與空虛的薄霧忽然從胸中升起,開始在血管中沸騰。忍不住全身上下如針扎般的怨憤,聶鄉魂爬起來開始摧殘屋內所有看得到的東西,頓時整間水榭中碰撞碎裂聲不絕於耳,隔壁房間的杜瀛當然也別想睡了。
「你是在幹什麼,三更半夜發瘋啊?」
「放我出去!我要回雍丘!」
「回去做什麼,當南霽雲的箭靶子嗎?」
「這是我的事,總之那兩個人休想安心成親!」
「我說過,等你改過自新之後自然放你回去。以你這副德性,我看再等一百年吧。」
「怎樣才算改過自新?」
「簡單。以你父母的名義發誓,絕對不再找南老大跟崔慈心的麻煩,而且再也不跟安祿山的走狗勾搭;最重要的是,等南老大生了孩子,你還會當個好叔叔照顧他們一世。」
「放屁!」
「那你就安心在這裏作客吧。」
「你為什麼老愛管我的閑事?到底對你有什麼好處?」
「你巴結安祿山又有什麼好處?」
「識時務者馬俊傑,你懂不懂?」
「良禽擇木而棲,你懂不懂?今天如果是郭子儀、李光弼這樣的真英雄造反,我不但不欄你,還會拉着你去投效。安祿山不過是個土匪強盜,你跟他攪和,就不怕污了你楊家的名頭嗎?」
當時名將郭子儀是朔方節度使,自安祿山起兵后,唐軍是節節敗退,只有他連戰皆捷,之後並推薦得力部屬李光弼擔任何東節度使,同樣是戰績彪炳,功勞蓋世,總算替潰不成軍的官兵掙回一點面子,不但燕軍聞風喪膽,全天下不分貴族庶民都對他們二人敬若天神。
「造反就是造反,有什麼差別?」
「百姓何辜啊!」
「百姓何辜?哈哈!」聶鄉魂臉上浮現一個扭曲的笑,將他秀麗的臉切割成一張猙獰的面具:「可不是嗎!當我們家人被流放嶺南的時候,一路上你那些無辜的老百姓一個個只會站在路邊恥笑我們,他們養的那群天真無邪又可愛的小孩,還會比賽拿石頭扔我們,旁邊的大人沒一個出來阻止,真是好清白好無辜啊!」
「那只是有些人教養不好,不熊概而論……」
「不是『有些人』,是全部!我從小到大看到的全是那些骯髒嘴臉!他們全是李隆基的走狗,每年納貢供宮裏那群人渣吃喝玩樂,把他們全捧上了天,只為了自己的溫飽。沒人在乎李隆基是怎麼的無恥下流,也沒有人會去同情那些冤死的人,他們只知道皇帝往東,他們就不敢往西。既然如此,皇帝跳河的時候,百姓自然也得跟着去餵魚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冷笑一聲:「自己甘願給豬下跪,就活該給豬屎淋頭!全是他們自我的!懂不懂?」
杜瀛張着嘴看了他半天,這才開口:「阿鄉,我現在才發現你講話真犀利欸!改天應該把這話寫成字畫裱起來,掛在門口當你的傳家寶訓……」
聶鄉魂氣得險些崩斷血管:「別把人當傻瓜!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我不但有聽,還佩服得五體投地咧!可是你忘了最重要的事:不管你使再多手段,再怎麼吵鬧,南老大從頭到尾心裏根本沒有你!你為什麼就是想不通呢?」
聶鄉魂衝口而出:「他吻了我!」
杜瀛睜大了眼:「真的假的?」
聶鄉魂滿臉通紅,淚水在眼眶中滾,咬着牙:「我再無恥下流,也編不出這種謊來!」
「什麼時候?」
「我受傷住軍醫廬的時候。」
「在他認識崔慈心以後。」
「廢話!」
「那你有沒有問他為什麼?」
「有啊。」聶鄉魂舉手假裝揉額頭,其實是在擦眼淚:「他說:『我是在喂葯啊!』」偏一出口,忍不住低下頭後悔自己的多嘴。對杜瀛說這麼多做什麼?他一定只會覺得是自己自作多情,亂髮花癲吧?
然而他一直沒聽到杜瀛的聲音,正要抬頭,忽然一道溫暖從後面覆蓋上來,杜瀛伸手繞過他的肩,將他的頭輕輕按在自己肩上。聶鄉魂大大吃了一驚,長久以來即便是南英翔,也不曾對他做過這種曖昧的舉動。還沒反應過來,只聽得杜瀛在他耳邊輕聲說:「你受委屈了。」
聶鄉魂回過神來,一把將他推開:「你幹什麼啦!」
他眼中仍泛着水光,襯着雙頰的緋紅,顯得更加嬌艷。杜瀛在瞬間忽然感到體溫升高,喉嚨也有些發乾,深吸了幾口氣才恢復原本調笑的口氣:「我在安慰你啊。」
「……安個頭……」
杜瀛苦笑一聲:「沒事了,回去睡吧。」說著,頭也不回地閃進自己房裏去了。
聶鄉魂怔怔地關上房門,緊抱着膝蓋坐在一地狼籍中,眼淚像泉水一樣驟然湧出。實在不敢相信,原本有如排山倒海的怒氣,居然如此輕而易舉地就土崩瓦解,連帶着也將他硬擠出來的氣勢給拖垮了。他只能像個融化的糖人似地癱在地上,手腳發軟,眼淚怎麼也止不住,只差沒將全身血肉一起流出來。他頓時覺得腦中一片空白,雖然是盛夏的夜晚,他還是覺得好冷,好冷。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另一間房裏的杜瀛也是輾轉難眠。
他當初信心滿滿,以為聶鄉魂只是孩子氣不懂事,才會如此任性妄為,只要將他帶離是非之地,假以時日,他一定有辦法好好矯正他的劣根性。然而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聶鄉魂心中的黑暗,不是那麼容易解開的。
他雖然自幼家中貧苦,倒也不曾挨餓受凍;雖然父母忙於生計,無暇照顧他,大姐卻對他全心疼愛。再加上年僅八歲就蒙武林宗師廣文和尚收入門下,在龍池山上,師兄弟們個個都是開朗正直之輩,大家和樂融融地一塊長大,感情有如手足;學成之後,憑着龍池派弟子的身分,江湖中人也是個個讓他三分,可謂一生順遂,從未受過風雨摧折。雖然近年來遇到了一些不如意,他仍然認為人只要心胸開闊一些,不要自尋煩惱,就一定有活路可走。現在窺見聶鄉魂深沉晦暗的過去,和他扭曲偏執的心思,除了大大不以為然外,更是困惑不已。
對一個從小不曾見過一張和善臉孔的人,要如何教他以家國為念?況且現在連唯一能安撫他的南英翔都棄他而去,又該如何去開導他呢?
如果問他,是否感到有些無力?一定會被他強烈否認。怎麼可能會有他杜大俠辦不到的事?況且對方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小子,想讓他認輸,還早着呢!只是他自己心裏明白,在聶鄉魂面前保持冷靜是越來越難了。以前不管聶鄉魂再怎麼激動怒罵,他都能嘻笑自若地回應,最近幾天卻覺得心情越來越浮躁,跟聶鄉魂相處越久,就越急着想逼他開竅。而今晚跟聶鄉魂一番談話,讓他察覺到以往沒注意到的事實,心悄更加惡劣。
為什麼會這樣?是因為兩個人關在谷里太悶了,還是他耐性真的快用完了?
也許是因為,他原本那種事不關己的悠哉,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這正是他不幸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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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件事我想跟你說。雖然說出來很失禮,但是這麼重要的事不講不行。」
早上醒來的時候,杜瀛早就不知跑到哪裏去,等他做完早飯才滿頭大汗地回來,見了他劈頭就是這句沒頭沒腦的話。
聶鄉魂冷哼一聲。他杜大俠想說話的時候,誰有那本事叫他閉嘴?
「老實說,你的眼睛腫得像鴨蛋一樣。」
廢話!聶鄉魂險些破口大罵。哭了一整晚,眼睛早就腫得只剩一條縫,都快看不見東西了。不過他並沒有開口,只是低頭吃他的早飯。
他決定了,再也不要輕易被杜瀛影響。當他心如死灰,打算徹底封合自己的時候,全是杜瀛使那種賤招把他氣得亂跳;而當他真的情緒激昂的時候,卻又被杜瀛三言兩語卸去了鬥志,越想越覺得自已真是沒出息透頂了。
我可不是你的玩物!他憤憤地想着。
「哎呀,好香的飯菜!我真是幸福,能天天嘗到聶二爺的手藝。」
聶鄉魂不由自主地臉一紅,對呀,我幹嘛幫他作飯?作我自己吃的就行了啊!
真的是越來越沒出息了……
杜瀛完全沒注意到對方正陷入自我嫌惡中,高高興興地扒了幾口飯又開口了:「對了,我帶了好東西回來哦。」不等聶鄉魂反應,將一件物事遞到他面前。
聶鄉魂眯起了眼仔細看,那是支約三寸長,金色的銅製龍爪,當初杜瀛帶他進這座山谷時,就是用這玩意兒打開山門。正想回嘴說這東西他早看過時,腦中忽然一閃:不對,上次看到的龍爪是張開的,眼前這支卻抓着一顆龍珠。這是出口的鑰匙!
直覺地伸手要去奪,卻早被杜瀛收了回去,掛在手上晃啊晃地:「既然你不肯發誓,那我們換個方法。只要你能從我手上搶到這支鑰匙,我就帶你出去,如何?」
聶鄉魂昨晚被澆熄的怒火再度燃起,總算強忍着沒發作,重重哼了一聲便開始收碗盤,低着頭硬是不看杜瀛。
「怎麼?這不是個好機會嗎?為什麼不吭聲?」
「……」不理他,不理他,就是不理他!
「哦,你該不會是打算跟我一輩子在這裏長相廝守,不想走了吧?」
聶鄉魂把碗盤重重往桌上一摜,怒喝:「你什麼意思?明知我一定搶不到,還故意拿那種東西逗我?拿人戲耍也要有個限度!」
不知何故,他覺得杜瀛臉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但那一定是自己眼力還沒恢復的關係,因為杜瀛馬上又恢復了原狀。
「哎呀呀,男子漢大丈夫,這麼一點小事就生氣,你可真是纖細啊。」
「什麼……」
「你老是這樣,一遇到事情就怨天尤人,自己從來不好好努力,連試一試都不肯。你怎麼知道你一定搶不到?今天搶不到還有明天,明天搶不到後天再來,今年搶不到還有明年;你才十九歲,就這樣死氣沉沉,整天嘮嘮叼叼,活像個老太婆,我看我以後改叫你聶婆婆算了,老實說連我奶奶也比你……」
話還沒說完,聶鄉魂已猛然向他撲去,右手成爪襲向他手上的龍爪鑰匙,然而就如預料中的,撲了個空。聶鄉魂不死心,一反手又繼續進攻,但使盡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是連杜瀛的袖子都碰不着。杜瀛坐在原位,只靠上半身跟手臂移動躲閃聶鄉魂的攻勢,一面還悠哉悠哉地發表評論:
「你這樣不行啦,動作太大,只是浪費力氣。貓抓老鼠都比你麻利多了。」
「不對不對,這種時候應該用手刀切我手腕,再翻過來抓我……」
「唉,你光靠軍隊裏學的那套不夠啦,除非學會我們龍池派的摘星擒雲手。怎麼樣,要不要拜我為師啊?」
聶鄉魂氣得眼前發黑,原本已不甚清楚的視線更是一片模糊,他完全沒聽見杜瀛的話,只是徒勞無功地追逐着被杜瀛拋來拋去的鑰匙。一個不小心重心不穩,整個人摔在杜瀛懷裏,連帶地將杜瀛壓倒在地上。
聶鄉魂連忙掙扎爬起,沒想到杜瀛卻伸手一把將他拉回自己懷裏。聶鄉魂趴在他身上,羞得六神無主,用力撐起上身:「你幹什麼啦!」
然而他一抬眼,才發現眼下的姿勢有多曖昧:他整個人貼在杜瀛身上,兩張臉距離不到二寸,呼出的氣都會噴到對方臉上。聶鄉魂尷尬得全身僵硬,一時不敢再動彈。
其實杜瀛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他在幹什麼,被撲倒時自己也嚇了一跳,再看聶鄉魂慌慌張張的樣子,不由自主地玩心大起,硬是拉住他不放。而此時才注意到,他從來沒有這麼靠近地看聶鄉魂。
漲紅的臉孔,浮腫的眼皮,眼中佈滿血絲,下頷還有些沒刮乾淨的鬍渣,這樣的臉怎麼也說不上賞心悅目,但杜瀛卻像是鬼迷了心竅似地,雙眼盯着他就是放不開,忽然胸中氣血翻湧,情不自禁地一抬頭,朝聶鄉魂臉頰上吻了下去。
聶鄉魂倒抽一口氣,使出全身力氣掙脫,跳了起來:「你到底在幹什麼!」
「呃……」杜瀛抓抓頭:「一時忘情,不好意思哦!」不過他的表情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的模樣。
「你不要臉!趁人之危!」聶鄉魂捂着臉,對着他大吼。
「唉,親一下而已,那麼激動做什麼?就當我跟你開個玩笑嘛。」
開玩笑?做這種事只是開玩笑?強烈的羞辱和憤怒將聶鄉魂眼前通成一片通紅。
「你去死!」擠出全身力氣大吼一聲,轉身衝進了房裏。
杜瀛長嘆一聲,不得不承認自己過火了些。他並不後悔吻聶鄉魂,不過以聶鄉魂目前的狀況,真的是不要太逼他比較好;於是他懷着滿心歉疚來到聶鄉魂門口,好聲好氣地陪不是,可是說了半天,房內的聶鄉魂仍是沒有半點反應,他的火氣慢慢地也上來了。
他一大早就跑到樹林裏跟那些麻煩的機關纏鬥,把自己累得半死,就是為了拿到鑰匙,找點事給聶鄉魂做,好轉移他的注意力,免得他整日胡思亂想,又多添傷心。這樣一番好意,聶鄉魂卻全不領情,還說自己是存心戲要他;而自己吻他只不過是一時動情,也沒什麼惡意,事後又這樣誠心誠意道歉,聶鄉魂居然還是不甩他,難道還要他下跪哀求不成?既然他得理不饒人,杜瀛男子漢大丈夫,何必對他如此低聲下氣?
主意既定,他也不再理會房裏的人,逕自去沐浴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