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深夜,鎮隆寺上下一片漆黑,只能隱約看見流離失所的百姓躺了滿地,四周異常寂靜,連傷者的痛苦呻吟聲都是小心冀翼,從緊閉的嘴裏偷偷漏出來的,似乎生怕喚來更加殘酷的命運。
年輕人壓抑着滿心焦急,謹慎地跨過地上的人群,來到大殿中。這裏是唯一沒有人歇息的地方,因為大殿裏的夜叉塑像太過猙獰逼真,會讓在生死關頭掙扎的人們更加感覺黃泉逼近。就在這莊嚴又陰森的地方,年輕人找到他要找的人。
「南哥,你怎麼這麼晚還爬起來?傷得這麼重還亂跑,要是骨頭又斷了怎麼辦?」
腿上還繫着夾板,虛弱得像要散架的青年正伏在地上,聽到義弟來了,並沒有回頭,也沒有答話,只是持續對着觀音的塑像不住叩首。
「南哥……你怎麼了?」不由分說一把扶起那青年,只見南哥額頭已經淤血,眼中佈滿血絲和淚水。
年輕人驚惶不已:「南哥,到底怎麼回事?南哥!」
南哥不住搖着頭,試着掙脫他的攙扶:「鄉魂,你別管我,你不懂的……」
聶鄉魂長嘆一聲:「南哥,你不要想大多,菩薩一定會保佑你趕快復原的……」
「這可難說了!」清亮爽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雖然不帶任何譏嘲,但是在這種年頭,未免爽朗得刺耳。聶鄉魂回頭,原來是前日在汾州城中救了他們兩人的黑衣青年,也就是鎮隆寺住持無礙的師弟。
「你這話什麼意思?」
杜瀛倚在門邊,慢條斯理地道:「在我看來,南大公子並不是在求菩薩保佑,而是求菩薩原諒吧?是不是啊,南老大?」
聶鄉魂怒道:「你胡說什麼?我大哥行得正立得穩,要求什麼原諒?」
杜瀛笑道:「這位小老弟這麼夠意思,南老大福氣不淺哦不過你真的行得正立得穩嗎?」
聶鄉魂對他怒目而視,本想回嘴,卻發現被當面諷刺的南英翔低垂着頭,一語不發。
「南哥……」
杜瀛有些不耐煩:「你仔細回想一下,汾州太守的老子是怎麼死的?」
前天夜裏,安祿山手下將領何千年帶大軍將汾州城團團圍住,太守還算有志氣,沒像其他城一樣望風投降,而是率兵在城牆上嚴陣以待。沒想到正要開戰時,敵軍陣前押出了一個老人,正是太守的父親。這招用意一目了然,投降,不然老人就第一個死。
太守頓時沒了主意,在城牆上痛哭失聲。聶鄉魂跟眾人一樣,都心想這回鐵定也得投降了,一回頭卻發現身邊的南英翔不見蹤影。就在此時,一支冷箭不偏不倚射中老人心窩,自然是當場取了老人家性命。這一着不但太守大驚失色,連何千年也一臉驚訝。
太守怒發如狂,下令頑抗,所以才會發生之後的攻城血戰,以及敵軍進城后大肆殺戮,也造成南英翔被馬踏傷,逼得聶鄉魂不得不踏上禁忌的西方。
「這有什麼好問,被箭射死的啊。」
「你沒注意到那支箭是從城裏射出去的嗎?」
「那又關南哥什麼事……」聶鄉魂倏然瞪大了眼睛:「你是說,那老頭是……」
「我只看到南老大偷偷摸摸背着弓箭從塔樓里跑出來,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聶鄉魂震驚無比地看着南英翔:「南哥,是真的嗎?」暗殺無辜的老人?這是他認識的南哥嗎?
南英翔仍低着頭:「我……我不能讓太守投降……」
「可不是嗎?」杜瀛道:「跟君臣大義比起來,父子親情算得了什麼呢?」
聶鄉魂根本沒注意聽他說什麼,只是深深地注視着結義大哥,許久才輕輕說了一句:「南哥,這就是你不對了。」
南英翔長嘆一聲:「我知道。我做的事天理不容,你怪我也是應該的……」
「你為什麼不先告訴我呢?我可以幫你忙啊。」
「啊?」不只杜瀛的下巴差點掉下來,連南英翔也終於抬頭,滿臉疑惑地望着他。
「你知道我一回頭看不到你,心裏有多擔心嗎?城破的時候我一直找你,生怕再也見不到面了,你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嗎?你這樣一聲不吭自己行動,分明是把兄弟我當外人,真是太傷我的心了。」
他完全不理南杜兩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鄭重地說道:「你要答應我,以後做了什麼決定一定要先告訴我,不可以再丟下我一個人。不管你要做什麼事,我絕對會站在你這邊的,就算要下地獄,我也會陪你去,懂了嗎?」
南英翔怔怔地望着他,忽然兩行眼淚迸出了眼眶,他重重地點了好幾下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聶鄉魂微微一笑,伸手溫柔地將他抱在懷裏,然後抬頭與杜瀛四目相對。
杜瀛從來不曾看過這樣的眼睛。清澄勾魂的大眼,寫滿了決絕、自信和挑釁,毫不畏俱地迎向質疑的目光,好像在說:「看到沒?我這人就是這德性,對我而言南哥就是一切,其他人全是屁。怎樣?你有意見嗎?」
他永遠不會忘記這眼神,也不會忘記那一刻心裏的震撼。然而這就是他不幸的開始。
聶鄉魂對南英翔驚人的執着吸引了他,勾起了他要命的好奇心跟好勝心。明知阿鄉心裏不會再有別人,就是忍不住想插一腳,硬要讓那雙眼睛從南英翔身上轉過來看着自己,結果搞得自己一身腥。最慘的是,都已經到了這副田地,還是不願放手。
這,是不是就叫「犯賤」呢?
秋天,淮水水面上風浪一天高似一日,但是水面上的船隻仍然絡繹不絕。除了漁船,大多是由北往南的船隻,由南往北卻是少之又少。這裏是壽春郡轄下梅實鎮,橫跨淮水兩岸,來自河北往南逃亡的大批百姓,總是集結在這裏設法渡江。本地船家逮着了機會獅子大開口,雇一隻小蓬船就要價一人五兩,有時搭船的人多,甚至一個人喊價喊到十兩。流離失所的窮苦百姓哪裏出得了這麼多錢?因此岸邊總是擠滿了上不了船的人望着江面哭喊哀求,不時有人萬念俱灰,帶着全家老小直接往江里一跳了帳,水裏三天兩頭浮着死屍,眾人早已見怪不怪。
杜瀛和聶鄉魂雖然身處南岸,仍然嗅得到對岸那股悲慘的氣息。他們沿着河岸向西行,眺望着河面上的大小船隻,杜瀛發現到,在那些船里,每十艘就有三艘的船帆上畫著一團烈焰的圖案。他正在猜想是那家大戶有這麼多船,聶鄉魂已經回答了他。
「赤膽幫。不愧是江淮第一大幫,氣勢就是不一樣。」
赤膽幫正是南霽雲的老幫派。原本只是一群窮苦船夫跟漁民的烏合之眾,靠着搖船和買賣漁貨勉強度日,還飽受水盜和貪官污吏的威脅。後來經南霽雲大力整頓,聲勢逐漸壯大,將水盜壓制了下來,日久官府自然也得讓他們三分。赤膽幫得勢后,並不因此驕矜,平日除了做買賣,仍不忘行俠仗義,時常以低廉的價格護送商船跟渡船,免得又遭水盜侵擾,因此在江准一帶聲譽極佳。即便南霽雲卸任,他們仍一本初衷。如今天下大亂,原本己消聲匿跡的水盜又死灰復燃,赤膽幫再度義無反顧地挑起保護百姓的重任。只要有逃難的百姓雇船渡江,赤膽幫總是免費派兩艘小船護送,偶爾幫中有空船時,他們甚至還會親自載人到對岸,俠義之名更是流傳四海、
照理杜瀛對此等英雄應當是極為尊崇,偏偏他此時為了種種理由,痛恨着南英翔,連帶着也恨上了一切跟姓南的有關的事物,聽見聶鄉魂大讚赤膽幫,心中不快,只是冷冷地「嗯」了一聲。
聶鄉魂哪會不知道他心思,故意提高了聲音:「赤膽幫分成四個大堂,東銀蛟,西青蟒,南巨鯨,北潛龍,幫主稱為中鯤鮑。這些船掛着銀蛟的旗子,應該是東邊的。雖然陣容還不錯,比起南哥的潛龍堂可要差遠了,船大,人才也齊整,個個都是光明磊落,品行端正的好漢,就跟他們堂主一樣。不像某些門派,空有響亮的名聲,卻教出來一群不三不四的弟子。」
這話自然是衝著杜瀛而來,杜瀛乾笑兩聲,道:「既然赤膽幫這麼傑出,咱們就去拜會一下吧!」伸手摟住聶鄉魂腰身,在路人驚呼聲中,縱身往江心躍去。
他以水上諸多小船為跳板,一路衝到河心,落在一名老翁駕的小篷船上。離小篷船約三丈的地方有一艘大船,大船的左右翼各有一艘赤膽幫的小船,顯然是在護衛大船。
杜瀛腳一踏到船板,也不顧船上老翁驚訝的表情和聶鄉魂氣鼓鼓的臉,拉開喉嚨就朝着右翼的小船叫道:「喂!那個什麼海膽幫辣椒堂的人聽着,你們家南大公子的老相好聶二爺在此,快叫堂主出來接駕!」
聶鄉魂氣得大罵:「你瘋了!」然而杜瀛的表情變了,聶鄉魂順着他的視線望去,這才發現了小船上的異樣。
原本一個年輕人站在船首,手上的短刀正抵在一個灰衣男子的頸中,船上另有四個人,顯然是灰衣男子的同伴,持刀堵在船尾急欲上前搶救,卻礙於船身狹窄,首領又在敵人手上,個個動彈不得。而左首的小船上,另一個年輕人正跟四名赤膽幫幫眾打得不可開交。
那名被挾持的灰衣男子正是赤膽幫銀蛟堂堂主秦邦。今日他照例率領兩隻小船,分左右二翼護送這艘滿載難民的大船。這回又有個排不上船的老媽媽,哭哭啼啼硬是要求秦邦讓她兩個年輕兒子擠赤膽幫的船過河。秦邦拗不過她,硬是安排一艘小船各空一個位置出來載一個少年。
誰知船行到河中間,左首船上的少年忽然暴施偷襲,將船上的首領刺殺落水,秦邦聽見騷動,偏生視線被大船擋住,看不見左翼船上動靜,一時分心,也遭自己船上的少年挾持。
這時,忽然大船上驚叫聲四起,秦邦抬頭一望,只見有十來人拔出鋼刀,正追殺着船上老弱婦女。原來是赤膽幫的宿敵--淮水水盜血虎幫,居然混在難民中上了大船,又找兩個身手矯健的小子絆住小船上的赤膽幫眾人,他們則趁機大肆劫掠。兩艘護衛船上都是打得手忙腳亂,根本沒辦法上大船支援。
而杜瀛就在此時出聲叫喊,船上幫眾跟血虎幫那少年都閃了神,秦邦趁機掙並少年手腕,一反手扭斷了他手臂,少年倒在船板上哀號不止。
杜瀛喝采:「好身手!」
秦邦顧不得回答他,轉身對眾兄弟道:「你們過去幫阿東他們,我上大船去!」說著縱身一躍,上了大船。
杜瀛見到這等熱鬧場面,哪裏肯放過,回頭對小舟上老翁說道:「老丈,我兄弟在你這兒寄放一下,我馬上回來,你可別亂跑!」隨即也跳上大船,跟水盜展開一場混戰。
聶鄉魂氣得腸胃翻轉,口中喃喃咒罵不已。
「龍池派舞風乘嵐步,果然不同凡響。」聽到老翁這話,聶鄉魂大吃一驚,回頭瞪視着他。
那老翁當真老得很了,頭戴着斗笠,彎腰駝背,滿臉斑駁,眼睛幾乎睜不開,但眼皮縫裏透出來的光卻是異常機敏銳利,聶鄉魂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戒心。
「你知道龍池派?」
「羊角山飛龍寺,寺前掛着一塊大匾『龍非池中物』,這樣高貴的門派,想不認得也難。」老人和藹地笑着:「你也是龍池派弟子?」
聶鄉魂幾乎要破口大罵:「誰是他們的弟子啊!」但近日來的波折已使他昔日的火性收斂了幾分,不願輕易在陌生人面前露底,只是淡淡地道:「不算是。」
老人望着正在船上邊打架邊狂笑的杜瀛,道:「嗯,使長鞭,又這麼聒噪,想必是廣文家裏的杜小七吧?」杜瀛在家中排行第七,長輩和師兄向來喊他「小七」,但要是平輩這樣叫他,就有得苦頭吃了。老人冷笑了一聲又道:「話說回來,現在也只有廣文的徒弟能這樣活蹦亂跳,龍池派里早容不下廣真的人馬了。」
「老丈,你懂得真多。」
「小兄弟,你看我這歲數是白活的嗎?」老人說著話,忽然望向聶鄉魂身後,冷冷地道:「來了。」
「什麼來了?」聶鄉魂回頭,只看到水面上又多了許多船隻,只是載的全是官兵。其中有十幾艘船將正在大戰中的大船圍住,官兵拋了繩子準備爬上船去。
聶鄉魂望着杜瀛罵道:「看吧,鬧成這樣,把官兵都給吵來了!」
老翁道:「放心,官兵不是來抓他們的。就算那船上的人全死光,官府也不會過問。」
「那他們是來做什麼?」
「抓逃犯。」
除了包圍大船的人以外,其他的官船正逐艘搜查江上的其他船隻,果然是在抓逃犯。此時,一艘官船挨近他們,船頭一個衙沒趾高氣昂地對着聶鄉魂和老人叫道:「喂,你們兩個,幹什麼來的?」
聶鄉魂還來不及開口,冷不防老人一把抓住他手腕,手勁竟是出奇地大。聶鄉魂吃了一驚,只聽得老人顫巍巍地道:「官爺,小老兒是東家集的王老漢,帶了孫子到揚州投親去。」
聶鄉魂一時也不知如何反應,只好默不作聲,點了點頭。船上幾名官差拿出一張圖像:「你們兩個,這畫像上的人見過沒有?」
圖像上畫的是個約四十來歲的男子,留着山羊鬍,氣度斯文,一派書生風範,聶鄉魂並沒見過這張臉,但總覺那眼神有些熟悉。下方是男子的名字:「淦額達」。
「回官爺,沒看過。」
「這人是通緝要犯,你要是見着了,千萬得來衙門報個信,要是知情不報,那可是死罪一條,聽到沒有?」
「小老兒明白。「
「好了,走吧!」
聶鄉魂拿了槳,緩緩劃開,直到離官兵甚遠,老人便邀他進船艙里小坐。
「那姓淦的通緝犯到底是什麼人?江洋大盜還是殺人兇手?」
「都不是。他是前任壽春太守余允銘的參謀。余允銘被他手下長史王文基給殺了,王文基要斬草除根,自然不能放過他。」
聶鄉魂睜大眼睛:「那姓王的殺了太守?他是打算降燕嗎?」
「他降燕作什麼?殺了姓余的,就換他當太守了。余允銘的兵馬公庫全歸他管,官餉照領,何樂不為啊?」
「朝廷還讓姓王的當太守?他們不知道他殺人嗎?」
「姓王的是光大化日之下帶人衝進太守府里殺人的,朝廷能不知道嗎?他們只是懶得管罷了。」
「簡直沒王法了!」
「小兄弟,在這種皇帝逃命,太子篡位的年代,兵馬跟刀劍就是王法,沒這兩樣東西的人就得自求多福了。」
聶鄉魂心中罵道:「全是李隆基那狗皇帝搞出來的爛攤子!」不過這話可不能在這素昧平生的老人面前說,因此他只說:「這些貪官污吏,簡直比豺狼還可惡。」
「既然如此,小兄弟為什麼還要跟豺狼的同類為伍呢?」
「什麼?」
「你不知道嗎?王文基也是龍池派出來的,論輩份是杜小七的師叔。」
「……師叔的作為,跟師侄應該沒什麼關係吧?」
「你對龍池派了解多少?」
「夠多了。」多到夠我受的了。
「那麼你想必知道,自從武後設武舉以來,每回武舉前幾名都由龍池派弟子包辦吧?其中最有名的,就屬行執的關門弟子郭子儀了。」
聶鄉魂驚呼:「郭子儀是龍池派的人?」
「杜瀛還得喊他太師叔哩。」
仔細回想,杜瀛每次提到郭子儀,的確是滿臉的崇拜和驕傲。但他不願別人說他攀親帶故,所以絕口不提這層關係。用意是很純正,然而聽在聶鄉魂耳里,只覺自己孤陋寡聞,心中非常不悅。
「這又關郭子儀什麼事?」
「你還不懂?龍池派出了這麼多平步青雲的徒弟,他們的掌門又年年受朝廷封賞,早已不是一般的佛門教派了。別人練武是為了強身報國,上他們那兒去學武的人個個都是為了求個一官半職,一旦進了官場那骯髒地方,還能有幾個人是乾淨的?天下的貪官污吏,十個總有三四個
杜瀛聽見他聲音,將一名官差踢進水中,腳下一點躍到這邊船上來。本想罵他亂跑的,但他們兩人的關係演變至此,聶鄉魂已成了一根麻繩緊勒住他心口,讓他沒辦法暢所欲言,所以只是深吸一口氣,道:「走吧。」摟住聶鄉魂的腰,縱身離開。臨走前無意間瞄了那老人一眼,隱約覺得他有些眼熟,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如果,聶鄉魂能夠將方才他跟老人的對話多少透露一點給杜瀛聽,杜瀛應該就能有所警覺,進而防止日後種種風波。只可惜聶鄉魂一心牢記着卧龍谷中一旦大戰的慘況,除非必要絕不開口,因而又種下了衝突的種子。
二個時辰后,杜瀛帶着聶鄉魂進了鎮上一家破爛的客棧安頓下來,原先在江上還好端端的聶鄉魂,此時卻是被杜瀛扛進去的。他全身不能動彈,也不能說話,只有一雙眼睛仍是炯炯有神,銳利如刀,因為他被點了五六處大穴。杜瀛將他安置在卧榻上,看着他向自己投射看憤恨的眼神,心中疑惑着,是否自己註定一輩子都得用這種粗暴的方法對待他。
平心而論,這回真的不能全怪聶鄉魂。話說有些愛國志士在大街上設了太上皇李隆基跟新皇帝李亨的畫像供人瞻仰,馬上就聚集了一堆忠君愛主的人跪在畫像前叩頭哭泣。他們兩人當然沒這麼多淚水分給這對窩囊父子,杜瀛打算一聲不吭繞過去,難得的是聶鄉魂也不想多生事端,默許了他的作法。偏偏就有個滿腔熱血慷慨激昂的人看不慣他們的淡漠態度,當眾高聲指責他們兩個為何不過來叩頭,這下可徹徹底底激怒了聶鄉魂,兩人就當街對罵起來,場面頓時一發不可收拾,整條街的人都被惹毛了,連路旁的商家都不做生意,全走出戶外,將杜聶二人團團圍住。
其實這群烏合之眾絕不是杜瀛對手,但是得罪一整個鎮的人未免太不智,況且杜瀛也狠不下心來痛毆這些在烽火中艱苦求生的老百姓,只好出手點了聶鄉魂穴道,再謊稱他兄弟有病胡言亂語,向眾人賠禮了事。結果就演變成兩個人在房裏大眼瞪小眼的狀況。
「我知道你跟李隆基有深仇大恨,但你不要忘了,在那些朝不保夕的百姓眼中,皇帝就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不管你有什麼理由,你都沒有資格踐踏別人的希望!懂嗎?」
如果眼睛會說話,聶鄉魂的眼睛大概在說「呸」吧?
「只要你答應我,不再惹事生非,我就解開你的穴道。聽到了就眨二下眼睛。」
聶鄉魂緊緊閉上眼睛,拒絕再看他。
杜瀛火冒三丈,冷冷地說:「照這樣看來,二爺是打算讓我一路扛到蜀郡去,每天服侍你吃喝拉撒兼幫你洗澡,是吧?無妨,我奉陪!」
這時店小二來敲門,滿臉難色地說外面有幾位鄉親要找躺在榻上那位爺。杜瀛心中叫苦:莫非街上那些人又找來了嗎?
急忙推開門出去,卻被一群嘰嘰喳喳的中年婦女硬是擠了回來,其中一位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撲在聶鄉魂身上嚎陶大哭:「阿材啊!你可回來了!想死你娘我啦!你怎麼一動也不動啊?」
杜瀛一頭霧水:「什麼?」
人群中唯一的男人,是一個憔悴的老漢,同樣是涕泗縱橫,一口咬定聶鄉魂是他夫婦失散多年的兒子,他完全拒絕接受杜瀛提出的種種證明他認錯人的說法,堅決表示他一眼就認齣兒子了。而旁邊的幾位鄰居大娘也七嘴八舌地幫腔,小小的房間裏擠滿了人,還有各式尖銳程度不一的魔音,轟得社小七腦袋快爆了。
「我們出去說,出去說,行不行?」
使出吃奶的力氣將所有人推出門外,再將那像水蛭一樣附在聶鄉魂身上的好太太一併拖出去,杜瀛關上門,努力想向這群人解釋聶鄉魂絕不是本地人,但他很快就發現根本沒人在聽他說話。在一片纏夾不清中,杜瀛深深後悔剛才沒幹脆帶着聶鄉魂跳窗逃走。
才剛想到跳窗,靈敏的耳朵便感覺到房中有異狀,用力掙脫眾婦人的拉扯衝進房中,只見窗戶大開,榻上的聶鄉魂早已不見蹤影了。杜瀛發覺中計,怒不可遏,衝出來揪住那假裝認兒子的老漢,喝道:「是誰叫你們來的?說!」
老漢給嚇得幾乎翻白眼,結結巴巴地道:「是是是……是赤膽幫的秦爺……」
在梅實鎮郊外約半里,有一座小山,淮水在山凹里轉了個彎,形成一個小小的河港。在這依山面水的地方,立着一棟宅院,出了宅院門口就是碼頭,隨時可以調度港口裏的三十艘大小船隻。
宅院不大,外觀也不豪華,唯一特別的一點,是屋頂上掛着兩面大旗。一面上畫著烈焰圖案,另一面較小,畫著一隻銀色的蛟龍,這裏正是赤膽幫銀蛟堂的本堂。進了門口,穿過小小的庭院,四扇關閉的紙門正對着門口,正是本堂最寬廣也最重要的所在,議事廳。打開紙門,迎面第一眼就會看到樑上掛的一塊大匾額:「赤膽雄心」,筆力剛健飽滿,字體方正端嚴,正是南霽雲的好友,平原太守兼河北五郡盟主顏真卿的真跡。顏真卿素有「心正筆正」之譽,果然名不虛傳。
此刻在議事廳里,有三個人。負手站在廳頭的青年就是本堂的主人,銀蛟堂堂主秦邦;面無表情坐在椅上的,正是被人從客棧劫出來的聶鄉魂;另一個是五十開外的老者,正將手掌搭在聶鄉魂背上,專心運氣。
只見老者臉色逐漸漲紅,頭上大汗淋漓,聶鄉魂仍是一點反應也無,最後老者收回掌力,長嘆了一口氣。
「長老,怎麼樣?」
老者搖頭:「不成,這是龍池派獨門點穴手法,不能用普通的方法沖開穴道。」
秦邦道:「看來還是得請姓杜的來解穴了。」
老者哼了一聲:「秦堂主還真是天真,姓杜的小賊要是真來了,還能不鬧個天翻地覆嗎?」
「老實說,長老,我總覺得這其中有誤會,還是跟他當面對質一下比較妥當。」
「這是南堂主親口說的,怎麼會有誤會?還是說,秦堂主信不過南堂主?」
「屬下不敢,只是……」
老者打斷他:「秦堂主,我知道你跟南堂主有些不痛快,但是你摸着良心想想,你和南堂主相識十餘年來,可曾聽他說過一句謊話?」
「沒有,但……」
「那不就得了?」
聶鄉魂心中好奇:「南堂主想必就是指南哥了,不知這秦堂主跟南哥有什麼過節?」而在這同時,秦邦心中正嘀咕着:「不說謊的人不一定就可靠。」
「好了,我們還是快把聶相公移走,等回雍丘再請南幫主解穴好了,再待在這兒,那小賊就要殺上門來了。」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吵鬧鬥毆聲,秦邦苦笑:「來不及了。」
長老罵道:「誰叫你要出那種餿主意,三兩下就露餡了。在客棧趁亂把他殺了不就得了嗚?」
「這隻怕不妥……」
嘩啦嘩啦,紙門像落葉一樣四散落地,衝進來的正是怒火攻心的杜瀛。八名彪形大漢立刻從門后沖人,擋在秦邦和長老面前,奇怪的是只有四個人帶刀,中間夾雜的四個人卻都手持一條碗口粗的麻繩。
杜瀛心中冷笑:「這些人是想拿老子當活魚網嗎?」口中說道:「秦堂主。」
秦邦頷首答禮:「杜大俠。」
「杜某今天在江上多管閑事,掃了秦堂主與人過招的興頭,實在多有得罪。」
秦邦搖頭:「今日全虧杜大俠仗義相助,秦某與幫中諸多兄弟才撿回性命,秦某深銘五內。」
「哦,那你派人擄走我兄弟,就是你的謝禮了?赤膽幫的報恩法還真希奇。」
「大俠息怒,容在下先向大俠引見,這位是本幫季長老。長老剛從雍丘過來,受本幫潛龍堂前任堂主南英翔之託,代為找尋南堂主失蹤的義弟聶鄉魂。根據畫像,顯然就是這位相公。」
「失蹤?」
赤膽幫三長老之一的季成城冷冷地道:「說得更清楚點,是被人挾持。」
杜瀛大叫:「挾持?有沒有搞錯?是你們南堂主自己把義弟交給我的!」
季成城不屑地笑道:「杜大俠這話也說得太痴了。如果真是這樣,南堂主何必這麼急着找聶相公?」
「我怎麼會知道!」
「你編謊也該編得漂亮點吧?」
杜瀛怒道:「他一個沒錢沒勢的毛頭小子,我沒事挾持他做什麼?」
季成城冷笑:「這個我就不方便明說了,免得削了杜大俠的面子。不過,江湖中人盡皆知,貴派雖然人才濟濟,卻多半有些特殊癖好……」
「長老!」秦邦鄭重考慮拿只槌子敲昏自己,免得淹死在這淌渾水中。
杜瀛氣得臉色發青,礙着南霽雲父子的面子,還是按捺下來:「季長老,勞駕你用常理想想,如果我真的挾持聶公子,我應當避着貴幫才是,但我非但沒有刻意避開貴幫地盤,今天還自己帶着聶公子去拜會貴幫的船,又自報姓名,這事秦堂主想必也清楚了。」
秦邦點頭:「是啊,長老。杜大俠還義助我們擊退血虎幫和找碴的官兵,怎麼可能會幹那種見不得人的勾當呢?」
季成城瞪他:「你到底是哪邊的人?誰曉得這小子心裏打什麼主意?他們龍池派的人個個一肚子壞水,仗着一點本事,在江湖上興風作浪,進了官場也是胡作非為,欺君罔上,王文基就是榜樣!」
杜瀛聽到「王文基」,臉色白了一下,隨即反駁:「王文基是王文基,我是我!我就不信你們赤膽幫沒出過害群之馬!」
「害群之馬是吧?」季成城道:「那麼,那個什麼『龍池三傑』,不是廣真的得意門生嗎?趁着戰亂,到處騙吃騙喝,搞得天翻地覆,還敢自稱『三傑』,真的是傑出得很!」
秦邦忙道:「長老離題了況且龍池三傑早已被逐出門牆,跟杜大俠無關。」
不過杜瀛可不這麼認為:「誰『自稱』三傑了?『龍池三傑』本來就是你們這些外人胡亂給我三位師兄安的綽號,人家當紅的時候猛拍馬屁,等人家運氣不好淪落天涯的時候,就這綽號拿來損人,你也太缺德了吧!」
「要說缺德,我可不敢跟令師兄比。」
杜瀛冷笑:「老頭子,我看你不用扯了。你這種人我見得還不多嗎?你們全都是嫉妒我們龍池派地位尊貴,長年被朝廷看重,年輕弟子一出道就能飛黃騰達,而你季長老一把年紀了,卻只能困在淮水邊撈色丫一輩子也出不了頭。不過我說你也別喪氣,趁現在還剩幾年陽壽,早早拜入我龍池門下,學個一招半式,說不定在進棺材前還來得及到長安露個臉。這麼著,乾脆拜找為師吧?」
這話說得季成城和眾多幫眾咬牙切齒,好幾個人已經蓄勢要衝過去拚命,秦邦只得努力制止。聶鄉魂雖然面無表情,心裏卻在暗笑:杜小七的毒舌又更上一層樓了。
秦邦生怕場面控制不住,設法導回正題:「長老,南堂主真的明明白白跟您說,杜大俠挾持了他義弟?」
季成城怒道:「秦邦,你當姓季的是三歲小兒,聽不懂人話嗎?南堂主說,他義弟被龍池派杜瀛帶走下落不明,幾個月來音訊全無,他擔心得不得了,說什麼也要找到他。這還不夠明白嗎?」
杜瀛心中大罵:「南老大,你這是什麼用詞啊?講成這樣不是存心給我好看嗎?」眼光一掃,看見聶鄉魂雙眼濕潤,顯然極為感動,頓時心中瞭然:「哦,原來他使的是一招欲擒故縱,先讓我當壞人把阿鄉帶走,然後再懸賞找他,表現他念弟心切,從此阿鄉就被他徹底收服了。真是高招啊!杜某果然道行不足,甘拜下風。」
聶鄉魂的確是萬分欣喜:「南哥在找我!他後悔把我送走了!他心裏畢竟還是念着我!」
杜瀛強忍住胸口翻江倒海的僧惡,一字一句地說:「他說『帶走』,可沒說『挾持』哦!我早跟他說過,要帶阿鄉去隱密的地方,當然沒辦法跟他聯絡,南老大就愛瞎操心。」
季成城喝道:「一派胡言!那你說,你要是沒有歹念,為什麼要把聶相公的穴道封住?」
這回杜瀛可真的頭疼了,難道要他告訴這赤膽忠心的幫派,說聶鄉魂在街上大吼「李隆基這狗雜種,乾脆讓安祿山一刀殺了乾淨」嗎?
然而他根本不需要回答這問題。聶鄉魂聽到南英翔找他回去,心情激動,胸口氣血翻湧,偏偏要穴被封,真氣運行受阻,頓時臉色發青,全身開始大大抽搐。
「阿鄉!」
秦邦大叫:「快解穴!是不是挾持,問本人最清楚!」
杜瀛心想:才怪!但聶鄉魂這種狀況,當然不能放着不管,箭步上前,解開了穴道。聶鄉魂猛咳幾聲,雖然很想伸手給杜瀛一個耳光,但手臂酸麻舉不起來,只能恨恨地瞪着他,罵道:「王八蛋!」杜瀛嘆了口氣,退後了幾步。
秦邦看他們兩人這副光景,杜瀛對聶鄉魂關懷之情溢於言表,聶鄉魂對他雖然氣憤,卻毫無恐懼受制的神情,心中實在疑竇叢生:「聶相公,剛剛的狀況你也清楚了,勞你明白告訴大夥,到底怎麼回事?」
聶鄉魂睞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是被人打昏,嘴裏塞着手巾,身上點了七八處穴道帶走的,你想是怎麼回事?」這話一出,屋內自然是人人臉上變色。
我就知道!杜瀛心想,嘴上仍是不肯服輸:「喂,是你家南哥把你打昏的-!」
季成城怒道:「胡說!英翔那孩子絕不可能這樣對待心愛的義弟!」
杜瀛怒極,冷笑道:「是,是,全是我不對,我心術不正,擄人勒贖,那又怎麼樣?我現在又要把他擄走,你們又能怎麼樣?」
堂下八人立刻移動,按八卦方位站定,使刀者站在乾、坤、巽、昆位,四刀同時出鞘,持粗繩者站兌、離、震、坎位,也擺出架勢備戰。季成城冷冷地道:「你倒是先過了這天羅金刀陣再說。」
「這倒好,我今天還沒打到像樣的架呢。」回頭對聶鄉魂笑道:「小美人兒,乖乖坐着,等哥哥回來好好疼你哦。」口氣雖輕挑,眼中卻燃燒着森冷的怒氣,聶鄉魂咬住下唇,別開雙眼。
杜瀛縱身一躍,進入金刀陣中心,揚聲道:「就你們八個?別這麼小家子氣行不行?什麼東鱷魚,西青蛙,南草蝦,北泥鰍的,還有中間一隻大螃蟹,一次全叫出來啊。」聶鄉魂聽到這話,險地一當場笑出來,幸好他及時捂口。
季成城冷哼一聲,四名使刀者揮刀往杜瀛劈來,分四路攻擊他顏面、胸腹、下盤、背後,杜瀛移步轉身,避開背後及下路攻擊,手中長鞭竄出,直擊上、中二人顏面,就在此時,頭頂風響,兌位的粗繩朝他腦門用力砸下。粗繩砸人不但少見,而且笨拙,杜瀛心中原本還有些好笑,然而下一瞬間他就笑不出來了,繩子在半空中現出原形,竟是一面大網,束成粗繩模樣,此刻完全伸展開來,對着他全身罩下。
杜瀛大吃一驚,身軀一扭,如蛇一般地飛快往旁邊閃開,雖然躲過網子,卻因太過震驚,腳步稍嫌零亂,坤位的人立刻抓住空隙,揮刀逕砍他腳筋,杜瀛長鞭揮下,正中那人手腕,對方吃痛,鋼刀脫手飛出。杜瀛正待再出招,背後離位又撒網攻擊,他只得飛身閃開,任由那人撿回刀子退回原位。
這天羅金刀陣正是南霽雲的傑作。南霽雲知道赤膽幫的幫眾論刀劍拳腳此不過江湖上眾多高手,但人人都是江邊討生活的船家漢子,腕力腰力都是超乎常人,撒網收網的功力更是爐火純青,於是便創了這個陣法。使網者與使刀者合作無間,互相掩護支援,特製的大網可放可收,束起時有如長蛇飛舞,攻擊力道驚人,張開時則是天衣無縫,對手幾乎是插翅難飛,即便躲開大網,也往往閃不開隨即襲來的刀鋒。自此陣創立之後,手下已撂倒無數英雄好漢。
杜瀛初次見到這種陣仗,也是心驚膽跳。使刀者功力雖不足懼,總是會依着步法將他引到大網的攻擊範圍,而他的長鞭雖然迅捷無倫,對大網卻是無可奈何,只能多方閃避。靠着天下無雙的舞風乘嵐步,在陣式中往來穿梭,鬥了近百招仍未落敗,但已是險象環生,而且怎麼也出不了陣外。他心中叫苦:「妙極,我剛剛罵他們是抓魚的,這回就換我變成魚讓他們捉了!」
聶鄉魂原本跟杜瀛一樣,認為他贏定了,沒想到杜瀛卻落入下風,讓他大吃一驚。每次看到杜瀛即將陷入大網中,便倒抽一口冷氣,握緊拳頭免得叫出聲來。他一心盯着場中的亂斗,卻沒注意到旁邊有一雙眼睛正在觀察他。
這時杜瀛腳下被大網掃中,顛了一下,眼看就要倒地,聶鄉魂猛地跳起來準備喊停,招認他說謊,誰知杜瀛伸手在地上一拍,身子高高彈起,在空中翻了一圈。坎、兌、離、震四張大網立刻同時往空中撒去,杜瀛長鞭下揮,捲住良位的手臂,使勁將整個人往上拉,自己腳下使千斤墜功夫,就在這一拉一墜之間,杜瀛加速落地,而艮位的人則纏在四張網中,筆直落地,成了個大蠶繭。另外三名刀客立刻揮刀砍來,杜瀛手腕一抖,「啪」地一聲,三柄刀隨即「噹噹當」同時落地。
這一步變化太大,屋內眾人都傻了眼,秦邦正想說句場面話緩和情勢,惱羞成怒的季成城已揚聲朝外大喊:「來人!」
他這一喊,門外聚集的二十來人紛紛衝進屋內,每個人手上都拿着大網。方才杜瀛挖苦季成城的話他們全聽見了,早已群情激憤,此時都是磨拳擦掌準備來場硬仗。這一來杜瀛要帶着聶鄉魂全身而退,只怕是難如登天。
秦邦心中大大不滿:「他是本幫救命恩人,我們願將仇報已經夠離譜了;這一戰明明是他勝,季老兒居然想以多欺少抵賴,這事傳出去能聽嗎?」開口叫道:「各位兄弟,有話好說……」聶鄉魂也叫道:「我老實告訴你們……」他們二人同時開口,反而被對方嚇一跳,話沒能說完,也根本沒人聽懂他們說什麼。
就在此時,杜瀛冷笑一聲,腳下一點,踩在大蠶繭上一蹬,筆直向上彈起,雙掌運勁,「轟」地將屋頂打破了個大洞,從洞裏飛了出去。
季成城怒火難消,「呸」了一聲。秦邦頹然坐倒,想到這回梁子結大了,實在煩惱不已。但事情總是要收拾,嘆了口氣,對聶鄉魂道:「聶公子,這陣子委屈你了。今晚你先在本堂休息,明天我就安排船隻送你回雍丘去。」
聶鄉魂沒回答,也不知有沒有聽到,只是抬頭怔怔地望着從屋頂破洞漏進來的月光。
纏州,是汴水邊的大城,也是銀蛟堂第二分舵的所在地。此時在分舵里,二名弟兄一面忙着搬運大箱小箱,一面還不忘跟一位生面孔,今天才從本堂過來的獨眼杜阿七談天。
「今天還真忙哩。」
「可不是,先是那位大小姐住進來,沒一會兒季長老跟堂主的船又要到了。」
杜阿七十分疑惑:「什麼大小姐?」
「好像是南幫主的親戚,從長安城逃出來,潛龍堂吳堂主要護送她到彭城去。」
「南幫主在長安城有親戚?這可奇了。」南霽雲一族皆長年貧困,很可能已經有好幾代沒人踏入過長安城,怎會在那裏有親戚,還是什麼「大小姐」?
「算了啦,這年頭,要活命就得學會攀關係,只要家裏養的都是黃狗,這就算親戚了。」
三人大笑,杜阿七隨口道:「這回咱們堂主找到南堂主要的人,南堂主一定有不少好處給咱們吧?"
「新來的,你還真是不上道哩。南堂主跟咱們堂主快五年沒講話了,怎麼會有什麼好處?就算南堂主真要送禮,堂主也不會收的。」
「這……這是為什麼?」
「你真不知道?南堂主是秦堂主老婆的老相好啊。」
「啥?」杜阿七大叫一聲,隨即壓低聲音:「哦,對哦。秦堂主好像娶了南堂主以前的未婚妻嘛,好像叫什麼……小瑤……」
「又錯了!秦堂主的老婆叫阿蘭,小瑤還在魏州獃獃地等南堂主回去娶她。真可憐,莫名其妙就被拋棄了。好像還是為了個妓女哦?」
「我們南堂主平旦本正經,原來畢竟還是個男人啊,喜歡那種調調……
杜阿七推了推他的眼罩,心中納悶,剛聽到的消息跟臉上的假鬍子,不知是哪一個更讓他全身不舒服。
顯而易見,這傢伙正是杜瀛本人。他那日在銀蛟堂本堂吃鰲落荒而逃,心中自然大大不忿,卯足全力準備跟赤膽幫大幹一場。他知道自己在水上絕不是赤膽幫對手,便打聽出分舵的所在,借了匹快馬,日夜兼程趕到纏州。此處是沱水和汴水交界,秦邦和季成城一定會帶着聶鄉魂搭船經沱水北上到這裏,再進入汴水直達雍丘。至於那匹好馬是向誰借的?正是那位殺死上司自立的壽春郡長史,也就是他的好師叔王文基。
他靠着偷來的赤膽幫烈火牌,和天生胡說八道的絕技,趕在秦邦等人到達前混入分舵,沒想到卻聽到南英翔跟秦邦之間的秘辛。
誰是阿蘭?也就是說,在小瑤跟崔慈心之間,還有另一個女人嗎?這南老大也太吃香了吧!
心中正想像着阿鄉聽到這消息的表情,旁邊的人開口了:「杜兄弟,勞駕幫我把這箱子搬去東邊廂房。記着小心點,別打擾了大小姐。」
杜瀛心中也頗好奇,這位嬌貴無比、「南霽雲的親戚」究竟是何方神聖,便一口答應。
到了東廂房,他真正大吃一驚。院子裏居然還有五個人站崗守衛,他搬箱子過去卻只能進到院子,還得搜身,戒備森嚴至極。重要的是,守衛的人雖然穿着赤膽幫的衣服,神態一望而知是官兵。
這時他確定了,房裏的人不是皇親就是國戚,絕不是什麼南幫主的遠親。安祿山自從攻陷長安后,便大肆殘殺李姓皇族,想必是這位殿下九死一生中逃出長安到了雍丘,張巡才托赤膽幫護送她到彭城,也就是嗣虢王兼河南節度使李巨的所在地。
這下他更好奇了,忍不住想看看到底是哪位公主皇妃駕臨,假意告退出來,一回頭卻繞到屋后,施展輕功潛到窗下花叢里,打算只偷瞄一眼就走。
只聽到房內一個男子說道:「郡主,您現在身子狀況如何?」此人想必就是現任潛龍堂堂主吳士德。
一個女子中氣不足地道:「我沒事,只是坐船不太舒服。」
杜瀛大吃一驚:「怎麼這郡主的聲音跟某人好像?」
吳士德道:「既然這樣,還是請您早些歇息,我們明天一大早就要上路了。」
郡主怯生生地道:「吳堂主,能否跟您借個紙筆,我想給英郎寫信。」
「郡主,在下說過很多次了,現在情勢險惡,我們的行蹤必須絕對保密,寫信太危險。況且他現在不在城裏,你寫信他也收不到。」
不對。杜瀛心道,那個人不識字,不可能寫信。
「可是,我們不就是要讓敵軍追來嗎?不然怎麼能叫撐東……」
「小聲點!」
郡主被嚇得住口了。杜瀛聽得糊裏糊塗:什麼叫「撐東」?還有,這女人也太沒氣魄了吧,堂堂郡主居然被個江湖漢子吼着玩?正打算往窗里望,忽然聽見外面有人喊道:「船來了!季長老到了!」
汴水在隋代原稱通濟渠,是隋煬帝楊廣所新建的三條運河中,最長也最重要的一條。連結黃河和淮河,是南北交通的主要通道。當年在楊廣的暴政下,多少百姓埋骨於河底,如今生靈再度塗炭,汴水又成為百姓逃難的必經之路。悠悠河水,彷彿正訴說著身為弱者的悲哀。
楊慶的後代子孫靠在船頭,想到自己幾個月前才被人硬由汴水帶至少淮陽山,現在又要由原路回到思念的人身邊,着實感慨萬千。
秦邦和季成城生怕杜瀛又來生事,一路上始終嚴加戒備,聶鄉魂也認為一定會有一場大鬧,心中一直忐忑不安。誰知十天過去了,仍是風平浪靜。聶鄉魂開始深深疑惑,自己是否看錯杜瀛了。
也許杜瀛對自己並沒有那麼執着。被赤膽幫逼退固然生氣,但等他稍微冷靜,他一定會發現,以他這種愛吵愛鬧愛打架的個性,帶着武藝低微又愛鬧彆扭的聶鄉魂遠行,根本是自討苦吃。也許他已經從打擊中恢復過來,又去找真正的英雄一起「成就大事」了呢?
既然這樣,為什麼要自告奮勇帶他去蜀郡?如果要輕易放棄,一開始不要來追求他不就好了?心情好的時候硬拖着他東奔西跑,心不好就把他丟給別人一走了之,這到底算什麼?
聶鄉魂雙手緊抓着船緣,握得手臂發酸。為什麼,為什麼男人對他的好都只有半調子?南英翔,杜瀛,全是一個德性。剛開始的時候活像是全天下最關心他的人,把他捧在手心上照顧,卻總是到了一個程度就掉頭走開。為什麼就是沒有一個人,不管他做了多少錯事,都能始終如一地待他?無怨無悔的情愛,真的那麼難得到嗎?如果沒辦法刻骨銘心,之死靡他,天底下到底有哪個人是可以相信的呢?
狠狠地搖頭,管他去死!杜瀛心裏怎麼想,又關他什麼事呢?他不是早就知道不能信任杜瀛了嗎?現在又煩惱這些做什麼?眼前最重要的是,他就要日到南哥身邊了。想到南哥,頓覺心中一陣酸楚,又有些惶恐。到底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光是想到要見南霽雲,頭皮就麻了起來。還有後續種種麻煩事,更別提南英翔跟崔慈心的婚約,沒一件是他應付得了的。
整個腦袋漲得要裂開,他用力敲了敲頭,茫然望着滾滾的河水,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他誣賴杜瀛,害他在銀蛟堂吃了悶虧,杜瀛一定氣瘋了吧……
倏然回神,發現秦邦面無表情地站在他身後。
「快到分舵了。」
「是嗎?」
「有一件事請教:聽說你那天在梅實鎮上跟人打群架?」
「沒有,」聶鄉魂老實承認:「只是差點打起來。」
「杜瀛就是為了阻止你打架才點你穴道,是不是?」
「……是。」他有些心虛。
秦邦嘆了口氣,只恨他沒早點聽到這消息。「還有一件事請教,請你老實回答:杜瀛真的挾持你嗎?」
深夜,杜瀛在分舵里輕輕潛行。在幫中混了一天,輕而易舉地查出季成城等人的房間所在,還幫他們提行李進房。唯一有點不滿的是:他混在人群中,一度都快靠到聶鄉魂身上去了,他居然都沒認出來。這到底是他易容術太高明,還是因為聶鄉魂從來沒真正注意過他?
算了,反正這些都不重要。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聶鄉魂,然後再大鬧一番給赤膽幫好看。他已經把計劃都想好了,先點那姓季的死老頭的昏穴,再把他丟到那個郡主床上,然後把侍女搖醒撞見這幕,等侍女大呼小叫,整個分舵天翻地覆的時候,他就可以趁亂把聶鄉魂帶走。其實是不需要用這招的,但他就是下定決心一定要讓那個自以為是的季成城好看,想到事發之後那老頭的表情,他在黑暗中邪惡地笑了。然後他就可以帶着聶鄉魂上路,然後……
他呆了一下:然後呢?再次把聶鄉魂從他心愛的人身邊帶開,每天面對他憎恨的眼神和冷言冷語,不時還要提心弔膽,預防他再跟路人起衝突,在這種狀況下走上幾千里路到蜀郡去。這就是他想要的嗎?這種日子到底有什麼意義?!
站在院子裏,怔怔地望着一間間緊閉的門。如果轉身就此走掉,會不會比較好一點?之前發生的事就這樣一筆勾銷,大家從此各走各的,再也不用煩惱……
「你走錯路了。」
杜瀛跳了起來,作夢也沒想到,他竟會出神到連秦邦來到身後都不知道!
「呃,堂主……」
秦邦不理會他的拙劣演技,單刀直入地道,「聶公子不在房裏。」
「什……」
「我可不記得本堂里有獨眼的弟兄,而且下午時眼罩戴左邊,到了夜裏就變戴右眼,這可真稀奇得很了。你說是不是啊,杜大俠?」
杜瀛真想一頭撞死。
「跟我來。」杜瀛不知他葫蘆里賣什麼葯,滿腹狐疑地跟着去了。
他們來到後門邊,杜瀛驚異地發現樹下拴着兩匹馬,而聶鄉魂就拎着行李,坐在旁邊等待。當他看到杜瀛這副別腳的打扮,嘴裏喃喃地罵了句:「笨蛋!」
杜瀛目瞪口呆地望着秦杜兩人,秦邦卻毫不在意,平靜地說:「座騎跟行李都準備好了,勞煩你們兩位安安靜靜地走。你也知道,本幫現在正在接待貴客,出不得一點差錯。這回本幫多有得罪,還請杜大俠見諒。」
「你要讓我帶他走?」
「聶公子已經告訴我了,挾持的事是誤會。若是我再扣着他不放,豈不變成我們赤膽幫擄人?」
杜瀛轉向聶鄉魂:「你……你要跟我走?不回雍丘去?」心情激動,語音竟有些顫抖。
聶鄉魂哼了一聲,冷冷地道:「那當然。我回去做什麼?眼巴巴看南哥跟崔慈心成親嗎?」
杜瀛心裏一沉,苦笑:「說得也是呢。」
聶鄉魂見他神情消沉,心中一痛:「我何苦這樣說話?」然而,人原本就是如此無力的東西,連自己的嘴都管不住。看到他滿臉期待的表情,心臟幾乎要跳出胸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慌亂之餘,衝口就說出了這種冷漠的答案。
在心裏嘆了口氣。也罷,這樣也好。因為此時的自己,絕對沒辦法告訴杜瀛,當秦邦告訴他,杜瀛終究還是混進了分舵里時,他的心情是多麼地雀躍;更無法承認,當秦邦問他要回雍丘還是跟杜瀛走的時候,他幾乎立刻就選了後者。
「看在你秦堂主的面子上,這回就算了。」杜瀛沒精打采地牽起馬韁,忽然又回頭對秦邦說道:「那南英翔那邊,你怎麼交代?」
「不用交代,南堂主不會為難我的。」
說得也是,你們都五年不講話了。杜瀛心想。但他還是有些疑問:「我不太懂,秦堂主好像一開始就比較向著杜某這邊?」
秦邦笑道:「因為杜大俠是秦某的救命恩人啊!況且,我本來就覺得是誤會。」
「你怎麼知道?我跟你素不相識。「
「我是不認識你,但是我認識南英翔。」
聶鄉魂臉上變色:「什麼意思?」
秦邦仍是一臉莫測高深的笑:「該知道的時候,你自然會知道。「
杜瀛心想,自然是因為阿蘭了。不過他不想評論別人的家務事,只是向秦邦一點頭,和聶鄉魂並騎離去。
走了還不到一里路,忽然瞥見身後火光衝天,回頭一看,竟是分舵着火了!
杜瀛掉轉馬頭,想也不想地就奔了回去。聶鄉魂心中嘀咕:「多事!」畢竟他說謊騙了赤膽幫,實在不太想回去看秦邦那隱含責備的眼神,但那到底是南哥的幫派,長嘆一聲,策馬跟了上去。
分舵里幾乎每個角落都在燃燒,人們在火光中橫衝直撞,不是在救火,而是在打鬥。宿敵血虎幫帶了比赤膽幫多二倍的人馬,趁夜放火燒屋,然後一涌而入。赤膽幫眾人在睡夢中驚醒,雖然奮力反擊,但寡不敵眾,更慘的是,船全部被砸沉,他們無路可退。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