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薄暮時分,殘霞西照。卓亦塵的坐騎徜徉於酒館外的馬欄之前,低頭啃着草莖。
荒原野道旁,簡陋的小酒館裏客人不多。他和滿右昀坐的是靠門的位子。桌上有一壺白乾、一碟花生和一盤什錦滷味,他們自斟自酌,舉箸夾菜,別有幾分悠閑洒脫。
“卓大哥,你看起來心情很好。”
兩人相處已有一段時日,大多時候都是滿右昀先找話題。
“談不上心情很好,只能說剛了了一樁事,心中釋然罷了。”
他的言談總是這樣,點到為止,對於自己做了什麼、將做什麼,從不對她提起。
“能告訴我你今天去了哪裏嗎?”
“是不是一個人留在山腳下等我等得害怕?”
“我不害怕,只是心裏覺得不踏實。你為什麼不讓我跟你上山呢?”
“小滿,你知道得越少越好。下回你若是到天黑還不見我回來,那就表示你得另謀出路,因為我可能已遭不測。”
“不會的!”她衝口而出。“我不會讓你遭到不測,絕對不會!”
他愕了愕。“別說這麼孩子氣的話。”他給她一個鼓勵的眼神。“我漸漸發覺你是個很勇敢的女孩,相信很多狀況你都可以挺住才是。”
“那是因為有你的關係。”
他端杯就唇,不思量。
空氣中忽然飄來一陣香氣。
“有人來找你了。”她對他說。
兩人同時朝門口看去,果然有位姑娘隨着香氣婀娜進門。
酒館中其他零星的客人和胖掌柜立時傻了眼。
“姑娘,你請隨便坐,來點什麼,你儘管吩咐。”掌柜的急忙迎上前去,兩手不停地在圍裙上揩着。
“小菜隨便弄兩碟,花雕四兩。”
女子在卓亦塵這一桌坐下。
“我可以坐在這兒嗎?”她是對卓亦塵說的。
“姑娘已經坐下了,不是嗎?”他濃眉輕揚,不卑不亢。
滿右昀對眼前的白衣女子並未多作打量,因為那太多餘了。她連女子的來意都瞭若指掌。雖然這女子並非霍羽丹,可她那如雲的秀髮、賽雪的肌膚、秀麗的臉孔在在可以入畫,不由得令滿右昀嫉妒起她來。
掌柜很快地就張羅酒菜上桌。白衣女子為自己斟上酒。
“我本以為你是一人獨行,看起來身旁這位小兄弟和你一路?”她瞄一眼滿右昀,邊問邊舉起杯。“敬二位。”
見卓亦塵舉杯回應,滿右昀也跟着舉杯。
“姑娘找我搭訕想必是有目的的,不妨直說。”他沉聲道。
“你說話果然很不客氣。”白衣女子清脆笑了一聲。“既然你這麼直截了當,我也不好再拐彎抹角,那樣的話就顯得太小家子氣了,你說是嗎?”她微微偏着俏臉向他。
“我並不認識你。”
“這我知道,我正要向你自我介紹,我叫周虹,道上朋友一般都稱呼我“絕情虹”。”
“周姑娘可是絕屠門的高人?”
“客氣,高人談不上,不給祖師爺丟臉就算不差了。沒想到你果然有點見識。”
滿右昀覺得這周虹也太溫吞了點。於是清了清喉嚨,準備插嘴。
“周姑娘不是要直接表示來意嗎?我卓大哥沒有自作多情的習慣,也缺乏浪漫綺麗的聯想,你有話就快說吧。”
周虹到底是見過世面的,碰了軟釘子心中自是不痛快,但未形於色。她湊近了滿右昀。“小兄弟可別想到岔處,以為我看上了你大哥。”
“我什麼都沒說。”滿右昀不甘示弱。
“好了,小滿。”他阻止道:“別再插嘴了。”
滿右昀微怒地別過臉去。
“卓亦塵,不久前你殺了陸霸天和屈無痕?”周虹終於談到正題。
他頷首。
“有人要替他們報仇。”
“什麼人?與他二人可有關係?”
“多少有點關係吧。”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我正是受他們之託前來告知你。現在我想知道,你願意隨我前去赴會?”
“既然已經找上門來了,我沒有理由拒絕。”
“你倒爽快。”周虹沒想到他會這麼乾脆。
滿右昀趕緊提醒他:“大哥,你不怕人家布下陷阱?”
周虹立刻提高警覺地望着滿右昀。“小兄弟倒挺機伶的。”
“周姑娘在這件事裏扮演何種角色?”他以眼神阻止滿右昀再發問,然後單刀直入地問周虹。
“到時候你自會明白。”她湊近他,吐氣如蘭。“明日此時,我在倉河西岸的四合院等你。”
她喚來掌柜,付了酒菜錢之後便行離去。
“小滿,我們也走吧。”
不久,他和滿右昀也出了酒館。
“卓大哥,咱們先別上馬,牽着馬走一段路好嗎?”
“也好,剛吃飽的確不適合騎馬。”
迎面一陣寒風襲來,卓亦塵神色自若,並無特殊反應,但滿右昀卻狠狠地打了個冷顫。
“把手給我。”他把一切看進眼裏,此刻他不忍再拘泥於小節。
她於是趕上幾步,與他並肩攜手,此情此景,饒富趣味。
“我告訴你喲,明天你要見的人都是狠角色,你千萬要小心才好。”
她邊走邊說,雖然說得輕鬆,心裏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明天他會受重傷,她正努力想着辦法挽救。
“該來的總是要來,我現在擔心也沒用,小心一點便是。”
“卓大哥,你明天不要去赴約好不好?”
“我豈是出爾反爾之人?”他輕笑她一聲。“小滿,你今天的反應實在很奇怪。”
完了。她總不能把明天要發生的事全告訴他吧?心一涼,她的手愈發冰冷。
“秋日晝短,天快黑了,我們還是騎馬趕路,找地方投宿吧。”
“嗯。”
———
人生的際遇總是有一些無法捉摸、難以預料的,原以為此生註定孤伶伶的漂泊流浪,哪料得到無意間身邊竟多出個人來。卓亦塵看着眼前纏着自己不放的人兒,神情竟有些恍惚。
“小滿,別說了,夜已深,你快回自己房裏休息吧。”
見他已不可能打消赴會的念頭,滿右昀上前一把抱住他,哭得悲慟欲絕。“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千萬要提防着點……”
“小滿,別哭了,你這樣子好像明天我會一去不回似的。”他抬起她的臉,開着玩笑安慰她,誰知她卻哭得更傷心。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都知道我會有危險了,還跟去幹麼?”
“我在你們約定的地點附近等你就是了,他們是衝著你來的,不會對我怎麼樣,如果你死了,我也好就近替你收屍。”她的哭聲漸停,一臉決然。“你答不答應?不答應的話,明早你就先替我收屍吧。”
她是頭一個能對他產生威脅作用的人,他臉上的肌肉僵住了。
“你又想以死相逼?”
不逼行嗎?她在心裏自問。明天若是沒跟上他,他雖不會死,可是就要碰上霍羽丹了呀,他到現在還沒愛上她,她怎麼能就這麼讓他單獨和霍羽丹相遇呢?
她放開環在他腰上的手,猛地轉身想跑,被他一把抓了回來。
“別再有撞牆的念頭了,行嗎?我答應帶你一起去便是。”
“嗯。”她含笑點頭。“不許騙我。我隨時可以撞牆。”
他十分氣惱她如此有恃無恐,更氣惱自己竟對她一再姑息。
———
四合院內早已有三人佇立等候。
“小虹,你把他領來啦?”站在最左側的一人微揚着面孔,笑着問周虹。
“大叔,就是他。”周虹迎上前去,回頭指了指剛站定的卓亦塵。
周虹口中的大叔上下打量着他。“小夥子,陸霸天和屈無痕可是你殺的?”
“正是。”
“看不出你是這麼個狠角色,砍個人頭跟摘顆瓜似地輕鬆。”
卓亦塵已大約知道三人是什麼來頭了。
“三位可是“河西老農”?”
三老者一陣狂笑。“沒想到這後生晚輩竟然認得我們三個早已過氣的老傢伙啊。”
“前輩威名,晚輩久仰。”卓亦塵的呼吸稍微沉重了些,他已知道自己遇上什麼人物了。
三人之首是那陸霸天的舅父,要求卓亦塵交出兩顆人頭,還死者一個全屍,或是告訴他們柴烈的藏身之所,否則便要他也腦袋搬家。
卓亦塵兩樣都辦不到,於是一場廝殺不可避免地展開了。周虹擺明了與三老者站在一邊,她也是卓亦塵必須應付的。強敵環伺,於是他一出手就是置人於死地的殺招。
四人節節敗退之際,三老者之首高喊:“小虹,抄傢伙!”
他口中的傢伙是一面黃銅圓盤,盤面有七孔,每個小孔里嵌有三扇葉片,盤沿有扣環,凌空舞動便能發出尖嘯,銳厲急促,長短不均,如厲鬼哀嚎,如冤魂啼叫。他們的目的是想以此擾亂卓亦塵,讓他的幻形刀法無從施展,再思以眾擊寡,四人聯手,想打敗他就容易多了。
果然,卓亦塵着了道,他在砍掉三老者之一的右手時,自己的左小腿肌肉亦被對方的兵器所傷,立時他的刀法不再出神入化,時有喪命之虞。抄鐵棒的老者吼着反撲向他,更令他重重滾跌出一丈之外。
院外等得忐忑不安的滿右昀早就在五人開打之際摸了進來,她知道眼下除非讓黃銅圓盤不再發出尖嘯,否則卓亦塵在劫難逃。
她趁周虹一個失神,任由圓盤墜地的當兒,衝上前去拾起圓盤,緊緊抱住。
“小滿!”
所幸卓亦塵傷得還不算重,及時用刀替她擋下老者對她的攻擊。
“小虹,你在發什麼愣呀?”老者嘶聲厲吼。
周虹為搶回滿右昀懷抱着的圓盤,立時跳躍而起,須臾間,插在腰際的兩把短刀已刺入滿右昀的左肋及右肩,同時劃開了長長的一條傷口。滿右昀當場昏厥。
倏地,一道激光像夜空中的閃電,卓亦塵的狂刀分成兩個方向在同一時間斬出。他又使上幻形刀法,奇突強烈的殺氣重現,硬是將身已帶傷的諸多對手自滿右昀身邊逼退。
“老大,老三死啦,也是不得全屍,這小子竟劈掉他半個腦袋,我們要替老三報仇啊──”老二面容扭曲地狂聲喊道。
周虹也發現自己的發尾被削掉,一時羞憤得難以自持。
“你們不要逼我趕盡殺絕!”卓亦塵大吼一聲。
“哼,要不是黃銅圓盤落在那小子手中,你早已魂歸西天!”
“耍陰使詐的還好意思用來說嘴!明人不做暗事,有本事的話明着來,卓某必當奉陪到底。”
唯恐滿右昀失血過多,他撂下話后,立刻抱起身負重傷的她凌空而起,恍如驚鴻,眨眼已隱人暗夜深處。
周虹等四人死的死、傷的傷,因而未能截住隨刀騰逝的卓亦塵,氣得一路叫罵一路踉蹌地在後面追着。
———
滿右昀死裏逃生,活過來了。
她雙眼緊閉,面無血色。當她蘇醒過來的時候,已是卓亦塵救回她的第五天了。
她略微掙扎了一下,只覺上半身被包紮得密密實實,根本動彈不得,疼痛的感覺撕扯着她,一時臉上的肌肉僵硬得彷彿再也舒緩不開了。
“別動了。”卓亦塵坐在床沿守着她,見她醒了,十分安慰。他形容憔悴,澀澀地開口。
“你救了我?我沒死是嗎?”
“是你救了我。”他很費力地說了這麼一句,似乎那是他極不願意麵對的事實。“你做了件很愚蠢的事。”
他起身去端葯,然後扶她坐起。
“把葯喝了。”
才餵了她第一口,她就全給吐了出來。
“你們的葯怎麼這麼難喝啊?”她伸直舌頭,忍不住抱怨一句。
她的話教他蹙起眉。
“良藥苦口,你若想快點復原,還是乖乖把葯喝了吧。”
看他的神情是不容她拒絕了。咕嚕幾下,她吞下那碗葯汁。臉已揪成一團。待她稍微好過了些,才注意到自己所處的地方有些陌生。
“卓大哥,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們在小船上。”
她四下望了望。果然,他們正在矮矮小小的船艙內,艙門是開着的,她從艙門望出去,船頭還晾着卓亦塵換洗的衣衫。目光回到床頭,她發現枕頭旁邊整齊地平放着自己的衣衫,還有──她用來扎頭髮的帶子。
她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了。心一驚,她猛抬起頭。“我──”
“你的傷是我治的,衣服也是我替你換的。”他解了她的疑問,神色從容。“情非得已,我別無選擇。”
“哦──沒關係啦,讓別人換還不如讓你換。”她蒼白的臉上倏地泛起一抹紅,燒得她臉好燙。
他坦然地笑笑。“少見你這麼開放的姑娘。”
“你覺得我很荒謬嗎?”以為他話里有輕視的意味,她激動了些。“我才不理會世俗的看法,我就是我,只做自己喜歡的事,說自己想說的話,我剛才說的是真心話,你竟取笑我,難道你期待我會有別種反應?”
“我什麼也沒說。”
他轉身背負雙手,緩步出了艙門,走至船頭。良久,他仍能感受到她剛才那種目光投注給自己的無形侵擾。
———
滿右昀的傷雖未痊癒,但已經可以下床,不須卓亦塵伺候了。想到幾天來兩人共處一船,自己的一切全由他打理,她既感謝又不忍,既歡喜又惶恐。
這幾天她已經將整個狀況完全弄清楚了。她為了救卓亦塵差點命喪黃泉,果然“大難不死,真有後福”,她改變了一件事──霍羽丹與其師二人沒有機會出現在卓亦塵的生命里。
本來那夜的結局是卓亦塵身負重傷逃離四合院,霍羽丹的師父會在天朦朧亮時發現他全身血淋淋的蜷縮在乾草堆里,身上濃稠的血跡未乾,一動不動,呼吸微弱,死生難辨。
她代替了他,因此他現在正照顧着她,如同霍羽丹原本該照顧他那樣。
太棒了!滿右昀一想到他連霍羽丹的面都見不着就開心得要命,這樣他就不必為報那師徒二人的救命之恩而協助其報仇,霍羽丹的師父也就不用因此喪命,自然也沒有理由將霍羽丹託付給他。
他做這些事所需的時間全給省下來了,所以現在有空陪她。
這小船也是多出來的。滿右昀自然沒寫過眼下這一部分,場景就不是她所熟悉的了。
“卓大哥。”她到船頭找他。
早聽見她的腳步聲,他還是回頭應了聲:“嗯,不睡了?”
“不能再睡了,這幾天我哪天不是睡飽了吃,吃飽了睡,都被你養胖了。”她笑盈盈地望着他。“卓大哥,這小船哪來的?”
“向船家租來的。”他正在升火煮飯。“這裏地處隱密,方便你養傷,仇家也不易找上門來。”
“哦,你不是還有很多重要的事等着辦,我是不是耽擱你很多時間?”她知道他還得替柴烈辦好幾件事。
“不急。”
不久,香噴噴的一小鍋飯煮好了。滿右昀取來瓷碗,盛了兩碗八分滿的飯。
“每餐粗茶淡飯,你可還習慣?”他接過她遞來的碗,看了看自己準備的現成小菜問道。
“習慣。”她雖然沒說實話,可真的覺得和他在一起吃什麼已不再重要。“卓大哥,明天我們到下游去撈魚好不好?每天窩在這船艙里,我都快悶死了。”
“想吃魚?”他露齒一笑。
“也不是,不過你前兩天清蒸的那條魚很好吃。”
“那條魚就是我抓回來的,用來給你補補身。”
“我知道呀,所以才要你明天帶我到下游去撈魚嘛。”
“你以為想撈就撈得到嗎?”
“你才不會笨得用撈的,憑你的功夫,想吃幾條魚都沒問題。”她突然想起本來吵着要他撈魚的人是霍羽丹,便越說越覺得酸。“好了,我們別說話了,快點吃飯吧,我肚子好餓。”
他手捧着飯碗,心中開始驚動,開始懷疑。她是否強顏歡笑,硬是掩住己己空茫失落的心懷?可看她一臉天真爛漫,絲毫感覺不出她有彷徨與孤寂。他的反應還不足以給她如此的安全感吧?
“小滿──”他遲疑着。
“什麼事?”
“維特是誰?”
她一口飯當場全噴了出來,嗆咳不止。
“你怎麼會問我這個?”
“昨晚我聽見你說夢話,喊了兩聲“維特”。”
“哦。”她有些懊惱。“我還說了些什麼?”
“你一直說“我再也不回去了,再也不要考數學了。””他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那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逃家了?”
她沒想到會遭遇這樣的場面,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放下碗筷,她奔回船艙里,坐在自己那張小床上。
她望了眼另一張小床。是啊,這小小的矮艙里除了這兩張小床就只剩一張小桌子,兩個人若同時站在艙里轉身都嫌困難,她的夢話自然也躲不過他的耳朵。
她忽覺意興闌珊。他就不能再對自己多表示些什麼嗎?
救她回來,幫她治傷,天天陪在她身旁,為她打理一切,橫看豎看她都該滿意了,可總覺得短少了一些些,很重要的那一些些。
沒意思。她撐開窗望着河面,河水悠悠東流,水面飄浮着一層薄薄的霧氳,在天邊暗紫色的余暈照映下,特別令人有幽寂的傷懷。河岸泛白的蘆花隨風搖曳,襯托得深秋更加蕭索凄涼。
絕非為賦新詞強說愁,她此刻是真愁,而且有了回家的念頭。在這個世界裏她雖不必再面對升學壓力,可卻連家都沒有,甚至一個朋友也沒有。她突然好想爸爸媽媽,好想維特……
她對窗凝眸良久,專心地流着無聲的淚,並未發覺他已悄悄進了船艙,注視她好一會兒了。
“小滿?”
她一出聲,卻是哭泣。兩眼依舊鎖住窗外的一物一景,沒有紮起的長發遮住了她的半邊臉,她此刻的側影倒教他感覺到她是真實的存在,感受得到那勻稱的身子內所蘊藏的彷徨與孤寂,感受得到她肩上的悲苦。
哪,就是這樣,就算哭死了,他大概也不會抱她一下、哄她一下。她很想將自己沒出息的眼淚立刻停掉,可是卻怎麼也止不住,而且越發哭得傷心,她竟扯起頭髮來……
“小滿,快別扯了,你到底怎麼了?”語氣甚為焦急的他,依然佇立在床前以嘴勸阻。
她不但繼續扯得頭皮發疼,還屈起膝,兩腳直在床板上跺着,接着就發出尖叫,一聲接一聲,聲聲喊着她的無助、無奈。她很想立刻把一切告訴他,包括她是怎麼來的、他會怎麼過下去……把一切一切全對他說了,管他相不相信,管他會不會當她是神經病,只要說了就能得到解脫,然後投河自盡,也許她就能回家了。
投河吧。死了就算回不了家也是一種解脫。
她下了床,跑到船尾,對着河面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心中默喊着:爸媽,維特,我來了,然後便跳入河中。
———
他也死了嗎?她又和他相遇了是嗎?他的整張臉直逼她的……他在吻她,一下,又一下。
“噗哧”一聲,她吐出第一口水,開始恢復呼吸。待她吐盡喝進的河水之後,他立刻抱她回船艙里的小床上,迅速地替她褪盡身上的濕衣服,換上乾淨的,然後再替她蓋上棉被。
“轉過頭去。”他輕喝一聲。
她知道他正要更衣。想必他也投河了──為了救她。
“偏不轉頭。”她哼了一聲。“我都讓你看光了,你讓我看一下會死啊?”
他不再多言,吹熄了桌上的油燈,在黑暗中更衣。
就着星光,她隱約可見他全身的線條,頎長壯碩,結實優美。穿好衣服之後他又點亮油燈,火光映着他的臉,那輪廓也很吸引人。
還好沒有自殺成功。她如是想的同時,打了好幾個噴嚏。
“坐起來!”他朝她低喊一聲,口氣十分不悅。
她突然心生惶恐,不知他是否有了什麼新的打算,例如明兒一早就攆她走,跟她說“殺腰那拉”。
自首可以減刑。“卓大哥,對不起啦!我剛才完全是因為一時想不開,所以才會太過衝動,一不小心就掉到河裏去了,沒想到給你添了這麼多麻煩,實在很對不起你,以後我再也不會這麼做了,你就饒了我這一次吧!已經很晚了,你早點睡,這些換下來的衣服,明天我來洗。從明天開始我就學做飯,你也就不用那麼辛苦了,好不好?”她一臉巴結討好地說了一堆之後,又打了兩個噴嚏。“好冷哦,我要睡了,卓大哥晚安!”身子一滑,她拉高棉被蒙住頭。
“你給我坐起來!”
活罪難逃。她怯怯地又坐起身,無言地等候發落。
他卻只是替她把頭髮擦乾,並沒有進一步的責備。
一會兒之後,她搶過他手中的布巾。
“換我幫你擦頭髮吧。”她拉他坐在自己床邊,跪起來替他擦着。
他想過要拒絕,但終究沒那麼做。在幫她換過那麼多次衣服、幾乎看盡她身上每一吋肌膚之後,拒絕她替自己擦頭髮的確顯得造作,何況為了救活她,他已碰觸過她的唇。
女人香總是危險,卻也教人迷醉。他漸漸習慣她身上那股少女的清香,也許應該說是漸漸眷戀吧?她此刻又靠他如此近,他不由又深吸了幾口氣。
“維特是誰?”背對着她,他依舊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不自然。
“可能是一個朋友吧?我不記得了。”她突然停止擦拭的動作,轉到他面前來。“他是誰很重要嗎?,你好像已經問過我了。”
“你記不記得他是男是女?”
滿右昀覺得有意思了,很有意思。
“讓我好好想一想。”她仰起臉,蹙着跋扈的濃眉,認真思索着。
“你的頭髮好黑好柔。”他情不自禁地撫摸她未乾透的發。
“可是我長得不夠美對不對?以你的標準來看。”一提起自己的容貌,她心虛地低下頭。也許那很英國的臉孔教他無法愛上她,至少無法像愛上霍羽丹那麼快。
“我沒有標準。”
她一聽又有點期待地抬眸。“那你覺得我美嗎?”
“你很特殊。”
“哦。”她又垂首。
“你的外貌和言行都很特殊。”
“你會不會覺得我有點邪門兒?”
“有一點。”
“那──你還讓我跟着你嗎?”
“只要你答應我別再自殺。”
“真的啊?”她又驚又喜又不敢置信地問,朝他眨了眨那雙深邃的大眼睛。“你發誓!”
“你先告訴我,維特是男是女。”
“女的。”
撫在她秀髮上的手稍稍用了點力,他托住她的後腦,輕輕地碰了下她的唇。僅僅一下,輕輕的一下。
她將這似吻非吻的一碰當作他的誓言──他永遠不會丟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