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女孩說:“我想我快死了。”她已經病得昏昏沉沈。微弱的燈光下,她的面容好像埋在雪中冰凍的花朵,即將死去。她家很窮,沒錢替她買葯,也沒錢買營養的食物替她補身。她的家人只能圍在她的床邊掉眼淚。女孩又說話了,她說:“外面那棵樹上的最後一片葉子掉下來的時候,我可能也死了。我就像那片葉子。”住在她家樓下的老畫家聽見她的話之後,心想:好可憐的孩子,她連最後的一點希望都是那麼的可憐。老畫家也是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可憐人,他很想為女孩做點事。”
滿右昀停下來看看圍坐在自己周圍的孩子們,那些專註聆聽的神情教她很感動。她朝孩子們笑笑,接著說故事。
“雪不停的下着,彷彿永遠也下不完。天亮的時候,女孩從高燒中醒來。雪停了。迷迷濛蒙的天色中她好像看到了什麼。她支起身走到窗前,看見一棵樹,在最高最高的樹梢上有一片美麗的葉子,永不凋謝的葉子。”
她又停下,問孩子們:“你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
孩子們搖搖頭,興味盎然地望着她。
於是她又說了:“真正的樹早已光禿禿了,一片葉子也不剩。女孩看到的其實是牆上的畫,老畫家為了完成她的心愿,忍着凍,在牆面上畫了栩栩如生的一棵樹,留下一片完美的葉子。而樹底下,老畫家的身體早已冰冷。”
“好感人哦!”
育幼院的孩子們個個聽得出神,感動不已。
“這個故事好不好聽?”她問孩子們。
“好聽。小昀姊姊,你再講一個故事給我們聽好不好?”許多孩子們同聲要求。
“下次吧。小昀姊姊下次來再給你們講另一個故事。”
一片失望的嘆息聲中,韋方出現了。他是來接滿右昀的。
“小昀姊姊累了,你們就讓她休息休息好嗎?”
他跟孩子們也熟。每個星期天接近中午時,他都會來接滿右昀。休學之後,她每個星期天都到育幼院來說故事給孩子們聽。
她隨韋方離開了育幼院,和他共進午餐。
———
“今天說了什麼故事?”
他又帶她到同一家西餐廳來,清靜雅緻的空間給人一種舒適寧靜的感覺。用完餐他們總會在此坐一下午,喝喝咖啡、聊聊天。
她又說了一遍“最後一片葉子”的故事,只給他一個人聽。
“感人嗎?”她問。
“我聽過一個故事跟你說的這個有異曲同工之妙。”
“真的啊?你說說看。”
“好,我說。”他笑着點頭。“不過我說故事的技巧比你差多了,你可不能笑我喲。”
“不會的。”
他清清嗓子,慎重開講:“有一個人,每到了統一發票開獎日就用現金收購同事們小額中獎的發票,他的同事覺得納悶,問他為什麼,他就告訴同事們說,他媽媽喜歡對統一發票,為了讓媽媽享受中獎的喜悅,所以他才花錢收集中獎發票,然後偷偷塞進媽媽放發票的小盒子裏。”
“就這樣啊?”她問。
“說了不準笑我的!”他竟難為情了,不過心裏一點也不在意她的取笑。
“所以說,現實生活里還是有細緻的感情,一張發票和一片葉子代表着相同的意義,一樣的溫暖,一樣的感人。”她有感而發。
“那你喜不喜歡“杜蘭朵公主”的故事?”
“為什麼突然想到這個故事?”她問。
“歌劇正在上演。”
她搖着頭。“不喜歡。太過不近人情了。”沉吟片刻,又道:“我喜歡另一個新版的故事。”
由於近來說故事的次數頻繁,她從小愛說故事的習慣彷彿又回來了,於是她很快地就把故事說給他聽。
“有一個聰明的公主廣詔天下,如果有人能在二十個問題之內問倒她,她就委身下嫁。”
“然後呢?”他搭着腔。
“她的確博學多聞,回答了所有人的所有問題。直到一個聰明的男子在第二十個問題問倒了她。”
“那個男的那麼聰明啊?”他故作好奇狀,問她:“他的第二十個問題是什麼?”
“他問公主:“你猜我下一個問題要問什麼?””滿右昀笑了。“你想,公主回答得出來嗎?”
“當然回答不出來嘍,她答什麼那男的都可以說她答錯了嘛。”
她點了下頭。“新婚之夜,他很得意地問他美麗的新娘,是不是很佩服他的機智?”
“公主怎麼回答?”
“公主笑咪咪地對新郎說:“就算你最後一個問題是問我叫什麼名字,我都會回答不知道。””
“原來公主早就決定要嫁給他了。”
“這個故事是不是比“杜蘭朵公主”溫馨多了?”她無限神往地接了下去。“愛應該是溫柔的、和善的、相互體貼的。”
“我也對你溫柔,對你和善,對你體貼呀。”他立刻對她機會教育。
如今對他這樣的半玩笑態度,她已能報以坦然的、會心的微笑。
“右昀,你也讓我問你二十個問題好不好?你若無法答到最後一問,也嫁給我吧。”
“我又不是公主。”
“那不是重點,你知道的。”他深情地注視她。“答不答?”
“不答。”
“這樣好像我在設計你似的,”他想改變個方式找她麻煩。“你說過你比別人笨。這樣吧,你問我二十個問題好了,其中只要我有答不出來的,你就嫁給我。”
“這樣就不算設計我嗎?”她笑他可惡。“你這個提議本身就已經視我為笨蛋了嘛。”
他也笑了。“右昀,你近來笑的次數增加不少,是因為我的緣故嗎?”
“應該是吧。”她毫不猶豫。“維特上班了,既要工作又要約會,我很難得看見她。現在除了爸媽和育幼院的院童之外,我最常看見的人就是你。”
“沒見着我的時候,你會想我嗎?一點點,只要一點點就好了。你會嗎?”他痴痴地問,傻傻地等。
她凝視他片刻之後才答道:“會。”
“我叫什麼名字?”
“韋方。”
他已經感到滿足,目前。
———
所有的犧牲只為她,滿右昀──他最初、最深的等待。
從她爸媽手中要來那半塊古玉之後的第二天早上,韋方便到銀行的保管箱裏取出自己那半塊玉出來合過。
完美的嵌合,一如他事前所料。
那是一個完整的圖案,不仔細看那道不規則的接縫,它便是完美的。
很難相信。
韋方很難相信世間有這樣離奇的事。難道卓亦塵便是他的前世?他心中充滿了矛盾,仍不能接受滿右昀與卓亦塵曾經相戀的事實。他寧願那是她的幻想,即使她一輩子沉溺其中,他也不願接受他們曾經相愛的事實。是事實嗎?他的前世也算是他嗎?卓亦塵和她相愛就等於自己和她相愛了嗎?
不,不算。他一點感覺也沒有。
最後,韋方是這麼解釋的:滿右昀回去古代,只為了取得那半塊玉,然後回到今生與他相遇,那塊玉是他和滿右昀的信物。她是為了他才回去那一趟的,註定她該回來與他相識、相戀,相守一生。
她是他的,韋方的。
看在卓亦塵是自己的前世分上,韋方不想和他計較。為了得到滿右昀的心,韋方甚至委屈自己做一些不想做的事。
“我們把紙船放到河面上吧。”
他在風和日麗的春日午後,陪她到河邊放紙船。
“好。”滿右昀果然很開心。
“但願有人在遙遠的地方平安地接住這些小紙船。”他看着小船隨波逐流,緩緩飄離視線。
“韋方,你真好。”她不看小船,反而看着他。
“哪裏好?”他眼角的餘光能感受到她投來的感激目光。
“你相信我和卓大哥的事,對嗎?”
良久,他點了下頭。
“這世上恐怕只有你會相信我的話。”
“當然。”
他們站起身,到一塊大石頭上坐着。
“右昀,如果你的小紙船永遠也無法被別人平安的接住,或者你永遠也跑不回去,你會怎麼做?”
“那你就一直陪我來放紙船,一直看我跑,好不好?”她無限依戀地說。她還守着那個夢,但在不知不覺中,她透露出對他的依賴,深深的依賴。
“你是說你要嫁給眼淚,然後要我在一旁用關懷燙平你淚濕的日子嗎?”他苦笑。“要我隨時為你準備一個毫無慾望、毫無污染的胸膛,靠你無盡的眼淚來撫慰我孤獨的一生嗎?”
她語塞,望着遠方的河面,望着遙遙的夢。
“你要一輩子遙遙地戀棧着前世情緣嗎?或許,上蒼安排了你在百年輪迴后的今日,與另一個他走進同一個洞穴中,繁衍彼此的忠誠?”
她擦去溢出眼角的淚。“如果有來世,我一定還你這份情。”
“也許你這一世就該屬於我,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從前世轉到今生來等你的呢?”
“韋方,我了解你的苦,可是我也苦,若你熬不住,那就苦我一個好了。你這樣子,我看了也心疼。”
“你心疼我,我心疼你,還不如負負得正,你早點愛了我,我們誰也不會疼了。”
“你是獨一無二的,我不要你有取代他的念頭。”她幽幽地說。
“誰取代了誰還不知道呢。”他話裏帶着些許憤慨。“你是為了我才回去那一趟的,你知道嗎?你不會做逆向思考嗎?”
她不懂他為什麼說這些話,也不懂他話里的意思。
“我比別人笨。”
“你是磨人精。”
她收下他的責難。彷彿賴定他似地,她又問道:“下星期天我們來釣魚好不好?”
“好。”他應得無奈。“除了放紙船跟釣角之外,你還會什麼?”
“我說故事給你聽。”
她已經說過好多故事給他聽,但從未提過她自己寫的那個有關卓亦塵的故事,他也從不要求她說。
———
滿右昀漸感惶恐。
自從和韋方協議維持一份既如師生又像朋友的關係之後,韋方的確信守約定。他不再強迫她愛他,雖然偶爾也提出明顯的“暗示”,但他不再逼她。
她發現自己開始惦念他。在一種溫熱熟悉的精神氛圍之中惦念他。她捕捉到彼此的心靈相通,從他隨意的一個眼神、一個表情之中。
他對她的付出是似水溫柔,對她的呵護可邀日月為鑒。滿右昀發現自己已無法再恰如其分地掌握對他的感情,對他似乎有了某種神秘的感應。是否她對卓亦塵的感情出現了缺口?
她惶恐,但她不能和韋方討論這件事。
“九月分你該復學了吧?”曾維特問。
她約了曾維特出來談心。
“嗯。”
“真受不了你耶,高中比人家多讀一年也就算了,大學你也能多讀一年,佩服!”
“我比別人笨。”
“少來!我看你是比別人龜毛。”曾維特斥她。“你老爸老媽很辛苦。”
“我爸媽又沒怪我。”
“對。他們只是慣你、寵你、愛你,怕了你。”
“維特──”滿右昀紅了臉。“我不是來聽你說這些的。”
“算了,我懶得理你。”甩甩頭,曾維特問道:“那你想聽我說什麼?”
“維特,你會嫁給袁力耕嗎?”
“大概會吧。我從高中時代起跟他到現在,不嫁給他我不是虧大了嗎?這幾年我為誰辛苦為誰忙啊?”
“如果他離開你了呢?不管是為了什麼理由,如果你們永遠也不可能再在一起,你會接受另一份感情嗎?”
“呸呸呸!”曾維特差點當場吐血。“你要不是我的老同學,我立刻就給你兩巴掌。”她瞪着滿右昀,氣個半死。“你是來詛咒我的嗎?”
“維特,你跳芭蕾舞的時候好有氣質哦。”
“好,我輸你。現在罵人都不帶髒字了。是韋方教你的嗎?”曾維特一掌拍在桌上。
滿右昀笑了,笑容燦爛如艷陽。
曾維特看着她,竟發現自己濕了眼帘。
“你怎麼了,維特?”滿右昀一驚。“我剛才是跟你開玩笑的,你別生氣。”
“你好久沒像剛才那樣跟我說話了,你知道嗎?我幾乎忘了你真正開懷的樣子。”曾維特替她感到高興。“是因為韋方嗎?是他使你改變的對嗎?”
“跟他在一起我很快樂。”甜美的笑容又回到她臉上。
“只是這樣而已嗎?”
她考慮了一會兒。“我希望只是這樣而已。”
“慢慢來也好,”曾維特似有感慨。“你們前一次就是進展得太迅速了才會砸得那麼快,“欲速則不達”這句話還真有點道理。”
“你想過回育幼院看看孩子們嗎?他們都很想念你耶。”她換了個話題。
“想呀。不過我現在要上班,忙得要命。等哪天我比較有空的時候再去吧。”
“好,我會告訴他們的。”
———
“你確定自己還想要跑嗎?”
操場邊,韋方問滿右昀。從前悄悄來等她的那幾次不算的話,這是他第三次正式在月圓之夜陪她來。
“為什麼不跑?”她生氣了,為韋方那一問里別有含意。“我當然想跑。”
“我沒有阻攔你的意思,”他知道她正惱着,但有些話他還是要說。“只是希望你慎重考慮我提過的意見。”
她不想回答他什麼,索性就這麼開始跑操場,開始在心中對她的卓大哥說話。
你還在那裏等我嗎?韋方說我即使跑得離這一世,也未必剛好回到你的時空,他說的是真的嗎?他是嚇我的,一定是的。你一定還在那裏等我,你也沒有變老,我回去之後也一定是現在這個樣子對不對?就算我們都老了也不要緊,因為我們彼此相愛。
我好想回去,好想看看你。你看,風就這麼吹着我,吹着我的衣衫、我的發、我的臉,可是它為什麼吹不干我流淚的眼睛?
我的淚眸在月光下望眼欲穿,我刻骨銘心的愛情在月光下是一幕沒有結局的悲劇,我在月光下跑了無數回也跑不完我的孤獨。這些,你都知道嗎?
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右昀!”他喊的同時人已朝她奔去。
韋方早發現她今晚情緒不穩定。前兩次都不哭了,為什麼今晚又哭了呢?而且哭得比他看過的那幾次還凶。她人都還沒跑經過他面前,哭聲就先傳到他耳里了。
才要開口提醒她小心一點,但說時遲那時快,她一個不穩便已仆在地上。
“很痛嗎?傷到哪兒了?”見她自己又坐起,屈腿埋首膝上,他才稍微放心。
她很用力地甩着頭,像是跟什麼人賭氣似地發泄着,哭得好傷心。
“膝蓋疼是嗎?讓我看看!”他又緊張了。
“不要你管,都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我回不去的,都是你害的!”她抬起頭對着他哭喊,亂髮一頓脾氣。
他不忍心責怪她的無理取鬧,只柔聲問她:“我扶你起來好嗎?”
“不要。我要坐在這裏,一直坐在這裏,我不走了。”她的情緒絲毫沒有平復,依舊氣急敗壞。
他能怎麼辦?
“好吧,那我陪你一塊兒坐。”
看着他在自己身旁坐下,滿右昀的哭聲又大了些,夾着氣憤。但她沒趕他走。
他不再說安慰的話,她卻安靜了下來。
風吹乾了她的淚。
“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她沒吭聲,他於是就開始講了。
“有個畫家,男的,獨居在一間大房子裏。街坊鄰居對他都沒有好感,因為他見人都不打招呼,很多鄰居都想讓子女跟他學畫,他卻一個學生也不想收。年復一年,他依舊整天邋裏邋遢地背着畫架獨來獨往。於是,無聊的閑人開始偷窺他的私隱。鄰居一個女的經常躲在他的窗外偷看。有一天晚上,畫家房裏亮着燈,鄰居那個女的從那沒有遮密的窗帘縫裏,看見一幕令她心驚肉跳的畫面:房裏一張沙發椅上,坐着一位全身赤裸的年輕女子,畫家打着赤膊,只穿了一條短褲,站在女子面前喃喃地不知說了些什麼。鄰居那個女的立刻找了其他幾個好事的鄰居前去敲畫家的門,畫家一開門,見到他們便想擋掉,但一群人已迫不及待地衝進他屋裏,只見沙發上有東西被一大塊布幪着,有人立刻掀開了布,結果發現布裹着的是一塊畫板,上面是一幅裸體畫,畫中人栩栩如生。畫家激動地喊着:“不要把布掀開來,她沒有穿衣服,你們不能看呀!””
韋方頓了一下,接着又自問自答,道:“你知道畫中人是誰嗎?是畫家死去多年的妻子,他再也見不着面的妻子。”
“你說這個故事給我聽的用意是什麼?”她又流淚了。“取笑我嗎?”
“不,我是心疼你。你比那位畫家還痴還傻。”
該把那塊玉的事告訴她嗎?告訴她之後,她就會愛他了嗎?韋方暗自思量。
不,不能讓她知道玉的事。那樣一來,他永遠也沒有機會知道她愛的是不是他。
“右昀,把淚擦乾。我送你回去。”他站起身,把手伸給她。“下個月我再陪你來。”
把手放在他手上,滿右昀讓他拉自己站起來。
“韋方,對不起。我剛才──”
“我知道。你今晚情緒很不穩定。”他攬着她往操場外走。
她點點頭,情緒已穩定下來,但罪惡感卻更深切地啃噬着她的心。她覺得自己同時對不起兩個人──她對不起卓亦塵,她也對不起韋方。
———
滿右昀復學了。開學后的第一個周日,曾維特和她一起去了一趟育幼院。
“韋方來接你嗎?”
兩人正準備離開育幼院,曾維特看見袁力耕的車已等在院外,她隨口問了滿右昀一聲。
“他今天有事,不能來接我。”
“要不要袁力耕先送你一程?”
“不用了,你跟他走吧。我想一個人逛逛書店。”
“那我走嘍。”
“嗯。”
目送兩人離開之後,滿右昀搭公車到市區,在一家書店裏閑逛了好一會兒。
原來韋方今天跟霍羽丹在一起,他倆也在書店裏。她刻意避開他們,但忍不住悄悄地在一旁註視着兩人的一舉一動。
他沒有牽霍羽丹的手,但偶爾拉拉她的衣袖、拍拍她的肩,捧著書與她交頭接耳的動作中有一股自然的親匿。
“在你恐懼我會愛上霍羽丹的時候,我就是你的卓大哥,只有這個時候你對我才有感覺。你寧可錯抓,也不願錯放。”
滿右昀頓時想起了韋方說過的話。
她恐懼嗎?嫉妒嗎?
不應該有的感覺呀。他不是卓大哥。他相信她和卓大哥的事,他陪她去放紙船,去釣魚,看她跑操場。
他是韋方。他有權利愛任何一個女孩,包括霍羽丹。
“韋方哥哥,我們該走了吧,時間快到了耶。”霍羽丹看了看手錶,提醒他。
韋方於是拿着挑好的書到櫃枱結賬,然後和霍羽丹一起離開書店。
他們在離書店不遠的一家西式自助餐廳門口遇上一群人,男女都有,看來像是事先約好要見面的樣子。一陣笑鬧之後,幾人全進了餐廳,消失在滿右昀的視線里。
———
“韋老師,我也替你和師母拍一張吧。”
韋方於是把一旁尷尬得無地自容的滿右昀拉到自己身邊,攬着她讓學生取景拍照。
他繫上的學生辦了一次旅遊活動,非邀他共襄盛舉不可,盛情難卻的情況下,他還拖來滿右昀。
“他們為什麼都喊我“師母”?”她問。
晚間自由活動的時刻,韋方和她在林間小徑漫步。學生們沒敢強留他們在木屋裏參加團康,大白天裏他們已取笑夠兩人了,這會兒決定放老師一馬。
“不明就裏嘛。”
“是他們要你找我一起來的嗎?”
“嗯。”
滿右昀沉吟着,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問他那件事。
“在想什麼?”不看她也知道她有心事,他漫問一句。
“上上個星期日,我無意間在書店裏看見你跟霍羽丹。”
“哦?怎麼不叫住我們?”
“我想你跟她可能還有別的事,不想打擾你們。”
“這麼見外啊?”
“你只跟我說那天你有事,又沒約我,我想我不方便上前跟你們打招呼吧?”
琢磨一陣她話里的含意,他忽然笑了。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沒告訴你我是要跟她見面?”
“你可以不告訴我。我不介意。”
“是嗎?”他再笑一聲。“不告訴你是因為我認為你會不高興。所以只好偷偷摸摸地跟她約會嘍。”
“怎麼說是偷偷摸摸呢?”她反駁。“我也沒有不高興。”
“是嗎?”他心情奇佳。“你是說我可以一輩子跟她糾纏不清?”
“那是你的事,只要你高興,下輩子、下下輩子你都可以跟她糾纏不清。”
及格了。他在心裏給她打了六十分。
“你知道你說的這些話已經污染了我這個原本毫無慾望的胸膛嗎?”他停下腳步,也拉住她。“為此,你要付出賠償。”
被扳過身的她,不解地望着他。
“我想糾纏一輩子的人是你。”
語罷他吻住她,向她求償一個世紀的長吻。
被他的唇觸及的那一瞬,她感到體內一陣熟悉的顫動,為了不使自己癱倒,她伸張雙臂環繞着他的頸項,身體緊貼着他。
親吻與喘息間,他急促地吸取芳香與甘露,一解多時以來的飢饞與渴望。
滿分。他又給她的吻打了個分數。
“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還是要與你糾纏不清。”他依舊喘着,濃烈的氣息不斷吐在她的唇上。
“我們做了什麼?”她清醒卻無力地問。
“接吻。”他還緊摟着她。“剛才我忘了提醒你張開眼睛看我們唇上擊出的火花。”
“真的有火花嗎?”她喃喃地問。
“不相信的話,我們再吻一遍好了。”
他剛要湊上的唇被她用手擋住。
“不,韋方。”她朝他輕輕搖了下頭。
他決定放過她,因為她喊了他的名字,知道剛才令她深深陶醉的人名叫韋方。
他又攬着她繼續漫步。
“你可不可以叫你的學生別再喊我“師母”了?”她又想起要追究此事。“我跟他們一樣是學生,而且我們也不是──”
“待會回去了我就要他們別再那麼喊你。”他心想自己也不急着要改變她的身分。
“謝謝你。”
走了幾步,他突然說:“那天是霍羽丹的生日,她的幾個同事替她慶生,要我去湊湊熱鬧。”
“哦。”漫應的同時,她感到釋懷。
———
滿世庭夫婦倆見女兒重展歡顏,欣喜安慰之餘重提那半塊玉的事,皆認為過去的噩夢是因玉而起,感激韋方使女兒重生。
他們的談話不巧被滿右昀聽得一清二楚。她又驚又憤地找上韋方。
“我爸媽交給你的玉在哪兒?請你還給我,那是我的東西,你們為什麼全都瞞着我,還把我的玉藏了起來!”
“誰告訴你玉的事?”
“我無意間聽到我爸媽的談話,他們說我高三那年昏倒時手裏就握着那塊玉,那一定是我帶回來的,一定是卓大哥給我的,你憑什麼把它藏起來?”她的胸前一陣劇烈起伏,激動地吼他:“把它還給我,它是我的。”
“是你的又怎麼樣呢?”韋方也生氣了,為她臉上重現的執迷不悟而生氣。“要回它來當你的墳墓嗎?你打算把一輩子都葬在那塊玉上頭是嗎?守着它你就能快樂地過一輩子了是嗎?”
“我不要快樂,只要那塊玉,你把它還給我,還給我!”她扯着他的衣袖,歇斯底里地喊着。“這麼多年都過去了,我竟然現在才知道這件事,我甚至連玉都沒看見過,你們好狠心哪!竟然連卓大哥留給我的唯一紀念物都藏了起來,還瞞了我這麼久,要不是我聽見了,知道有這麼一塊玉,你們是不是打算瞞我一輩子,你們怎麼忍心,怎麼忍心?”她淚流滿面,哭訴着揪心之痛。
他雖氣她,但那絕望悲憤的面容卻也教他不忍。耐住性子,他安慰着:“你爸媽是為你好,怕你知道了以後更會胡思亂想。”
“那你呢?”她怒斥道:“你是什麼居心?我爸媽不知道我和卓大哥的事,他們瞞着我還情有可原,你呢?你知道我和他的事卻不讓我知道有這塊玉,你用意何在?”
用意何在?韋方也在心裏自問。
用意很單純,就是要確定她會愛上他。他不會瞞她一輩子的。
“為什麼不說話?”她對他的沉默感到更加憤怒。“我明白了。你一邊瞞着我有關玉的事,一邊又接近我,對我呵護備至,關愛有加,為的就是要我愛上你對嗎?你嘴裏說不強迫我,可實際上卻一點一點地攻破我的心防,一點一點地磨損我對卓大哥的愛。陪我放紙船、跑操場不過是你以退為進的伎倆,對嗎?”
面對她嚴厲的指控,韋方痛心疾首。
“你愛上我了嗎?”他問得柔,也問得冷。“我攻破你的心防了嗎?我可以對你的卓大哥造成威脅了嗎?我讓你有進退兩難的困擾了嗎?”
“我──”她頓時無言以對。一陣驚愣之後,新淚泉涌而出。
若是早點知道有這麼一塊玉,若是她能早一點看見卓亦塵留給她的紀念物,她也許就沒有機會成為一個背叛者,也許就不必被那深深的愧疚感折磨了。
錯了。她不該任韋方稀釋自己那一份又稠又濃的相思,不該任韋方開啟自己心扉上匣緊的金鎖。她積攢的清純、醞釀的溫柔本該都屬於卓大哥的呀!
“銀行已經關了,明天一早我就去開保管箱,取回那塊玉還給你。”
———
“確定不要我陪?”
“嗯。今晚我要自己到操場上去。”
韋方嘆了一聲。“好吧。那你自己多留點神,別再跌倒了,好嗎?”
“韋方,”她有些遲疑地接了下去。“待會兒我會緊握這塊玉跑操場,也許握着它就能跑得回去。”
她打開手掌給他看那塊玉。
他有把握她是不可能跑得回去了。不忍心澆她冷水,他道:“右昀,祝你成功。”
“謝謝。”
她正要轉身往操場移動,他又說了一句:“如果你沒能回去,可以到研究生大樓的資料室找我,我會在那兒待一陣子。”
一直興奮地認為今晚能成功回到卓亦塵身邊的滿右昀因這句話踟躕了。
也許這是她最後一次見韋方的面。
“韋方,”她上前抱住他。“我捨不得你,可是我希望自己能回得去。也許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
“你會想我嗎?”他攏着她烏柔的秀髮。
“會。”
“我也會想你的。”他推開她一些,托起她的臉。“讓我再好好看看你,你若是再也看不見我,看你卓大哥也一樣,”他笑了笑,又道:“我若再也看不見你,便真的沒有另一張容顏可以聊慰我的相思之苦了。”
“韋方──”她又流淚,抱緊了他。
他在她額上輕輕一吻。“別難過了,去跑操場吧,你也不一定能成功嘛,是不是?”
她依依不捨地放開他,轉身離去的步伐竟是有些沉重。
———
是體力不支亦是意志不堅?滿右昀跑不動了。凝視着月兒的中心點,她與卓亦塵對話,也與韋方對話。
難!難!難!
仰望遼闊的夜空,她坦承深深鑲嵌在自己生命之中的身影有兩個。恍惚之間,她感到自己清灰色的影子變得沉重,彷彿身上披的不是月光,而是那揮不去的纏綿情意。卓亦塵和韋方的深情同時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緊握手中那塊玉,她坐在操場邊,讓輕輕掠過的風過濾自己好多好多的沉重,雙眼依然凝視着那一輪明月,凝視着她圓圓的信念、圓圓的夢。
消防車發出的警笛驚醒了她。聲音越來越近,學校里的建築物失火了嗎?她可以肯定消防車正朝學校的方向駛來,因為校園裏已隱約出現了騷動。
濃煙四起。她朝人群移動的方向走去,果然,一輛接一輛的消防車和救護車已駛進校園。
她看見火場了,研究生大樓正在起火燃燒。她想快速接近,無奈幾圈操場跑下來,兩腿早已酸軟。拖着疲憊的步伐,她心焦如焚,恨不能插翅飛過去。
韋方不會有事的,他不能有事。滿右昀在心中急急吶喊。
她無法更靠近了,現場已被封鎖,除了救災人員之外,任何人不得進入。
一張張擔架從火場中被抬出來,她焦急地望着、等着,目光緊抓住每個傷患。
“韋方!”
她看見他了,隨搭救護車到醫院。她只知道他還在呼吸,還有心跳,除此之外,她再也不能思考。
———
“吸入過多濃煙,不過手臂上的灼傷並不嚴重。”醫生對韋方的父母解釋着。“應該是不會有生命危險。”
望着一身臟污和煙味的韋方,滿右昀只是流淚。
“右昀,你先回去吧。醫生說他的情況並不嚴重。”韋母見她滿臉倦容,想勸她回家休息。
“不,我要在這裏陪他。”她半跪在床前,握着韋方的手。
見她執意不肯離去,韋家二老決定先回家收拾韋方的換洗衣服之後再回醫院。
滿右昀耐心地守着。
她還是跑不回去,是為了留下來守候在他的病床前嗎?等待中她彷彿又聽見他說:我一定是你回不去的理由。
是嗎?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她該怪他、怨他了。本來她就對他有怨,可此刻所有對他的怨都消失得丁點不剩。她只願他快點好起來。
終於累了,也倦了,她在韋父的堅持下,先回家了。
第二天早晨,她又匆匆趕到醫院。韋母告訴她韋方夜裏醒過一次,狀況良好,不久又睡了。
她請韋家二老回家休息,由她留守即可。
見他睡得沈,她靜坐一旁等待。
韋方有了動靜,他好像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滿右昀連忙在床沿坐下,伸手撫着他的面頰。他還睡着,但已不似先前那麼安穩,順勢抓住她的手,他在睡夢中激動起來。
“小滿,你別擔心,我會一直陪伴你,再也不會丟下你了。”
滿右昀聽得目瞪口呆,當場愣住。
“我已經殺了周虹替你報了仇,你等我,我現在就來陪你。”
周虹?
滿右昀無法形容自己震驚的程度,她不曾對任何人提起那個悲劇,除了卓亦塵以外,不可能有人知道是周虹害死了她呀。
“韋方,你醒了嗎?”她急急問道。
“小滿,你等我,我來了。”韋方還在囈語,握住她的手更用力了。
“你醒了嗎?”她再問。
他終於張開眼了。
“右昀?”片刻之後,他才定神瞧見她。
“醒啦?”
見他想坐起來,於是她起身扶了一把。
“我剛才做了一個夢,一個好長好真實的夢。”他說,眼裏閃着奇異的光芒。
“我知道。”她已完全感應到了。
“幸好我沒葬身火窟,否則我又得在下一個輪迴里等你了。”他無限深情地對她說。
她笑笑。“你早料定我跑不回去了對嗎?”
語罷她從背包里取出一個紅布包交給他。
“這是……”
“昨晚我從你上衣的口袋裏取出來的。”她解釋着:“我怕你弄丟它,所以先替你保管,現在你醒了,把它還給你。”
他從布包里拿出自己那半塊玉,審視片刻后又問:“你那塊呢?帶在身邊嗎?”
“嗯。”她也取出自己那半塊遞給他。
他將兩塊置於左掌上拼起。“把你的手覆在上面。”
她緩緩伸手覆上他的,將巴掌大的一塊玉夾在兩人手中,五指與他的緊緊交握。
“剛才我夢見我們也像現在這樣,緊緊合握着這塊玉。”
“這玉……真是你的?”
“是我們的。”他的目光緊緊糾纏住她的。“告訴我,你現在有什麼感覺。”
她溫柔滿足地望着他。“我覺得來生來世我們還會糾纏不清。”
“你知道我有什麼感覺嗎?”
“你告訴我。”
“你獨家買斷了我的前世今生。”
“只有前世今生嗎?”
“生生世世。”
他把她拉向自己。“要看火花嗎?”
四目相對,四片唇相接,他們吻出再世情緣。
“我看見火花了。”她說完便閉上雙眼。
他的唇再次迎向她的。
———
又見圓月。
“不跑了?”
韋方牽着滿右昀的小手在操場上漫步。
她搖搖頭,輕聲道:“你來了,不是嗎?”
“不是我來了,”他笑着說:“我一直都在這裏,是你找到了。你為我回去,也為我留下。我是你唯一的理由。”
抬頭望月,她說:“月亮也一直是同一個。”
“我問你兩個問題,只要有一題答不出來,你就嫁給我。”
他決定不走了,將她拉到場邊的樹底下坐着。
“你問吧。”
“我是誰?”
“韋方。”
“答對一題了。”他吻了下她的臉頰。
“第二題你要問什麼?”
“這就是我的第二個問題,請你回答我,我要問什麼?”
“不知道。”
“嫁給我吧。”
她也吻他一下。“我不是早就說過要跟你成親了嗎?”
他戲謔地眨着眼。“我那個無比真實的夢裏只有這一點不真實。尤其是“洞房花燭夜”那部分,我堅決要求重來一遍。”
她躲進他懷裏,躲開他眼裏火辣的暗示。
“告訴我,你的第二個問題是什麼?”
“我想知道你比較喜歡我喊你右昀還是小滿。”
她仔細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你比較喜歡喊我什麼?一
“我習慣喊你右昀,可是又覺得喊你小滿的感覺也不錯。”他突發奇想。“你覺得“小滿右昀”聽起來怎麼樣?”
“好像日本名字耶,你喜歡啊?”
“太長了,不好叫。”他耙着頭髮想了又想。“以後我喊你小昀好了。”
“也好。”
“小昀,”立刻他就用了新的稱呼。“以後還要我陪你去放紙般、釣魚嗎?”
“你願意嗎?”
“我願意。”他虔誠回答。“我們去放紙船許願,來生來世我們還做夫妻。”
“每一個輪迴里,我們都會相愛一生。”
月光下,一度斷線的情緣再度串起,他們吻得如痴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