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塔里娜!”
一個年輕的聲音叫着,接着門猛地被推開了,一位姑娘匆匆忙忙地進入屋子。
“我以為我再也回不來了!”她大聲說。“我遇上了交通事故,警察為了寫下詳細情況,花了不知多久的時間。”
塔里娜放下正在收拾的箱子抬起頭望着她。
“哎呀,吉蒂,難道你又出事啦?”
吉蒂點了點她那淺發的頭。“對,又出事了,”她說。“這是這學期的第三輛自行車。”
塔里娜笑了。“你真難改呀,”她說。“我看保險公司今後不會再為你擔風險了。”
“既然有七千個大學生在劍橋校園裏來來去去,他們又能指望什麼別的結果呢?”吉蒂問道。
“但是,事實上這次是卡車司機的過失。”
“當然不怪你。”塔里娜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說。
“可不是嗎,”吉蒂輕鬆地說,接着她把外衣扔在地板上,安安逸逸地在靠背椅上坐下來。
“別再談這事了吧,”她說。“它簡直叫我厭煩。明年我得搞部汽車才行。”
“願上天保佑我們大家吧!”塔里娜喊道。
“我一想到那個警察在那兒舔舔鉛筆頭,磨磨蹭蹭地拼出字母來,我就心煩。我一直擔心趕不上送你走。”吉蒂不理會她朋友的叫喊,繼續往下講,“我記得你說過乘坐下午的火車動身。”
“啊,我決定搭乘更晚的一班車走,”塔里娜答道,“我昨天晚上沒有來得及把東西收拾好。”
“你參加晚會了嗎?”吉蒂問道。
塔里娜搖搖頭。“沒有,我在工作。”
“在學期的最後一個晚上!”吉蒂喊叫起來,“說真的,塔里娜,你除了工作以外沒有想過別的事。”
“聽起來好象很可怕,”塔里娜抱歉地說,“可是,你知道在假期內我可能不會有很多學習的機會了。”
“挺有意思,”吉蒂問道,“那麼你打算幹什麼呢?”
“幹什麼?”塔里娜說,“啊,當然是找活幹了。”
“幹活!幹什麼樣的活?”吉蒂突然坐起身來,注視着她的朋友。
塔里娜彷彿在思考。
“我真的還不知道。去年假期我在一家店裏當過店員。我每星期大約賺五鎊。可是工作非常辛苦。有個姑娘告訴我說當女招待有小費,可以賺得多些。”
“可是,你會恨這種工作的。你想想,把一份肉,兩份菜端給那些叫人噁心的旅行推銷員,而他們把你呼來喚去叫喚着‘喂,小姐’,你受得了嗎?”
“我倒真的不在乎,只要錢來得正當就行。”塔里娜答道。
“難道錢就是那麼重要嗎?”
塔里娜轉過身去看着窗外樓下冷清的院子,她的臉側了過去。吉蒂頓時想到這是一張非常可愛的臉,多麼纖細嬌嫩,黑色的頭髮從橢圓的前額波浪般地向後捲曲,在這張臉里蘊藏着一種心靈的美。
“對,錢是非常重要,”她停了一下,把每個字慢慢地從她口裏吐出來。“媽媽爹爹為了送我來念書作出了那麼多的犧牲。唉,我知道我得到了獎學金,可那不夠支付所有的費用。假如我不到劍橋來,我就可以賺錢,每個星期都可以送點錢給家裏。”
“可是,塔里娜,你父親肯定有薪水吧?”吉蒂大聲說。
“當然有,”塔里娜答道,“他是倫敦東頭的教區牧師,這教區很窮,捐款少得可憐,父親付完教區地方稅及其它強制性的捐款后,充其量他每年還剩下四百鎊,當然還得付所得稅,不僅牧師薪水要付稅,連他收來的復活節捐款也要付稅。”
塔里娜的聲音里突然出現了辛酸的語調,這時吉蒂忽然激動地站起身來跑到她身邊。
“唉,塔里娜,我很抱歉,”她一把抱住了她的朋友說,“我不應該提這些問題,我太粗心,太嬌生慣養了。錢把我慣壞了,要是你能讓我幫你就好了。”
“喂,吉蒂,這事我們以前也爭論過,你老是這樣講,可我有我的自尊心。”
塔里娜又笑了一下,她從窗邊轉身走到五屜櫃前拿出衣服放進手提箱。
“我明白,”吉蒂若有所思地說。“你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最叫人討厭的老頑固,盡說什麼自尊自重啦,不白吃別人的飯啦,要自食其力啦,諸如此類的討厭的老古板規矩。現在連想也沒有人這樣想了。”
“只有格雷茲布魯克一家是例外,”塔里娜又說。“他們都很特別:父親,母親,唐納德、埃德溫娜和我。我們都有自尊心。”
她擺出姿勢,把她剛從抽屜里拿出的一個白布假領戴在頭上,扮成女招待的樣子。
“你看,我這不是在酒店裏嗎?”她說。“哦,先生,請嘗嘗馬鈴薯肉餡餅,是昨天的剩菜,味道可美啦。”
吉蒂突然尖聲大叫起來,叫得那麼刺耳,那麼突然,塔里娜嚇得連白布假領也掉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吉蒂,怎麼回事?什麼東西嚇着了你嗎?”
“不,我想出了一個主意,”吉蒂喘不過氣來似地說。“聽着,塔里娜,你聽我說,我給你找到了一件工作。”
“找到了工作?”塔里娜問道。
“對!塔里娜,請你答應一定聽我的。這是我想出的最好的主意。”
“到底是什麼?”塔里娜懷疑地問。
“好吧,聽我從頭說起,”吉蒂說。“你知道我在家裏是多麼難受,我告訴過你好多次了。”
“是的,我知道你告訴過我的那些事,”塔里娜同意說。“不過,我一直不十分相信。”
“那麼,我保證對你說的是真話,完全是真話,”吉蒂答道。“我恨我的繼母,她也恨我。父親總是太忙顧不上我,說真的,我一想到回家,心裏就厭惡。在十月開學前這段時期,我真不知怎麼過才好。我來到劍橋,只是為了能離開家。”
“可憐的吉蒂。”塔里娜同情地微笑了一下。
“同情也沒有用,是我不得不過這種日子,反正不是你,”吉蒂說。“我剛才想到,為什麼你不可以跟我一起回去呢?兩天前,我收到繼母的信,說她很忙,如果我能帶個好朋友回家跟我作伴,倒是個好主意。現在你懂了嗎?”
“我不知道你的繼母會不會認為我還好,”塔里娜說。“如果是你想請我去住,吉蒂,那麼,就謝謝你了。然而我還得找工作。”
“可這就是你的工作,你還不明白嗎?你陪我回去,我付你錢。哎呀,塔里娜,請別太死心眼了。這不僅為你找到工作,而且還救了我的命。”
“別傻了,吉蒂。另外找個好朋友,讓她陪你吧。”
“可是,除了你我沒有別的朋友,那是你知道的。在這裏你是我唯一喜歡的人。”
“你不一定非要在劍橋找一個朋友呀,”塔里娜說。“你在倫敦認識的那些人怎麼樣?”
“她們都是我繼母的朋友,大多數姑娘都是勢利的胡塗蟲。我討厭她們。如果你要知道實情,我覺得她們看不起我。”
“吉蒂,你盡說假話!”
“這是真的,”吉蒂突然激動地說。“你想我有那麼笨,連他們把我們當作暴發戶都看不出來嗎,唉,我知道我父親可以買到他要買的任何東西——房屋,遊艇,轎車,飛機,可是用錢是買不到社會地位的——至少買不到真正的社會地位。我繼母是厚臉皮,我可不是。我聽見過別人議論我們,我看見過他們是怎樣看我的。我知道他們心裏是怎樣想的。”
“唉,吉蒂,你別這麼講。我肯定這不是真實的。你是這麼漂亮,這麼快活,你……你有一切。”
“一切!”吉蒂叫喊道:“你講什麼一切呀;你有一個疼愛你的家庭,他們愛你,關心你的一切,需要你和他們在一起。我除了錢什麼也沒有。錢!錢!老實說,你沒法愛它、吻它。它不過是個冷酷無情的東西。”
吉蒂的聲音突然變了,塔里娜看着她,在她黑黑的大眼睛裏充滿了淚水。
“我真不願意見到你這樣難過,吉蒂,”她同情地說。“你知道要是我能幫助你就好了。”
“如果你請願,你是能幫忙的。”吉蒂答道:“去到我那象地獄的家,來看看我是怎樣受罪的!來幫助我勇敢地面對繼母對我的冷嘲熱諷,僕人們的厚顏無恥。在那裏除了拚命想爬過那個不歡迎我的上層社會外沒有其它事可干。”
“但是,吉蒂……”塔里娜開口說道。
“不要老是說‘但是’,也不要光表示同情,如果你真正關心我,那就看你的行動了。”
“我是真正關心你的,你是知道的,”塔里娜說。
吉蒂不耐煩地頓了一下腳,用手帕擦擦眼淚。
“這難道就是你表示同情的方法?”她說。“你寧可去酒店幹活,也不願幫我的忙。”
“明確地講,你要我幹什麼吧。”塔里娜說。
“我要你陪我回家去。只要你肯去,你想要多少錢都可以,每星期十鎊,二十鎊都行。”
“可是,我不能要你的錢,”塔里娜說。
“為什麼不?”吉蒂繃著臉問道。“你可以拿別人的錢。難道我的錢是髒的,或者是不配,所以你不屑於碰它?”
“唉,吉蒂,吉蒂,別對我那麼講吧!”
“我很抱歉,塔里娜,但是錢總是妨礙我得到在生活中想得到的東西,現在又不讓我得到你。”
吉蒂突然痛哭起來,眼淚象泛濫的河水從她那雙大眼睛流淌下來。
“哎呀,不,不要這樣,”塔里娜請求說。“別哭了,吉蒂,只要你不哭,你要我幹什麼我都答應。我真受不了。”
眼淚止住了,聲音還有點哽咽,吉蒂說:“你答應?你答應和我一起回去。”
“我試試看……不,我答應你,”塔里娜急忙改口說,害怕吉蒂又哭起來。
彷彿雲散天開,太陽又出來了。不一會兒吉蒂的紅唇邊露出了笑容,眼睛閃亮起來,儘管睫毛還是濕的。她以堅定的姿勢翹了一下那小而翹起的鼻子。
“你答應啦,”她得意洋洋地說。
“是的,我知道,”塔里娜不無後悔地答道:“我陪你回去,但是我不要錢。”
“你一定得拿錢,”吉蒂叫道:“不然我把錢全都花了,買一隻鑽石手圈或者別的什麼對你毫無用處的東西送給你。”
“好吧,”塔里娜勉強同意。“你每星期給我五鎊。我陪你住三個星期,以後我再去找工作。”
“我不會讓你走的,”吉蒂說。“只要一旦你看到了你所要看的,你就會明白,你不能離開我。”
“嗯,我們走着瞧吧,”塔里娜答道,“不過,要提醒你,我真的不要你的錢。”
“你不要錢,可是你父母需要,還有唐納德和埃德溫娜,你不能否認吧。”
“不,我不否認,”塔里娜說。“好,吉蒂,你贏了。不過,我想你繼母不一定會高興見到我。”
“等一下,我有個主意了!”吉蒂大聲說。“一個絕妙的主意。我要告訴我繼母說你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一個她喜歡讓我結交的人。唉,塔里娜。別做出不贊成的樣子。我了解伊琳而你不了解。我想她大概是世界上最勢利的人。”
“老是那樣,”塔里娜笑着說。“對一個為生活而奮鬥的牧師的女兒,她是不會刮目相看的。”
“她不會知道他是個為生活而奮鬥的牧師,除非你告訴她,”吉蒂答道:“畢竟,格雷茲布魯克還是個很不錯的名字。”
塔里娜不知不覺地翹起了下巴。“這個家族在英國歷史上曾經做過許多貢獻。”
“嗯,正是那樣,”吉蒂得意地說。“我們可以對她這麼講。還可以講講你的祖母,你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塔里娜伯爵夫人……她娘家姓什麼呀?”
“巴夫托伊斯基,”塔里娜答道:“可是,這不會給她留下什麼印象。十月革命后,白俄是不值一文的。我祖母來到這邊是想找個管家的工作,這樣,我祖父就遇見了她。”
“家醜不可外揚,”吉蒂笑起來了。“要麼,只告訴伊琳你祖母是白俄,是沙皇的密友。”
“她的父親是皇帝的侍從武官,”塔里娜更正說。
“這更好了!”吉蒂讚許地說。
“但是,即使這樣也不能使我變成上流社會的小姐。”
“哦,當然可以,”吉蒂糾正說。“我要告訴她你非常有錢,你家住在加拿大。這樣無論如何不會讓我們把你家裏人請出來了,在你準備花費你的百萬家產之前,你只不過是來到劍橋消磨消磨時間而已。”
“噢,你真荒唐!”塔里娜笑着說。“好象別人會相信似的。”
“為什麼不會呢?”吉蒂說,“而且伊琳是夠笨的。”
“她一看見我穿的衣服,即使再笨也不會相信我有錢,”塔里娜嘲笑地說。
吉蒂用手捂住了嘴。“我倒沒有想到這件事,我多笨呀!這倒是真的。伊琳和她的那個自以為了不起的貼身女僕一見到你進屋子,馬上就會圍着你窺視你衣服上的商標的。”
“看,正是這樣,”塔里娜說,“一位給我父親打掃教堂的老太婆常講:‘說出真話,羞殺魔鬼。’”
“不,別急,我還有主意,”吉蒂說。“我會告訴伊琳說你準備乘船回加拿大去,行李先運走了。正在你要搭火車去利物浦轉船時,我沒讓你去,把你請來我家了。”
“那有什麼用呢?”塔里娜諷刺地問。“我現在穿的這套衣服三年前只值三鎊十先令。連你的繼母也不會相信這是在哈代·阿邁斯商店買的。”
“你穿的這套衣服正是在哈代·阿邁斯買的,”吉蒂回答說:“因為是我自己在那裏買的。”
“哎,吉蒂……”塔里娜剛開口說話,可吉蒂的聲音蓋過了她。
“你還不明白嗎,設想你的衣服運回加拿大了,你得穿我的。我們兩人恰好同一尺碼。說真的,我有許多新衣服伊琳從未見過,所以不管怎樣我能給你裝一手提箱,就是你隨身帶着過夜的那類東西。啊,塔里娜!一切真太簡單了。我全都想出來了,你用不着反對。”
“哼,我有充份理由反對,”塔里娜叫道。“我不想欺騙你的繼母,也不想撒謊。”
“求求你,求求你,”吉蒂請求說。“只是為了讓我高興,只是為了把事情弄得好辦些。如果我回去講我從劍橋帶回一個朋友,她馬上就會開始提出各種問題。你是什麼人?從哪兒來的?接着她會瞧不起你,還會以勢利眼光看你,對你嗤之以鼻。她私下還會對我說這是白費錢,好象我找不到他們所想的象樣的朋友。”
吉蒂攤開了雙臂。
“塔里娜,別讓我受罪吧。在過去的假期里我受夠了。我真太苦了,我發過誓再也不回家,可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呀!”
吉蒂的藍眼睛裏又充滿淚水,她見塔里娜沒有開口,便繼續說道:
“我母親在世的時候,情況是那麼不同,父親也不是現在這樣,他更容易親近而且慈祥多了,雖然我有點怕他,我更愛他。要是母親還在,我什麼也不會在乎。”
吉蒂深深嘆了口氣。
“後來,”她接著說,“母親去世了,事情都變了。父親只是拚命工作,越來越有錢了。我只有傭人陪着,一天一天地、一周又一周地感到空虛寂寞。那時我有保姆,管家,家庭教師和遊戲老師,可沒有人能幫我免除寂寞的感覺,也沒有人理解我在母親死後對生活消沉的心情。”
淚水順着吉蒂的臉頰流下來。她毫不理會,繼續往下講。
“這事太帶諷刺意味了,是不是?你希望和家人在一起,可你沒錢,而我買得起世界上一切東西,但是卻不能買回在另一世界的母親。”
塔里娜一下子跑過去抱住了吉蒂。
“我決心和你一起回去,”她安慰地說。“也許我不近情理,大自私了,在你要幹什麼時總是遲疑不決。你一定要快快活活的,吉蒂。你母親一定不喜歡看到你這麼煩惱懮傷的,世上有那麼多幸福,只要你願意,一定會找到的。”
吉蒂緊緊摟了摟塔里娜,擦乾了眼淚。
“好,我們得訂出計劃,”她實事求是地說。
塔里娜看了一下她那裝了一半的提箱。
“我還是寧可講真話,”她說。
“假如你那樣做,就會把事情弄得非常難堪,”吉蒂反駁說,“不,你一定得照我說的去做。你必須是個加拿大富翁的女兒。你母親可以是英國人,因為從你的口音可以認出。我父親去過美國好多次,但從未聽他說到過加拿大,這樣就排除了他見過你的父親的可能性。你來到英國是要得到一個學位。可是,當然你將來是不準備當醫生什麼的。你回家后就只是過享受的生活了。”
“你要我扮演的角色大難了,”塔里娜說。
“啊,別擔心。一旦伊琳對你印象不錯,她就不會多提問題了。她太自私了,只顧自己不管別人。如果她提的問題使你不舒服,就用話把她扯開,不妨問問她的首飾或她的時裝。這是除了社交以外她唯一感興趣的事。”
“曖,對社交我實在一無所知。”
“那沒有關係,你知道嗎?”吉蒂說。“你就說在英國你沒有認識的人,因為在這裏只呆了兩個學期。”
“再說,對加拿大我知道得更少了。如果我是從那裏來的,我應該說我住在哪個地方呢?”
“嗯,在蒙特利爾,”吉蒂答道﹒“你記得那個紅頭髮的一年級學生,她是從蒙特利爾來,她的名字叫邁克考爾。”
“可她是本鄉本土的,我們沒法學她,所以她也幫不上忙,”塔里娜笑着說。
“你老是唱反調吧,塔里娜!”
“我自己的衣服怎麼辦?”
“為什麼不先託運回家呢?”
“這個辦法不錯,”塔里娜說。“用不了多久我就跟着回去了。”她頓了一下又突然繼續說下去。“可你繼母,她會怎樣想呢?說真的,她長得什麼模樣呀?”
“我給你看看她是什麼模樣,”吉蒂回答道。
她拉開門,塔里娜聽見她跑下走廊進了一個女大學生的房間。塔里娜嘆了口氣,接着自言自語說,
“我做錯了嗎?我應該拒絕這樣做嗎?”
她對吉蒂為她安排的角色躊躇不安。同時她又感到,自從她們初次在劍橋車站見面后,她就喜歡上了這個淺黃頭髮的姑娘。
那是十月里一個不平常的日子。她那天曾經感到既有點膽怯而又有點緊張。她得到獎學金來劍橋上學,可她完全意識到她之所以能上這兒來,她父母承擔了多大的犧牲。
她能到吉爾敦求學,想起來又高興又激動;可是她走出劍橋車站站台時,她頓時覺得自己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她到底只是一個小姑娘,一個無知的、什麼也不懂的小姑娘,她註定會不及格,會不光彩地退學的。
這時,她看見一雙明亮的藍眼睛裏着她,兩片紅嘴唇對着她笑,聽見一個聲音說:“我看出你要去吉爾敦。你也是一年級新生嗎?”
塔里娜的眼睛轉到剛才對她講話的那個姑娘的提箱的標記上,就在那時,兩人之間產生了友情。在陌生面孔的人海浬,在奇風異俗的海洋中,在冷漠無情、忙亂喧鬧的世界上,她們人地生疏,什麼都不懂,這些就使這兩個年輕姑娘緊緊連在一起了。
自那以後,塔里娜漸漸發現自己愛上了這個豪放不羈的吉蒂。這姑娘的情緒時而狂歡,時而沮喪,時而對人慷慨大方,時而對不滿意的事深惡痛絕;家有萬貫家財,對金錢卻又表示出厭惡和輕視。
象吉蒂這樣類型的人物,塔里娜一生從未遇見過。說也奇怪,也許在某些方面,她們非常相似,所以至少就劍橋而言,她們成了難以分離的夥伴。
塔里娜的情緒穩定得多。她有個深深內在的信念,這是吉蒂所缺少的。可有一件事非常明顯——她們對彼此的交往是完全滿意的。
吉蒂匆忙地回到了房裏。
“我知道米麗生特存有《閑談者報》,”她說。“上星期報上刊登了伊琳的相片。你問我她象什麼模樣,就在這裏,你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她打開報紙,一下扔在桌上。塔里娜彎下腰看去,一這是一張在舞會上用閃光燈拍的照片。標題是:
美麗的紐百里夫人和米高·塔蘭特先生共進晚餐。
塔里娜仔細看了。紐百里太太確實非常漂亮,衣着極為精緻。“這是一張冷酷的臉,”她想。但也許她錯看了她,從一張報紙上的照片很難看出真面目。她的繼母的容貌顯然是美的。
僅僅是她這一身時裝所花的錢就夠格雷茲布魯克一家過一年的了,塔里娜心裏想,接着,她抑制了自己這種想法,意識到這是妒忌。她的眼光從紐百里太太移到相片中她的同伴那裏——那是一個有一張清瘦,漂亮的臉,方方的下巴,高高的顴骨的年輕人。這是一張非常吸引人的面孔,她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問道:
“米高?塔蘭特是什麼樣的人?”
吉蒂聳了聳肩。
“我想是伊琳的一個追隨者。伊琳和父親剛結婚時,伊琳堅持繼續保持她所謂的‘男朋友’。起初,他們常為這而爭吵,後來父親不再管了。我想他除了賺錢以外什麼也不關心了。這樣,這些騙女人的騙子和吃白食的食客就當了沒有人理解的、寂寞、可憐的紐百里太太的寄生蟲。”
吉蒂不愉快地冷笑了一聲。
“哦,她能得到大量的同情,我敢說,這些同情不斷湧來,都是父親最好的香濱酒和最粗的雪茄煙招引的。”
“別,吉蒂,別這麼講。”
塔里娜嚴厲地說。吉蒂睜大眼睛轉身望着她。
“怎麼啦?”
“我討厭你這樣講話,”塔里娜說:“這會損害你的。這麼多挖苦話象毒藥一樣會腐蝕你的。你不必去想那些事。”
“可是,那都是真的,”吉蒂堅持說。
“你怎麼知道呢?就拿這個人來說吧,看起來他不像是那樣的人。看看他的臉就知道。”
“我不想看,”吉蒂使性子地說:“只要是他陪着伊琳,我就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了。等着瞧吧。”
“我不相信,”塔里娜說。
她的聲音很低,幾乎象是對自己說的。
“你會發現我講的全是真話!”吉蒂說:“好了,來吧,汽車在下午三點來接我。我再也受不了這樣糟透的旅行了。這意味着還得在倫敦換車。我帶着那麼多行李,幾乎沒法換車。所以我告訴他們派一輛羅埃斯轎車來。”
“吉蒂,我真害怕。別讓我去吧。”
“你答應過了。”吉蒂說:“你不能反悔。”
“我要打電話給我媽,解釋一下我要做什麼。”塔里娜說:“他們是指望我回家的。我還打算在家無論如何也要住上兩三天哩。”她嘆了口氣接著說:“但是我敢說他們不會生氣的。唐納德正在出痲疹,克里斯汀姨媽也去了,再多一個人,就會添許多麻煩。”
“把第一個星期的工資寄給他們,”吉蒂說。
她把手伸進外衣口袋裏,取出一隻裝得滿滿的皮夾子。
“我剛兌了一張支票,準備給服務員小費,”她說:“我還要付書店的帳。不過,那可以緩一點。這是一張五鎊的鈔票,由郵局寄出比較方便些。”
她把錢遞給塔里娜,可她把手藏在背後。
“我不要你的錢,吉蒂。”
“那好,”吉蒂答道:“我去打電話給花店,叫他們給你母親送五鎊錢的花。我知道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她毫不動搖地向門口走去,塔里娜急忙伸手攔住了她。
“不,吉蒂,不。我相信你真去那樣做。這樣浪費錢,我簡直受不了。”
塔里娜從吉蒂手裏接過錢,輕輕在她臉上吻了一下,接着走到寫字枱那裏。她寫了一封短訊,連同五鎊錢裝進了信封,寫好她母親的地址。
“現在,我要下樓去打電話,”她說。
“我也要去收拾一下。”吉蒂對她說,她從地板上拾起長大衣,搭在肩上。
“我現在真正盼望過一個愉快的假期,”她說:“有你在那裏,簡直太好了。”
她走出房門后,塔里娜打開錢包準備找點零錢去打電話。她把錢包拿在手裏,轉向房門,接着猶豫了一下。
《閑談者報》還攤開在桌上。彷彿有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慢慢地把她吸引到了報紙上。她站住了,低頭看着這兩個坐在一起吃晚餐的人——這個雅緻老練的婦女和一個面孔清秀眼睛深邃的青年人。
“他長相很聰明,”塔里娜想。他果真象吉蒂所形容的那樣壞嗎?他是一個有錢人家的食客,是一個江湖騙子嗎?
她想到這裏,頓時覺得難受和厭惡。她有點氣憤地一下掩上了《閑談者報》,穿過房間,把它扔進了廢紙簍。
假如照片上的人對任何人、對自己都是廢物,全都沒有好處,那麼廢紙簍是他們最好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