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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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揚一醒來就覺得很不舒服,一來是因為宿醉頭痛,二來是他感覺到谷中瀰漫著一股陰沉晦暗的氣息。
正想着要早早脫身時,下人來通報,說谷主請他們去吃早飯。天揚實在不想再看到謝長江,卻又不好拒絕,便帶着飛飛過去。
進了飯廳卻只見謝長江一人在廳內等候,廷宇和其它弟子都不見人影。謝長江招呼二人坐下,便命下人送上菜肴。
天揚問:「怎麼不見其它人來?」
謝長江說:「晚輩們都到另一間吃去了。老夫有些要事私下跟賢弟商量。」
「請谷主指教。」
「指教不敢。其實老夫昨晚考慮了一夜,覺得賢弟說得有理,聶掌門雖然私闖本谷,卻也沒造成什麼損傷,裂風谷大可不必如此苛待她。況且尊師無憂子乃是老夫欽佩已久的前輩,偏偏老夫福淺,無緣拜見劍神金面,今天劍神的傳人親自來說情,老夫怎可不賣賢弟這個面子?」
天揚畢竟年輕,聽他把師父和自己捧上了天,心裏有些飄飄然,笑道:「那可真多謝谷主看得起了。」
謝長江說:「不過老夫昨天也說過,本谷和隱湖派積怨已久,不是一時三刻就可以化解的,為了久絕後患,老夫有一事托賢弟幫忙。」
天揚說:「谷主請說,除了背叛朋友,違背良心的事以外,驟雨狂揚都會儘力而為。」
謝長江笑道:「老夫怎麼會要賢弟背叛朋友違背良心呢?這件事賢弟若肯答應,那可是大大的喜事。」
「喜事?」
「賢弟也知道,小女跟廷兒過不久便要成親,本來這喜酒當然是少不了賢弟一份,但是廷兒長得與令弟相像,賢弟又對廷兒十分照顧,老夫見你們如此有緣,就有了個想法。不如賢弟與廷兒結拜為兄弟,然後賢弟娶聶姑娘為妻,兄弟同日完婚;而從此聶姑娘跟裂風谷等於是一家人,自然不會再和裂風谷為敵,裂風隱湖兩派長年的爭鬥就從此消弭無蹤,這豈不是雙喜臨門的喜事嗎?」
飛飛跳起來,大叫:「無聊!」
天揚連忙制止他的無禮,但自己卻也怎麼也忍不住失笑:「谷主,這可……太離譜了些。」
謝長江有些不悅:「賢弟以為老夫在跟你開玩笑嗎?還是你嫌棄我們家廷兒,不配做你弟弟?」
「他本來就是……不是,谷主,我怎麼會嫌棄少谷主?但是,你也得看看聶掌門會不會嫌棄我呀。」
「賢弟年輕有為,武功人品都是上上之選,聶掌門怎麼可能會嫌棄你?」
天揚搖頭:「青菜蘿蔔,各有所好。我跟聶掌門是生死之交,向來肝膽相照,但谷主這話要是傳了出去,江湖中人還當驟雨狂揚接近聶掌門是別有居心,以後我就再也沒臉見聶掌門了。」
謝長江不悅:「沒想到老夫苦思一晚想到的對策,居然被賢弟兩句話就否決了。」
天揚笑道:「情非得已,谷主千萬別見怪。這樣吧,谷主既然信得過我,那我以性命擔保,今後只要裂風谷不去找隱湖派麻煩,我也絕不讓隱湖派對裂風谷不利。雖然聶大姐有難,我不能不救,要是大姐不給我面子,驟雨狂揚一樣會翻臉的。谷主以為如何?」
謝長江笑道:「有賢弟這句話,那還有什麼問題?來來來,我們先干一杯,等用過飯後,老夫就陪賢弟到地牢去放聶姑娘出來,順便跟她賠個禮。」
天揚一飲而盡:「賠禮倒是不必,畢竟是她有虧在先。不過還望兩方以後能相互忍讓,化敵為友。」
「這個自然。」
兩人又飲了數杯,謝長江異想天開的計劃,弄得天揚啼笑皆非,原本鬱悶的心情,也開展了不少。
謝長江說:「成親之事自然是不必了,那麼跟廷兒結拜,賢弟意下如何?」
天揚苦笑:「這個……不妥。」心想:「跟親弟弟結拜,真是笑掉別人大牙。」
「為什麼?」
天揚十分尷尬:「谷主,我認為人與人相交,貴在知心;什麼姻親結拜,都只是表面。
有時連骨肉至親,都難免反目成仇,自相殘殺,更何況結義兄弟呢?今天少谷主若是看得起我,認我這個朋友,以後大家不管好事壞事,都能互拉一把,也就夠了,實在不需要多這道規矩。」
謝長江嘆道:「賢弟既這樣說,老夫也不好再勉強。只是老夫自幼是家中獨子,連女兒也只生了一個,忍不住有些羨慕別人家裏兄友弟恭,和樂融融的模樣。」
「兄友弟恭也得看運氣,有人和樂融融,就有人互相拖累,實在也不用羨慕。」
謝長江說:「看賢弟語重心長,想必是深受其苦了?」
天揚苦笑,搖頭道:「倒也不是這麼說。反正都過去了。」
謝長江點頭:「說得也是。拿賢弟與空空兒來說,雖是親兄弟,但賢弟資質過人,尊師又特別偏愛你,想必空空兒心中也會有些不快的。」
天揚有些詫異:「我們兩個天份是差不多的,我師父更是從不偏心,谷主何出此言?」
「飛龍神劍掌是劍神苦心鑽研而成的絕技,兩個徒弟他只傳你,卻沒傳空空兒,這不是偏愛賢弟你嗎?」
天揚搖頭:「不是我師父偏心傳我,是我自己學會的!」
「你師父沒傳你,你自己卻會了?」
天揚心中一震:「這樣一講豈不是變成我偷學師父的功夫?」連忙更正:「我師父來不及傳給我們兩個就過世了,我運氣比我弟弟好,先領悟了圖譜的含義。」
「那是其它的高人傳授給你了?」
「我師父的功夫,怎麼會有別人能教?是我看圖譜學的。」
謝長江沉吟了半晌,說:「原來如此。不過,聽說那圖譜全是一些不明所以的怪字,若無高人詳加闡釋,一般人根本看不懂,尊師也因此足足鑽研了十年,而賢弟居然一看就領悟了,可見賢弟果然資質非凡,連授業恩師也有所不及。」
天揚開始感到他語氣中的惡意,蹙緊眉頭,卻又不好動怒,淡淡地說:「此間緣故,就不足為外人道了。」心想:「要是我告訴你圖形自己跑出山壁練給我看,你不當我瘋了才怪!」
謝長江點頭:「每個人都各有機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賢弟你未免有些失策,要是你在陳州城將這套劍法使了出來,要救裴研一黨是輕而易舉,可是賢弟卻惜招不用,不但裴研等人白送了性命,還連累賢弟自己身中劇毒,這不是太划不來了嗎?」
「我那時還沒學成啊!」
謝長江訝道:「是嗎?那可奇了,賢弟原本全身僵癱,還得讓空空兒背着上山去,三天後卻在月嶺峰上大顯神威,連斃數百官兵,威震江湖,難道說喝牽機葯就是賢弟習得劍法的訣竅嗎?」
天揚冷冷地說:「怎麼谷主講話有點像在審犯人?」
謝長江笑道:「老夫話太多,賢弟莫怪。我只是有些感嘆,當初妙手空空兒機運太差,沒能習得飛龍神劍掌,白白將命送在少室山上,他一墜崖,原來奄奄一息靠他保護的人,立刻生龍活虎,而且功力突飛猛進。你說這空空兒不是太不值了嗎?」
天揚猛力一拍桌子,一根桌腳立刻折斷,站起來指着謝長江大喝:「不要繞彎子罵人了!你到底想說什麼?」
謝長江也站起來,厲聲說:「好!那我就直接問你,我那孩兒在月嶺峰上摔成重傷,到底是不是你害的?」
天揚怒道:「那白痴自己走路不長眼睛摔下山崖,關我什麼屁事?我早(在心裏)叫他不要去了!」
謝長江哼了一聲:「你早就習得了飛龍神劍掌,故意跟劉悟串通,演一出喝毒藥的苦肉計,騙廷兒帶你上少室山,然後趁機把他推下山崖,是不是?」
「我服了你了,真能扯!我又不是閑着沒事幹,幹嘛專程演這種無聊戲碼來殺他?」
謝長江冷笑:「這該問你自己吧?你剛剛怎麼說的?『不足為外人道』?哼哼,你師父不明不白地送了命,你弟弟又糊里胡塗墜崖,飛龍神劍掌順理成章落到你手上,果然是不足為外人道!」
天揚聽到他居然說自己殺害師父,氣得腦袋差點炸開來,指着他鼻子大喝:「你少含血噴人!」
「好啊,那你說說,你師父遇害的時候,你在哪裏?你弟弟又在哪裏?」
「我!……」天揚作夢也沒想到他會有此一問,腦門上就像挨了一記悶棍,頓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答案:當時他們兩個在樹林子裏,做着大逆不道的事情。
怎麼說得出口啊!
「怎麼?講不出話來了?心虛了,是吧?」
天揚臉色慘白,接近發青,雙眼卻是一片赤紅,幾乎要噴出火來:「少在那兒信口開河!你倒是拿證據出來呀!」
謝長江說:「要說證據,我當然有。」
從懷中拿出一個小盒子捧在手心上,說:「你敢不敢過來打開?」
天揚氣昏了頭:「有什麼不敢?」縱身上前,掀開了盒蓋。
盒裏放着一隻碧綠的蜜蜂,金色的翅膀和細針閃閃發光,十分耀眼。
天揚腦中閃過:「奪命翠蜂!」這時那本該是假物的蜜蜂,竟嗡嗡而起,直撲他面門而來。天揚一時不及細想,連忙側身躲開。這一躲,身畔出現破綻,謝長江立刻一掌劈來。
天揚心中大怒:「敢偷襲我?找死!」正打算賞他一記無形劍,誰知謝長江只是做勢攻擊,手掌還不到半途就翻轉了過來,竟直直地拍在自己胸膛,當場後退三步,鮮血自口中噴出。
天揚沒想到他會有此等舉動,呆了一下,只見謝長江靠在牆邊,一手摀胸,一手指着天揚,說:「你為什麼……要殺我?」
話還沒說完,只聽得「碰磅」之聲響起,牆壁猛然被推開,廷宇和青嵐從牆中躍出,搶到謝長江身邊,大叫:「義父!您怎麼樣了?」「爹!」
原來這飯廳內有密室,廷宇聽到謝長江要跟天揚談判,本想參加,但謝長江認為他在場會很難做人,便要他和青嵐躲在密室內偷聽,無論如何都不準出來。原本廷宇聽他們兩人越說越僵,當場就想出來阻止,礙於義父的命令還是忍住,一聽到義父遇襲,哪還忍耐得住,立刻撞開暗門沖了出來。
廷宇看見謝長江的前襟全被血跡染紅,忍不住額頭青筋暴出,回頭指着天揚怒喝:「你好狠的心哪!你想殺我,直接動手就是,為什麼要對我義父下毒手!」
青嵐朝外放聲大喊:「來人!快來人哪!」門外眾弟子聽見她喊得着急,紛紛沖入,見到眼前的景象,都是臉色大變。
青嵐扶着謝長江,叫道:「這惡賊想殺我爹!大夥別放過他!」
飛飛急着叫:「不是!是他自己打的!」
天揚知道中了暗算,反而冷靜下來:「算了,飛飛,跟他們講不通的。」
廷宇瞪着天揚:「我跟你單挑,這次一定要做個了斷!」
天揚看見他的眼裏,全是對自己的憎恨,顯然跟他說什麼都沒用了。頓時萬念俱灰,心裏一橫,厲聲說:「有什麼好了斷的?你才不是我弟弟!妙手空空兒慕天翔絕不是你這種耳根軟、信邪風的窩囊廢!」
柳振英叫道:「大家上!殺了這兩個狗賊!」
廷宇急忙叫道:「使不得!你們不是他對手!」眾人哪裏肯聽,提起刀劍就往天揚和飛飛身上招呼下去。
天揚冷笑一聲,右手對空拍出,掌心並出七八道白光,四散飛射。其中一道筆直射向廷宇,廷宇眼前只見白光刺眼,完全無法閃避,心中一涼:「你真的要殺我!」
這時大廳內同時傳出數聲慘叫聲,其中一聲發自廷宇背後,回頭一看,一個師兄胸口中劍,倒了下去。原來那道白光到廷宇面前,竟轉彎繞過他身旁,射中他身後的人。
裂風谷眾人凡是動手攻擊的,全都挨了劍光,當場斃命,有的還是站在天揚背後的。而天揚仍是挺立原地,不動如山。
見了這招,每個人都驚駭莫名,沒一個敢再妄動。忽然聽到一聲大叫,幾個靠近門邊的人轉身逃了出去。天揚根本懶得理他們,二道目光掃射着廳內眾人,比剛才的白光還要銳利。眾人像木頭般地呆立,一道道冷汗沿着面頰流了下來。
「這就是天下聞名的飛龍神劍掌,各位都看到了,覺得如何呢?還可以吧?」
沒人敢答話,心裏都只有一個念頭:「這個人……真的是人嗎?」
天揚伸手指向一人:「你!去地牢把聶隱娘給我放出來!想死的話,儘管趁機逃掉好了!」那人急忙竄出廳外。
不久,聶隱娘來了,天揚領着二人,悶聲不吭地出了裂風谷。
聶隱娘忍不住開口了:「到底怎麼回事?」
「奪命翠蜂在謝長江手上。」
「什麼?」聶隱娘一驚,隨即領悟:「自然是劉悟給他的了。想不到這狗官還真大方!」
「劉悟給他的還不只這些呢。謝長江對我跟我弟的一些傳聞,不只是瞭若指掌,簡直就像親眼看到的一樣,這也就算了,好笑的是他居然連圖譜長什麼樣子都知道!」
「這劉悟到底想幹什麼?」
「自然是為了把箭頭瞄準我了。也怪我太大意,真的差一點被那隻蜂叮到。」搖頭道:「大姐,我還以為這趟是專門來為你出頭,沒想到這些人一開始就是衝著我來的。姓謝的先是假意要放你,讓我放鬆戒心,然後就被套出一堆話來,哼哼,果真是老狐狸一隻。」
飛飛怒道:「可惡透了!揚哥,剛才為什麼不殺光他們?」
「那裏面有值得殺的人嗎?況且眼前還有另一隻戴官帽的狗要殺呢。」
然而聶隱娘知道他真正的理由:「你是為了空空兒?」
「……現在翔弟的親人是他們,不是我。」
聶隱娘見他表情空洞,知道他心裏難受,想說句寬慰的話,卻又不知如何開口;飛飛就乾脆多了,投入他懷裏伸手環住他,笑道:「說得有理。那種弟弟不要也罷,從此我就是你的親人。」
天揚低頭對他笑了笑,但笑容卻顯得有些無力。數天之後,謝長江收到了一個禮物。
禮物是一個臉色慘白,神智不清的官差送來的。那官差從陳州連續騎了幾天幾夜的馬過來,見了謝長江的面,立刻仆倒在地,連站都站不起來。
他送來了一個紅漆木匣子,外加一張便箋,上面是天揚鬼畫符的字:「承蒙款待,薄禮敬酬,盼勿謙辭。」打開匣子,裏面安安穩穩地放着陳許節度使劉悟的頭顱。
謝長江從那官差語無倫次的敘述中,勉強拼湊出整個情況:一個衣着破爛的青年帶着一個少年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劉悟的秘密藏身處(在離陳州城地底下約二百丈深)里,劉大人一見那兩人,立刻瘋了似地奪門而出,那青年竟毫不追趕,只是立在原地不動,掌心射出一道白光,直追在劉悟背後而去。
劉悟展開輕功在盤根錯節的地下密道里四處奔逃,那白光竟像活物似地,也跟着一路轉彎;等劉悟跑到地下密道的出口,那白光先他一步,擊塌了出口。然後白光縮回青年掌中,青年深吸一口氣,再度一掌拍出,白光一口氣筆直貫穿了數十道地道隔牆,正中劉悟心窩。隨行的少年割下了劉悟的腦袋,挑了個倒霉的官差限時送來裂風谷。這位官爺雖然被這趟恐怖的任務嚇得半死,還是冰雪聰明地決定把它完成。
謝長江望着那顆頭顱上驚恐的眼神,耳邊聽着眾弟子們的驚呼聲,下了一個決心。
在某個不見天日的山洞裏,發生了以下這段對話。
「義父,這枝箭真漂亮,等我以後有錢也要買一枝。」
「傻孩子,這是上古神器,裂風谷的鎮谷之寶,哪會有地方買?」
「連嵐妹跟大師哥都沒聽過的鎮谷之寶,我卻有緣拜見,真是榮幸。」
年長者嘆了口氣:「此箭神妙,人間少有,但是威力過強,乃是不祥之物,除非必要,為父不想讓太多人知道。」
「那麼雷明遠大俠想必知道啰?」
「……你為什麼這樣說?」
「這箭頭的大小,跟雷大俠胸口的傷口差不多,而且箭上的斑點……好象是血跡哦。」
「…………廷兒,有話直說吧。」
「孩兒沒什麼話要說呀。親兄弟都會反目成仇,好朋友翻臉也沒什麼大不了吧?況且義父對孩兒過往的罪孽都可以既往不咎,孩兒當然更不會去在意義父的所做所為了。雷大俠真正的死因如何,又有什麼要緊呢?」
「…………」
年輕人露出了艷麗的笑容。他跟半個月前不太一樣,瘦了點,也蒼白了點,最甚者,他的眼神,一舉一動乃至全身上下,都罩着一層妖魅的光芒。
「義父,孩兒說錯話了嗎?您好像不太高興呢。」
「不是,為父是在擔心你。追日箭的神力是絕對靈驗的,一旦有了閃失,斷無半絲生機,你可要三思而後行。」
「越靈驗越好,這樣才能證明孩兒的心意。」
「其實不用做到這種地步,這任務對你太為難了,為父還是派振英去比較好。」
「義父,孩兒已經說過,就算是熟睡中,那個人身邊仍是銅牆鐵壁,柳振英只要稍微一靠近,腦袋瓜鐵定落地。等那小子一覺醒來,還當是誰在他房裏踢球哩。」
「不需要說成這樣……」
「惟一能暗中靠近他身邊的人,就是孩兒。不要問我為什麼,我也不知道。」
「你真的不後悔?」
「我想時間寶貴,咱們先辦正事要緊吧。」
「…………」
「好了。義父,現在您可以安心讓我去了吧?」
「你辦事為父向來安心。」
「多謝義父。不過柳振英始終一口咬定孩兒會倒戈偏向驟雨狂揚,這種蠢話聽多了,義父心裏一定也不痛快吧?我今天來這趟,就是為了表明心跡,讓義父跟谷內眾師兄弟免於猜疑之苦。」
「難得你這麼懂事,為父實在安慰。只是你最好對振英尊重一點,他畢竟是師兄。」
「說句實在話,孩兒並不認為他會對裂風谷不利,劉悟的頭只是用來嚇唬我們罷了。」
「……怎麼說?」
「他若有這個意思,當天就把我們全殺光了;別的不說,他絕不會一掌打不死義父您。」
「你這是什麼意思?是說為父騙你嗎?」
「義父息怒。義父的推論合情入理,孩兒從無半分懷疑。只是,義父不喜歡我跟他來往,直接開口便是,何必出掌自傷,嫁禍於他?為了孩兒一人,先是損傷義父貴體,又累得數名師兄枉送性命,孩兒實在無地自容。」
「為父是怕你天性仁厚,割捨不下手足親情,反遭奸人所害,這才出此下策,萬萬沒想到此人功夫如此厲害。你既然對為父起疑,又何必為裂風谷效力?儘管回去跟兄長重修舊好便是。」
「不可能。我跟他相處不到三天,就知道他心中恨我入骨,有時對我噓寒問暖,有時又巴不得把我大卸八塊;到底原因何在,我是半點也不曉得,他卻又死也不肯跟我說清楚;一看我想不起來,就莫名其妙開始生氣。真是冤枉,想不起來就是想不起來,我又有什麼辦法?不高興的話,他自己去山上摔摔看不就得了?看這情況,就算恢復記憶,還來不及重修舊好,舊恨就先加倍了。」
摔壞的那一半腦子裏,到底鎖着什麼樣的黑暗記憶,很想挖出來,卻又害怕知道。
「你怕他來殺你嗎?」
「孩兒說過了,他絕無此意。說得難聽一點,他沒那麼勤奮。」
「既然你不認為驟雨狂揚會上門尋仇,為什麼還要自告奮勇接下這差事?甚至以性命做賭注?」
「我今天來這裏立誓,為的是義父和裂風谷的再造之恩;討這差事,為的是我自己。」
「為了跟他做個了斷嗎?」
「…………」
老者慈愛地一笑:「廷兒,你就放手去做吧。等這事了結,咱們就讓它煙消雲散,再也不要提起。你永遠是我的好兒子,嵐兒也永遠是你的賢妻。我們從此一家團聚,一生一世開開心心地過活。」
美少年沈默不語,忽然跪了下去,對着老者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廷兒,你這是……」
「義父,請您千萬記得,今天出了這山洞,謝廷宇就死了。日後若是有人拿妙手空空兒的作為來跟裂風谷過不去,您絕對要死賴到底。」
「什……」
年輕人輕輕一揖,健步如飛地走出洞去。
老者望着他足不點地的背影,喃喃自語:「孩兒,你太多慮了。」
月亮日漸圓潤,中秋即將來臨的夜裏,天揚一個人在客店房裏等飛飛。幾個時辰之前,飛飛從房裏沖了出去;因為天揚告訴他,不希望他一直粘着自己。兩人爭辯了幾句,然後飛飛就跑掉了。天揚本以為他是出去散心,等到三更,忽然明白,他不會再回來了。
這樣很好。天揚很贊同這種安排。劉悟已死,裴研一家的仇已報,他不欠飛飛什麼了。以飛飛的本事,應該也不至於遭到什麼危險。這個年紀的男孩,應該到大城市裏見見世面,或是五湖四海闖蕩江湖,而不是跟自己這個懶人一起整日無所事事。
領悟了這點,心頭輕鬆了不少,隨之而來的是強烈的虛脫。他覺得好累好累,頭逐漸重了起來,終於落在枕頭上,深深睡去。
一陣風吹入房內,房門無聲無息地打開,從門外的黑夜中不着痕迹地浮出一個人影,簡直就像黑暗憑空生出來的人。那人靜靜地進入房內,雖然不能像飛飛那樣上天下地,動作也是有如鬼魅,沒有半點人氣。
有些事不需要記起來才知道。雖然還是沒有記憶,但他仍可感覺到,妙手空空兒正確確實實地回到他的血液中。他是天生的殺手。
天翔走到天揚床邊,手上匕首白森森地泛着寒光。他非常小心穩定心神,避免露出半點殺氣,免得自己英年早逝。
舉起匕首,慢慢向天揚頸中靠近。他注視着天揚的睡臉,看見他微蹙着眉頭,長長的睫毛下隱約有淚光閃爍,薄唇微張,彷彿在呢喃些什麼。
祝你好夢,驟雨狂揚。
這種死法有點窩囊,但是只能怪你自己。
從你離開裂風谷的那一刻起,我就決定要殺了你。
裂風谷的人現在全像炸了窩的母雞一樣到處亂竄,生怕哪天你找上門去殺個落花流水。
只有我知道,你這輩子再也不會踏進裂風谷一步。你甚至連看都不會再看我們一眼。
所以才不能原諒。
明明傲得一塌糊塗,被別人設計陷害了,居然連辯解都懶得辯,袖子一拂就走人,一臉「隨你怎麼想,我才懶得理你」的表情。
瞧不起人也要有個限度。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擺脫我了嗎?只怕沒那麼容易。
我不會任你逍遙下去的。
如果要讓你左擁聶隱娘,右抱小飛賊,從此視我如無物,我不如一劍把你殺了。
這一劍刺下去,就等於向天下宣告,妙手空空兒重出江湖。
不管是想奪權的官吏、老婆被搶走的烏龜、或是被倒債的冤大頭,所有滿肚子火卻不想弄髒手的人有福了。
只要價碼合適,空空兒就會讓你的仇家全部消失。
這就是我選的路。
裂風谷里有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還有全心全意愛我的人,但我偏不要。
可憐的青嵐。她配傻瓜謝廷宇很合適,要當妙手空空兒的妻子,資格還不太夠。
從此以後,我動手只發一招。
一擊若是不中,立刻收手,絕不戀棧。
這世上再也沒有值得我回頭看第二眼的東西。
再見,哥哥。
眼看匕首就快要刺入哥哥喉頭,腦中忽然起了一個念頭。若是半個月前,這件事他鐵定連想都不敢想,但是現在他什麼都不在乎了。收回匕首,彎下身去,吻上天揚的唇。
說是吻,其實只是輕輕在他唇上一碰,隨即離開,但這樣已驚動了天揚,發出了細微的呻吟聲。天翔原先還怕他醒來,看他翻了個身,又繼續睡,竟覺得有些失望。
這時一個熟悉無比的聲音鑽入耳中:「翔弟……」
天翔全身一顫,幾乎拿不住匕首。
睡夢中的天揚開始痛苦地掙紮起來,口中發出喘吟:「嗯……翔弟……住……住手,不可以……不要……」
天翔全身的血液幾乎都在一瞬間凍住了:自己那個夢,是真的!
那雙魔魅的眼睛不時射出的怨毒光芒,還有他卡在喉頭說不出口的話,原來是這麼回事。
腦中一片空白,呆了許久,忽然聽到耳邊有嗡嗡聲,一隻綠色的小蟲不知何時竟停在他衣領上,趁他不注意,飛向熟睡中的天揚。天翔不及細想,一掌揮出,掌風將小蟲颳得老遠,一頭撞上了對面的牆壁。天翔走過去一看,那東西已折成兩半。看起來像蜜蜂,但是綠身金翅的蜜蜂未免太少見了。這絕對不是天然之物。
天翔瞪着那死去的蟲子,心中升起一股十分不悅的感覺。
義父,你到底想做什麼?
這個疑問馬上就被他拋到腦後,因為他聽到身後有聲響。回過頭去,只見床上的天揚半撐起身子,張大了眼睛詫異地盯着他:「你在這兒幹什麼?」
天翔回望着他,俊美的臉上逐漸泛出冷笑,:「我還要問你在幹嘛呢。」
天揚聽不懂:「什麼?」天翔緩緩走向床邊,身體向他逼了過去,天揚不由自主地後退。
「你剛才在夢裏做什麼呀?」
「我做夢關你什麼……嗚!」天翔的唇狠狠地封住了他的嘴,舌頭也毫不客氣地入侵……
記起了一件很糟糕的事:雖然已經練成了天下無敵的功夫,但是這個身體有時會不太聽話。
天翔俯視着他,天揚愕然發現他眼神中有情慾,卻也帶着一股森冷的怒氣。「你還是乖一點的好,我現在可是火大得很。我一失去記憶,你就正好裝傻,趁機擺脫我,是不是呀?哼哼,算盤打得真精哪!」
「你胡說……什麼……」天揚驚慌地望着他。
天翔用力抓着他的手腕,勒得他無比疼痛,他發現天翔變粗暴了。
一直被蒙在鼓裏,為了天揚莫名其妙的舉動萬分苦惱,卻又總是一頭霧水;身旁的人,連那個愛撒嬌的飛飛,一個個都拿他耍着玩。真的越想越火大。
天翔俯身咬着他的耳朵,伸入舌頭說著:「你要知道,不管我有沒有記憶,你永遠都是我的人,就算我忘了,你也不能忘。我現在就讓你牢牢地記住!」用力扯下他的長褲,拉開他的雙腿;天揚驟然感受到強烈的恐懼,叫道:「不要!」
「你一輩子也別想甩掉我,就算把我推下山崖也一樣!」
天揚臉色一僵,奮力掙脫,右手狠狠地甩了天翔一巴掌。用力推開他,坐起來怒聲大叫:「我沒有推你!你這白痴!」
天翔撫着臉頰,驚訝地看着他。
天揚氣得滿臉通紅,罵道:「你有沒有腦袋?我瞞你做什麼?造了那麼多孽,讓你輕輕鬆鬆就忘得一乾二凈,這還有天理嗎?該失去記憶的人是我!我連想都不要想起來!就算你扯爛我的嘴,我也是不會說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成串滑落了下來。
天翔看他形容憔悴,顯然吃了不少苦頭;明明自尊比誰都高,卻被逼得在自己面前流淚,其中辛苦絕非他人能體會。不禁怒氣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歉疚,還有憐惜。
隱約想起,曾經在遠處的深山裏,有一個年輕人,像風一樣自由自在,什麼都不怕……
長嘆一聲,傾身往前靠去。天揚以為他又要繼續動作,低頭咬住了下唇。心中下了決意,這回絕對要狠狠賞他一劍,大不了殺了他再自我了斷便是了。
然而天翔只是將頭輕輕靠在他肩上,說了一句他作夢也想不到的話:「對不起。」
天揚楞住了。
長久以來,這句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對不起,把你給忘了。
對不起,做了讓你生氣的事。(雖然到現在才知道是什麼事。)
對不起,聽了別人的讒言,冤枉了你。
對不起……
「有我這種弟弟,你一定很辛苦吧?老是為了我遇到一堆麻煩事,看來我好象真的是天生來給你惹禍的。」伸手輕輕撫摸天揚的臉頰:「你放心,我會從你眼前消失掉的。你以後就輕輕鬆鬆過日子吧,我再也不會來吵你了。」幫他整好衣服,站起來走向門邊。
天揚厲聲說:「一點也沒錯!」
「…………」
「我早說過了,要是娘沒生你最好,這樣我一輩子就開心快活了!你出生以後,我就從沒遇過好事!」眼淚成串滴落:「可是有什麼辦法,你已經出世了呀!事情已經這樣了,就算你現在走掉,我也不可能比以前開心啊!所以,」語聲哽咽,雖然極力忍耐,模糊的淚眼中仍是露出了求懇:「你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了……」
天翔奔到他身邊,緊緊地抱住了他。天揚顫抖着,伸出手臂,有生以來第一次響應他的擁抱。
嘴唇,再度緊密貼合。
凌亂的衣衫散落一地,兩具身體比以往更深刻地交纏着。
忽然間,疼痛消失了,彷彿連身體也消失了。兩人間再也沒有界限,完全融為一體。心跳、血液、呼吸甚至意念都能互通,世上一切煩憂,所有明爭暗鬥,陰謀詭計,全拋到了九霄雲外。
當振動的床終於恢復平靜,天揚全身虛脫地躺在天翔懷裏。天翔忽然用力緊緊地抱住了他,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這景象跟當初在月嶺峰上完全一樣,連溫柔黯淡的眼神也完全相同,天揚心中又泛起一股不祥之感。想問他怎麼回事,天翔卻堵住了他的嘴,不讓他開口。天揚經過這幾天的折騰,已是身心俱疲,就這麼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天翔竟已不在身旁。
天揚到處找不到他,心中疑慮漸深,再看到牆角報銷的奪命翠蜂,更是不安。別的不提,他根本不知道天翔為什麼會來找他!
正打算到裂風谷問個清楚,忽然背後風響,有支劍朝他背心刺來,當然又折斷了。
天揚回頭冷冷地說:「你到底要吃幾次虧才會學乖?」
謝青嵐雙眼赤紅,臉色青白,帶着哭音說:「你說!你把廷哥怎麼樣了?」
天揚怒道:「我還要問你咧!謝長江叫他半夜跑到我房裏幹嘛?」
「你少裝蒜了!廷哥去殺你,沒有成功,你就把他殺了,是不是?」
天揚臉色轉白:「翔弟……來殺我?為什麼?」
「你殺了劉悟,還會對我爹客氣嗎?若不殺你,我們根本不能安心!」
天揚冷笑:「你們裂風谷在我面前連螞蟻都不如,誰有那閑功夫去殺你們?我連你爹都懶得殺,又怎會殺我弟弟?回去叫你爹不用白費力氣了!你以後也別再指望那小子,他不會再受你們擺佈的。」
青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坐倒在地,泣不成聲地說:「沒用的!既然你活着,廷哥……廷哥就活不成啦!」
天揚一震:「什麼?為什麼活不成?」
「追日箭……」
天揚一聽到這三個字,大驚失色,厲聲說:「追日箭又怎麼了?給我說清楚!」
青嵐抽抽搭搭地說:「一個月前,劉悟算出空空兒在裂風谷,來見我爹,要我爹用廷哥作餌,幫忙除掉你,條件是把奪命翠蜂借我爹用一個月。那時剛好抓到聶隱娘,廷哥又硬拉你來谷里,我爹就想趁機下手,沒想到你身上刀槍不入,奪命翠蜂根本叮不到你……」
天揚想起裂風谷那群馬蜂,想必奪命翠蜂就混在其中。
「你功夫又強,我們根本沒人能靠近你;只有廷哥說他有辦法趁你睡覺時偷襲,所以……」
「所以你爹就派他來暗殺我,其實最終目的是利用他帶奪命翠蜂來叮我,至於翔弟的死活他就不管了,是不是?」
謝長江拚命挑撥離間,想必正是為了他日利用天翔來殺自己。想到天翔這麼敬愛謝長江,那老狐狸卻把他當傻子耍,不禁怒火狂涌。
「奪命翠蜂已經被打死了,你們死了心吧!」心中一凜:「那你為什麼說翔弟會死?」
「因為……大師兄不相信廷哥,一直說他一定會背叛,所以廷哥自願去在追日箭前面發誓,如果背誓,滿月之夜就會死於非命。」
「發什麼誓?」不祥的預感再度出現。
「在追日箭上血書:『謝廷宇誓殺驟雨狂揚』……」
只覺被當頭槌了一記,破口大罵:「血誓個頭啦!被追日箭吸血的人會被射死的!誰管你立什麼誓啊!」
青嵐臉色大變:「胡說!我爹說……」
天揚吼道:「你爹就是存心要他死!」
「不可能!我爹為什麼要殺廷哥?」
「因為他是空空兒,謝老頭自認是名門正派,容不得一個殺手當他兒子!到底有沒有良心哪!」
青嵐張大了滿是淚水的眼睛,說什麼也不肯相信。
天揚終於明白了。天翔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沒命,為了不讓哥哥看到他慘死的模樣,只好不告而別。他一定以為是背棄誓言的懲罰,卻萬萬沒想到,最敬愛的義父竟設下這種毒計害他。
昨夜的天翔,是用多麼悲慘,多麼決絕的心情抱着自己呢?
好不容易才前嫌盡釋,一切正要開始的時候。
為什麼──
青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我不信,我絕對不相信!我要回去問我爹!」說著轉身走開。
天揚心急如焚,心想:「去逼問謝老頭,說不定他知道破解的方法。」便跟着去了。
進了裂風谷,眾弟子原本慌慌張張地聚在一起比手畫腳不知在討論什麼,見天揚到來,頓時就像老鼠看到貓,個個驚聲大叫,沒命地四散逃跑。天揚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跟着青嵐直闖謝長江書房。
青嵐一進門便劈頭說:「爹!女兒有話……」話說了一半便吞了回去,因為房裏的景象大出她意料之外,連天揚也呆住了。
桌椅全部被碰倒,茶水潑了一地,桌巾和書本全被撕得七零八落。在這一團混亂中,仰躺着謝長江氣絕的屍體。
謝長江雙眼圓瞪,整張臉變成紫色,完全扭曲變形,大張着嘴,臉上還有許多條被自己的手抓出的血痕,衣服也扯破,顯然斷氣前的掙扎非常痛苦。僵直的雙手伸向空中,好象想抓住渺茫的生機。
天揚聞到一股氣味,冰冷的死亡氣息。
青嵐尖聲大叫:「爹!!」天揚拉住她,不讓她撲上前去:「他身上有毒,別過去!」
青嵐怒道:「你怎麼知道?是不是你殺的?」天揚罵道:「一看就知道了!我殺人會這樣沒品嗎?」
青嵐哭道:「到底是誰?到底是誰?」天揚怎麼會知道?
正在心亂如麻的時候,看到謝長江右手掌心有一塊小小的潰爛,想必毒素是從這裏滲入體內的。而那塊潰爛的形狀,跟某個東西有點像。
腦中醒悟:「是劉悟。」青嵐叫道:「劉悟死了!」
天揚搖頭:「是在他死前下毒的。你說劉悟自願把追日箭借你爹一個月,這種寶貝,你爹一定會想霸佔,劉悟一定也會擔心你爹不還;所以在奪命翠蜂上塗了一個月後發作的毒藥,若是你爹如期返還奪命翠蜂,他就給你爹解藥,若是不還,就是這下場。」
劉悟以前就曾在翠蜂上塗藥,而輕易抓到飛飛,就算他重施故技也不足為奇。
「你爹也不是好惹的,故意對我暗示劉悟設計害我,激得我去殺劉悟,沒想到反而把自己命給送掉了。」
青嵐掩面痛哭。天揚怔怔地望着僵死的謝長江,心想:「這老賊死不足惜,可是,難道翔弟也得跟着枉死嗎?」一把拉住青嵐:「追日箭在哪裏?帶我去!」
追日箭所在的山洞,離裂風谷竟是出奇的近。只是山洞很深,天揚和青嵐在黑暗中走了約一里路,才看見了上古神器的真面目。
追日箭就像聶隱娘說的那麼巨大,牢牢地安放在洞窟正中央的一個石箭架上。材質不明,不是金銀銅鐵,也不是玉石,根本不是人世上的東西。箭身是金色,泛出來的光芒卻是慘綠色,真有說不出的詭異。
天揚大罵:「這什麼玩意兒啊?簡直丑到不行嘛!」
走近一看,那金色的箭身上,沾着斑斑的黑點──血。
這裏面,也有師父的血跡嗎?
仔細地尋找着,在箭尾的地方,看到一行血字:「謝廷宇誓殺驟雨狂揚,如有違誓願死於箭下。」正是天翔的字跡。端正、決絕,沒有半點猶豫的筆跡。可見他寫的時候,絕對不知道自己是在干天下第一的蠢事。天揚想擦去那行字,但血字已經深深滲入箭身之中,完全擦不掉。
一咬牙,對青嵐說:「後退。」手腕一抬,一記劍光直朝箭射去。沒想到劍光還沒碰到箭身,便被一股無形的障壁彈了開去,在山壁上四處碰撞,天揚連忙拉着青嵐避開,才沒被自己的劍氣傷到。
等劍氣好不容易消失,回頭看看追日箭,仍是絲毫無損。青嵐說:「沒用的,只有在飛的時候才有辦法破壞。」
天揚怒道:「大小姐,飛的時候誰打得到啊!」青嵐默然。
他不死心,又擊出好幾道劍氣,箭上仍是連道裂痕也無。天揚急怒交加,發起狂來,雙拳死命地捶打箭身,直到拳頭紅腫,完全麻痹為止。
真的……不行了嗎?天揚將頭靠在追日箭上,全身冰冷。
回想起昨夜的纏綿。跟以前不同,沒有羞辱,沒有壓迫,只有無盡的深情。很美,很幸福,卻如此短暫。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也就是說,今晚就是翔弟的死期。
正在萬念俱灰的時候,耳邊響起了一個聲音。那是昨夜,天翔在耳邊呢喃着,最後的話語:「我愛你。」
──我愛你!
緊繃的身體,逐漸放鬆了下來。
以前就想過,翔弟殺孽太重,想必是難以善終了。而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況且,他們兩個還沒跟師父謝罪呢。
仔細想想,兄弟兩人二十幾年來,一直都是依着自己的個性,隨心所欲地過日子,比起世上大多數人來說,已是大大地幸運;而在最後,更嘗到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兩情相悅的滋味,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好傷心、不滿的?
咬破指尖,在原先天翔的那行字上,寫上:「慕天揚。」血很快地被吸進去,跟天翔的血溶在一起。天揚微笑了。
──已經……夠了。
──這樣就可以了。
──從此我們兩個,再也不會分離。
──就算是下地獄……
太陽西沉,天空逐漸轉暗。天揚獨自坐在洞中,盯着追日箭。這可是千載難逢,觀看追日箭起飛的大好機會,要是錯過了,不是死得太不划算了嗎?
偏偏就在這種緊要關頭,喉頭髮幹了起來,決定趁月亮還沒升起,先去弄點酒來,走出沒兩步,碰的一聲,撞上了一個人。
「你在這做什麼?!」竟是天翔。
「你又來幹嘛?」
「我是想,既然要等死,來這邊等比較乾脆……等一下,你怎麼會知道這裏?還有,你幹嘛笑得這麼奇怪?」
天揚笑道:「不愧是我弟弟,在這種時候的反應就會跟我一樣。」
「什麼反應一樣?」天翔彷彿從他的表情中讀出了些什麼:「難道……」臉色大變,衝到箭架旁,看到天揚的字跡,愕然道:「這是什麼意思?」
「你被姓謝的騙了。被箭吸血的人必死無疑,發什麼誓都一樣。」
然而天翔在乎的並不是這個:「你明知道,還在上面血書?你瘋了是不是?」
天揚聳肩:「像我這種天下無敵的人,就是要這樣死才過癮啊。」
「過癮個頭……現在怎麼辦哪!」
「很簡單,先去弄點酒來,最好再來幾盤小菜……」
「你去死啦!」
「可以啊,馬上就要死了。」
天翔坐在地上,緊緊抓着他美麗的頭髮,苦惱不已。因為自己的愚蠢,弄到現在命在旦夕,這也就罷了,居然還拖累最心愛的人,想到這裏,真恨不得把這腦袋在山壁上好好撞一撞。
天揚只是一派輕鬆地看着他。不想勸他,因為自己下午也發過狂,知道那種心情是勸不動的。
重要的是,現在兩個人終於又在一起了,可以並肩去另一個世界。真的,他再也沒有任何遺憾了。
天翔跳了起來,一把抓住天揚:「聽好,這支箭應該會先來射我,你就趁這時候快跑,跑得遠遠地……」
「多遠?像鄭州城那麼遠?還是像師父閉關的山洞那麼遠?沒用的!明明你也知道,被這箭瞄準就一定沒的救不是嗎?這是我自己決定的事,你就別再懊惱了。兩個人一起走也比較有伴呀。」
天翔怒道:「我要是想有伴,昨天半夜裏我就把你給殺了,還等到現在?」
「對不起,當我沒說這話。」天揚仍是十分平靜,只是看他這樣激動,忍不住有些心疼。
其實天翔也沒精神跟他嘔氣了,仰天大叫:「難道天底下就沒有這枝箭頭射不到的地方嗎?」
「你死了心吧。就跟你說了……」話講一半,忽然心念一動:箭頭射不到的地方……
有!
念頭在心中驟然成形,兩兄弟面面相覷。
「要試試嗎?」
明月升起,洞穴慢慢亮了起來,皎潔的月光由通到地表的縫隙滲入了洞中。地上的小光點緩慢移動着,逐漸地移到了追日箭之上。然後越來越亮,終於變成一道強力的光束,投注在箭身上。
追日箭起了變化,四周的綠光加強,忽然間光芒大作,整個洞都是綠色,刺眼無比。追日箭開始搖動,在綠光的包圍中,飛離了箭架。它緩緩上升,銳利的箭頭泛出寒光,令人膽裂。
照理,它本該火速飛出去戳穿天揚或天翔的胸膛,然而現在追日箭遇上了千百年來從未有過的詭異狀況。
它今晚要取命的兩個目標,正貼在它自己身上。
天揚和天翔拿了堅固無比的天蠶絲,把自己牢牢地捆在箭身上。長兩丈五的箭身,上面捆兩個年輕男子是綽綽有餘。
箭頭永遠射不到的地方,就是箭身。
追日箭受了血咒的趨使,無論如何都要射中兩人,偏偏箭頭又沒法彎過來射箭身,強大的力量無法宣洩,竟使得這枝箭好象忽然活過來似的,在空中左搖右晃,努力想甩掉兩人,但是兩人捆得非常之緊,連手掌心都塗了粘膠,牢牢貼在箭身上,因此雖然被搖得頭昏眼花,卻沒有半點脫離的跡象。
箭發了狂似地在山洞內四處亂竄,兩兄弟就好象騎在瘋馬背上,只得使盡全身力量抓緊箭身,眼看雙臂雙腿都要一起抽筋。
「到底是誰出這種餿主意的啊?」天翔扯開喉嚨大叫。
「又是誰說『姑且一試』的啊?」天揚同樣吼得聲嘶力竭。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乖乖等着被射死!」
「閉嘴啦!」
這時箭頭一轉,沿着甬道一路沖了出去,速度有如閃電,兩人緊閉着雙眼,根本看不見身在何處。
忽然箭身立了起來,筆直竄上了高空。
「啊----!!!」
只覺迎面撲來的狂風像刀子一樣颳得身上發疼,耳朵也被尖銳的呼嘯聲逼得差點炸開;眼睛雖然閉着,仍是直冒金星,呼吸困難,幾乎停滯。
完了完了,這下難道真的要飛去射太陽……天揚心想,不對,現在應該是射月亮。才想着是不是快碰到月亮了,箭身又猛然迴轉,朝地面俯衝而下。
「天哪~~~~!!!!」叫聲凄厲,着實大傷男子氣概,聊可堪慰的是,到了這種地步,兩人根本搞不清楚是誰叫的。
想必這支箭射不到我們,打算直接把我們摔死。兩人心中都是這個想法。
顯然這支箭沒他們兩個聰明,快撞上地面時居然又陡然拉高,往上沖了一陣子又回頭往下;足足反覆了七八次。此時兩人已經一點想法都沒有了。在五臟六腑全攪成一堆,連腦漿都快給晃出來的時候,人的腦力要不報銷是很難的。
然後箭又玩起空中翻滾,先上下轉四圈,再左右轉四圈,轉完又迴旋而上;速度之快,動作之多,連旁邊的鳥雀都目瞪口呆。
就在這種混亂的時候,天揚奇迹似地恢復了神智,想到再這樣下去天蠶絲一定會鬆脫,兩人早晚會被甩離箭身,落得一死的下場。忽然青嵐的一句話竄入腦中:「只有在它飛的時候才有辦法破壞。」
它現在不就是在飛嗎?
將全身真氣集中在掌心,用力貫入箭身內。箭將真氣全吸了進去,但是它並沒有停下來。
失敗了嗎?才這麼想,忽然感覺眼前光芒耀眼,勉力睜開眼睛,發現箭身上出現許多小裂紋,從裂紋的縫隙中滲出刺眼的光芒來。裂紋越來越大,忽然「碰」地一聲,追日箭整枝炸裂了!
天揚被爆風颳得老遠,忙着伸手遮着臉免得被碎片打到,然後驚覺到他的處境:爆炸的衝力將他跟天翔彈開,兩人相隔十來丈,天翔在他眼中幾乎只剩一個小黑點;此外,他們身在約萬丈的高空上,正在筆直下墜當中。
「翔弟!」使出全身力氣大叫着,但是聲音被風吹散,完全傳不到天翔耳里。天翔好象也張口喊了些話,他同樣聽不見。
拚命划動手腳,想向天翔靠過去,可以看見天翔也努力地想過來,但是高空的風太強勁,反而將兩人越吹越遠。不管再怎麼拚命伸長了手,還是碰觸不到對方。
不要,不要再分開了,好不容易才一起走到這裏……
天翔忽然一個轉身,一掌朝身後憑空擊出,強勁的后坐力立刻將他朝天揚推進了一些。天揚會意,也依樣畫葫蘆,一記劍氣射出,飛快地將他送到天翔身邊,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地面逐漸逼近,眼看就要粉身碎骨,兩人都是全身僵硬,四目交投,同時看見彼此眼中的恐懼。然而過了不久,不知是哪一個人的眼神先穩了下來,接着在下一瞬間,兩人心中便生出了奮鬥到最後的決意。
天揚開口:「聽好,待會我數到三,我們就同時朝地上發掌,懂嗎?」天翔點頭。
離地面只剩約一百丈了。
「一!」
七十丈。
「二!」
十丈。
「三!」
各自伸出一隻手摟緊對方的腰,另一隻手全力朝地面擊出。
兩道掌風如炸雷擊中地面,撐住下墜之勢,又將他們彈高二丈。從七八丈高的地方摔落,雖然很痛,以他們的功夫畢竟是死不了的。
兩人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天翔壓在仰卧的天揚身上,兩人都是驚魂甫定,險些忘了怎麼呼吸。
等到終於平靜一點,天翔開口:「拜託,你要把箭打壞也先選一下地方好不好?嚇得我腿都軟了。」
「你當是在看風水啊?還選地方!我眼睛都張不開了怎麼看?」
「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要是我腦袋又摔壞了怎麼辦?」
「早就沒救了啦,摔不摔都一樣!」
「什麼話!我剛才以為死定了,還真的來個回光反照,一生的往事全部浮現眼前……」
天揚一楞:「你的意思是,你全想起來了?」
天翔頓時也呆了一下,隨即笑顏逐開:「對哦,你不說我倒忘了!我現在每件事都記得清清楚楚。比如說……對了,你有一次打架輸我,被我點穴,結果差點被熊吃掉。」
「喂……」
「還有還有,我跟聶隱娘聯手去殺劉悟,你卻中途跑出來攪局,把劉悟屋頂打破一個大洞才發現找錯人,真是丟死人了!」
「喂喂喂……」
「對了還有,你有一次過獨木橋,腳下沒留意掉進河裏差點凍死,害得我還要整晚照顧你……」
天揚一把揪住他領口:「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什麼故意的?」
「故意跟我裝瘋賣傻!」
「胡說,這是事實!」
「你……你乾脆再摔一次算了!」
「才不要哩!」
看來以後可有得吵了,搞不好得吵上十幾二十年。這也沒什麼不好,不過目前最重要的是……
「現在別提這個,先看看我們在哪裏,再想想怎麼出去!」
這時天翔才真正注意到,他們身在一個陌生的山谷中,四周都是光禿禿的山壁,而且陡峭無比,高聳入雲,連月光都差點照不進來。
「喲,麻煩了。」
「麻煩了你還這麼輕鬆?想辦法呀!」
「辦法當然是要想,不過現在我有個提議。」
「什麼提議?」
「先親熱一下再來想吧。」
「去你的!……喂,你……」他的唇被堵住了。
此時天揚再度深刻體會到,不管有沒有記憶,人的本性是不會變的。
其實這也不是件壞事,習慣了就好……唉!
滿月高高地掛在空中。